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脸。
那一刻,一股强烈的愧疚感从心底迸发。
过去我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只要不后悔怎么过都可以,我爱
隋淮,就企图用三年去捂热他的心,因为是自己的决定,所以
只要能对自己负责怎么样都可以。
可是现在,我突然觉得不可以了。
一个人的人生并不是单薄的只用一个人就可以撑起来。如果妈妈知道我的遭遇,她会伤心的吧。
妈妈会伤心的。
光是这样想着,愧疚的情绪就几乎要把我的心脏攥得透不过
气。
我坐起身来,再次打开手机。
画面还停留在与隋淮对话的页面之中,我深吸一口气,紧紧咬
着下唇。
指尖在屏幕上飞跃,一条消息发送成功。
绿色的对话框里写道:
「我们分手吧。」
(10)
我是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回去收拾东西的。
隋淮不在家,整个房子乱糟糟的,烟头被随意扔在地上,窗户
紧闭,一踏进门仍能闻到一股浓烈的烟味。
看来这两天他过得很不好。
这段时间内,他坚持不懈的给我打电话、发消息,纠缠不休的
人变成了他,而现在的我终于体会到了他当时的心境。原来被不喜欢的人打扰,真的是一件很苦恼的事。
我皱着眉头,在摆着杂物的脏乱地板上寻找落脚点。
行李箱拉进卧室,我把衣柜里的衣服扫进箱子里。
我的东西很少,即使在这个房子里已经住了好几年。
衣服、护肤品、几双鞋子。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需要带走的。
我站在床尾,环顾四周,哪怕只是两天没有回来,也生出了一
股陌生感。
好像我从来不属于这里一样。
其实我本就不属于这里。
那个摆在沙发上的黑色抱枕,是我们为数不多的一起出去逛街
时,他挑的。
那时候我看上一个棕色的小熊模样抱枕,可是隋淮说风格和我
们家的装饰不相配,愣是把抱枕从购物篮里拿了出来,又随手
扔进去一个黑色的。
还有那个迪士尼的公仔。
去年我们在一起两周年纪念日,我央了隋淮好久,他才终于点
头陪我去迪士尼玩。可是到了出发那天,公司临时打来的电话把他召了回去。
那一次的迪士尼,是我一个人去的。
即使有些难过,我还是把情绪藏的很好,直到后来我回家,把
玩偶献宝似的举到隋淮面前,他却斜睨一眼后说道:「多大人
了,你幼不幼稚。」
委屈的情绪涌上心头,我把玩偶藏进衣柜的最深处,直到今
天,它才被重新翻了出来。
这房子里一切,都在无声描述着我的痛苦。
而如今,我终于要离开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房间,退了出来,关上了门。
同一时刻,密码锁开启的声音响起,我一愣,抬头间,对上了
隋淮的目光。
他看起来消瘦了许多,下巴处长出一些青色的胡茬。
看到我,隋淮的面上浮现出一丝紧张。
「年年。」他喊道。
我握紧了行李箱的拉杆,轻轻「嗯」了一下。
隋淮走进门,一眼就看到了我的箱子,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一定要走吗?你一定要……跟我分手吗?」
还没等我开口,他又说道:「那天的事情是我的不对,年年,
我真的错了……」
道歉的说辞我已经听他说了无数遍,如果还有挽留的余地,现
在我就不会拉着个行李箱站在这里了。
我打断他,言语间是不想再跟他有关系的决绝。
我说:「隋淮,没用的,我真的累了。」
不爱的人甚至都可以重新爱上,可是累了的话该怎么办呢?
我看着他,就好像看着一张差一分及格的试卷,疲惫的感觉席
卷全身,我真的没有勇气再来一遍了。
隋淮看着我,好像看着一个从未认识的陌生人。我懂他的感
受,毕竟放在从前,我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也不会想
到,我居然能够鼓起勇气离开他。
隋淮苦笑了一下,他看着我,目光却又像透过了我,不知想起
了什么。
他说:「我曾经以为我不爱你。」
我缓缓抬起头,看着他。
「直到那天我从医院回来,看到漆黑的屋子,我突然想也许我
们是不是可以一起养条狗,这样晚上你就不会太害怕。」「可是我打开灯,却发现你压根没有回来。」
隋淮的视线又聚焦在我脸上。
「年年,我是不是悟得太晚了?」
我看着他,心情复杂的不知该说什么。好像是成年以后的你终
于得到了小时候最喜欢的荔枝味棒棒糖,可是长大后的你,已
经不喜欢吃糖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一个单音节:
「是。」
(11)
新的房子租在公司附近。
搬家的途中,我捧着箱子走在小区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意外
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程衔穿着一套灰色的运动服,牵着一条金毛,慢慢悠悠走着。
我看到他的同时,他也看到了我。
程衔摘下耳机,一脸诧异,快走几步后走到我面前。
「你搬家?」
我点点头,「你也住这儿?」程衔也点头。
随后,他的目光停留在我手中的巨大箱子上,自然而然地伸出
手来接过。
那只金毛像是感觉到自己被忽略了,嗷嗷叫了起来。
程衔把头微微一偏,介绍道:「肉松。」
我俯下身子,伸出自己手,一脸认真的问候道:「你好啊肉
松,看起来狗如其名。」
金毛看着我的掌心,歪着头,看起来颇有些疑惑。
程衔轻咳了一声,「它还没学会握手。」
我「哦哦」两声。
程衔颠颠箱子,往上提了提,「住哪幢?我先给你搬上去。」
「五幢八楼。」
程衔挑挑眉,「我就在你楼下。」
我睁大了眼睛,「这么巧吗?」
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五幢下边,金毛看起来很兴奋,
一下子往前冲去,扯得程衔都往前踉跄了一下。我手疾眼快地扶住他,程衔借着力站直身子,不知是不是我的
错觉,他的脸似乎变得有些红。
电梯门开,上楼,站在门口,程衔把箱子放下,「就送到这儿
了,我得回去,肉松今天还没吃饭。」
我掏出钥匙开门,回过头说好。
谁知道门一开,金毛突然向里头冲进去,晃着两只大耳朵,一
副开心的没头没脑的模样。
「肉松——」
程衔站在外头喊着,可是金毛不知怎的格外兴奋,怎么叫都不
理睬。
程衔尴尬的挠了挠后脑勺,像是看到了自己不听话的孩子。
我看着他的脸,没由来的扑哧一笑,而后微微侧身让开半扇
门,「进来坐坐吧。」
我递给程衔一杯咖啡,也顺势坐在了沙发上。
「还没问过你,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程衔把脸埋进杯子里,喝了一口咖啡,才缓缓道:「从国外回
来以后做了两年乐队,后来乐队解散,就开始自己创业了。」
我面带揶揄,道:「看来那辆大奔还是程老板自己买的咯。」程衔眯着眼睛,一脸高深莫测,最后慢悠悠地说道:
「那倒不是,是我爸的。」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见他继续道:「不过有辆保时捷是我
自己买的。」
我瞪大眼睛,差点被一口咖啡呛到。
「你故意大喘气?」
程衔笑了笑,挑起一边的眉毛,「这不是想先抑后扬吗。」
他又问:「那你呢?」
金毛大概是在屋子里蹿累了,趴在程衔脚边,一双眼睛咕噜噜
望着我们。
我笑了笑,「就在这个小区隔壁的写字楼里做设计,不过我已
经申请明年调到总部去了。」
程衔一愣,问了一个看似无厘头却又与我的话密切相连的问
题。
「跟你男朋友分手了?」
我看了他一眼,然后笑着缓缓点了头。
程衔看着我,欲言又止。「没事的,在这座城市呆了那么多年,也是时候换个地方
了。」
程衔点头,道:「你走的时候记得告诉我一声,我好去送送
你。」
我也笑着答应了。
(12)
搬完家后的没几天,我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明天下午两点,人民路的咖啡店。」
我看着那条消息,心中隐隐有猜想是谁发来的。
思忖再三,我还是决定赴约。
下午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街上有积水,我下了出租车后不小
心一脚踩进了水坑里,裤腿印上水渍。
也许是雨天的缘故,咖啡店里的人很少,我几乎是一推开门,
就看到了坐在落地窗旁的裴栀。
能让隋淮心心念念挂念了那么多年的人,样貌自然不俗。
在学校时,她就像一朵栀子一样,香气厚重,流连人群间,留
下掸都掸不开的香味。
今天她化了一个很浓的妆,却还是盖不住眼下的疲态。我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裴小姐找我什么事?」
裴栀的眼睛直直盯着我,好像要从中看出点什么似的。
半晌,她说:「我跟隋淮要结婚了,来告诉你一声。」
说完,就靠在了椅背上,以一种睥睨的姿态看我。
我微微笑了笑,伸出手,「请帖呢?」
裴栀的目光落在我的掌心上,僵硬了一瞬。
我的笑意更浓了几分,收回了自己的手。
「你拿不出来的,对吧。」
裴栀脸上的笑意尽收,保持着沉默不再开口。
我继续说道:「如果隋淮真的准备跟你结婚,你就不需要在我
面前装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宣示主权。」
「裴栀,是你发现自己在隋淮心里的地位不如从前了,对
吗?」
听完这句话,裴栀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随后又化为狠厉。
「是不是你在他面前说什么了!隋淮等了我三年,现在我回来
了啊,为什么他甚至都不愿意见我了!」我一愣,我想到了隋淮对裴栀的感情会减淡,却没想到他会做
到这个地步。
「你们分手以后,隋淮就开始买醉消愁,我以为这是我们复合
的最好时机,谁知道……」裴栀痛苦地闭了闭眼,「谁知道他
却说自己后悔,后悔当初没有跟我斩个干净。」
听了她的话,一时间我甚至不知该说些什么。
人与人的感情真是很奇怪的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曾经口
口声声的爱人可以转头就抛弃,弃之如履的前任却成了口中的
心上人。
而如今我唯一庆幸的是,我已经从这个漩涡中脱身了。
我顿了顿,最后说道:「那是你们俩的感情故事了,与我无
关,我也不感兴趣。」
说完,我就起身,越过裴栀想要走。
一个为爱痴狂的女人是什么样子我最清楚不过,因为我曾经就
是那副模样,所以如今格外讨厌看到这样的人。
我害怕从她们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而后陷入无尽的痛苦之
中。
谁知下一秒,裴栀也匆忙起身,喊住了我。
「林年肆,我求求你,你把隋淮还给我好不好,我不能没有
他,我真的不能没有他……」还?
什么叫作还给她呢?
既然一开始就把对方当成自己的所有物,为什么还要离开三年
不闻不问?
拥有的时候不好好珍惜,失去了才心怀不甘的挽留。
我回头看了眼已经哭成泪人的裴栀,眼中浮现起一抹厌恶。
她和隋淮都是一类人。
不值得同情。
(13)
过年那几天,我回了一趟家,爸妈看到我只身回来,什么也没
说,只是乐呵呵询问我最近生活过得如何。
我说自己一切都好,搬了家,离公司更近了;公司的通知也下
来了,再工作半年左右就可以升职调去总部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我突然想到,原来我和隋淮住在那个小区,
只是因为离他的工作的地方很近,而我明明早就可以调任,却
为了不和隋淮分开暗地里拒绝了好几次。
是我一直在迁就他,是我一直在辜负我自己。
如今我终于满眼满心的只有自己了。听到我升职,我爸高兴得不得了,开了瓶藏了好几年的酒,喝
得满脸通红,我妈则是拉着我的手,连连叮嘱一个女孩子只身
在外要注意安全。
我也连连说好。
从轻松的过年气氛里缓过来,再次投入到工作之中,没有了感
情上的牵绊,我觉得自己的生活都快乐了许多。
按时起床,早餐只吃自己想吃的,住在自己喜欢的风格装修成
的房间里,偶尔挑几部电影投影着看。
只是经常性的,我也会遇见程衔。
有时他出现在电梯里,有时在小区的必经之路上,有时甚至在
超市里。
他出现的太频繁,频繁的连我这个迟钝的人都看出了端倪。
再一次在公园路上遇到遛狗的程衔时,我笑着跟他说:「前两
天我跟刘老师通话,她说毕业以后你特意去问了她我的去
向。」
程衔把头偏向一边,不说话,食指却缠着狗绳绕啊绕,绕的整
个食指都缠满了绳子,又松开。
我继续问:「程衔,你当年是不是喜欢我?」
成年人的喜欢足够坦荡,再没有年少时的羞涩与磕绊。他轻轻「嗯」了一声,而后低下头看着我,像是在等待我的回
复一般。
程衔表现得太过自然,如果不是他微红的耳朵,我甚至会以为
这只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聊天。
我问程衔,也许每个女生在接收到爱意时都会问出这样一句
话。
「为什么?」
程衔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
喜欢了。」
「也许是从当年张烈那小子给你送情书的时候意识到的,又或
许是从你体测摔倒时,我可以笑你,但不想其他人笑话你那一
刻意识到的。」
他看着我的眼睛,神情柔软,「毕业以后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了,可是没想到再见你时,你已经有男朋友了。」
我向来受不住这样深情的画面,也受不了这样深情的眼神。
明明是我开的头,现在却是我避开他的目光。
我用打趣的口气说道:「那你还真是蓄谋已久。」
程衔叹了口气,「算不上吧,毕竟全世界都看出来了,就你没
看出来。」我把目光瞥向别处,「谢谢你。」
程衔笑了,气息温热,拂起我耳边的几缕碎发。
「就只是谢谢?」
我对上他充满深意的眼睛,「抱歉,明年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
了,所以……」
成年人的喜欢足够坦荡,同样的,成年人的拒绝也足够现实。
不是不喜欢,不是没有好感,只是现实的骨感让爱情再没有办
法像校园里那般纯粹丰满。
所以不会像毕业时那样说你能不能等等我,也不会说或许你来
我的城市,我们一起。
我们都长大了,明白在漫长的人生之中,爱情只是其中的一条
路,并不唯一,也并不重要,甚至没有这条路,人生也可以继
续走下去。
程衔垂眸看着我,眼睫低垂,让我看不透他的心中所想。
半晌,我听见他说:「我知道了。」
(14)
时间又漫无目的地走过半年。
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开始打包行李。家里的家具都处理完了,一切都变成我刚搬来时那天的模样,
程衔牵着肉松再一次拜访。
或许狗真的是有灵性,肉松看着空荡的房间,原本兴奋的脸顿
时蔫了起来。
它咬住我的裤腿,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我蹲下身子,摸了摸它的头,「好啦,一年以后我就回来。」
程衔闻言挑了挑眉,「你就去一年?」
我点点头,反问道:「落叶归根,我总得回江城来,难不成还
在那里待一辈子?」
程衔长长「哦——」了一声。
随后一脸揶揄道:「那我跟肉松一起等你回来。」
我看着他的脸,没好气地说:「等我干什么,过好你自己的生
活。」
程衔摊开手耸肩,而后又露出较为认真的表情,「照顾好自
己,保持联系。」
我轻笑一声,「你怎么说话跟我妈一样。」
那是很晴朗的一天,云淡风轻。行李箱的轮子滚过机场的地面,冷气吹在人的皮肤上隐隐发
凉。
我坐在飞机上,看着周边浮着的柔云,心里想着程衔在机场时
最后跟我说的话。
他比画着手,「八千米高空,我送你去,你回来的时候,我也
在这儿等你。」
等我吗?
机舱的玻璃冰凉,从手指蔓延到心脏。
我摇了摇头。
算了,还是不想了。
这一年里,我每天忙到分不清白天黑夜,只是偶尔闲下来时,
也会听到一些关于其他人的消息。
比如某个初中同学结了婚,某个大学同学生了孩子。
再比如,裴栀终于还是选择了再次出国,至于隋淮,或许他的
名字在过去是我的禁词,但是随着时间的慢慢过去,也终于有
人在我面前提起他。
曾经有个大学时的共友,不知怎么猜到我和隋淮在一起过的,
分手以后,他给我打了电话。
开口第一句就是,「你和隋淮分手了?」
我一愣,下意识想否认,可是一想都分手了,自然不必遵守隋淮说过的不想公开的约定。
于是我说:「是,怎么了?」
电话那头支支吾吾,「你知道隋淮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吗?」
我没吭声,因为我知道对方还会再开口的。
他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这种话不该跟你说,但是作为他的朋友,我真的看不过去了……就是当初跟裴栀分手之后,也没见他这样啊。」
「你们分手以后,隋淮整个人就跟变了一样,他开始谈很多女孩子,没过几天就提分手,一开始我们也以为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疗伤,可是时间久了就发现了不对。」
「第一个女孩是在大学城的小吃店认识的,模样干净,眼睛长得像你;第二个女孩是在酒吧看到的,连我们几个都说她笑起来像你,隋淮雷打不动给人捧了三天的场,女孩就跟他回家了……」
他还想继续说下去,却被我打断。
「够了。」
我深吸一口气,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想象不到他嘴里的隋淮是什么样子,就像当初裴栀也一定想象不到不爱她的隋淮会是什么样子的一样。也是在那一刻,我深刻意识到,我爱过的那个月明风清的少
年,再也回不来了。
是我害了他吗,抑或是他自己?
可是我救不了他。
好不容易才从泥潭里脱身的人,就不愿意再回到那片泥潭之中
了。
于是,我说:「替我跟他说一声抱歉,祝他以后能够幸福。」
语气是出乎意料的疏离,冷漠的似乎连指尖都结了霜。
对面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我径直挂断了电话。
我转头看向公寓巨大落地窗外灰沉沉的天。
「要下雨了。」
要下雨了,但下完雨就会天晴了。
天晴了,一切就会慢慢好起来了。
我伸手摸了把脸,意外摸到了一片湿润。
(15)
「一年不见了瞧瞧你都瘦了。」「女儿回来了,女儿回来了!老头子你快来看啊!」
我妈围着围裙,手里还握着锅铲。
为了不让俩人千里迢迢跑去机场接人,我只说了近期会回家,
去没有说具体什么时候。
同样的,我也没告诉任何人自己的归期。
包括程衔。
我不知道自己的内心在害怕些什么,我害怕他真的信守了承
诺,更害怕当初只是他信口一句玩笑话。
所以干脆,逃避吧。
我爸看起来精神气十足,出门来时怀里还抱着一只猫。
曾经打视频电话时他们跟我说过,这是小区里的流浪猫,看着
怪可怜的就抱回家养起来了。
小家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瘦骨嶙峋到膘肥体壮。
小橘猫成了小橘猪,我妈都快抱不动了,只有我爸还整天整天
搂着它。
「怎么回来不提前说一声呢,中午还能给你做顿好的。」
我摇摇头,「就是为了不麻烦你们才不说的。」我爸把猫放下,提起行李箱拖进家里,而后转头对我妈说:
「你去打个电话,喊小程来家里吃饭。」
我一愣,「什么小程?」
我妈拿着锅铲往厨房走去,大概是想到锅里快要烧焦的菜,语
气还有些急切。
「就是程衔呐,咱们不是一起吃过饭吗。这一年大节小节的他
就天天往咱家跑,说是你不在,替你尽孝道。」
「如今你回来了,咱们是不是该请小程吃个饭?」
我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听着我妈如同哄小孩一般的语气,不禁
有些好笑。
「你想请就请呗,不就是顿饭吗。」
我妈「啧啧」两声,表情看起来十分不满。
「你这孩子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我跟你说,这一年下来,我
可是把小程当女婿看了,长得帅又高,又会说话……」
眼前的话题要偏过去,我急忙一声喊:「妈!」
我妈侧头瞥了我一眼,「行行行,不说了,你们年轻人的事,
自己把握。」
就在我们说话的间隙,我爸已经戴着老花镜从手机里抬起头来
了。「小程说他一会儿就到。」
我抱着胳膊,面上无奈,心里却不由得紧张起来。
这一年里我和程衔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联系,他会跟我说起
生活上的趣事,我也会分享工作上的烦恼。
有时候我会想,我们可真像沈佳宜和柯景腾在毕业以后保持联
系时的样子,这样想着,我就会莫名关闭本想发送消息的对话
窗口。
门铃声响起,我爸推搡了我一把,用眼神暗示。
我站起身来,走到门边,轻轻打开了房门。
程衔穿着一件白色t恤,外头搭着黑色外套,看起来很清爽,
他的眼睛亮亮的,「好久不见。」
我说:「才一年,不算久。」
程衔却说:「对我来讲,已经够久了。」
没有被好好爱过的人在接受爱意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想逃离。
我偏过头去,「进来吧,我爸妈在等你。」
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我妈见到程衔比见到我还要热情,一口
一句「小程多吃点」。中途,程衔出去接了个电话,我妈捞起他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努努下巴对着我说道:「给人送过去啊,别感冒了。」
我无奈,「他一个大男人……」
后半句话在我妈的眼神下断在了肚子里。
我走到阳台上,看见程衔背对着我说些什么,离得太远,我隐
约只听见了几个词。
「相亲……过年回家……」
我心头一跳,还是出声喊了他的名字。
程衔转过身来,看到不远处的我,神情并没有什么异样。
看着那张脸,莫名的,我气不打一处来,把手里的外套朝他怀
里一扔,转身就走。
不一会儿,程衔回到了饭桌上,手肘戳戳我,「你怎么了?」
我往嘴里塞了口饭,「没事。」
「真没事?」
「真没事。」
(16)
吃过饭,妈妈让我送他。一年未见,程衔似乎消瘦了一些,下颚线倒是显得更加明显
了。
他把手插进外套的兜里,转过头来,「一年没回来了,江城的
变化很大吧?」
我点点头,说了声是的。
高楼林立,长得比我们还快,建筑与建筑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人与人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我突然没由来地问了一句,「今年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程衔一愣,而后指了指身上的短t,「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了
吧。」
随后他的语气里带上了笑意,「倒是我妈说了,今年再不带女
朋友回去,让我也别回了。」
这下轮到我愣神了,我停住脚步,不过脑地问了一句,「你妈
不是让你回家相亲吗?」
「没有啊——」
程衔的腿长,我停下脚步的那几秒,他已经离我有些距离了。
他突然转过身来,表情呆呆的,他说:
「林年肆,所以你刚刚是吃醋了吗?」
我看着他的脸,默默叹了口气。好像逃不过了啊。
于是我点点头,假装一脸淡定。
程衔僵住了,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摸了摸脖子。
很多年前的程衔也爱做这个动作,在他做不出数学题时,在他
上课打瞌睡却突然被老师叫起来时。
我知道,那是他无措到不知如何反应的表现。
我又叹了口气。
我想,程衔这个呆瓜脑子,明明很聪明,为什么有时候看起来
就那么不聪明呢?
我往前走了几步,双手抓住他敞开的外套的拉链边缘,然后踮
起了脚——
吻了上去。
蜻蜓点水的一下,等我再次站回原地时,程衔还保持着刚刚那
个右手摸脖子的动作。
一秒。
两秒。
程衔突然低声骂了一句,而后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一脸的难
以置信。「林年肆你偷袭我?」
我好笑地看着他,突然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的念头被抓住。
我说:「程衔,你不会这几年来都没谈过恋爱吧?」
程衔张了张嘴,又闭上。
他裹了裹身上的外套,像什么被侵犯的良家妇男,而后用一眼
就能拆穿的镇定语气说道:「我走了。」
我抱着手,「好。」
「我真的走了。」
我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程衔看了我一眼,眼神里似乎还带着一丝幽怨。
我目送他走出小区的大门,然后自己也转过身向家里走去。
刚要跨上台阶,一只手却突然出现拽住了我,我重心不稳的向
后倒去,落入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
程衔应该是跑回来的,还微微喘着气。
他掰正我的身子。
他说:「我刚刚想了想,觉得这种事情还是男生主动比较
好。」说罢,我就看到了一张放大的脸。
我想此刻我应该是笑着的,目光温柔,我想程衔也一定是。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第一次跟隋淮表白的时候,我小心翼翼
地问他可不可以跟我在一起,他只是瞥了我一眼,淡淡说好。
那时的我走了九十九步,只为了隋淮踏出的一步。
可是真正健康的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程衔向我走了五十步,我也理应向他走五十步。
相互奔赴的才是爱情。
不然,我们怎么能站在世界的最中心拥抱呢?
……
「年底我们回家见我父母,明年开春就结婚,好吗?」
「你也太着急啦。」
「我都等了这么多年了,结局就想快进一下。」
「我还没说要嫁给你呢。」
「啧,除了我还有谁?肉松都只认你了。」
「好吧,为了肉松。」「好勉强的语气哦果果。」
「程衔你是不是讨打!」
夕阳落幕,我们等待春来,又等待冬去。
时光在季节的交替下刻下划痕。
十七岁的林年肆想不到,将来的她在兜兜转转之后会嫁给那个
像阳光一样的男孩。
但是十七岁的程衔想到了。
他一直都是那么想的。
【番外】
江城的夏天从不停歇,热浪滚滚扑面而来。
有时候你爱一个人,住在同一条街上都不见得见上一面,但当
你不爱时,那个人的近况却像热浪一般猛地向你袭来,打你一
个措手不及。
客厅的冷气开得十足,我躺在沙发一侧看手机,双腿横在坐着
的程衔腿上。
朋友圈里的突然出现的一张照片,不禁让我愣了愣。
那是一对新人的背影,即便有些模糊,但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
来。而发这张照片的人,就是之前给我打过电话的我与隋淮的共
友。
几年前我结婚,婚礼盛大,请了几乎所有相识的人,也是程衔
主动提出问我要不要邀请隋淮。
我看着他的脸,轻轻笑了笑,而后拒绝了。
他的大度不是因为足够大度,而是因为足够爱我。
而我的选择,当然也不能让他失望。
程衔看着我,还是嘴硬,「真的不叫他?」
我摇摇头,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怕你醋坛子淹了整个婚礼现
场。」
这几年,隋淮不是没有找过我,用尽了各种办法,软硬皆施,
直到我忍无可忍,把他的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删除了。
我没有瞒着程衔的意思,更怕如果他自己发现之后情况会变得
更糟糕,所以每次都主动跟他交代。
程衔不会生我的气,但他会自己生闷气,气得牙都痒痒。
我们结婚当天的深夜,我收到一条消息,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寥寥四个字——
「新婚快乐」。我知道是谁发来的,我想他应该也清楚我会猜到。
我思忖了一下,把前两天刚拍的结婚照发了过去,我说:「是
挺快乐的。」
而后就拉黑了这个陌生号码。
程衔看到这一聊天记录时,乐得一整晚嘴都没合上。
他说:「果果,你喜欢我对不对,你就是喜欢我。」
我睁开眼,满目喜庆红色,然后转过头白了他一眼。
「我都嫁给你了,你还问这么弱智的问题。」
程衔也不恼,翻过身把我搂进怀里,「是啊,现在你是我媳妇
儿了,你肯定是喜欢我的,你喜欢我,真好。」
我被他肉麻的话激起一胳膊的鸡皮疙瘩,艰难抬起头来,却看
见程衔已经闭上了眼睛,嘴角还勾着笑。
我终究没有开口,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也渐入梦乡。
睡着之前我想的最后一句话是,是的,真好啊程衔,还好最后
是你。
而自打那天以后,隋淮就没有在我面前出现过了。
直到今天,我刷到了他婚礼的照片。
往下翻,我又接连看到了几张,如同当年我没有邀请他一样,他也没有邀请我,我想他知道我不会去的。
新娘不是裴栀。
那女孩长得不像我,也不像裴栀,看起来很可爱,小家碧玉的类型。
听说他们是相亲认识的,三个月后就结婚了。
至于隋淮,他与我记忆的模样有相当大的出入,我努力思索了很久,却形容不出来到底差在了哪里。
后来我想,大抵是不爱了,所以连记忆都无法将眼前的人美化。
有时候我感慨命运,裴栀的四年,我的三年,却都没让我们有个结果。
而每当这时,我就会看见顶着鸡窝脑袋睡意蒙眬着到厨房给我做饭的程衔。
然后我就发现,我一点都不遗憾了。
我的生活平淡,却不无聊,每天围着工作与家庭兜转。
有段时间肉松格外的兴奋,门一开就飞奔出去,程衔都拉不住。直到看到同在草地上玩耍的小金毛后我才意识到,肉松也遇到
它的爱情了。
程衔对此一直抱着支持自由恋爱的态度,有时候还会很骄傲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