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协助医生的工作、照顾病人身体和心理上的需求。
这辈子除了曹若定,还没人像她们这样对我无微不至地照顾过。
即便是我的奶奶也没有,她还是会在我生病的时候叫我莫过了病气给弟弟。
我在协和医院动了好几次手术,曹若定总是问我疼不疼,我都笑着摇摇头说不疼。
怎么会疼呢。
摆脱麻木与无知的黑夜,一步步走向光明,我心里欢喜都来不及,哪里会疼。
三个月后我才出了院,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现在就可以走路了,等伤口彻底愈合后,我还要复健一年。
10
北平的夜晚很寂静,街铺们都正在打烊。我觉得今晚的灯特别亮,一点都不像柴火的微光,连空气里都是干爽自由的味道。
背着我回酒店的路上,曹若定对我说,「月儿以后就可以自己走了。」
我不自觉就收紧了抱着他的胳膊,也不去管月亮星星好不好看了,鼻端的空气也变得闷闷热热的。
「你要陪我!」
「月儿,若将你的人生比成一本书,我充其量只是你书页中的几行字而已,我能陪你一阵子,但陪不了你一辈子。」
「为什么不可以?!我嫁给你了,就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最近北平都在讨论东北战事。
他不想要我了,他想上战场。
我的眼泪滴答滴答像屋檐上挂着的水珠,一颗颗不间断地打在他的脖颈上。
「下雨了吗?」
他腾出一只手伸向天空接了半天没接到雨点,才反应过来那是我的眼泪。
结果他不仅没安慰我反而笑出了声。
「原来是我们家小月儿掉的金豆豆。」
我不再憋着,哇地一下哭出声,哭得像要把十六年来的委屈全都拧干了,把整个人都哭通透了。
「我不管!我就要和你过一辈子!」
我哭得有多大声,他就笑得有多大声,我气得狠狠往他肩膀上擂了几拳。
「好好好!过一辈子,过一辈子。」最终他没敌过我的铁拳。
「你认真说!」
他将我往上掂了掂,「小月儿,我们好好地,过一辈子。」
他的话音刚落,天上突然飘落下来好多梨花瓣,粘在脸上冰冰凉的,接在手上一下就化成了水。
曹若定说这个不是梨花瓣,是雪。
我在蓉都城从未见过下雪。很快,梨花瓣,哦不,是雪,就落得满地都是、满房顶都是,落得我和曹若定满头满身都是。
我在他背上晃着腿,伸着手接雪花玩。
「冷吗?」他问。
「不冷,好玩。」我说。
「先生、太太,下雪了,进来拍张照,避避风吧。」一个穿着背带裤戴着报童帽的年轻男人,站在照相馆门口招揽着我们。
曹若定半回头问我,想拍张照吗?
我原本是想的。但突然又想起李瘸子那张坐着拍出来骗人骗己的照片,就不太想了。因为我现在也是一个瘸子,必然也只能坐着,我想站在他旁边拍。
「等我腿好了,回蓉都城再拍吧。」
「好。」
就这样,我错过了和他唯一一次拍照的机会。
我总想着,他已经应承了我一辈子,一张照片而已,早晚都拍得。
若有先知,我哪怕只能趴着也想和他一起拍一张照片的。
11
半年后,我们回到了蓉都城。
此时我已经可以缓慢行走了,江医生建议我可以每天骑骑自行车,这样脚掌不用承载那么多压力,对恢复更有帮助。
曹若定在府南河边教我骑自行车。
「你一定要扶好,千万别放手哦。」
「嗯,放心吧,不会放的。」
我在前面骑,他扶着自行车后坐跟在后面跑。
一开始我骑得歪七扭八的,掌握不了平衡,他总能在我即将跌倒的瞬间帮我把车扶正。
知道身后有他,我渐渐放宽了心。
这一回,我骑了十来米,车也没歪。
我兴奋地回头看他,才发现他站在离我好远好远的地方,笑着看我。
我的心突然就慌了,车龙头不受控制地扭动了起来。
他快速朝我跑来,在我跌倒时抱住了我,我和车一起砸在他身上。
「哇!」一瞬间我委屈爆了,哭了出来,「你怎么能骗我!」
他拥我入怀,「对不起,小月儿。」
「你怎么能骗我!」我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他也不断道歉。
我当然知道,我要学会骑自行车,他就必须要先放手。
但我在意的是,他怎么能骗我。
「……对不起,小月儿,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骗你了。」
「我只原谅你这一次哦。」我实在气不过,又舍不得埋怨他,只好宽恕他一回。
「嗯。
他在我的额头落下轻轻的一个吻,我觉得这个吻不是吻在我的额头,而是落在我的心上。他眼里含着笑,我顾不上生气,只顾得上心上被叩起的波澜。
我的胆被风吹得膨胀了起来,趁着他的唇还未远离,撑起身子猛扑向他,想一口亲在他的嘴巴上,可惜没瞄准,磕在了他的牙齿上。
虽然没能瞄准,但是我的勇气已经耗尽了,脸烫得能把府南河的水都烧沸腾。幸好,曹若定也没好到哪里去,这让我心里平衡了些。
红红的耳朵和地里的嫩嫩的小红薯一样,看着就甜。
「我的小月儿啊。」他笑着叹了口气,将我拥入怀中,「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除了不能跑跳,我的脚已经恢复到几乎与常人无异。
他问我,想不想去念书。
我想了想,我都这个年纪了,想来也不是读书写字的材料。
虽然海伦凯勒是敲醒我的人,但我还是更渴望成为南丁格尔。
我知道东北正在打仗,我渴望有一天也能像南丁格尔一样到战场上去,为我们的战士提供战地医疗护理。
曹若定送我去了护理学校,他自己也回了军校继续学习。
12
一九三五年五月。
国民政府接二连三地与日本签订出卖主权协定,举国上下讨伐声一片。
我在报上读到也是愤怒至极。
同年八月一日,共产党在莫斯科发表了《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号召全国人民停止内战,组织国防政府和抗日联军。
曹家向共产党捐赠了十万银元以筹备国防政府和抗日联军。
曹若定想要投身到抗日中去,但他们军校隶属于国民党,为了防止他们退学加入共产党,军校实行了严管,任何人任何时间不得以任何理由离开军校。
我们完全没了联系,连电话也打不进去。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张学良、杨虎城「兵谏」之后,蒋介石终于同意停止内战,联共抗日。
曹若定确定了要到前线去,我自然也要随他去。
曹弘远变卖了家产,带着曹夫人和曹老爷出国避难。
这是曹家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他们经商世家走南闯北,消息最是灵通,一个儿子为国而战,一个儿子留存血脉,无愧于国也无愧于家。
他们问过我要不要跟他们一起走,我摇了摇头,「大少爷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其实不单是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的南丁格尔梦。
曹若定托人将我奶奶和弟弟送到乡下去了,远离城市,乡村或许要安全得多。
我们沿着府南河慢慢走着,手牵着手。
「你说战场上那么乱,我们要是走散了怎么办?」我摇了摇他的手。
「嗯……,若是走散了,我们就在战后想尽办法回到蓉都城,然后就在这府南河边等着。」他说。
「等着就行了?」
「嗯,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来的,所以等着就行。」
「那要是死了呢。」
「死了,魂也要回来赴约的。」
「好,一言为定。」我笑。
「一言为定。」他也笑。
曹若定在军校是飞行学员,入编后就成了正式的飞行员。
蒋介石要在上海主动发起反击,他被派往上海,我也跟了去。
在上海,我加入了医疗队,真的像南丁格尔一样在战场上救死扶伤了。
然而当我直面战争时,我才发现一切并不如我想象中的美好。
战争不仅不美好,它还血腥、残酷、泯灭人性至极。
时常有战士被炸断手脚、身中数枪连内脏都被打成了肉泥……
他们痛得直喊:「给我补一枪吧!给我个痛快吧!」
这种时候我都觉得异常痛苦……
我的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救不了,一个都救不了……
那天,我正给眼前的小战士包扎,另一名刚从前线抬下来的战士,奄奄一息地对护士说:「姐姐, 你可以拥抱我或者吻吻我吗?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谈过恋爱,还没有牵过女孩子的手。」
战士暗黄色沾着泥土和血迹,很好看,带着血性的张扬。
护士听到这话,她泪流满面,粘住了发丝,也顾不得擦,没有一丝犹豫,她俯下身,轻轻拥抱少年,手和他牢牢紧握,并在他脸颊印上一个吻。她久久地抱着少年,眼中的泪扑簌簌滑落。少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的头倒在女护士怀中,闭上了眼,再也没有醒过。
护士胸口的疤痕很眼熟,是二丫,被卖掉的二丫。
为了掩饰心中的苦闷,我长叹了一口气,和小战士悄悄搭话。
不,算不上小战士,军帽下是稚嫩的脸庞,带着童音,他是娃娃兵。
「小战士,战争结束后,你想去做什么?」
小战士看了看外面,平静又微笑着说。
「那个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吧?」
13
我和曹若定一开始还能偶尔见面,后来便渐渐见不到了。
但他会托人给我带口信,叫我要将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有时候他会让人带个空军的特供罐头给我,改善伙食。
虽不能见面,但我知道他是平安的就好,毕竟这是打仗,由不得我们任性和儿女情长。
那时候,即便是国民党,空军力量也极其薄弱,飞机数量不足日军的百分之一。
然而就在这巨大的力量悬殊之下,他们竟然能在八一四空战中击落日军三架战斗机,首战告捷!
这一消息无疑军心大振。
但接下来的战争并没有像一开始的空战那样捷报不断。
从空中激战到陆地巷战,从机枪冲锋到刺刀拼搏……
上海战场化身成了巨大的熔炉,一旦上了战场,无人能从这熔炉里全身而退。
我已经好久没有收到他的口信。
我每日都惴惴不安,我不怕自己死去,我怕的是死之前再见不到曹若安一面,更怕他早已先我一步死去。
战至九月底,前线溃不成军,遍地皆是尸山血海。
国军损失惨重,要逐步撤退,我们医疗队的人也被发了枪支。
然而九国公约就要召开,蒋介石依旧对国际调停抱有希望,不想在九国公约前就让上海失守。
524 团加强营被留在了四行仓库,要求坚守上海 10 天到半个月。
十一月,日本第 10 军登录杭州湾,直插国军后背。
蒋介石极速下达全军撤退命令,我们被分两路退往南京、苏州。
命令仓促、撤退无序,日军狂轰滥炸,许多战士没死在正面战场上,却被炸死在撤离的路上。
一个炸弹在不远处炸开,无数个战士顷刻间被炸得肢体横飞,我也被冲击波炸得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已经和原部队失去了联系。
我准备只身去往南京,找原部队汇合。
然而我还未到南京,就听说了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南京沦陷的消息。
我又动身准备往重庆去。
随身干粮吃完了,我的脚走得磨破了皮,动过手术的地方疼痛不已。
我靠在路边的大树下,揣紧怀里的枪,想着万一碰见鬼子也要一枪崩了他,一命换一命。
「老乡!你怎么一个人在这?现在打仗乱得很嘞,你一个女娃娃可不要瞎跑啊。」
我的眼前突然蹦哒出一个人,这人皮肤黝黑,穿着共产党的军服。
「你是共产党?」
「是啊!」那人被认出是共产党很开心,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你们有不有医疗队?我是护士,我可以加入你们的医疗队吗?」
就这样,我跟着共产党一路向北再次上了战场。
共产党的医疗条件更差,战地医院建在农舍、草棚里,医疗设备和医疗人员都极其匮乏。
我明明只是一个护士,却因为知道基础药理和外科急救知识也被当成了医生使,一些年纪尚小的女志愿者则经过简单的培训充当了护士之能。
在这里,连止血棉都要从干净的棉袄里掏。各类消炎药品更是没有,死于感染的战士不计其数。
14
纵困难至此,我们也未曾有过一秒退缩的念头。
许多轻伤战士,简单包扎就重新上了战场,一些重伤战士也嚷嚷着要重回前线,说反正都没法活了,死前再砍两个鬼子才是值当。
我日复一日地思念着曹若定,但我无法去找他,祖国硝烟一片,全面抗战,每个人都要有牺牲的觉悟。
我知道他定然也是这样想的。
我只希望战争能够快些结束,将日寇赶出中国,这样我们还能在年华未老时赴那府南河畔之约。
「陈老乡,两个月了,再给我点医疗物资……」我掀开帐帘弯腰进去。
一群人默不作声,周遭气氛压柳。
「小月儿,陈柱他他身中六弹壮烈牺牲了……」一人解释道。
……
「尸体呢,我想带他回家看看。」
他想回家吧,抗战这么长时间,他肯定想回家了,我是他老乡,我要带他回家。
众战士你看我,我看你,眼眶红红的,眼泪在里面游泳,不肯说话。
「敌人在打扫战场时,发现了陈柱的尸体。由于日军指挥官早就放出消息悬赏要陈柱的头,敌军士兵就割下陈柱的头。」
……
「先是挂在树上示众,随后带入泰州城,去指挥部领赏。」
「那还有身体呢,也可以的,身体里的心回家了,人也就回家了」
「被带走了……」
我不敢听下去了,我回到后面,麻木地包扎。
等这场战斗真正的结束后,我放下手中的事,和陈老乡的妻子找到他阵亡的地方。
战场已经清理完毕,战士的尸体都被就地掩埋,而陈老乡的无头尸,被老百姓带走用家里的门板钉了一口棺材安葬了,坟头上还插了一块木板,写有「陈柱将军」的字样。
庆幸,身体的结局不是被日军带走的,他破碎的安葬在饱受炮火的中华土地上。
陈老乡妻子请人打开棺材,我看到老乡身上裹的破布裤褂上满是早就凝固变色的血块。
风瑟瑟的吹,和人心一样凉。
我们一起找了一条小船,将陈老乡的尸体运到了安州。
我没有去,王大嫂子去了,她是陈老乡的妻子,她想要完完整整的丈夫。
到了安州,船停在城外,请人看守,她自己带着女儿进城,设法通过认识的人与日军指挥部联系上了。
对方答应将陈老乡的头颅还给她,并约定日期让她去取。
到了约定的日期,王大嫂子带着六岁的大女儿陈玉,前往宠州城外的日军司令部。
王大嫂子到了那里,就看到大厅的香案上供着一个木盆,内装一只大口瓶,丈夫的头就泡在药水里。
她上前就要拿走,司令部不让拿,说要举行一个仪式。敌军长官叫他司令部里的日本兵列好队,由他上香行礼。礼毕,一个日本兵把木盒子捧给她。
接过丈夫的头颅,王大嫂子心如刀绞,她强忍悲痛支撑着。
没想到,敌军长官还不肯放她离开。
他说:「我们是两个国家,陈司令为他的国家,我是为我的国家。但我们崇敬他的英勇,要学习他的精神。」
长官看到王大嫂子的肚子很圆,像是快要生产,就问她有几个孩子。
王大嫂子说有两个女儿。长官说,希望她生个男孩。
王大嫂子认为,敌军长官之所以要举行上述仪式和说这一番话,不单单是为了我们中国军人宁死不屈的精神;也是想借此机会宣扬他们大日本帝国的怀柔政策。
一场风雨之争结束后,王大嫂子将老乡的头颅捧回城外的小船,请人将头与尸体缝合。
我知道,她本想将陈老乡葬回他的故乡,但日军不答应,她只得将丈夫安葬在了安州西门外西仓桥下第十根电线杆下一户姓唐人家的田里。
15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无条件投降。
得到消息时我们兴奋得拍桌大叫,与临近之人相拥而泣。
屋外有人敲锣打鼓地欢呼,有人狂奔着呐喊:「日本投降了!我们胜利了!」
我们胜利了!!
自一九三七年八月我随曹若定奔赴上海前线,到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投降!
从我 19 岁到现在 27 岁。
整整八年!
八年啊!
我们终于胜利了!
我望向远方,目光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落在他的身上。
曹若定,我们很快就可以见面了!
然而,世事并不如我所预想。
时年九月,蒋介石邀请毛泽东赴重庆讨论国际国内各种问题。
经四十三天谈判,双方签订双十协定以期和平建国。
协定刚刚签定,蒋介石就密调 110 万军队,兵分三路向华北解放军进攻。
中共中央当即抽调 11 万军队和 2 万干部进入东北予以阻击。
我亦再次背上急救包,随部队出发。
此时我与抗日战争时心境已大不相同。
我不理解,好不容易才击退了外敌,换来了和平,为什么又要打,还是和自己人打。
我祈求曹若定千万莫要上战场,甚至暗暗希望他能当一个逃兵。
十一月郭沫若先生在重庆举行了反内战大会,昆明亦有三万余学生罢课举行反内战集会。
国民党武装暴力镇压学校,重庆、上海等地纷纷声援。
一九四六年一月,在共产党的争取和美国总统特使马歇尔的调停下,国共双方下达停战令。
同年六月,国民党在美帝主义的支持下撕毁停战协定和政协决议,向解放区发动全面进攻。
解放战争随之彻底爆发。
这已经成了一场不得不打的仗。
我对身边的每一个人说,你们若是在战场上碰到一个叫曹若定的飞行员,不要杀他,你们跟他说,柳月儿加入了共产党,她在解放区等着他。
带他来见我,我会说服他加入共产党的。他最是善良,又向往和平,你们千万别杀他。
解放战争从北打到南,解放区不断扩大,我依旧没有曹若定的丝毫消息。
一九四八年底,国民党开启撤退到台湾计划。
六十余万现役军人与百万民众皆随之陆续赴往台湾。
一九四九年五月,蒋介石宣布台湾省全境戒严:禁止岛内与大陆之间的所有人员往来。
我因跟随部队多年跋涉,脚疾复发,已严重到了无法站立的地步。
组织派人将我送回了蓉都城休养。
彼时我已是三十二岁。
我与曹若定分别了十三年,而我和他真正相处也不过就是从嫁给他到做完手术的一年半时光而已。
但我想,就这一年半的时光也已经抵得了许多人的一生还要多了。
我每日只做两件事,去护理学校教学和去府南河边等他。
16
不久后,曹弘远与曹老夫人回到了蓉都城,可惜曹老爷在国外已经病逝。
他们将我接回了曹家。
曹公馆在战争中被毁了,现在我们住在兴仁胡同的一处四合小院里。
曹弘远也成了家,他的妻子是一个热情大方的外国妞,为他生了四个孩子。
曹老夫人做主抱养了一男一女到我和曹若定名下。
「我只是一个妾,怎么能记在我名下。」
曹老夫人闻言诧异地看着我,「若定竟是没同你说过的吗?」
「什么?」我有些不解。
曹老夫人拉过我的手,让我坐在她身边,「那年你十六,若定在镇江桥边看见被插了草标的你,回来就跟我说他看中了一个姑娘。」
「我们让管家去问了你的生辰八字,其实压根也没去算过合不合,就说第二天抬你过门。
之所以用小轿抬你过来,而不是大张旗鼓,是若定怕你不喜欢他,他想和你相处,若你喜欢他,他再郑重求婚,若你不喜欢他,他也好放你自由。」
「那……那他前面的十七房姨太太是怎么回事?」
我心里明明欣喜不已,却又酸溜溜地想,倘若他个个都喜欢,那他的喜欢实在是不太贵重。
「呵呵。」曹老夫人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算命的说,他姻缘挫折,要娶十八个老婆,就对外编说已经娶了十七个,全都克死了。」
我没想过事情竟然是这样,我一个人回到屋里笑了很久,又哭了很久。
他只与我相处了短短一载半,我们甚至连真正的夫妻都没做过。
可他教我放足自立,教我走出麻木无知的黑夜,教我果敢追求梦想,教我知晓人生应当炙热滚烫……
我坐在妆镜前,想不通镜中人样貌平平,当年怎么会得了他的青眼。
他是那么地、那么地好。
镜中的我眼角起了细纹,鬓边也有了银丝,他却在我记忆里却依旧是年少时模样。
曹若定,你若再不回来我可就真的老了。
组织带了一个人来探望我。
是在上海投诚的一个国军飞行员,与曹若定是同期入编的。
「你就是柳月儿?曹若定的小月儿?」
对方眼中皆是促狭,不知曹若定在他的战友面前怎么会谈起我,这让我很不好意思。
「曹若定呢?活着,还是死了?」我尽量镇定发问,以掩盖心里莫名升起的怯意。
「活着,活着呢。」
知他还活着,我心中顿时狂喜。
可转念一想到他活着却没有回来,情况怕是不好,复又变得悬吊吊的。
「我们几个飞行员原本商量好一起投诚。本来也不想打,中国人打中国人这叫什么事儿嘛。
我们躲起来藏了好几天,他运气不好,被发现抓了回去,随国军撤退到台湾去了。」
我追问曹若定是如何被抓的,他的战友面带愧色地说,「我们躲在一户农户家里,抓兵的人来了,我们和农户家的儿子一起上了山。
那些人举起农户家襁褓里的小儿子,说我们不出去就要将那个小婴孩摔死……」
回忆到这里,他原本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握成了拳,「就在那人做势要摔时,若定从山林里跑了出去,抢过了孩子……」
我听后愣怔着点了点头,这的确是曹若定会做的事,若是他真的躲着让那当兵的摔死了孩子,他这辈子也不会心安。
「你别担心,等台湾解放了,他就回来了。
他说过,等打完仗要向你跪地求婚,还说今生若真的有幸娶到你,我们全营都有喜糖。
哎呀,你别哭啊,要哭呀等他回来了埋他怀里哭。」
……
彼时我们都以为台湾很快就会解放。
我甚至想等咱们向台湾发起总攻时,我也要再次到前线去,我要亲自去接他回家。
17
一九五零年六月二十五日,朝鲜战争爆发。
九月十五,美军在仁川登陆;三十日「联合国军」越过三八线。
十月十九日,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鸭绿江,赶赴朝鲜战场,开启抗美援朝之路,解放台湾计划就此搁浅。
二少爷家的媳妇是外国人,知道曹若定在台湾后就托了国外教会的朋友去台湾帮我寻人,寻了几年并没有什么结果。
近年来,曹夫人身体越发不好了,我知道她已到了油尽灯枯时。
她离世前握着我的手,说这些年苦了我,又说我和曹若定也不算是真的夫妻,要认我做女儿,以后曹家就是我的娘家,若是有了好人家,叫曹弘远给我送嫁。
这话她每年都要提一次,只是这一次异常执着。
我还是摇了摇头拒绝了,她有她的执着,我也有。
我倒不是个主张一定要从一而终的人。
只是这辈子爱过了曹若定那样好的人,再看别人,总觉得别人,长得不如他,谈吐不如他,风趣不如他……
或者说,别人纵有千般好,但他不是曹若定。我只要曹若定。
最重要的是,世上无人能如他这般教我要爱自己。
处理完曹夫人的丧事,二少爷给了我一只黑色绒布的小盒子,里面是一枚钻石戒指。
「这是当年大哥托我在海外给你挑的,用的是他攒了多年的钱,没花家里的,他说想跟你求婚时用。」
听说钻石坚硬无比,外国人用它来证明坚贞无比的爱情。
我三两次从别人口中听说他要向我求婚,明明都已经嫁给他了,还求什么婚呀。
我低头忍不住笑意,心里又是苦涩又是甜蜜。
我想摸摸那戒指,手伸出去了一半又缩了回来,「既然是求婚时才给我的,那你先帮他收着,等他到时候亲自给我戴上。」
「若是…他不回来了呢?」
听曹弘远这么说我有些生气,「我们说好了要在府南河畔见,哪怕人死了,魂也要来赴约的。」
时局并不会因我的等待而转变,两岸关系日益紧张,短短的海峡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
我时常仰头望着天边的残月,念着海峡那头的人,不知道那头的人是否也曾对着这轮孤月念着我。
我将对曹若定的思念都写在纸上,只是两岸不能通邮,又不知道他在台湾的地址,写了也没有什么用处,只能收进匣子里。
四十一岁那年,我做了个梦,看到了那个好看的小男生长大后的样子,和曹若定一样。
梦里我一会儿和曹若定肩并肩在府南河边散步;一会儿我跑在前面拉着风筝,他在后面追;一会儿我们在舞池里跳着华尔兹;一会儿我们又在大雨里忘我拥吻……
吻到最后,他跟我说,小月儿,我走啦,你好好的。
我怎么抓也抓不住他。
我是哭着醒来的。
外面夜色正浓,雨点打在玻璃上劈哩叭啦,心慌得很。
突然梦见他,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转而又想到,万一他是晚上回来,看不见路可怎么好,我应该给他留一盏灯。
于是那夜之后,每晚我都将窗前的一盏小灯亮着。
18
时光一晃,快三十年过去了,我的思念不知装满了多少个匣子。
我已垂垂老矣,他为何迟迟不归。
也不知道我这日益卷曲、粗粝的手指还能不能戴上那枚戒指。
一九七九年一月一日,人大常委发表了第五次《告台湾同胞书》。
中国政府已命令人民解放军即日起停止对金门等岛屿的炮击,呼吁商谈结束军事对峙,期望两岸尽快实现通航通邮通商、开放探亲访友…
一九八一年八月八日,台湾一个飞行员驾着 F-5F 型飞机,穿过台湾海峡在福州机场降落。
是他吗?会不会是他?!
我的心在胸腔里咚咚咚地狂跳不已,巨大的回响让我甚至听不到周围的其他声音。
我的双手在发颤,盯着身边的人,不敢开口询问。
二少爷从外面回到家,我殷切地望着他,他回望我,眼中并无欣喜,欲言又止。
我知道了,不是他。
没关系,这么多年都等了,或许下一个就是他呢,或许就在明天呢。
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五日,蒋经国向公众承诺:将于近期开放民众赴大陆探亲。
同年十二月三日,第一批台胞从广东罗湖口岸入关,分赴全国各地,与阔别近四十年的家人重逢。
自一九三七年与他在上海分开,到一九八七年第一批台胞回乡探亲,我们有整整五十年未见了。
想到马上要见面了,我竟然有些害羞,向二少爷讨要戒指盒,等着他见面给我戴上。
我的脸上爬满了皱纹,发已花白斑驳,但愿他见着了可别嫌弃。
嘁,他不也是个老头了吗?哪有什么资格嫌弃我。
我穿了身素色的旗袍,梳好头发,小辈们还闹着要给我涂口红,「去去去,别瞎捣乱。」
我笑着把他们都支走了,一个人去到府南河畔,等他来赴约。
我望着平静的河面,想起他上回在这里教我骑自行车的场景,不免有些失笑。
耳边传来脚步声。
一群人朝我走来,他们个个面上欢喜,有人拿着话筒,有人扛着大部头摄像机,还有系着红领巾的少先队员。
他们围绕在我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我一句也没有听清。
我目光焦急地在人群里,寻着他的身影。
人群中簇拥着一个小老头。
我看着他,只觉得陌生得很,这是我的大少爷?曹若定?
「…你是曹若定?」
小老头摇了摇头,递过来一个小匣子。
「若定五九年在台北病逝了。他生前托付我,等可以回家了一定要将他的骨灰带到他的小月儿身边。」
我接过他的骨灰,心里出奇地平静。
五九年,正是我四十一岁那年,原来那晚真的是他回来了。
我摩挲着光滑的骨灰盒,上面有张小小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他只比我们分开时老了一点点。
他戴上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斯文得像个教书的先生。
「总算是见着了,回来了就好。」我将他的照片贴在心口,喃喃念着。
周围人声鼎沸,我只顾着与他相拥。
忽地起了一阵风,吹过了河边的垂柳,抚上我的脸颊。
我望向风的来处,年少模样的他,从远方逆着光走到我身边。
伸手拭去我滑落到腮边的眼泪。
「小月儿怎么又哭了。」
我一下子扑到他怀里。
「明明是你不该迟到那么久。」
我抱着骨灰盒,蹒跚的走到照相馆。
「小夫人,照相呀?」
「一个人吗?」
……
「和……我……我先生。」
「夫人,不好意思,我没有看见……」
他应该也算是我先生了吧,我有一丝高兴,理理泛白的鬓发,把骨灰盒再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一遍。
翻出包里的戒指盒,学着二少爷的洋媳妇戴在无名指上,把他的骨灰骨妥妥的放在我的膝盖上,手搭在上面,戒指正好显在正中间约位置上。
「好了,可以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