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见池塘里锦鲤游来游去,白的那条叫小白,黑的叫不白,花的那条叫也不白。
明明饱读诗书,却取名这么随意,真是对她服气。
明年也要养一池锦鲤,每一条都要让阿颀好好起名字,看她还有多少稀奇古怪的名字可取。
沈大人面沉如水,端坐正座上。
面对我的礼物只客气收下,然后就让人送客了。
在我走出沈府的时候,有个小丫鬟匆匆跑来,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丢下了一封信。
是阿颀的信。
阿颀在信中说,君非良人,往事勿念。每每思及,恨初相逢,一别两处,各自白首。莫念旧情,覆水难收。
她说,她后悔与我相遇。
第二日,沈大人就当面把礼物送还给了父亲,连同我与阿颀的书信,极尽嘲讽。
父亲半生骄傲,从不曾受如此耻辱。
他愤怒地让我跪在庭前,命人狠狠地杖责我。
打就打吧,自幼行军,这身上也不缺这点伤。
我只盯着那满地狼藉,曾经它们承载了多少真切的心意,如今心意不在,就这么狼狈地被丢在地上,踩得粉碎。
长姐哭着扑到我身前,甘愿替我承受责罚,她看着沾了满手的血,痛哭不止。
我再见到阿颀的时候,是秋日桂花夜宴上。
已有月余,我被困府中养伤许久,音信都不能通传。
她妆容精致,言笑晏晏,与往昔一样。
我故意支开旁人,将她困在厢房中。
我要她解释那封信,要她亲口告诉我,那只是她的玩笑。
是她气我恼我的话。
阿颀望着我,告诉我,字字真心。
刘雪羿,你凭什么觉得我一定要喜欢你?
如果你看不明白,我就再清楚地告诉你,我们不可能。
为什么会选择季景晟,为什么要去当太子妃?
因为那才是我想要的。
我不甘心嫁与官宦人家,身份再高,也不过拿个一品诰命。
我要成为东宫太子妃,成为未来的皇后,成为这天下的女主人。
刘雪羿,你给不了我这一切。
原来杀人诛心的滋味,竟是如此。
「阿颀,这天下只有我不想要的东西,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我说。
是吗?痴人说梦罢了。
阿颀转身离开,神情冷漠,眼神带着嘲弄,仿佛是看一只困顿沉沦的蝼蚁一样。
可是我不甘,我不信。
我的阿颀,绝不是这样的人。
太子大婚,京都十里披红挂彩。
我看见轿辇从东城走到西城,转入那富丽堂皇之所。
夜色渐染,彤云似火。
她真的能得偿所愿吗?
阿颀,你还看不透这盘棋的关键在哪里吗?
我会告诉你,你想要的东西,究竟有多不堪。
太子喜欢长姐,是死心塌地的喜欢。
为了长姐,甘愿跪在冰雪之中冻伤自己。
人对于得不到的东西,往往最有执念。
长姐整顿行装毅然选择进入佛寺,因为我许诺她,定会让她成为这天下的皇后,不惜一切手段。
而我则选择去边境厮杀,唯有血和铁,才最有力量。
太子很顺利地入圈。
心上人是天边月,本是苦苦得不到,却意外发现对方对自己一片痴心,甘愿吃苦,这样的柔情与深情,天底下有几个男人能抵挡得住?
阿颀,你曾经也有这样的本事,只是,你亲手毁了它。
沈大学士对我父亲的诟病越来越多,经常在朝堂上与我父亲争论起来。
看得出来,他是陛下最信任的臣子,所以经常会秘密入宫拜见。
可是这样一个备受看重的臣子,在被流言缠身的时候,陛下竟然也需要顾及诸多,不敢有意偏袒。
即便,他是当朝太子的岳父,是那尊贵的太子妃的父亲。
阿颀有孩子了,我怎么会让她生出别人的孩子。
我带了药,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
我亲手调的药,亲眼看见那满是鲜血的褥子被拿出来。
偌大东宫,侍卫早已是被长姐有意安排过的,根本不影响我出手。
长姐不在东宫又如何,季景晟的心在哪里,哪里就是东宫。
这还不够,我要看阿颀痛苦,我要让她一尝我曾经经受的那些痛苦,这样我们才扯平。
我眼看着沈大学士自杀,看阿颀跪在灵前哭得凄惨,看她失去了孩子还要面对季景晟强颜欢笑。
我会有快意,与痛一起交织着的快意。
阿颀,你痛吗?我也很痛。
我授意长姐与季景晟一起前往避暑山庄,我故意深夜潜入阿颀的房间,我故意以沈家的凄惨处境来刺激她。
她哭得很凶,哭得歇斯底里,十指紧紧抓着我的背,仿佛是溺水的人绝望抓住的救命稻草。
她开始哭着求我,在我羞辱她是勾栏瓦舍的娼妓时,也在哭着求我。
曾经的阿颀,是那么的骄傲,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权力真的能让一个人如此彻头彻尾地改变吗?
阿颀和我,都已经面目全非了吧。
父亲大寿,季景晟被幕僚灌得烂醉如泥,阿颀跟着他去服侍。
我直接闯入,看阿颀那么细心周到地给季景晟擦拭嘴角,我承认,我很嫉妒,发疯似的嫉妒。
阿颀,城外的红梅开了,我还没折回来给你看。
阿颀,我为你制作了新衣裙,比当年的那一件更漂亮。
阿颀,皇上要给我赐婚了,文武百官都争着与我做亲呢?
阿颀,你看过去的我们有多幸福,你后不后悔?
后悔你当初看错了我,看错了我们的未来。
但是没关系,阿颀,我痛苦过,你也痛苦过,我们不要再互相折磨了,我承认我爱你,至今都爱,一直都爱,所以我们和好,好不好?
我们重头来过,像从前那样好不好?
我只后悔,认识你。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不要再见你。她看着我,说得决绝,毫不留情。
好吧,明知结果如何,我竟还如此天真地期盼起来。
既然如此,阿颀,那我们就互相折磨,这辈子,你逃不脱我,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我嗅着她发丝的清香,看她垂下来的青丝与我的头发交缠在一起。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们也结发,却再不是夫妻。
阿颀回去之后就病了,听宫里太医说,是之前心情沉郁,忧思过度。
慢慢地,他们说阿颀失忆了,却也不是失忆,像是记性不大好,经常会把很多人给忘掉。
人在极端痛苦的时候,可能会强迫自己忘掉那些不堪的事,所以回忆多是美好而幸福的,这是人的一种自保。
我有意去拜见,发现,她竟是把我给忘记了。
后来,季景晟登基,不顾天下反对,毅然娶了长姐。
太子妃就一定会成为皇后吗?呵呵。
中秋夜宴,我从席中出来,看见她被婢女扶着坐在荷花池旁。
月光轻柔,照在她那干净的脸庞上,双眸慵懒地眯起来,像是在享受这微醺的清风一样。
我言语试探,她柔柔应对,谦恭有礼,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
在我逼近的时候,她猛地退后摔到了地上,满目都是惊恐。
她在怕我?即便忘记了我,潜意识也在怕我。
看来,当初,的确是很痛啊。
长姐小产,季景晟愤怒地关押了阿颀。
可是证据早已被我收集得明明白白,我呈给长姐看,我看到她的眼神是与我一样的死寂。
天家无情,权势是最冰冷的东西。
与其依仗别人,不如把生杀大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将药带给了长姐,让她来做选择。
季景晟刚愎自用,刻薄寡情,早已不堪大用。
这些年,我低调行事,已压抑太久。
我期待着有朝一日,朝局变换,实权尽收的时候。
那天要艳阳高照,那样阿颀才看得真切,她想要的,只有我有能力给。
可我,竟然等不到了。
我万万没想到,季景晟竟然赐死了阿颀。
正如我不曾想到,有朝一日,季景晟竟然会知晓,我和阿颀之事。
阿颀之死,尽是因我。
她被以谋害中宫为由处置,以贵妃暴毙之名收敛安葬。
消息被封锁得很严实,传到我耳边时,已是三日之后。
那是种怎样的感觉?
眼前的日光正盛,可我眼前却尽是阴影,是黑暗,是无尽的寂寞。
我曾恨极了阿颀,恨她的绝情,恨她的背叛,恨她贪慕权势,恨她羞辱于我。
曾经有多浓烈的爱,就有多浓烈的恨。
正如如今再浓烈的恨,不过是积蓄压抑了太久的爱。
父亲说,我和阿颀是不可能的。
因为沈大学士,就是个疯子,他发疯地敌视那些有本事有能力的人,打着忠君爱国的旗号,臣不臣、长不长的。
他当初不惜入宫请求先帝立阿颀为太子妃,赌的就是我对阿颀的心意。
赌我不甘心,赌我不死心。
赌我会越雷霆而起逆心,一旦太子妃名节受损,刘家会瞬间成为天下人唾弃的对象,权势再大,也难掩天下悠悠之口,只怕要陷入众矢之的。
所以,阿颀当初如此决绝地与我一刀两断。
不是她爱慕权势,是她怕我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而我,以为她背叛了我,步步紧逼,凌辱她的躯体,践踏她的自尊,掐断她所有的希望。
原来,阿颀对我,一如既往,深情不改。
她对我,一贯如是。
因为,她是我的阿颀。
我的阿颀!!!
季景晟已经快死了,满宫忙碌,无人神色哀戚。
父亲已经交付大权,我是京都人人尊称的太师,掌天下大权,身旁阿谀奉承之人又聚集了一大片。
不过我独独爱和京都医馆的江大夫一道喝酒。
他每次喝多都会兴致勃勃说他的小妹,还拉着我说,若是小妹还在,一定要与我为妻。
似我这般洒脱不羁的性子,与他那凉风饮酒、醉眠花下的小妹,当真是一对璧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
只是,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终难结发共白首,只叹阴阳相隔,肝肠寸断,终是我,负了我的阿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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