原本,那腕上该是有一朵血色莲花的。
我攥着手心,不想给自己留任何余地,出了下人的偏房,再多留一刻,只怕又要做出什么昏头的事。
五年前父皇驾崩,留下我与皇弟沈平昭。
质疑小儿误国的人不在少数。
随父皇征战多年的老将们虽护着我沈家,却也有着同样的顾虑,文臣们一张嘴,就隐隐有倒戈的意思。
父皇麾下的陈文忠,等同大颐首辅,却在父皇尸骨未寒之际,意图逼宫。
想要幼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禅位于他。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那些起了不该有的心思的人,皆在观望,等那日之后的乾坤巨变。
那不是我第一次杀人,却是最为惨烈的一次。
我深知,这天下,任谁都有许多条路可选,可我沈晚宜退无可退。
当我走下正殿,柔声问陈文忠:「幼弟年幼,但大颐还有我沈晚宜,陈大人觉得,颐国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陈文朗声笑我:「一介女流之辈也妄想担起颐国国祚。」
可是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因为我袖口藏着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割开了他的颈子。
而后我着人取来一柄刀,叛臣陈文忠的头颅被我亲手摘下。
血溅三尺的时候,我拎着那顶丑陋的首级,亲手将其瞪大的双眼合上。
满朝愕然时,我立于大殿之上,扬起右手,日头洒金般流泻进大殿里,鲜血涔涔,淋漓了我整只手。
那时候,我记得自己笑着对满朝臣工说了一声:「这朱红的颜色煞是好看。」
陈文忠太大意了,最后的关头,还要拘着礼,不肯让近卫进殿贴身护着,想要求得一个体面的君君臣臣。
他谅我这女流之辈,也不敢拿他怎样。
我站在九阶之上,目光从每一个人的面上扫过,猜疑的、恐慌的、气愤的、赞赏的……
「还有谁,想要本宫的丹蔻更红一些?」
群臣鸦雀无声。
我深知,杀鸡儆猴,那也只是第一步,有一个陈文忠,便会有第二个陈文忠。
从那以后,我每一日都不敢有丝毫懈怠。
敦促幼弟学习处理政务,肃清朝堂,老世族发难、武将犯上,一桩桩一件件,我事事躬亲,无不殚精竭虑。
父皇说,要为我选最尊贵的封号,要为我换上最华美的嫁衣,要为我择一位天底下最好的男儿,送我出嫁。
可这些,我沈晚宜注定无福消受了。
无数个午夜梦回,那些死在我手中的人,都幻化成面容可憎的鬼怪,在我的耳旁发出尖厉的叫声。
可沈晚宜要向前走,便只能不怕。
陈文忠成了我刀下鬼的那夜,下了很大的雨,长乐宫的烛火都熄灭了。
我将所有宫人都赶了出去,饮了许多酒,不醉,便再饮。
殿内漆黑一片,无人敢劝。
我蜷缩在榻上,无助地看着我的双手,湿漉漉的血,都是血……明明白日里洗干净了的。
「小畜生,你知道我有多怨恨生下你吗?」年幼时,母亲疯癫的脸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她额间的莲花,比朱红的血色要艳丽。
我发出比她还要尖厉的叫声。
黑暗中,有人走近,轻轻抱住我,温柔的语气近乎诱哄:「公主别怕,没事了……没事了,长辛在这儿。」
眼前女人的幻影逐渐消退。
惊悸过后,我与少年单薄温热的身体紧紧依偎着。
我告诉自己,沈晚宜,一刻钟,只一刻钟。
这样脆弱的沈晚宜,不能是大颐生杀予夺的长公主。
但这样的沈晚宜,却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刻钟,做一个耽于温柔、耽于私情的小女儿。
他哄着我:「哭出声也无碍的,公主也只是一个矜贵的女儿家。」
雕花窗棂之外,雷声拼命震动,银绳呼啸划破长空。
揽着我腰身的那只瘦削纤长的手腕,在灼灼的耀光中,血色的莲花分外刺目。
我狠狠地推开他,俯身作呕。
良久,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着嗓子开口:「长辛,本宫真的很讨厌你腕上的莲花。」
少年清秀的眉眼顿住,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嗫嚅着双唇,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一刻钟后,少年折身回来,屈膝跪在我面前,手中却多了一把匕首。
「公主别怕,」少年仰着头,笑靥惨然,「公主厌恶的东西,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我下意识伸手去抓,他却手起匕落,薄刃带血,生生剜去了那块皮肉。
那朵堪称漂亮的莲瓣胎记,在我眼前迅速凋谢枯萎。
我跳下榻给了他一巴掌,疾言厉色:「谁准你伤了自己的?」
长辛跪直了身子,伸出的手顿了顿,随后将血迹斑斑的右手藏于袖袍之中。
片刻过后,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左手,拭去我眼角的泪水。
我这才后知后觉,脸颊上已然一片湿色。
少年揉了揉膝盖,温声询问:「公主可否允准长辛起身?要罚也等明日日头出来,可以跪得久一些。」
我没有应允,从多宝格上拿来药箱,为他包扎伤口。
伤口包扎得很难看,血越流越多,我气愤地摔了药箱,要去唤太医来。
他温吞地抬手,忍着疼摸了摸我的额发:「公主别怕,长辛不痛的。」他轻叹了一声,「不值当的……为了长辛卑贱之躯深夜惊动太医。」
我心中登时警铃大作,如梦方醒,怔怔望着他出了神。
我究竟在做什么?
什么时候,冷血的沈晚宜竟也会因为一个人……心疼了?
这是大忌。
父皇说,上位者不可以有任何软肋。
何况是在这个风雨飘摇、前路未知的当下。
我要将长辛,如同剜去糜肉一般,从疮口剜去。
后来,有人同我说了很像的一句话。
楚逍刻意接近我,故作心疼地说:「公主,您原本也是一个娇贵的女郎。」
我恍了神。
每每,我看着楚逍的模样出了神,记忆里都是那个眼角眉梢都含笑,目光温柔且宁静的少年。
就连大颐的黄口小儿也编排了我沈晚宜对楚逍一见倾心的歌谣。
我心知,这是一种移情。
便这样吧,与其无法把控自己的情欲,做出什么有损大颐的荒唐事,倒不如……清醒地沉沦。
11
近些时日,闲来无事,苏括扯着我摆弄那些脂粉。
公主府却收到了许南娇递给我的帖子,我听着苏括磕磕绊绊念着烫金印花帖子上的文字,总结出了核心内容。
许南娇要在秋日办一场寻花宴。
秋来百花杀尽,哪里有花可寻?
许太傅如今是大颐帝师,许南娇本就是帝师老来得女,这场寻花宴,欲逢迎之人不在少数,京中世家公子与贵女们趋之若鹜,听说楚逍也接了她的帖子。
这场寻花宴,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恰好也想看看这帝师府,如今是怎样的光景,碎金司的人安插了不少,是时候该收获成果了。
我带着苏括与长辛去了帝师府。
许老帝师没出现,七七八八的闲杂人倒是见了不少,我让长辛在堂外候着,只带了苏括进了正堂。
里面丝弦之声犹在继续,只是自从苏括和我踏进堂中,众人的目光便带了些鄙夷。
这些人虽然听闻我沈晚宜行事不羁,但这样堂而皇之将面首带去别人家的宴会,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许南娇愣了愣,率着众人向我盈盈一拜:「长公主莅临帝师府,臣女不胜欢喜。」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
私家小宴,年轻男女们不必拘着礼,饮酒作乐,一时之间倒也自在。
苏括因着俊美的容貌,倒是与女宾们相谈甚欢,只是时不时偷偷打量我一眼,生怕我因此而动气。
楚逍坐在对面男宾席的首座,自我进来这堂中,便全程黑着一张脸,刻意与人高谈阔论,就差将我沈晚宜对他不起写在脸上。
许南娇在恭贺声中多喝了点儿,她晋职的老子恐怕都不见得有她这么高兴。
楚逍离开席位,恰到好处地扶住她的手臂,低声道:「多大的人了,还不知道仔细自个儿身子?」
一句话说得克制又关怀。
许南娇双颊微红,羞赧地转过脸,又状若无意般将目光投向我这边。
苏括递来一盏果酒,神色轻蔑:「世风日下。」
我很欣慰,他终于没说错词。
只是恐怕在旁人看来,我与苏括才是诠释世风日下一词的典例。
人人皆知,我倾心于楚逍,许南娇此举是公开与我叫板了。
她大费周折办了这寻花宴,却只拿出这么点儿手段,实在不够看。我不动声色饮着酒,等她的后招。
果不其然,酒过三巡,两个仆从打扮的人跌跌撞撞冲进来,见了许南娇便跪下高声道:「杀人了……杀人了,大小姐……出人命了。」
众人见状,一脸惊骇,不知道底细,一时间坐立不安。
那两个仆从故作面色惶急。
许南娇细细询问,他们看着如此心绪不宁,竟也能将事情的始末事无巨细地朗声讲述一遍。
重生一遭,楚逍的这位心上人,将路走得很宽,不仅自己演得好,教起人来也是一把好手。
那二人说,是长公主府府令长辛在花厅与帝师府的侍卫言语不合,争执中杀了帝师府的侍卫。
许南娇花容失色,就差没当着众人的面,哭啼出声,她垂着泪,看向我时,言辞已经带了不卑不亢的愤慨:「长公主殿下,即便楚逍公子与南娇情投意合,您也不该令公主府的人杀人泄愤。」
这么快就为我找准泄私愤的定位了。
我笑了:「仆从一面之词而已,许小姐还未亲眼得见,便这般笃定吗?」
「沈晚宜,众目睽睽,你要是敢颠倒黑白,为难于她……」
楚逍一向拎不清,大庭广众之下直呼我的名讳,似乎以为自己真有那么大的脸面,替人撑腰。
我嗤笑一声:「你当怎么着?」
他一时词穷,噎了一下。
许南娇似乎为了能顺利进展下去,用眼神安抚楚逍,又对我略一福身:「您既这般说,为顾及公主府颜面,还请殿下移驾花厅一叙。」
她一副有理不在声高的模样,让堂中那几位与她交好的手帕交都不由替她捏了把汗。
我随许南娇移步花厅,见帝师府的管家正指着长辛的鼻子,叱骂他狗仗人势,污言秽语难以入耳。
长辛若真如他们栽赃那样杀了人,这帝师府的管家也算是个人才,还敢拿言语去激怒他。
这里似乎已经打扫干净,那个所谓被杀了的侍卫也被人拖了下去,只有灌丛旁干涸的血迹,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见我盯着地上那摊血,长辛细密的睫毛颤了一下,低头正欲开口。
「不必解释了。」我打断道。
他垂在身侧的指尖一僵。
许南娇见状屏退仆从,自袖间取出一叠书信:「这些红笺,殿下还是瞧上一瞧。」
我蹙眉接过,随手拆了几封,粗略扫过,其上皆是楚逍写给许南娇的信,其中不乏满腔抱负的倾诉、腻歪的情诗,还有一封,是许南娇以红颜知己自居,鼓励楚逍日后必将青云直上,大展宏图。
她探究地看向我,似乎试图从我面上寻出一丝痛苦的神情。
我脸上透出些不耐烦来。
许南娇继续道:「其实,臣女不过是区区帝师之女,怎敢不畏天高与公主相争?今日这寻花宴出了这等事,望殿下能肯给臣女、给帝师一点儿颜面。」
她低眉靠近我,神色有些哀伤:「同为女儿家,臣女心知那日刑场一事,殿下的做法,无非是气楚公子迟迟不肯给您一个交代。只要公主想,臣女自会规劝楚公子,向其解释清楚,今日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个误会。」
我攥着手中的书信,问她:「什么条件?」
许南娇眼神从一侧的长辛身上掠过,一字一顿道:「公主府府令长辛,殿下可舍得?」
她轻笑一声:「一个低贱奴才的命,换殿下与心上人恩爱白首的可能,臣女以为,这个交易很是合算。」
我捻着手中的信件,漫不经心道:「听起来,是一桩不错的买卖。」
许南娇瞥了一眼依旧神色淡漠的长辛:「臣女也并非真的想要他的命,只不过今日之事,众人皆有所闻,只要长辛在帝师府,过上一遍刑罚,三两日后,他若熬得住,臣女自然完璧归赵,将人送回殿下府上。如此,殿下与帝师府的颜面皆能两全。」
许南娇看着我,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她笃定我对楚逍并非一时的兴趣,何况长辛跟了我多年,留长辛三日,用刑逼迫,或可以挖出我这个长公主更多秘辛。
今日的寻花宴,无论我给她怎样一个交代,都意味着大颐长公主向帝师府低头,只会无端遭人耻笑。
算盘都快拍我脸上来了。
只可惜她押错了宝,楚逍在我这儿,还上不了赌注的台面。
「许南娇,你真是愚蠢得有些好笑。」我语气轻慢。
她有些错愕,面上故作镇定:「殿下,强扭的瓜不甜,如果臣女不从旁劝说,楚公子并非心甘情愿,公主即便强取豪夺,只怕不会顺心遂意。」
「许小姐芳龄几何?是自小在宜都住着吗?你看本宫是在意名声之人吗?大颐的规矩,本就是本宫定下的。」
我眯了眯眼,为她讲了一个故事:「不知道许小姐可听说过,帝师曾为大颐太傅之时,曾拿本宫所掌控的碎金司说过事,说他们专事暗杀,上至文武官员,下至江湖走卒,朝臣们人心惶惶,生怕哪一日便成了碎金司的刀下鬼。」
「朝臣之中,有人替本宫驳了,不过帝师猜得不错,碎金司的确专事暗杀之职。」
她神情大变,这样的朝廷秘辛,能这么有恃无恐告诉她,一者是行事嚣张根本毫无顾忌,二者,便是知晓实情的人,活不过当日。
我扬了扬手中的信:「帝师之女也想走陈文忠的后路吗?」
许南娇一连后退几步,神情惊恐:「殿下,这是帝师府。」
她抖如筛糠,不待我上前,便颓然跌坐在地上。
「莫怕,自然不是现在,」我略一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一般都是夜里才动手。」
我招手让长辛去叫人过来。
等那些公子哥儿和宜都贵女们都拥了一团,这才背着手扬声问她;「本宫记得,许小姐叫本宫过来,是要说公主府府令长辛与贵府的侍卫起了争执。」
她眼里陡然升起希冀,连连摇头:「不……不是,是那个侍卫言语上对殿下有所冲撞,公主府府令出手教训是为本分,那侍卫性命无虞,已经被送去诊治了。」
「长公主殿下参宴,老臣未能亲迎,实在失礼。」
身后,一道沉着的嗓音响起。
众人的目光皆投向拄着蟠杖的老帝师身上。
许南娇面色煞白,她拿这些信件,本为了向我表明,在楚逍心里,她的地位有多重要。更知道为了自己的颜面,我不会将这些书信的内容让第三人知晓,否则我沈晚宜先前倾心于楚逍,便成了宜都一大笑柄。
我笑着转身:「帝师,府里得了这么好的一个佳婿,还要藏着掖着,本宫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之人。」
老帝师面色微冷:「长公主说笑了。」
我将那书信当着众人的面,让长辛交给老帝师:「红笺上的诗写得不错,一口一个逍郎,叫得很是狎昵。楚公子的回信也是情深义重。」
老帝师皱眉翻过那些书信,脸也彻底黑了下来。
这年轻男女们来参加寻花宴,有不少是听说了我与楚逍都会来,想看看这场戏有多热闹。
如今陡然生了这样的变故,一个个窃窃私语,眼底是隐隐的兴奋。
许南娇前后的措辞不一,这会儿只怕是有不少人觉得她是莫须有生事,污蔑长辛杀人,只为了让我退一步,成全她与楚逍。
我主动打破这沉默:「本宫理解,之前宜都传言,本宫对那楚逍甚是喜爱,帝师之女亲自办了这寻花宴,想是生怕本宫不依,还要私下将本宫带到这花厅来恳求。郎情妾意,帝师也不好棒打鸳鸯,便由本宫亲自赐婚,成全这对璧人。」
老帝师死死攥着那些书信,眼神恨不得将许南娇给生吞活剥了,全城的世家公子贵女们皆在这小小的帝师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皆无,自己的女儿便与人私下里红笺传情。
很快他的怒意便转移到恨不得掘地三尺的楚逍身上。
这件事情的结果,很合我心意。
许老帝师亲自为他们定下婚约,一月后完婚。
回府的马车上,我心情大好,看着惴惴不安的苏括,翘着唇角问他:「许南娇漂亮吗?」
苏括一怔,随即郑重道:「不及公主万一。」
我敛眉笑了:「苏括,你说本宫直接杀了她如何?」
苏括一愣:「这么……草率吗?」
我透过风吹起一角的锦帘,看向马车行驶路过的街市:「本宫想了想,真正的报复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手段。」
「可如果碎金司出手,事情一旦败露,帝师那边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帝师曾为大颐太傅,如今虽无实权,但朝中半数文臣多与其有牵连,届时弹劾公主的折子会只多不少。」
我挑了挑眉,好整以暇看着他:「你猜本宫当初为何要让许太傅做这大颐帝师?」
苏括登时一愣,似乎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将心里的话倒了个干净,有些懊恼,只好直言他不知。
我抚了抚袖口薄薄的册子,是今日在帝师府,有人趁乱塞给我的东西。
「本宫听说,这许太师自成了帝师后,在朝中没了话语权,往来的朝臣少了,倒还是有些惦念着师生情谊的文臣,时不时去帝师府里看望。」
朝臣去了帝师府,谈了什么,做了什么,送了什么,悉数被记录在册。
碎金司要是这点儿本事都没有,也枉费我苦心经营多年了。
作为大颐帝师,圣上体恤,无须参政,但私下里与文臣往来,谈论国是政要。究竟是桃李报恩的师生情谊,还是结党营私意图犯上,皆在上位者许与不许之间。
只要他敢纠集文臣出手弹劾,我便会送他一顶塌天的帽子。
如今之所以按下不表,是体恤他曾悉心教导过沈平昭,也曾为大颐殚精竭虑。
苏括低着头,似乎一瞬间便失去了平日里那股机灵劲儿。
我眨了眨眼逗他:「说笑的,留着许南娇这惊弓之鸟,也挺好看的。」
苏括往日最顾颜面,此刻也不管马车外面的人是否会听见动静,倏然跪下来:「公主直言告诉阿括是意图敲打,阿括对天起誓,倘若阿括有半分异心,许南娇的今日便是阿括的明日。」
我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你是很聪慧的,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苏括为了保命,装傻充愣,这些年他的这些小心思,我也看在眼里,只是从不点破。
他昳丽的容颜,骤然间有些沮丧。
我笑得开怀:「放心吧,本宫会对你负责的。」
12
我原本以为,我遂了楚逍的心意,他该高兴才是。
可听公主府的下人来报,说楚逍神色黯然,经常在公主府外驻足很久。
我只装作不知。
半月后,我收到顾承邑的来信,信中没有半句废话,只是讲了最近荥州与南国边境常有摩擦。
荥州为大颐最南关,与南国只隔一条河域,两国贸易并未阻隔,来往商队的人时有龃龉,但都不是什么大事。
南国与我大颐多年未打过仗,但自父皇之时,便因坑杀俘虏一事,结下过梁子。
前世,我被幽禁,大抵在三个月后,这点儿边境摩擦,愈演愈烈,南国纠集大军进犯。
他们秣马厉兵已久,那场仗颐国最后虽是赢了,但打得很艰难,战线一度拉得很长,负责押送粮草的户部官员办事不力,因皇弟沈平昭迁怒,很多人受了责难,被处死的便有好几人。
国难当头,那些平日里叫嚣着要为国出力的人,一旦征收粮草,却个个心有盘算。
这种夹板子气,都是户部之下运粮的人在受。
我去信顾承邑,要他不可小觑,警示上官,做好开战的准备。
既然这场战役避无可避,我思来想去,还是由楚逍去受这种委屈比较合适。
碎金司的人说楚逍婚期将近,却与一青楼女子终日厮混在一处。
看着密笺上「应宵儿」这个熟悉的名字,我觉得有些好笑。
原来楚逍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秉性,无论前世今生,都改不了。
烟花柳巷中,欢笑声不绝于耳。
我带着侍卫推开二楼厢房的门,见到里面衣衫不整的一对男女,垂眼阖了门:「走错了厢房。」
楚逍着急忙慌地起身,理好衣袍。
他追出来,在外间回廊口堵住我,眼底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沈晚宜,你怎么来了?」
我抬手叫侍卫退下,这才后退了半步:「帝师府待嫁的许小姐,可知道楚公子这般风流吗?」
楚逍整个人醉醺醺的:「朝事烦闷,何况是那女子勾引我在先,」他低笑,「你肯来,我便知……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言罢,他手上的动作变得不大老实,又低头好言相哄:「晚宜,你若是肯,我便退了帝师府的婚约。」
帝师还是太傅时,楚逍不会轻言如此,现在相较之后,却想要取对他有利的一方。
迟了,我推开他,眉目一嗔:「那今夜这位姑娘呢?」
楚逍肩头一颤,眼里的醉意也消退了几分,似下了什么决心,倏然抬头:「勾引朝廷命官,应当……乱棍打死。」
我冷笑,跑到烟花柳巷,还要栽赃别人引诱他在先,是觉得自己是什么香饽饽吗?
我反手给了他一巴掌,咬牙切齿:「楚公子当真君子之风。」
在楚逍看来,这却是我太过在意他,醋意横生的表现。
身后的合闸门处,应宵儿脸色煞白,整个人几乎要站不稳。
我心下冷嗤,这便是你心心念念以身相许的好男儿。
我招来侍卫,用眼神示意后,又吩咐下去:「没听到楚公子说的话吗?将人带出去,乱棍打死。」
楚逍一僵,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他大抵以为自己表表心意便好,没想过我会如此草菅人命。
前世,应宵儿屈从于许南娇的声势,对我多次出言不逊,但也仅仅是言语上占占便宜,听从楚逍和许南娇的吩咐行事。我心知,她与许南娇不同,只是依附于楚逍,想要求得一处傍身之地罢了。
我自然不会真的将人乱棍打死,不过是在楚逍面前演一场戏,但前世的仇怨,让我并不想在宜都里继续看见她。
我会让她离宜都远远的,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
楚逍向我诉苦:「晚宜,我知你气我从前待你冷淡,你可知自我那两位友人被处置后,我在礼部也是举步维艰。」
他这些话正中我下怀,我笑着说会将他调去户部,任户部右侍郎,如今大颐还算太平,现下无战事,户部的人自然不必行督运粮草之职。但再过几月,就未必了。
快入冬时,荥州的战事果然一触即发。
战报传来宜都时,沈平昭在朝堂上发了很大的火,不过数日,又命父皇在时的几位老将军前去驰援。
而我也逐渐意识到,这世与前世所闻并不相同,十日后,边境连失六城。
顾承邑每半月一次的来信也中断了。
我在府中着急上火,隐隐察觉出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但又不敢轻易下定论。
将新写好的信揉成一团后,身后忽然有人靠近我。
来人伸手按向我的额角,指腹温热的触感,几乎让人溺在那莫名的温柔里。
鼻尖若有若无的清香传来,心中紧绷的那根弦渐渐松缓下来。
手边的炭盆上迸溅出微小的火花。
我下意识攥住那只手,闭着眼吩咐:「不必了,这些事让婢女去做便是。」
那人指尖一僵,良久,有些艰涩地开口:「长辛知错。」
我张开眼,对上眼前男子漆黑的眼眸,嗓音微沉:「你来见本宫是有什么事吗?」
他顿了顿,眼里的情绪莫名,有那么一点儿……委屈。
见我盯着他,长辛眸色一暗,垂眼轻声道:「陛下召您进宫。」
13
马车一路颠簸,我思索着沈平昭见我是要说些什么。
但我没想到,他第一句话便成功往我心头拱火。
「边境六城失利,今晨老将军的折子入了宫,瀛洲怕是也守不住了。」
沈平昭背着手,踱步来去。
我很清楚,瀛洲一旦失守,意味着南国的兵便是一马平川,直指宜都。
「不是没有别的路可走,几日前,朕已修书南国,皇姊若肯和亲,南国便可立止兵戈,与我大颐修盟。」
玄德殿中的人俱已被沈平昭屏退。
我低低笑出声来:「很多年前,父皇曾送给本宫一只小马驹,你说你也喜欢,夜里,那马驹便被人残忍地杀害,本宫没有继续追究,没想到事到如今,本宫也成了那匹毫无还击之力的马驹。」
沈平昭用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我,避开了我的视线:「皇姊左右朝廷命官任用,已经激起那些世族不满,你可知,这些年来,有多少人逼着朕对你下手?」
我抬眸看着九阶之上的少年:「所以,你便听了那些人的忠言,只要与本宫相关,事无巨细,都会让人送来这玄德殿。」
他垂下眼帘,声音也低微下来:「不管皇姊信不信,长辛并不是朕的人。」
我指尖泛凉,即使心中的怀疑被证实,那点儿涩然还是一点点漫上来。
可是很快,又有一只无形的手将那莫名的情绪压下。
我笑着看他:「本宫在父皇临终之前,答允他,要好好护着你,护着颐国。沈平昭,你知道吗?本宫做过一个梦,梦里一场豪赌,本宫将自己所有的退路全都封死,赌你沈平昭心中有我这个皇姊,可是最后,本宫一败涂地。」
沈平昭脸上逐渐露出些迷惘来。
我拂了拂衣袖:「罢了,本宫会去和亲,只要你沈平昭守得住这大颐江山。」
十二旒的紫金冠冕将少年微垂的眼眸尽数遮掩。
九阶之上的沈平昭低下了头:「皇姊,朕一直知道,你比朕更适合这个位置。」
我唇边讽刺,毫不留恋地离开了玄德殿。
和亲的队伍出宜都的时候,有很多人来送我。
楚逍是带着许南娇一起的。
她站在马车外,趾高气扬告诉我,她与楚逍的婚事,便是明日。
「公主此去南国,山高水远,臣女特携准夫君拜别长公主殿下。」许南娇笑吟吟开口。
而站在她身侧的楚逍,却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我。
我笑了笑:「那本宫便祝二位郎情妾意,恩爱白首。」
许南娇皱了皱眉,神色有些不悦,正要说什么,远处却有个紫衣华服的人冲过来,将他们二人撞了个趔趄。
苏括看见狼狈摔倒的许南娇,邀功似的冲我一扬眉。
楚逍将许南娇扶起,好言安抚。
「长公主殿下,管好你的人。」楚逍将许南娇护在身后。
他如今维护许南娇的模样,倒真像个好郎婿,浑然忘了自己之前赌咒发誓说要同许南娇退婚的嘴脸。
我没有戳破,他们二人绑在一起再好不过了,有恩一起承,有罪也一起受。
苏括气死人不偿命:「推便推了,有能耐你给我治罪啊。」
我唤了他一声,这段时日,没有我的庇护,他这样张扬,还真可能获罪。
我将苏括叫上马车,四周锦帘相隔,他便再没了顾忌,哭哭啼啼个不停。
像是真心觉得我这一去便不回了。
「行了,你便在宜都好好打理本宫的铺子,届时本宫在南国没有银子花,记得多给本宫弄点儿银票过来。」
他哭得更大声了。
泪眼模糊中,他抬起一张艳丽的脸:「公主此去南国,是要嫁予那南国陛下,公主可知此人的秉性?」
我摇了摇头。
南国皇帝是怎样的秉性不重要,重要的是护送我去南国的是这大颐宫中的禁军,还有两位朝中新晋的将军随行,文使臣是老臣,这些人来做见证者,分量足够。
马车出了宜都。
远处干枯的柳树下,马背之上的男子,似乎已经在城外等我良久。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谢云汀气质如华,翻身下马。
我听说,短短一月有余,他在户部做得游刃有余,印证了我前世记忆里的经世之才。
谢云汀唇线微挑,开门见山:「下臣曾说过,甘愿供公主驱使,绝无二心。」
我心下一愣,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不会不清楚谢云汀这句话的分量。
其实我与他都清楚,当初入公主府,未尝不是他的权宜之举。
即便我已有筹算,也不得不承这份情。
我叹了口气儿:「沈平昭与我一母同胞,他并非昏庸之人,谢大人在他身边,会有更好的前程。」
他眉眼一黯:「未尝一试,怎知蚍蜉不可撼树?」
我笑着递给他一张帕子,这才开口道:「谢云汀,或许再过几年,你可挥斥朝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如今,谢大人还没这个能耐,能在满朝反对声中,留得下本宫。」
浩浩荡荡的和亲队伍与白衣男子擦身而过。
马车驶出了很远,我掀开锦帘,他似乎原地驻足了很久。
14
路上行行走走,耽搁了十日有余,到了永州的一个茶馆,我命队伍停下稍作歇息。
吃茶之时,却有一人策马而来。
他穿过茶馆,无视众人纷纷侧目走向我,随后屈膝半跪在我面前,眸光微颤:「公主身边,不能无人照应。」
和亲之前,我借口让长辛去别庄一趟,自马贩子手里淘几匹好马,做明年春狩之用。
两国交战并未停止,盟书未换,和亲之事在军中不可声张,为了不让战役之中的将士们心生退意。这一路上我们特意避开了关卡要寨,直至永州。
虽队伍庞大,但刻意掩盖了行踪,想要赶上,仍是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