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笙安

我以为只要有孩子就好了。

这混乱又窒息的一切,只要有孩子就能归位。

9

易笙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别庄。

我匆忙地遮掩现场,但昏厥的丫头、凌乱的衣衫以及惊慌的仆从们,已经将我最丑陋的一面展现在了易笙的面前。

「白守竹——」她绝望又凄厉地唤了我。

我有些想上前,但我又有些踟蹰。

易笙走了。

我闭了闭眼,我知道,我们完了。

我不愿和离,我在易家门口跪了很久,易夫人很温柔,她向来很温柔的。

很温柔的易夫人送予我一斗篷,然后温柔又坚定地让我离开。

隔日,宫里皇后娘娘宣我入宫。

皇后娘娘没有直接见我。

她让我在凤仪宫门前跪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唤我进去。

我心甘情愿地跪着,我总觉得只要我还跪着,只要易家还有搭理我,我和易笙就还是有希望的。

有希望吗?

离开皇宫时皇后赏了我一筐梨。

新鲜的,仿佛还沾着朝露的香梨。

负责赏赐的太监扶我起来时,似笑非笑地低声说:「白公子,皇后娘娘让我告诉您,若处理不妥当,下次跪在这的就是您的父亲了。」

我没有细想他的话,因为我的脑海里不停在回放皇后娘娘在殿中对我说的话。

那是冷漠又理智的声音。

「白守竹,因害怕失去导致的认错不是真正的认错,也不是真正的醒悟。」

「你的行为在这个世道有错吗?」

「你,和我姐姐——」她笑了笑,似乎又回到了蕲州的时候,「都没有错。」

她似乎不想再与我说什么,却又在我离去的时候唤住了我。

「我姐姐曾经告诉过我,不适合的最好结局是彼此放过。」

心痛如绞。

踏出殿门的瞬间,我仿佛听见了一声悠悠的叹息:「……只是我好像永远没法达成这个结局了。」

我最终还是放我的小太阳离开了这个泥淖。

10

我与易笙和离了。

父亲想给我挑个新夫人,但整个京城愿意嫁过来的女娘他看不上,他看得上的恨不得与我们家划清界限。

父亲愤怒得几乎砸了书房。

「父亲,您气什么呢?」我瞧着,竟有些快意,冷冷地嘲讽他,「皇家的力量,几十年前你不就明白了吗?」

「逆子——」他甩了我一巴掌。

我没有躲,我甚至苦中作乐地想,好一个年老雄狮的无能狂怒。

后面的日子过得很快,我刻意对易家减少了关注,自顾自地剪除父亲的势力,替换上自己的势力。

易老将军被困临城的消息传来时我心一紧。

就像是一柄悬在头上的大刀,终于落下来了。

之后的事情发生得很快,身子不好的易夫人悲痛去世,易老将军战死,易小将军与羌国二皇子同归于尽。

我是远远跟着易笙去的战场边缘。

我看着她崩溃大哭,看着她像一具行尸走肉在那里一具具寻找着她父兄的尸体,看着她笨拙地拿着针想尝试为她父亲缝起身躯。

易笙向来是不擅长使绣花针的,但那天,阴沉沉的天空下,她红着眼,不落一滴泪,坚定地推开了仵作与大夫,颤抖着手一针针地为值得尊敬的易老将军缝着身躯。

任凭手被扎得鲜血淋漓。

11

父亲听闻易家消息时,有些震撼的悲痛。

但很快,他想到了以权压人的皇后娘娘,又有些幸灾乐祸。

我发自内心地为我的血统感到耻辱。

所幸,很快,再忍一忍,父亲快要被我架空了。

皇后沉寂两年,易家大小姐深居简出。

皇后复宠的那天,父亲又想砸书房,只是这一回我命人钳制住了他。

我爱上了作画,最爱画人物。

三年后的某天清晨,我画出了我最满意的一幅画。

那是一幅又冷清又温暖的画,厚厚的积雪,鲜艳欲滴的樱桃,穿着喜庆的小女娘站在精致的轿边,捧着樱桃递给卑躬屈膝的太监。

丧钟敲响,我仿佛一瞬间被钳住了呼吸,侧耳倾听默默数着丧钟次数。

皇后娘娘,薨。

我去参加皇后葬仪的时候,理所当然地看见了易笙。

她被破格允许站在命妇最前头,那是离皇后娘娘棺木最近的地方之一。

她瘦得像一具骷髅,空荡荡的白色丧服穿在她身上,仿佛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她很安静地跪在那,安静得像个失去了光芒的星星。

12

接下来的三年,曾经鼎盛的易家在京城沉寂得仿佛没有存在感,只有源源不断地皇帝赏赐与东宫太子的存在会让大家偶尔想起易家。

我常去易家门前不远处的茶摊坐,隔着一道门默默地陪着易笙。

偶尔易家侧边的小门会打开,有几个丫鬟婆子出来买一点吃食,然后又迅速地关上。

至于大门,我已经很久没见它开过了。

易笙孤寂又沉默地活着,活了多久呢?

活到了太子成婚。

太子成婚前,易家许久不见地热闹。

易笙撑起瘦弱的身躯,认认真真地辅佐皇帝为她的外甥挑了一门妥帖又令太子欢喜的亲事。

我最后一次见易笙时,是她送呦呦公主离去的时候。

她揉了揉呦呦的小脑袋,送走了她后转身看见了茶摊的我。

她的情绪很淡,淡得我走到她面前也没有明显的波动。

她朝我很温柔地笑了笑,一如当初易夫人的模样。

「守竹,我不怨你,我们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也可以说,我与世上所有人都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

想了想,她又笑了,笑得很好看:「安安不一样,安安几乎是我带大的,我与她只算半个道不同不相为谋吧。」

说到这,她又有些难过:「如果安安不是我带大的,会不会幸福很多啊。」

我刚想开口否认,她却又笑了:「当然不会,她说我是最好的姐姐。」她并不需要我的答案。

「白守竹,好好生活。」她收起了所有笑,与我说。

我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死志,我希望我看错了,但我想再认真看时,她已进了易家大门。

大门轰然关闭。

13

我没有看错。

易笙在太子成婚三月后,一条白绫了却了生命。

我的父亲也很快去了,我把他熬死了。

当时别庄里的丫鬟被我送走,有人偷偷生下了儿子,在临死前把孩子放在了白府门前。

母亲很珍惜这个孩子,我本来想丢掉的,但眼前母亲疼爱孩子的样子仿佛与易笙在慈幼局前的样子重合了。

最终我留下了他。

我一生未再娶,也仅有这一个儿子,白家的狼性教育最终也断在了我这一代。

儿子成婚那天,看着儿子与儿媳朝自己跪拜,我恍然惊觉,这大概就是我的一辈子了。

皇帝一生未再立后,但在任末期时,很宠爱一个出身平凡的妃子。

我在宫宴上见过她,豆蔻年华,举手投足间有皇后娘娘年少时的影子。

谁也没想到美人是被敌国倾心培养的刺客。

这一回的刺杀再没有第二个以命相护的皇后娘娘了,皇帝遇刺,缠绵病榻数日,薨,太子即位,改年号瑞笙,称元安帝。

我想起了易安,那个我至今不确定是否爱皇帝的皇后娘娘,但即使是算计的护驾,易家人也磊落坦荡,忠君护国。

我走的那天,天上下着鹅毛大雪,这年别庄的樱桃结得格外地好。

儿子儿媳坐在我的床头,悲伤哽咽。

我让儿子莫哭,记得将书房第五个格子上,那个檀木盒中的画放进我的棺木中。

儿子急忙去取来,在我面前将画缓缓地展开。

画上,喧嚣的七夕街头,漂亮的灯火,身着素衣蹲着放河灯的美貌女子,以及河里琳琅发光的河灯。

这是一幅美得让人惊心动魄的画,倾注了作画之人深刻的爱意。

视野模糊间,我又想起了忠君护国的易家。

美人画,英雄骨,终归只是一抔黄土。

可我依旧想做易家人。

(全文完)备案号:YXX18KLJKYksx6y8M4ec9r9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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