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宜

出自专栏《特殊恋人:穿越荆棘拥抱你》

我死之前,许南娇掐着我的颈子,逼我将铜针咽下去:「驸马说您心肠太硬,如此才能软下心肠。」

后来,我的驸马当真娶了她。

她却脱簪跪在城楼之下,哭着求我放过她。

1

我是大颐长公主沈晚宜。

父皇的宠爱,将我捧上云端,我垂帘听政,在大颐朝堂搅弄风云,前半生过得好不畅快。

稚子如何?我偏要捧幼弟上高台。反贼又如何,杀了便是。

我天生不知娇花为何物,回首数年,当初反我、斥我,说我牝鸡司晨不得好死之人,皆是我的刀下鬼、阶下囚。

这一路走来,我手上沾了太多人的血。

忠的、奸的。

只要大颐江山永固,这天下的恶名便由我沈晚宜一人去顶。便是下了地府,面见阎罗,我沈晚宜也绝不俯首。

后来,我遇见了一个人。

他从荆棘中走来,捧着我血淋淋的双手,心疼不已:「公主,您原本也应是一个娇贵的女郎。」

一晌贪欢,我对楚逍一见钟情,再见倾心。

幼弟渐渐长大,正是我急流勇退之时。

我终于得偿所愿嫁与楚逍为妻。

婚后,他要我三从四德、乖顺谦卑,自己却一力承包了两个真爱。

大颐太傅之女许南娇和烟花柳巷的花魁应宵儿。

楚逍借我的名义弄权,在我被皇弟幽禁于公主府时,许南娇趁机诬陷我通敌。

她逼我吞下铜针的那夜,我咬破手指,血书传信给阿弟。

而我那亲爱的皇弟却亲自下旨,将我车裂示众。

一朝从云端跌落,重来一世,我沈晚宜要感谢的人何止万千。

我的好驸马是头一个。

我的好皇弟厥功至伟。

还有楚逍那两个功不可没的外室,都将是我沈晚宜功名录上浓墨重彩的颜色。

2

我重生时,长公主府华灯初上。

内室烛火摇曳。

榻上躺着的男子容颜清绝,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被麻绳捆缚在雕花床围之上。

我的呼吸停滞了片刻。

他的眼神晦暗不明,唇线上挑:「求公主垂怜。」

麻绳粗粝,男子手腕的尺骨处甚至被磨得渗出了血。

如果我记得不错,我的准驸马此刻应当正跪在屏风之后,听我们欢好。

按照前世的发展,在榻上的男人哑着嗓音说完这句话后,我会赏他一巴掌,让他滚蛋。

然后赤足跳下地,去哄准驸马楚逍。

但是这一回,我不打算这么做了。

「你弄脏了本宫的床榻。」

我咬着牙,一字一顿道。

榻上的男人目光掠过我的脸,忽然笑了:「公主赏的酒很霸道。」

屏风之后的人终于忍无可忍,推倒了软陶屏风。

沉闷的响声突兀而起。

楚逍踩在倒地的屏风之上,脸色铁青:「沈晚宜,戏演够了?」

原来,他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前世此时,楚逍还不是我的驸马,只是众人皆知,我对他情根深种。

他此番来公主府,是求我出手相救他的两位至交。

前世,我不忍楚逍跪求辛苦,以长公主的身份命人劫法场,救下楚逍那两个因醉酒杀了农户女的友人。

我知道事情败露后,会是什么样的后果。但是那时,我已经萌生了让幼弟独自处理朝政的心思,正好借此事急流勇退,又可卖楚逍一个天大的人情,从而得到他。

那时,我被朝臣们在皇弟面前参了好几本。

为平息臣工怒火,权衡之后,我让出摄政之权。

楚逍大为感动,终于肯求娶我。

那时候的我天真地以为,没了权柄在手,只要有楚逍便好。只是我没想到,往后的噩梦,都是他给我的。

我神思恍惚,榻上的男人却唇角讥诮:「原来公主府上的人,这般没规矩。」

楚逍闻言皱了眉,没有理会,一番挣扎过后,像是做了什么艰难的抉择。

沉吟良久,他俯身一礼:「倘若公主肯出手相救,臣自甘为公主驸马。」

我挑眉,意有所指:「楚公子倒是重义气。」

楚逍大喜过望:「公主同意了?」复又面露难色,「女子当三从四德,公主如此抛头露面,怕是不妥,不如下诏一封,由臣带去刑场。」

好家伙,恶名让我来,人情全让他收了?

我故作思虑,沉默不语。

楚逍却急不可耐道:「公主放心,臣乃君子,君子一诺千金,微臣定不负公主。」

我坐起来,抱膝笑着看楚逍。

直到将他看得面色微红,偏过头去,我才慢条斯理道:「君子修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你哪几样行了?」

「你看你这弱不禁风的身板,如何陪本宫策马长街,脑袋也不够灵光,嫁进来又如何打理公主府的账务?」

「嫁……嫁进来?」

楚逍正色的表情终于有一丝破裂,不可置信地望着我。

见他如此,我笑得满足:「本宫明日会亲自去刑场的。」

楚逍大抵以为我在演一出欲迎还拒的戏,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3

「你又是什么人?」我侧眸看向榻上的男人。

他抿着唇,显然忍得很辛苦,额角沁了一层细密的汗。

「草民的爹娘死于战乱,没钱安葬,族中人便将草民送来了公主府。」

我来了兴致,伸手抚过他的下颌:「叫什么名字?」

他眉眼一深,嗓音有些哑:「谢云汀。」

「什么?」我手一抖,男人的下颌骨便被我的护甲刺破,血珠顺着指隙滚落。

我抬手敲了敲床柱,唤人进来。

一个身形瘦削、容色秀丽的男子默不作声走进来,低眉等候吩咐。

「长辛,此人伺候不周,把人带下去,罚他三日不许进食。」

等内室都清理干净了,我躺在榻上思索。

谢云汀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前世,参我的奏折里,就有他的手笔。

那时候,我一心扑在楚逍身上,公主府的面首,都被我打发干净了。

为了让楚逍吃味,我让公主府府令长辛随意找了个人过来,陪我演今日这出戏。

不想他找来的人竟是谢云汀。

当年我被幽禁在公主府等死时,谢云汀已是大颐首辅。

有不忿他的朝臣,当着他的面出言讥讽:「谢大人也曾委身侍奉过声名狼藉的长公主。」

当夜,那人便在府中暴毙而亡。

由此可见,谢云汀对他在公主府的这一经历,很是不耻。

无妨,重来一世,我沈晚宜可以助他平步青云。但用这枚棋前,总得先磨一磨他的锐气。

4

翌日,我带着公主府府令长辛去刑场时,那里早已是人山人海。

我在攒动的人头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女子——许南娇。

人群拥挤,她被几个家丁牢牢护在中心。

长公主的仪仗到了行刑的法场。

高座之上,老迈的监斩官亲自下来迎我,却一脸难色:「老臣知晓这二人与楚公子之交,只是长公主殿下,法不可违。」

我眯着眼看向刑场上,那两个身着囚衣枷锁,还一脸愤愤不平的「卧龙凤雏」。

「大人面对强权仍能坚守律法道义,实乃忠臣,」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谁说本宫是来刑场救人的,本宫今日是来观刑的。」

监斩官一脸无措。

同样错愕的,还有台下的许南娇,她和楚逍怕是早已互许白头,笃定了我今日来刑场是抱着救人的意图。

前世,我被幽禁在公主府时,许南娇构陷我与使臣私通,出卖颐国利益。

虎落平阳被犬欺。

明明她的诬陷错漏百出,可从始至终,楚逍没有为我说过一句话。

脸上还分明写了四个大字:干得漂亮。

许南娇一向很会演戏,恰如此时,她不忍咬唇,对左右道:「不过误杀了一个低贱的农户女,便要赔上性命。」

我款步走入人群,在她面前站定:「许小姐替他们二人鸣不平?」

许南娇没有想到我会将话引到她身上去,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声若蚊蝇:「其中想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我反问,「这两位公子是把证据拍你脸上了?还是于卧榻之上,将委屈细细讲与你听了?」

身后的长辛咳嗽了一声。

许南娇瞬间涨红了脸:「长公主,你怎可无故污人清白?」

我冷笑一声:「眼下,你口中那个低贱的农户女尸骨未寒,尚未安葬,天理昭昭,犯案伏法,本宫身为大颐摄政长公主,亲自监斩,顺应天理、合乎民情。」

我抬高嗓音:「纵身份微末者,亦是我大颐子民,长街杀人,人人皆是见证者,我大颐绝不使一人含冤。」

话音甫一落地,底下群情激昂,呼应者众。

我跟着打马征战天下的父皇多年,场面话还是会说的。

刽子手准备就绪,我示意长辛附耳过来。

「看看台下,那几个眉清目秀、话不多的,你一会儿留点儿神。」

「公主是疑心有人借机生事,想要顺藤摸……」

诚然我是这个意思,不过我忽然想到了什么,话音一转:「本宫的意思是,抓几个俊俏的回去,顺便把先前送出去的面首们接回府。」

长辛面露难色。

我叹了口气儿:「谁叫你青天白日的去抓,难道不会等天黑了再下手吗?」

许南娇脸上划过一丝惊愕,随即意识到了什么,趁着人群纷乱,想要偷偷离开。

我示意手下的侍卫拦住她的去路。

那些侍卫都是已逝的父皇精挑细选出来的,真正上过战场的儿郎。

太傅府的家丁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个个骇得腿软,被侍卫们顷刻间制住。

「本宫心善,就不施以杖刑了。拖下去掌嘴五十,然后将许小姐交给太傅,好生教导。」

在许南娇扭动挣扎的时候,刑场上人头滚落,鲜血溅了几尺。

不过半刻钟,许南娇的双颊鼓胀起来,眼神愤恨:「长公主此举,就不怕楚公子知道了会生气吗?」

我笑了:「你应该担忧,以楚逍的姿色,能哄得住本宫几时?」

马车摇摇晃晃驶在路上,我回头看了一眼捂着脸的许南娇。

不急,日子还长呢,这笔账我们慢慢算。

5

夜幕四合。

长公主府前苑的长亭里,已经有人候着,长辛吩咐下去,把先前被我送出府的面首们接了回来。

我在外面逛了大半天,他们倒是比我还回来得早。

亭内,香气袭人。

喜欢女子的脂粉,必然是苏括无疑了。

苏括曾是我南下瀛洲,在画舫上买下的乐师,生得一副好皮囊,昳丽的容貌在幽暗之地,更是生香。

他见到我,眼前一亮,挥手将长辛等人赶走,这才眼尾泛红,声泪俱下诉说这段时日,被我赶出府后,遭人欺凌的苦楚。后来话锋一转,又说到有朝一日登高位,定然要扬眉吐气,欺负回去。

语毕,苏括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眼里甚至带了一丝期待。

我听明白了,他是想讨个官做。

「人有志向是好事。」我不紧不慢地安抚他道。

他眉眼一耷,撇嘴道:「公主直接说但是之后的话吧。」

「没有但是,本宫觉得你有这样的想法甚好。」

苏括扬眉:「公主也有志向吗?」

「自然有,」我神色一正,眺望远方,「本宫的志向,为天下的好男儿安个家。」

苏括掩唇一笑,低眉揽过我的腰:「那阿括的本事,俱在阿括的名字里了。」

他着重咬了「括」字的音。

我会心一笑。

身后传来脚步声,长辛走过来低声道:「谢公子现下昏迷不醒。」

谢云汀?人食五谷不假,一日不吃,就能昏迷了?我有些怀疑。

长辛的目光投向我身侧的苏括,垂了眼:「半个时辰前,苏公子往西厢送去了一盏茶。」

实名下毒?

我嘴角一抽,痛心疾首地看向苏括:「苏括啊苏括,你好本事。」

他当即扯住我的袖子:「公主此时若是弃阿括这珍珠而去,去管那个死鱼眼珠子,明儿公主再想进阿括的门,可不能了。」

我长吁了一口气,拍开他的手:「明日巳时,你去城东淮安阁,那儿有个腰间系双鱼玉佩的,是个拿钱办事的讲究人,他自会给你安排一个差事。」

苏括神色一怔,唇边扯出笑来:「纵然公主多情,但阿括的心却永远为公主敞开,死肢不能语。」

我拂了拂衣袖,眼神略带嫌弃:「矢志不渝,以后没事多读书。」

怨不得前世楚逍一出现,这些个面首们便黯然失色。

楚逍的容貌不及苏括,但楚逍至少才藻艳逸,没事吟几句酸诗,也是情调。

我痛定思痛,决心明日让长辛去购几套典籍来,让府中的面首们好好学学。

6

我吩咐侍卫在外等候,去了后苑西厢。

室内烛火幽暗,镂空的雕花屏风,只隐约瞧见一个瘦削的轮廓侧影。

我绕过屏风,见谢云汀背对着我,漆黑的长发铺陈在背,发梢犹在滴水。

显然是才沐浴过。

明灭一线间,他修长的手指拈起外袍,慢条斯理地披在身上,折过身来。

四目相对,雾气朦胧中,是谢云汀寡情漠然的一双眼。

「未时有人送来了书,说是草民服侍公主不周,惹您不高兴了。」

我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落在桌角那几卷带图的、不大正经的书册。

谢云汀矜贵的眉眼,挟了雍容的意味。

他随手拿了最上面的册子走向我,唇角讥诮:「原以为,公主喜爱的是楚逍公子那样假正经的。」

「你消息有误,本宫喜欢风情美人,」我有些迟疑,「长辛说你中毒了?」

「区区把戏,还奈何不了草民。」

话音一落,我眼前的光线一暗。

谢云汀低头,左手持册,右手的指骨箍住我的手腕。

「草民潜心研习,定不负公主所期。」他将册子在我面前展露,那一页页的图样让人脸红心跳。

耳侧男人微哑的嗓音,蛊人得紧:「良宵苦短,公主可敢一试?」

我笑了,沈晚宜一向敢为人先。

我反客为主,攥住他的手,指腹擦过男人的耳廓,幽幽道:「试试便试试。」

谢云汀那衣袍碍事得很,剥开便费了好大一番气力。

骤雨裹挟疾风,这一试便是红烛高燃至天明。

以至于清晨,长辛说陛下要宣我入宫时,我眼底仍有淡淡的乌青。

我支着下颌,懒洋洋点评道:「你学得很好。」

谢云汀莞尔:「能得公主夸耀,草民感佩在心。」

他为我簪发时,我的目光瞥见侍立在门口的瘦削身影,心思一动,以前,长辛也做过这样的事。

「本宫听闻谢公子屡试不第,于此间倒是精通。」

铜镜中,男人一哂,低声道:「大颐士子人才济济,草民才疏学浅,能侍奉公主,已然知足。」

他手上的动作依旧从容不迫。

前世,谢云汀参加科考,他背后无人,却碍了那些权贵塞人的道。

后来,皇弟沈平昭不知经谁指点,察觉端倪,从诸多殿试的策论中,找出谢云汀的,补偏救弊,封他做了工部左侍郎。

一年后谢云汀平调去户部,两年后任职户部尚书,同年,位极人臣,等同首辅。

大颐首辅经世之才,岂会是才疏学浅之辈?

「倘若本宫要你身居高位呢?」

他指尖的动作一顿,继而笑道:「下臣此生愿供公主驱使,绝无二心。」

我笑着起身,真心或是假意,于我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

只是这施恩之人,这一世不会是我的皇弟沈平昭。

7

玄德殿内,沈平昭等候我多时,面上已经有些不耐了。

见我入殿,他摆摆手制止我行礼,从金銮座上径直走下来:「众人皆知,皇姊喜爱那个楚逍,朕干脆下旨,赐你们二人成婚,皇姊何必自苦,为了朕着想,要杀他那两位友人?」

我嗤笑:「哪个不长眼的闹到你跟前了?」

沈平昭见心思被戳穿,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杀一平民便要偿命,几个贵族出身的老臣难免坐立不安,颇有微词。」

那两个被处死的「卧龙凤雏」与楚逍同在礼部任职,大理寺按律行事,挑不出错。他们不敢走明路,便私下来找沈平昭说项。

「仗着和父皇打天下那点儿功劳,各个吃得肥头大耳,他们还好意思坐立不安?」

「皇姊消消气,朕就这么随口一提。」

眼前的少年,脸庞尚且稚气未消。

沈平昭和我一母同胞,那些年,我护着他,助他一步步登高位。

他也曾在我病时守着我,一遍遍地唤我阿姊。

事到如今,我也不敢相信,哪怕前世接到那封血书,也要逼我入绝境的人是我的阿弟。

沈平昭见我心思恍惚,有些担忧地唤了我两声,又讷讷开口:「即便如此,皇姊也不该当众拿太傅之女开刀。」

我心知,这才是沈平昭今日宣我进宫的目的。

许太傅教导他多年,师生情谊,总归难以割舍。

「你如今已经是皇帝了,尚无所出,太傅一职本该取缔。」

沈平昭闻言,神色有些黯然。

「明日你亲去太傅府,赐许太傅为帝师吧。」

他一怔,顿时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儿,拍了拍他瘦弱的肩头:「平昭,一潭死水无波,总有人想要兴风作浪。大颐的朝堂若想稳固,只有皇姊唱白脸,你这红脸才能唱得更得人心。」

沈平昭的脸上这才有了笑颜色:「多谢皇姊提点。」

大颐帝师看似尊崇,但并无实权。

许太傅若因此同沈平昭置气,便是他不懂事了。

我告诉沈平昭,往后我不再垂帘听政,只是将先前殿试的策论命人搬回了府邸。

他有些激动,只问我:「皇姊,真的可以吗?」

我点了点头。

皇家无亲情,这巍峨的宫殿锁住的又岂是沈平昭一人。

他太年幼了,弄权之术,从来不只在朝堂之上。

8

回府下马车时,仆从躬身搬来马凳,我看见长辛垂眸伸过来的手,顿了顿,还是搭了上去。

径直往前,便是公主府前苑。

长辛的身体有些僵硬,滞在半空中的手没有动,只是迟疑转了头:「公主?」

大颐都城位置偏北,没有南国那样温柔小意的诗情风光。

长辛这样秀丽细致的眉眼却在大颐宜城,奇异而悄无声息地绽开了。

我没有松开他的手,反倒仔细审视了他许久。

他习惯性颔着首,露出纤细优美的颈线,再不发一言。

仿佛被当作观赏的物件儿,也要做到尽善尽美。

「长辛,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同本宫说吗?」

自从他做了公主府府令,除了必要的吩咐,我与他几乎从未谈论过任何不相干的事。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还是轻声道:「回禀公主,长辛没有。」

「六年前,本宫看你有几分姿色,将你留在身边,不事暗卫之职,只做仆从之用,你觉得委屈吗?」

自然,我问的是狗屁话,否则也不会六年后才有此问。

下首的年轻男子下颚如刀削般的一片,单薄得近乎锋利了。

他低下头,抿着唇道:「长辛不敢。」

我松开手,反手掣住他的手腕,用了十足的气力,几乎可以听见骨质摩擦的响声。

「长辛,你背后的人是谁呢?」我漫不经心地开口。

他没有因为吃痛而皱眉,倒像是因为我的话,漆黑的长睫颤了一下,随后屈膝跪下。

「大颐暗卫,此生自当忠于大颐皇室。」长辛秀气的眉眼是一笔一画的温顺。

很漂亮的一句话。

「这个回答本宫不满意。」我松了手。

他的手蓦然垂下,恭敬地俯首:「那公主想要怎样的答案?」

长辛不会分辨不出谢云汀是否真的中了毒,却执意要引我去西厢。

我与他都心知肚明,此番不是我要捧谢云汀,而是他长辛要捧。

「那便在这里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本宫。」

他闻言艰难地抬起头,却是笑了笑:「好。」

9

来来往往的仆从自周遭而过,见到这一幕,皆低下头去,不敢多看。

长辛笔直地跪在前苑,背影伶仃,仿佛这样的责罚于他而言是一种恩赏。

我心里烦闷得紧,还没踏进主屋,便被一个俊美的男人堵在雕花合闸门口。

他抓着我的手,语调委屈:「公主要苏括去的地方,苏括去了,他要苏括每日过去学习从商之道。」

「这样不好吗?学成了,本宫大半的铺子都交予你打理。届时分成,本宫八,你二。」

苏括眼眸倏然一亮,拉了我便往里屋走。

待我坐下后,他殷勤地倒了茶水奉给我。

见我呷了口茶,苏括这才正色道:「阿括要当官,不想做生意。」

我顿感头疼:「你当官是为了什么?」

他狐狸似的眯了眼,时不时偷瞄一下手心,义正词严:「阿括若是为官,自当为万民请命,肃清朝堂风气,做大颐继往开来第一人……」

他一番慷慨陈词,愈说愈来劲儿。

我从头听到尾,竟一个词也没有说错,不免讶异,捉过他的手,果不其然,其上歪七扭八,写满了墨迹小字。

四目相对,他眼里写满了尴尬。

苏括抽回手,讪笑道:「总之,公主,苏括新娘已决,就看您今个儿疼不疼阿括了?」

「心念已决,」我摇了摇头纠正,长叹了一口气,「如今国都宜城的几个差缺,不是什么好位置,去岁国库告急,抄的就是他们的家,一番折腾下来,银钱没搜刮几两,还耗费了大量人力,除过宜城,你若想去旁的地儿,倒还有油水可捞。」

他若有所思,状若西子捧心:「您猜怎么着,公主一番话,阿括顿感提开水烫头,阿括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更何况,您舍得让阿括去那些个穷乡僻壤吗?」

说完,他还不忘抛给我一个颠倒众生的媚眼儿。

「醍醐灌顶!」我忽然有些心累。

「这不重要,」苏括抬眉,语气转为幽怨,「公主有阿括一人还不够,还接一些乱七八糟的惹祸精进府做什么?」

「你说得对,一个你已经够让本宫头痛了,但是不要胡诌,本宫先前的面首们个个乖巧听话。」

「噫,阿括才没有胡诌,」他极力为自己辩白,「公主不是让长辛从刑场抓了人回来吗?就关在后院柴房。短短两日,那厮打伤了六个下人,膳房的林掌事差点没给他开瓢了。」

我安抚了苏括很久,最后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日前,我让长辛多抓几个,他竟只带回来一个。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一方神佛,能让长辛也觉得可疑。

掌灯时分,我带着几个侍卫去了后院柴房。

柴房的门被打头的侍卫推开,发出「吱呀」的一声。

斜卧在草堆之上男人,挺括的眉眼,被斑驳的树影掠过。

顾承邑?我心里一紧。

男人咬着一节狗尾巴草,连接窗棂锁链的另一头,系着他的足踝。

见有人进来,他头也懒得回,啐了一口:「滚!」

我示意侍卫们将锁匙递给我便退下。

父皇在位期间,曾经爆发过武成侯之乱,在父皇的允准下,京竭门点将,是我亲自去的。

顾承邑一介白身,出身寒门,却在演武场上力战数位久经沙场的将军。

几个老将面子上挂不住,还是我力排众议,点他为揭字营参将。

那场战役打得很漂亮,顾承邑可谓是立下汗马功劳。

但也可惜,因了演武场这桩前事,他遭人排挤,被抢了功劳不说,奉旨回京述职,国都宜城的上官们推三阻四,后来渐渐被人遗忘,竟连个品阶都没混到。

领了功的同袍武将们,嬉笑着让他不如去讨个守城卒做算了。

前世,我曾暗示过父皇,不能让立了功的新贵们寒了心。

可是父皇却并未听取我的谏言。

我有意给他安排一个闲差,他却拒绝了我。

大概是站得久了,顾承邑也察觉到端倪,转过头来,语气有些迟疑:「长公主?」

「数年未见,顾卿的脾气见长。」

他漆黑剑眉微挑:「那日在刑场,殿下口若悬河,为农户女行道,话说得很是漂亮。我还道长公主殿下何时改了个光风霁月的性子,却不想背后却是小人行径,绑我来此。」

「顾卿若真不肯来,没人奈何得了你,」我微笑道,「当初你拒绝本宫为你安排闲差之时,可还记得本宫说过的话?」

他像是认真回想了一番,嗓音微沉:「殿下说,但愿不会看到我顾承邑摇尾乞怜的那一日。」

我扬眉,款步走向他:「顾卿,敢与本宫比试一番吗?」

「有何不敢?」他几乎没多加思考,脱口而出。

我屈膝为他解开锁链。

顾承邑锐利的眉眼终于柔和了几分。

接下来,如我想得那般。投壶、射箭、骑术。

「顾卿真厉害!」

「顾卿佼佼者!」

「顾卿人中龙凤!」

「顾卿真男儿!」

三场比试,在我一声声的赞赏中全盘皆输。

我抚掌大笑。

顾承邑终于黑了脸:「这就是当初那个手刃叛贼陈文忠的大颐长公主殿下?」见我神色丝毫不改,他咬牙切齿道,「沈晚宜,这么些年,你究竟在做什么?追个小白脸追得天下皆知。」

我沉默了半晌,人人都道楚逍不值得。

前世,我与楚逍大婚前,顾承邑红着脸同我表白心迹,我冷冷回道「本宫已决意与楚逍成婚」,堵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在公主府等死的时候,顾承邑也来找过我,说要带我走。

四方的屋檐之上,他讥笑我:「沈晚宜,以你的本事,何至于自困于此?」

他说他偏不信,天下之大,容不下一个沈晚宜。

我拒绝了,幼弟渐渐长大,朝堂之上,要他除了我的人不在少数。

飞鸟尽,良弓藏,是为人臣子亘古不变的局面。

可我与沈平昭毕竟一母同胞,血浓于水。

嫁给楚逍,已经是我给自己的体面,我始终不敢相信,沈平昭连我最后一点儿退路也不肯给我留。

我将自己所有的后路全都堵死了,亲手将那柄取我头颅的剑,递给了皇弟沈平昭。

后来的他,也真心让我失望。

前世那夜,顾承邑堂堂七尺男儿竟也落了泪,恨铁不成钢地唾骂我:「翱翔于九天的凤凰,竟也甘心为人铺路至此。沈平昭,他也配?」

我给了顾承邑两条路。

一则,留在府中做面首。

二则,为大颐戍守荥州边关。

顾承邑为人太骄傲,他没有别的路可选。

他笑得肆意:「殿下就没打算给我留第三条路吗?」

「本宫自信,不会让顾将军失望。」

「将军?」他微眯了眼,「沈晚宜,你这般放肆,真以为玄德殿中那位,还是当初那个唯你是从的幼帝吗?」

我懒洋洋道:「顾卿,富贵险中求。」

顾承邑眉心微沉:「殿下是想做乾坤颠倒的那一人?」

我没有否认:「倘若真有那么一日,顾卿可愿站在本宫这边?」

他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破裂,良久,顾承邑唇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殿下能许何物于我?」

「本宫能许的……」我垂头思索一番,笑着开口,「倘若顾卿愿意,届时,你便是本宫唯一的驸马。」

语毕,我将袖中的玄令给了他。

他凝眉片刻,终于伸出双手郑重其事地接过:「君子一诺,重逾千金,殿下谨记今日的承诺。」

看着离开公主府那道修长的背影,我摊了摊手,只要大饼画得好,大颐何愁?本宫何愁?

接下来两日,我将谢云汀的策论送了出去,让朝中自己的人挑破了科考乱判一事。

皇弟沈平昭大为震怒,重罚了当初舞弊的主考。

为了安抚大颐寒门士子,沈平昭亲授谢云汀户部左侍郎一职,宣告天下,以示公允。

10

我没想到,长辛的性子太过执拗。

一连两日,我都没有得到那个令我满意的答复。

他烧得糊涂了,昏倒在前苑,仆从不敢擅作主张,禀明我后,才将人抬去了下人住的偏院。

谢云汀已有官身,不适合继续留在公主府,我将城东一处宅院送予他,亲自送他出府后,才去了长辛的屋子。

他是受罚之人,府医不会擅自施药。

我去时,竹榻上的人仍在昏迷。

雪白的里衣和凌乱的乌发,衬着他面色有一种病态的苍白。

我掀开棉被一角,年轻的男人体态修长,有着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挺拔,只是他这几年一直躬身侍候,我竟也没有察觉。

榻上的人膝上的布料破了,露出瘀青溃烂的膝骨,在梦里犹不自觉地蹙着眉。

长辛应当很怕疼吧。

记忆里那个少年也曾柔和了眉目向我示弱:「公主可否允准长辛起身?要罚也等明日日头出来,可以跪得久一些。」

我伸出手,指尖停滞在他的左颊前,顿了顿,还是挪开抚上肩胛,沿着衣袖一寸寸向下捻去,边缘的一截袖管也一点点塌下去。

竟然消瘦至此,平日里都不好好用饭吗……

我安慰自己,定是衣袖太阔。

他的嘴唇也是乌青的,我知晓,仅仅只跪上一日多的责罚不致如此,毕竟大颐暗卫,哪个不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只是这月十五已经过了,暗卫每月领的解药,俱在十五那日。

他这是秘药的毒性发作了。

长辛攥着棉被的手指骨泛白,不自觉痉挛着。

在我收回手时,他睫毛轻轻颤着张开:「长辛惊扰到公主了。」

我收回手,板起面孔:「躺着吧,不必行礼了。」

他依言没有动作,漆黑的眸里情绪莫名,哑着嗓音开口:「属下……求公主赐药。」

我微微一怔。

似乎每月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惦着暗卫的身份,自称属下。

「去找陛下拿解药吧。」回过神来,我刻意冷了声色。

长辛动作温吞,却在起身后,倏然翻身下榻,直直跪下。

他右手勉力撑着支起身子,扯着唇角:「公主当真不信长辛至此吗?」

「大颐暗卫忠于大颐皇室,秘药的解药又不是本宫一人所有。」我用他先前的话回敬他。

良久的沉默后,他抿着唇轻声道:「长辛明白了。」

我余光瞥见他撑地的右手,腕上凹凸不平的狰狞疤痕,十分刺目,眉心一跳,我偏过头去。

原本,那腕上该是有一朵血色莲花的。

我攥着手心,不想给自己留任何余地,出了下人的偏房,再多留一刻,只怕又要做出什么昏头的事。

五年前父皇驾崩,留下我与皇弟沈平昭。

质疑小儿误国的人不在少数。

随父皇征战多年的老将们虽护着我沈家,却也有着同样的顾虑,文臣们一张嘴,就隐隐有倒戈的意思。

父皇麾下的陈文忠,等同大颐首辅,却在父皇尸骨未寒之际,意图逼宫。

想要幼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禅位于他。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那些起了不该有的心思的人,皆在观望,等那日之后的乾坤巨变。

那不是我第一次杀人,却是最为惨烈的一次。

我深知,这天下,任谁都有许多条路可选,可我沈晚宜退无可退。

当我走下正殿,柔声问陈文忠:「幼弟年幼,但大颐还有我沈晚宜,陈大人觉得,颐国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陈文朗声笑我:「一介女流之辈也妄想担起颐国国祚。」

可是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因为我袖口藏着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割开了他的颈子。

而后我着人取来一柄刀,叛臣陈文忠的头颅被我亲手摘下。

血溅三尺的时候,我拎着那顶丑陋的首级,亲手将其瞪大的双眼合上。

满朝愕然时,我立于大殿之上,扬起右手,日头洒金般流泻进大殿里,鲜血涔涔,淋漓了我整只手。

那时候,我记得自己笑着对满朝臣工说了一声:「这朱红的颜色煞是好看。」

陈文忠太大意了,最后的关头,还要拘着礼,不肯让近卫进殿贴身护着,想要求得一个体面的君君臣臣。

他谅我这女流之辈,也不敢拿他怎样。

我站在九阶之上,目光从每一个人的面上扫过,猜疑的、恐慌的、气愤的、赞赏的……

「还有谁,想要本宫的丹蔻更红一些?」

群臣鸦雀无声。

我深知,杀鸡儆猴,那也只是第一步,有一个陈文忠,便会有第二个陈文忠。

从那以后,我每一日都不敢有丝毫懈怠。

敦促幼弟学习处理政务,肃清朝堂,老世族发难、武将犯上,一桩桩一件件,我事事躬亲,无不殚精竭虑。

父皇说,要为我选最尊贵的封号,要为我换上最华美的嫁衣,要为我择一位天底下最好的男儿,送我出嫁。

可这些,我沈晚宜注定无福消受了。

无数个午夜梦回,那些死在我手中的人,都幻化成面容可憎的鬼怪,在我的耳旁发出尖厉的叫声。

可沈晚宜要向前走,便只能不怕。

陈文忠成了我刀下鬼的那夜,下了很大的雨,长乐宫的烛火都熄灭了。

我将所有宫人都赶了出去,饮了许多酒,不醉,便再饮。

殿内漆黑一片,无人敢劝。

我蜷缩在榻上,无助地看着我的双手,湿漉漉的血,都是血……明明白日里洗干净了的。

「小畜生,你知道我有多怨恨生下你吗?」年幼时,母亲疯癫的脸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她额间的莲花,比朱红的血色要艳丽。

我发出比她还要尖厉的叫声。

黑暗中,有人走近,轻轻抱住我,温柔的语气近乎诱哄:「公主别怕,没事了……没事了,长辛在这儿。」

眼前女人的幻影逐渐消退。

惊悸过后,我与少年单薄温热的身体紧紧依偎着。

我告诉自己,沈晚宜,一刻钟,只一刻钟。

这样脆弱的沈晚宜,不能是大颐生杀予夺的长公主。

但这样的沈晚宜,却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刻钟,做一个耽于温柔、耽于私情的小女儿。

他哄着我:「哭出声也无碍的,公主也只是一个矜贵的女儿家。」

雕花窗棂之外,雷声拼命震动,银绳呼啸划破长空。

揽着我腰身的那只瘦削纤长的手腕,在灼灼的耀光中,血色的莲花分外刺目。

我狠狠地推开他,俯身作呕。

良久,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着嗓子开口:「长辛,本宫真的很讨厌你腕上的莲花。」

少年清秀的眉眼顿住,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嗫嚅着双唇,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一刻钟后,少年折身回来,屈膝跪在我面前,手中却多了一把匕首。

「公主别怕,」少年仰着头,笑靥惨然,「公主厌恶的东西,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我下意识伸手去抓,他却手起匕落,薄刃带血,生生剜去了那块皮肉。

那朵堪称漂亮的莲瓣胎记,在我眼前迅速凋谢枯萎。

我跳下榻给了他一巴掌,疾言厉色:「谁准你伤了自己的?」

长辛跪直了身子,伸出的手顿了顿,随后将血迹斑斑的右手藏于袖袍之中。

片刻过后,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左手,拭去我眼角的泪水。

我这才后知后觉,脸颊上已然一片湿色。

少年揉了揉膝盖,温声询问:「公主可否允准长辛起身?要罚也等明日日头出来,可以跪得久一些。」

我没有应允,从多宝格上拿来药箱,为他包扎伤口。

伤口包扎得很难看,血越流越多,我气愤地摔了药箱,要去唤太医来。

他温吞地抬手,忍着疼摸了摸我的额发:「公主别怕,长辛不痛的。」他轻叹了一声,「不值当的……为了长辛卑贱之躯深夜惊动太医。」

我心中登时警铃大作,如梦方醒,怔怔望着他出了神。

我究竟在做什么?

什么时候,冷血的沈晚宜竟也会因为一个人……心疼了?

这是大忌。

父皇说,上位者不可以有任何软肋。

何况是在这个风雨飘摇、前路未知的当下。

我要将长辛,如同剜去糜肉一般,从疮口剜去。

后来,有人同我说了很像的一句话。

楚逍刻意接近我,故作心疼地说:「公主,您原本也是一个娇贵的女郎。」

我恍了神。

每每,我看着楚逍的模样出了神,记忆里都是那个眼角眉梢都含笑,目光温柔且宁静的少年。

就连大颐的黄口小儿也编排了我沈晚宜对楚逍一见倾心的歌谣。

我心知,这是一种移情。

便这样吧,与其无法把控自己的情欲,做出什么有损大颐的荒唐事,倒不如……清醒地沉沦。

11

近些时日,闲来无事,苏括扯着我摆弄那些脂粉。

公主府却收到了许南娇递给我的帖子,我听着苏括磕磕绊绊念着烫金印花帖子上的文字,总结出了核心内容。

许南娇要在秋日办一场寻花宴。

秋来百花杀尽,哪里有花可寻?

许太傅如今是大颐帝师,许南娇本就是帝师老来得女,这场寻花宴,欲逢迎之人不在少数,京中世家公子与贵女们趋之若鹜,听说楚逍也接了她的帖子。

这场寻花宴,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恰好也想看看这帝师府,如今是怎样的光景,碎金司的人安插了不少,是时候该收获成果了。

我带着苏括与长辛去了帝师府。

许老帝师没出现,七七八八的闲杂人倒是见了不少,我让长辛在堂外候着,只带了苏括进了正堂。

里面丝弦之声犹在继续,只是自从苏括和我踏进堂中,众人的目光便带了些鄙夷。

这些人虽然听闻我沈晚宜行事不羁,但这样堂而皇之将面首带去别人家的宴会,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许南娇愣了愣,率着众人向我盈盈一拜:「长公主莅临帝师府,臣女不胜欢喜。」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

私家小宴,年轻男女们不必拘着礼,饮酒作乐,一时之间倒也自在。

苏括因着俊美的容貌,倒是与女宾们相谈甚欢,只是时不时偷偷打量我一眼,生怕我因此而动气。

楚逍坐在对面男宾席的首座,自我进来这堂中,便全程黑着一张脸,刻意与人高谈阔论,就差将我沈晚宜对他不起写在脸上。

许南娇在恭贺声中多喝了点儿,她晋职的老子恐怕都不见得有她这么高兴。

楚逍离开席位,恰到好处地扶住她的手臂,低声道:「多大的人了,还不知道仔细自个儿身子?」

一句话说得克制又关怀。

许南娇双颊微红,羞赧地转过脸,又状若无意般将目光投向我这边。

苏括递来一盏果酒,神色轻蔑:「世风日下。」

我很欣慰,他终于没说错词。

只是恐怕在旁人看来,我与苏括才是诠释世风日下一词的典例。

人人皆知,我倾心于楚逍,许南娇此举是公开与我叫板了。

她大费周折办了这寻花宴,却只拿出这么点儿手段,实在不够看。我不动声色饮着酒,等她的后招。

果不其然,酒过三巡,两个仆从打扮的人跌跌撞撞冲进来,见了许南娇便跪下高声道:「杀人了……杀人了,大小姐……出人命了。」

众人见状,一脸惊骇,不知道底细,一时间坐立不安。

那两个仆从故作面色惶急。

许南娇细细询问,他们看着如此心绪不宁,竟也能将事情的始末事无巨细地朗声讲述一遍。

重生一遭,楚逍的这位心上人,将路走得很宽,不仅自己演得好,教起人来也是一把好手。

那二人说,是长公主府府令长辛在花厅与帝师府的侍卫言语不合,争执中杀了帝师府的侍卫。

许南娇花容失色,就差没当着众人的面,哭啼出声,她垂着泪,看向我时,言辞已经带了不卑不亢的愤慨:「长公主殿下,即便楚逍公子与南娇情投意合,您也不该令公主府的人杀人泄愤。」

这么快就为我找准泄私愤的定位了。

我笑了:「仆从一面之词而已,许小姐还未亲眼得见,便这般笃定吗?」

「沈晚宜,众目睽睽,你要是敢颠倒黑白,为难于她……」

楚逍一向拎不清,大庭广众之下直呼我的名讳,似乎以为自己真有那么大的脸面,替人撑腰。

我嗤笑一声:「你当怎么着?」

他一时词穷,噎了一下。

许南娇似乎为了能顺利进展下去,用眼神安抚楚逍,又对我略一福身:「您既这般说,为顾及公主府颜面,还请殿下移驾花厅一叙。」

她一副有理不在声高的模样,让堂中那几位与她交好的手帕交都不由替她捏了把汗。

我随许南娇移步花厅,见帝师府的管家正指着长辛的鼻子,叱骂他狗仗人势,污言秽语难以入耳。

长辛若真如他们栽赃那样杀了人,这帝师府的管家也算是个人才,还敢拿言语去激怒他。

这里似乎已经打扫干净,那个所谓被杀了的侍卫也被人拖了下去,只有灌丛旁干涸的血迹,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见我盯着地上那摊血,长辛细密的睫毛颤了一下,低头正欲开口。

「不必解释了。」我打断道。

他垂在身侧的指尖一僵。

许南娇见状屏退仆从,自袖间取出一叠书信:「这些红笺,殿下还是瞧上一瞧。」

我蹙眉接过,随手拆了几封,粗略扫过,其上皆是楚逍写给许南娇的信,其中不乏满腔抱负的倾诉、腻歪的情诗,还有一封,是许南娇以红颜知己自居,鼓励楚逍日后必将青云直上,大展宏图。

她探究地看向我,似乎试图从我面上寻出一丝痛苦的神情。

我脸上透出些不耐烦来。

许南娇继续道:「其实,臣女不过是区区帝师之女,怎敢不畏天高与公主相争?今日这寻花宴出了这等事,望殿下能肯给臣女、给帝师一点儿颜面。」

她低眉靠近我,神色有些哀伤:「同为女儿家,臣女心知那日刑场一事,殿下的做法,无非是气楚公子迟迟不肯给您一个交代。只要公主想,臣女自会规劝楚公子,向其解释清楚,今日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个误会。」

我攥着手中的书信,问她:「什么条件?」

许南娇眼神从一侧的长辛身上掠过,一字一顿道:「公主府府令长辛,殿下可舍得?」

她轻笑一声:「一个低贱奴才的命,换殿下与心上人恩爱白首的可能,臣女以为,这个交易很是合算。」

我捻着手中的信件,漫不经心道:「听起来,是一桩不错的买卖。」

许南娇瞥了一眼依旧神色淡漠的长辛:「臣女也并非真的想要他的命,只不过今日之事,众人皆有所闻,只要长辛在帝师府,过上一遍刑罚,三两日后,他若熬得住,臣女自然完璧归赵,将人送回殿下府上。如此,殿下与帝师府的颜面皆能两全。」

许南娇看着我,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她笃定我对楚逍并非一时的兴趣,何况长辛跟了我多年,留长辛三日,用刑逼迫,或可以挖出我这个长公主更多秘辛。

今日的寻花宴,无论我给她怎样一个交代,都意味着大颐长公主向帝师府低头,只会无端遭人耻笑。

算盘都快拍我脸上来了。

只可惜她押错了宝,楚逍在我这儿,还上不了赌注的台面。

「许南娇,你真是愚蠢得有些好笑。」我语气轻慢。

她有些错愕,面上故作镇定:「殿下,强扭的瓜不甜,如果臣女不从旁劝说,楚公子并非心甘情愿,公主即便强取豪夺,只怕不会顺心遂意。」

「许小姐芳龄几何?是自小在宜都住着吗?你看本宫是在意名声之人吗?大颐的规矩,本就是本宫定下的。」

我眯了眯眼,为她讲了一个故事:「不知道许小姐可听说过,帝师曾为大颐太傅之时,曾拿本宫所掌控的碎金司说过事,说他们专事暗杀,上至文武官员,下至江湖走卒,朝臣们人心惶惶,生怕哪一日便成了碎金司的刀下鬼。」

「朝臣之中,有人替本宫驳了,不过帝师猜得不错,碎金司的确专事暗杀之职。」

她神情大变,这样的朝廷秘辛,能这么有恃无恐告诉她,一者是行事嚣张根本毫无顾忌,二者,便是知晓实情的人,活不过当日。

我扬了扬手中的信:「帝师之女也想走陈文忠的后路吗?」

许南娇一连后退几步,神情惊恐:「殿下,这是帝师府。」

她抖如筛糠,不待我上前,便颓然跌坐在地上。

「莫怕,自然不是现在,」我略一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一般都是夜里才动手。」

我招手让长辛去叫人过来。

等那些公子哥儿和宜都贵女们都拥了一团,这才背着手扬声问她;「本宫记得,许小姐叫本宫过来,是要说公主府府令长辛与贵府的侍卫起了争执。」

她眼里陡然升起希冀,连连摇头:「不……不是,是那个侍卫言语上对殿下有所冲撞,公主府府令出手教训是为本分,那侍卫性命无虞,已经被送去诊治了。」

「长公主殿下参宴,老臣未能亲迎,实在失礼。」

身后,一道沉着的嗓音响起。

众人的目光皆投向拄着蟠杖的老帝师身上。

许南娇面色煞白,她拿这些信件,本为了向我表明,在楚逍心里,她的地位有多重要。更知道为了自己的颜面,我不会将这些书信的内容让第三人知晓,否则我沈晚宜先前倾心于楚逍,便成了宜都一大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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