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不过桥

出自专栏《深情、谎言与爱你》

和男朋友分手前,我们大吵一架。

吵完,我和周峤背向离开。

但眨眼间,我们却双双穿越回大学时期,我跟他表白的那个夜晚。

周峤和我大眼瞪小眼半天,然后在对面露出个贱笑来,朝我扬扬下巴:「还表吗?」

我:「……」

1

和周峤的矛盾,已经积蓄了大半年。

他是个医生,还在实习期,但已经是 24 小时都得在医院待命的状态。

我俩同居一年多,我在家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一开始我都能理解,也都能支持。

但我忍受不了,周峤对我的日益冷淡。

他回家,总是倒头就睡,连话都懒得和我多说似的。

我和朋友做个体工作室,大部分工作都可以在线上完成,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多些。

所以家里大小事都是我一个人张罗。

小到家用电器损坏的更换维修,大到对两方父母的关心照顾。

某次半夜,家里的宠物狗狗突然恶心干呕,我带着它离开就医,又在凌晨回来。

周峤一直睡在卧室的大床上,姿势都没有变过半分,他可能甚至都不知道我出门与否。

但不仅是狗狗的生病。

我生病,去了他们医院,在他工作的下面一层,他都没抽出个空来看我。

我爱周峤,这么多年就喜欢过他一个人。

但我逐渐开始怀疑,这种丧偶式的恋爱关系乃至以后的婚姻关系,是我想要的吗?

我和他在一起和自己单身又有何差别?

无非是多期望多失望,变成周峤口中无理取闹地犯病。

这话是周峤当着我面说的。

那天晚上是我们第一次爆发争吵。

周峤那天终于能在晚上 8 点之前到家,我做了一桌的菜给他补营养。

但饭桌上,周峤却没吃两口就放下筷子。

我问他,「我做得不好吃?」

他有些不耐烦的样子,边解自己衬衫的纽扣,边奇怪地看我一眼,「没有。」

「那你怎么不吃?」

他趿着拖鞋要往浴室走,声音挺凉,「我都说了,不饿。」

「你上一天班回来,不饿?你在外面吃过了?」

「我刚刚就跟你说了,科里同事过生日,我去吃了就提前回来了。」

我一字一句,「但我跟你说得很清楚,我让你晚上回来吃饭。」

周峤也有点不耐烦,「我不是看到消息,就回来吃了吗?你还在这闹什么?」

我一下站起来,「周峤!你能不能稍微尊重我一下。」

周峤止住了他往浴室走的脚步,偏过头来看我,挺冷地说,「我怎么没尊重你?我很累,你能不能消停些。」

我笑了一下,「什么叫消停?让你吃饭叫不消停。」

他似是有点苦恼,眉心皱起来,「算了,话题又绕回来。」

我在他身后看着他,「你就没时间跟我多说两句是吗?」

他往前走,「我先洗澡。」

我在他身后说,「淋浴头昨天坏了。」

他皱眉回头,「没找人修?」

我笑起来,「找人修?找谁?找你吗?等您反应过来,我们这个家早就没了。」

他盯着我,「陈玥,你别在这无理取闹,别犯病。」

我吸吸鼻子,扔下筷子,进了卧室,锁上了门。

2

那是我俩第一次争吵。

我和周峤大学认识,他是医学院的罕见的靓草,我看上他,给他送了一个月的饮料,终于在某个下雨的午间表白成功。

从我们恋爱到大学毕业进入工作,都没有过争吵。

要么是我退步,要么是他让着我。

但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也来得相当快。

第二次的导火索,是我朋友生病。

我俩那会还在冷战期,我又恰好在外地出差。

朋友抢不上专家号,那个专家刚好是周峤的老师。

我给周峤拨了电话,让他看能不能请老师帮忙看看。

周峤没同意,说不符合规定。

我多问了一句,「那去年我妈体检检查出的那个小毛病……怎么又可以拿内部号?」

他在对面声音也冷下去,「你把你妈和你那朋友比是吗?」

我也把声音降下去,「我只是就事论事,问一下。」

他在那边笑得挺嘲讽,不说话。

我有点无奈,在工作场合蹲下来,用手遮住脸,「你能不能别这样,周峤。」

然而对面的他却已经挂掉电话。

很多东西,都只有 0 次和无数次的区别。

就像是曾经让我甜蜜的,我和周峤从不吵架。

但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接下来的很多次。

我们开始冷战,在家分房睡之后。我们两人作息有很大不同,造成的结果就是,即使我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我们也能十天半个月碰不到一次。

这股憋闷的气,是一直有的。

所以甫一发生,才会那样不可理喻。

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奇怪。

甚至在那次吵架前,我都不会觉得自己是个会和男友咄咄相逼的人。

在那之前,别人对我的形容多是脾气太好。

然而,我变成了自己从没想过的那一类人。

我们拖拖拉拉半年,中间不间断的是各种小问题的争执,然后冷战,然后又吵架。

最后甚至我十天半个月都难见他一次。

恶性循环。

最后那次,也是最凶的。

朋友出院,我在家闷得要长草。几个好友晚上将我叫出去聚了聚。

代驾将车停在小区门口,我朝里面的人挥了挥手。

进小区,楼下那颗路灯却罕见地暗着。

我打开手机电筒,照亮进去的小道。

然后我闻到烟味。

火光在黑暗中微微闪动,像是腥红炽热的小太阳。

「陈玥,你是不是过烦了?」

周峤的声音有点沙哑,但仍旧掩盖不住其中的冷和倦。

我下意识捏紧手里的包带,「难道不是你?周峤,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也可能是不认识现在的我自己。

他笑了声,那笑,却让我浑身难受。

他终于走出黑暗来,停在我面前,身上是股浓郁的呛人烟味。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

原来我们之间,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人,都开始陌生。

「不认识?是我让你不满意吗,没合你的意了。」

我抬头盯着他,看他黑色的眼睛。

「周峤,你他妈的,能不能好好说话?」

我吸了口气,降下声调,「我们可能需要谈一谈。」

周峤被烟熏得眼睛微眯,垂头看着我,声音冷冷的。

「谈什么?分手么?是连下家都找好了。」

我一下抬起头看他,「你在说什么……周峤。」

我还是没忍住鼻音。

今年以来,我们前前后后吵过十来次架,但我从没在他眼前流过眼泪。

但这次还是没忍住。

我看着他,慢慢说,「周峤。我说我不认识你,是真的。今年以来,我在家里见过你几次啊,你跟我心平气和地说过几句话啊,家里,大事小事,你过问过吗?给你做饭,你不喜欢。给你送饭,见不到你人。等你下班,你要加班。」

「动不动的,问一两句就不耐烦。」

我摇摇头,「我每天一个人在家,我也会想要和你聊天,想要获得你的回馈。但是,你不是阴阳怪气,就是冷漠相对。我自问,我没有哪里对不起你,但是,周峤,为什么啊。」

我伸手用力抹了抹眼睛,「如果,你喜欢上别的人,或是对我没有感情,你直接说。我也不会一直赖着你,缠着你。」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我顿了顿。

对面的周峤盯着我,若有所思似的,话语里是冷淡,「跟我在一起,确实委屈了你。」

我的心瞬间凉到底。

3

我挺想把手里的包抡到对面的那张脸上,打断他的让人难受的表情。

但我只是攥紧包带,定定看着他,有些崩溃地说,「要是委屈的话,那我一早就不会那么坚持地来追你。」

「所以你后悔了?」

我有些气急,「你到底听不听得懂人话啊,周峤,为什么你现在这么难以沟通啊……」

他看着我没说话。

我终于耗尽力气,低声道,「你不就是想分手吗!好,如你所愿,分。」

最后一次,我还是没能舍得,将东西掷到他身上。

我飞快转身,伸手抹了抹脸。

能感受到身后周峤盯着我的目光。

但我只是加快了步伐。

然而两步之距,我腿脚抬动间,却恍然听到淅沥雨声。

周围环境转瞬变化。

我撑着伞挡在背着书包戴着口罩的周峤头上。

我一下和他对视上。

我记得这个场景,这个熟悉的场景。

5 年前,医学院的大楼外,我蹲守周峤给他送饮料的第 30 天,下了大雨。

我在雨中和他表白。

连我那时从室友那里摘抄的土味情话我都还记得。

我当然也记得那个时候周峤的反应。

我在雨中一手撑伞,一手递给他饮料,罕见地大胆。噼里啪啦朝他说了一大段翻来覆去背过的稿子,当然因为紧张,我背得顺序颠倒,还漏背几段关键的。

对面的周峤一直低头看着我。

等我说完,他才收起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彻底笑开来:「我说,能不能不要选在这种天气、堵在我们楼门口……」他伸手拿过我手里的伞,视野一下开阔起来。

为了站进我的伞里,他其实一直弯着腰,有点憋屈。

周峤看了看周围偶尔走过的同学,「朝我背课文。咱能换个地方吗?」

他脸上的笑一直勾着,在他那张英俊年轻的面庞上亮出晃眼的光彩。

我也很无奈,「我也没办法……我上午上课才知道经管的那个大美女、就那个……广播站站长,看上你了。我一上午都没认真上课,就写这个词儿了,我这么有感情,你还说我背课文。」

周峤似乎在我身边笑出声来。

他推着我的后脖子往前走,「你可真行。」

我撇撇嘴,「没办法,我要抓紧啊,那不然,一眨眼,你跑了怎么办?」

他哼笑一声,「我能跑哪去?又不是出笼的小羊……噢对了,我们下午刚剖完一只小羊。」

我捂住耳朵,「别跟我讲,我不听!」

少年人清透的笑声混合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充盈伞下的小空间。

而时间拉到现在,我看向对面人依旧年轻的脸,再与他的眼睛缓缓对视上。

只一瞬,我便知道,对面那个周峤是刚刚才和我闹分手的那个疲惫的灵魂。

果然,他似乎也有点惊讶,与我对视半晌,习惯性地似乎要摸兜里的烟。

没摸到,恍然大悟似的露出个贱笑来,「还表吗?」

刚刚压抑住没有爆发的眼泪,此时混着身边的水汽怎么也憋不住似的。

我直接哭起来,把手里的伞扔到他脸上。

他伸手扶住伞,扯住我另一只手将我拉到伞下,声音淡淡地有点笑意:「哭什么。」

年轻的周峤,身上是刚从实验室出来的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和试剂味道,还有种淡淡的干净的香味。

我最初喜欢的周峤。

没有后来那种成年人的疲倦、没有不耐和冷漠,那种积极、淡然得漫不经心的周峤。

我抱住他一只胳膊,将脸埋在他胸膛上哭了一场。

站在他们人来人往的实验楼前,在匆匆洒下的大雨里。

我能感受到周峤的手指在理着我的发顶,他的声音里终于没有那种累,轻松的、无奈地笑着:「哎,哭精。」

4

哭够,发泄蓄积好久的委屈,外面雨都停了,西边的太阳光格外亮堂。

日光照得我眼睛不太舒服。

我将周峤推开来,狠狠瞪了瞪他。

「你不是要分手吗?还妄想我给你表白……滚。」

周峤收了伞,以伞尖顶着地,微微偏头,笑着看我走。

走过好长一段距离,要到前方教学楼交错的十字路口。

我回头看,周峤依旧站在那里,偏着头,懒洋洋的。

夕阳的光自他身后延展开来,莫名地,这幅场景却带着浓重的悲意。

让我感到一种程度浓烈的害怕。

我看了他许久,他没动,我也没有动。

最后是他朝我招了招手。

许久没有早起晚归的过过大学时的标准作息,我一时有些水土不服。

刚回来的这些天都在忙着适应。

同时,我也在等,等周峤给我一个解释。

回到现在,过往交往的许多片段一一在眼前走马观花一样飘过。

我才发现,自己对过往记得是那样清晰深刻。

周峤的笑、他对我说过的话、他低头和我接吻时眼尾的弧度……

一帧一帧,恍若就在眼前,就在刚过去的昨天。

然而,总是下意识地打开并不存在的工作账号、总是不由自主关注市医院的动态、以及某次按照惯例的拨给周峤父母的电话……

都在告诉我,我和周峤尴尬的现状。

来到这边,第二次见到周峤,是在我某次课后。

我刚走下台阶,周峤似有所感,偏过头来。

他许久没穿过这样休闲的浅色 T 恤,简单宽松,但又勾勒出少年人美好的身形轮廓。

我憋着气,想假装没看到他。

他悠悠的,带着笑,也不叫我,就让我走。

最后是路过时,热情的室友将我推到周峤身上。

撞了个满怀。

我又闻到他身上的清淡的消毒水味。

周峤在我头顶懒洋洋地笑,伸手微微扶了扶我的腰。

我动作很快地将他推开,「干什么?」

周峤长腿微抬,往楼下走,「不是你先扑过来的吗?」

我看了他一眼,他伸手拽住我手腕,「行了,别闹,我们去吃个饭。不是早就想小食堂的辣子鸡吗?」

我看着他,「你又知道我想吃了。」

他拖着我的手腕下楼,「你在家做了多少次?每顿桌子上必有。」

我冷笑一声,「你回来吃过饭吗?你又知道了。」

周峤不说话,只捏了捏我的手腕。

正值饭点,食堂人流量极大,我坐在桌子上等现成,看周峤两手端着几个餐盘从人群里艰难地走过来。

食堂的菜依旧是我记忆里的那个味道,对面的人也还是对面的人。

但我早已习惯吃自己做出来的那道总是不太成功的鸡丁辣椒,而周峤,也已经不是 20 来岁的周峤。

我放下筷子,周峤抬起眼皮扫了我一眼。

「你能跟我说说吗?」

他夹起一块土豆,懒洋洋的,眼睛里蕴着点笑意,「你说。」

「周峤,你有别的喜欢的女生了?」

「谁啊?」

我抿抿嘴,盯着他,「我想跟你聊聊。」

他放下筷子,扯出纸巾来,擦过嘴巴和手才再次回我,「聊什么。」

又是这种态度,四两拨千斤地说不到重点上去的态度。

我总觉得周峤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总有种说不上来的心慌的感觉。

我和他恋爱 5 年了,除却今年以来他的改变,我一直都是了解他的。

以往,我们总是甜蜜的,我连他眉毛挑起弧度代表的情绪都清楚。

还是说,感情再盛,也是真的敌不过时间洪流。

我看了他一眼,实在不愿意再与他这般无谓地演戏。

我推开身后的椅子想要离开,但周峤又站起身来,胳膊一抬搭上我的肩膀。

「陪我去个地方。」

他单手端着几个吃过的餐碟,另一只手微微揽住我的肩膀,带着我往出口走。

这种姿势,在大学食堂里还是很显眼。

来往几人将视线往我们身上扫。

我看了眼靠我很近的周峤的侧脸,他视线放在前方,似乎察觉到我在看他,那只手将餐盘放到回收处。

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捏着我的下巴,将我的视线掰回正前方。

「看路。」

秋初,这两天是北方少见的多雨,地面铺上一层薄薄的水迹。

我不知道周峤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我看着前方熟悉又陌生的校园环境,低低开口。

「周峤,我看不懂你。」

「我承认,我有问题、我脾气总是控制不住,我娇气又矫情。但我只是想让你关注到我,我们明明都要结婚了,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你工作忙,我能理解、也接受,但你不能完全视我为无物啊。」

「到底是为什么呢?你就不能告诉我啊?」

小了五岁,似乎人也变得娇气很多。

以往在周峤面前憋着的、装着的、冷着的,都化作现在莫名其妙就湿润的眼睛。

5

但周峤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手掌宽阔,力度温柔。

又是那种懒洋洋地故作轻松,他手指滑过我的下眼睑。

声音里是尚且年少时那种不由自主的清透,有轻快的笑意,「又哭,怎么跟这天气一样啊。多雨不晴,我记得,你以前不是最喜欢傻笑吗?」

我推开他的手。

「我没和你开玩笑,我等你,最多 10 天,你的解释……或者我们真的彻底拜拜。」

周峤一直将手整个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和他的脸离得很近。

我侧过脸看他,他嘴角是笑着的,但眼睛里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色。

是我熟悉的那个周峤,而不是 5 年以前那个意气风发一身轻松的周峤。

周峤拖着我往前走,雨下得更密,他将我卫衣后面的帽子扣到我头顶。

我们逐渐在雨中加快脚步。

周峤和我某些品味很相同,比如我们都喜欢穿浅色的牛仔裤和浅色的运动鞋。

而两个莫名其妙的违和的大学生在雨中不打伞地快速小跑过整座学校,结果便是,我们两人的裤脚鞋子都被泥水浸湿,染上细泥。

周峤带我到学校东门的小卖部才停下脚步。

还是记忆里那个装修精致但售价昂贵的校内超市,下雨天,玻璃门外也染上许多细碎雨滴。

隔着门,能看见小超市里面有提供自习餐饮的座椅小桌。

和记忆里一模一样,这是我和周峤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那个时候,刚和周峤在一起,我还害羞。

他让我下课等他,我一上午没听课,在座位上东想西想,拉着身边的室友紧张兮兮地问来问去。

那天也是雨天,周峤撑着伞,我们就慢悠悠地说着话,不知道走了多久,最后发现由西到东的穿过了整所学校。

小超市的煮玉米在雨水中蒸腾出甜香的味道。

周峤拉起一路上我都不知道要放在哪个地方合适的手,低头看了我一眼,说,「进去坐会。」

我们那天走得慢,拖拖拉拉,我现在确实记不得当时讲过什么话,但我那时跳动不安的心跳、空气中湿漉的水汽、旁边周峤身上总有的浅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浅淡洗衣液的味道,却一直坚固地留在记忆里。

这么多年,都存留在最深处、最珍贵的位置。

周峤此时也恰好偏过头来看我,懒懒笑了下,「进去吃个玉米喝杯奶茶?」

我们刚吃完饭跑过来,不像以往慢悠悠晃一个小时才过来,所以现在完全没有饥饿感。

但我没有拒绝周峤,我也没说话,只点点头。

周峤的手心有点发热,这个时候他的手指还是白皙修长的模样,骨节分明,握着我时自然微曲的样子很好看。

我们在超市地垫上蹭掉鞋子上的雨水。

玉米买过来、两杯小卖部特有的甜腻奶茶、周峤还多给我买了点烤鸡翅。

摊在我们中间的桌面上。

这是以往我最爱吃的,周峤记得很清楚。

但那是以往。

过季的玉米不甜、奶茶太腻、烤鸡翅太咸太柴,学生时代我喜欢的食物,现在我都已经不吃了。

我看着面前的这摊东西没说话。

「周峤,你是什么意思呢?」

他坐在对面,懒散地靠着椅背。

现在的他,总是很累似的。

以往的周峤,即使每天排课从早八到晚九,他都是活力满满,每天晚上下课还能拉着我上健身房或是和朋友出去聚。

他真是变了很多。

周峤没回答我的问题,他只问:「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对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吗?」

这是我恋爱后最常问的问题,我总是好奇周峤眼中是如何看待我的,但每次问,他总是避过去,怎么都不回答。

我抬头看向他。

周峤将手搁上桌面,掌心光洁,手指修长。

他唇角懒懒地朝上勾起个虚无的弧度,他目光似乎看着我,又似乎在缥缈地看向别处:「第一次见到你,你应该没印象。是在主教楼下的超市,我那天做完实验已经晚上 8 点多,小超市最后一碗热粥,我和你同时拿上。」

周峤眼睛似有若无地笼着我,「我准备让给你,刚偏过头,你已经松了手塞给我,傻兮兮地笑说,兄弟没事这碗你吃……」他说到这里,笑了下。

我确实对这回事没有影响,但周峤这么一说,我便从回忆里扒出点碎片来。

有一阵我课不多,沉迷端游,在游戏里被人坑太多,从最开始的闭麦不言也发展到后期的称兄道弟或是与队友对手互喷互骂。

「那是你第一次见我?还是说对我有印象?」奶茶在桌上渐渐凉了,我又觉得浪费,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吃起这些已经冷掉的食物。

周峤没回答我的问题,他继续说,「所以一个月后,你拿着瓶粉色饮料递给我的时候,我一开始还没来及反应。但你还是标志性傻笑,脸特别红,我一下就想起你来。」

他说的这件事在我的记忆里自然也是清晰如昨,我顺着玉米棒的纹路将小颗玉米掰下来,积了一堆分给对面的周峤,低着眼睛没看他:「我那不是傻笑,我笑起来就那样。人家说我笑起来温柔,你说我笑起来傻。」

「所以你对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我小声问。

「很像我们做实验的那种胆小可爱的兔子。」

6

第二天,周峤在早上八点用电话将我叫醒。

脱离大学后,除却偶尔起来看周峤上班给他准备早饭,我的生物钟一直是凌乱的。

所以这会,被叫醒的我很不耐烦。

我快速收拾完冲下楼,周峤拎着个包站在自行车篷边。

看见他,我顿了顿脚步。

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故意,我和周峤在一起之前就有这件某品牌的男女同款卫衣,某次我们同时穿出来,被室友取笑了一天。

而今天,我早起随意扒拉的衣服,和站在那边的周峤是一样的。

蓝色显白,晨起的淡金色阳光洒在微微偏头看着我的周峤身上,实在是过于美好。

周峤两步过来,早上 8 点的时间档,刚好过了一批早八的人,此时宿舍楼下罕见地没几个人。

8 月,楼下那棵金桂早早地开过花散过味道,风一卷,地上一层细小的橙色花碎随之起伏。

他拉住我的手腕带着我往外走。

我收回来,「你有什么毛病?大早上不去上课?」他们大二的课是最多的,白天几乎都是满课。

他将书包换了只手,伸臂懒懒地搭在我的肩膀上,「那个时候念书有点乖,都不翘早八,试试,今天翘一天。」

我瞪他一眼,「你作什么?」

周峤笑了下,拍拍我的头,「操什么心?」

我们去食堂吃了个很健康的早饭,然后周峤带着我往图书馆走。

我两手揣在卫衣的前兜里,有点不情愿。我什么都没拿,去图书馆这种地方实在是有点违和。

周峤领着我找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带着我坐下,然后他打开包里的平板斜立在桌面上,给我分了一只耳机。

我看着屏幕上的蓝色圆脑袋机器人,想明白了这一出。

周峤读医科,课只多不少,白天几乎是没有空歇的。

大学恋爱么,不就食堂操场图书馆那几处经典地点。

我常常是一个人去图书馆自习,然后与忙碌的周峤中途约一顿晚饭。

某次座位附近一对小情侣在我对面一起低着头看手机上的视频,甜甜蜜蜜的,却让我格外羡慕。

我没觉得吵闹,只给周峤发信息:你什么时候有空就好啦,我想你陪我在图书馆,我们也不学习,你陪我看哆啦 A 梦的大结局。

那时周峤回了个好。

但阴差阳错地,我们怎么也没实现那个小心愿。

7

我给了周峤 10 天的时间,要么说清楚,要么我们就彻底变成陌生人。

但周峤恍若未觉似的,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

我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打算,但这十天我们也完全没有闲着。

他每天在我身边懒懒地浅笑,什么都不在意似的粉饰太平。

他会陪我翘课一天在图书馆看完哆啦 A 梦的结局连同几部同系列的大电影。

工作后,他假期少,偶尔一次我们终于能约会到电影院,却在中途时周峤收到医院的急电。

我理解医生这个职业的性质,也体谅,但不是不失落。

那之后,偶尔能和周峤约会。我都是心惊胆战,总害怕他又被一个电话叫走。让我一个人对着精心安排的约会项目。

……

他也会拿着医学院的课本冠冕堂皇地、高调地出现在我们传播的课堂上,出现在我的座位边。不顾我好友从四面八方穿过来的揶揄的眼神,听得津津有味甚至积极发言。

我们大学毕业后,某次我在家里看完一部大学主题的青春片,对深夜回来的周峤说,「现在的小年轻都好会玩浪漫,你陪我上课,我陪你上课的,我们当时都没有过……」

周峤那时一脸疲惫,坐在桌前对着他以往喜爱的夜宵也没什么兴趣,淡淡地说:「那么多课哪有空,再说一个大教室本专业的辅修的都坐不够。」

……

周峤也会偷偷地开后门,带我去他们医学院养的那些小动物的房子里,摸皮实的小狗或抱暖乎乎地兔子。

也或者是在下午阳光很好的天气里,带我上操场和一群小朋友跑着放风筝。

我甚至都要以为周峤就是不想低头道歉,借着这些事让我心软,然后两人自然地重合旧隙。

偶尔我也会试探地问问他,但每次他都淡笑着掠过去,像是不想谈这个话题。

第 9 天的时候。

周峤带着我出校,下午牵着我爬上那处看日出绝佳的山顶,后半程我不想走,周峤回头笑着看了我一眼。

然后蹲下身,「那能怎么办?陈小姐,上来吧。」

我趴在周峤的后背上,他看起来瘦,但骨骼匀长,在羊肠小道的崎岖山路上也走得很稳。

我看着他的后颈和黑色的头发,在晚霞的照射下泛出艳丽又干净的色泽。

我们在上面搭了帐篷,天暗下来后,夜空的星子格外亮。

我和周峤坐在帐篷外的草地上,我偏头看夜色中的周峤的脸,月光和身后帐篷内传出来的细微灯光交错掩映在周峤的侧脸上。

但还是模糊,我只能看出个大体轮廓,周峤终于没有笑了。

脸上是种死寂的、灰败的沉。

他的声音从我旁边传过来,却带着柔和的温度与浅薄笑意。

他终于对我的工作感兴趣似的,开始问。

「和你朋友搞合作,陈老板一个月能挣多少?」

我看着他的脸,摸了摸,他把我的手拿下去握在手心。

他的手心很凉,我将另一只手附上去。

「养你、养我、养家是绰绰有余的,周峤,如果你很累的话,你可以歇会的。还有我呢,我也不是一直需要你保护的角色,我也可以保护你。」

他偏头搭在我的肩头,低低的嗯了声。

我骨架小,肩膀也很窄,他躺得应该是很不舒服,但他没动。

他的声音混着渐深的夜色淡淡响起来。

「是啊,你现在都可以独当一面了。但还是要小心,办工作室做生意,扯到钱的问题,也不能傻呆呆地和好朋友混着来。私下怎么帮都是私下,公开面上要理清楚。」

「我知道,亲兄弟明算账,私下我们不分彼此,但公司的账面要清清楚楚。」

周峤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我的手。

继续说,「你们那个行业竞争也大,不要慌、不要急、慢慢来,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我们那个公司我就负责画图设计,管不到这么多,再说我们都很佛的。」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你那个作息啊,白天睡觉晚上熬,还是要调整,多运动多出去走走,别整天闷在家里。」

我看着周峤倚在我肩头的侧脸,在月光下轮廓和阴影交叠,有种浓稠的美。

我放轻声音,「我想和你出去玩,你又没空。我前两年不是按照你的作息来的吗,但每次白天你不在家我就很无聊。」

他好像笑了下,「无聊就去玩、或者报个兴趣班,要多晒太阳,保持身体健康。」

周峤继续说,「我爸我妈那边……你偶尔打个电话就好,不用给他们寄钱买东西,他们的退休工资很够。」

我看着远处的山峦暗沉的线条,「他们是你爸妈,也是我爸妈。我怎么对我爸妈,就会怎么对他们。」

周峤没做回应,只是换了个话题,「你驾照险过,开车开得不好。以后要上路的话,一定要找人陪你多练几次。上路也不要怕,保持车距,在你的道上走,遵守交通规则,也不要慌张。别害怕。」

「你少喝碳酸饮料、少吃辛辣油腻食物、少喝咖啡,上次你做胃镜已经有点溃疡了。胃要好好养着,多吃点,才能长点肉。」

「和朋友好好相处,遇到问题,家人、朋友才是最重要的。」

「包里常备一把伞,不然下雨淋雨又会生病。」

「世上好人多,坏人也多。不要轻易相信别人,但也不要轻易批判给人下定义,多长点心眼,别总是傻呆呆的。」

……

周峤絮絮叨叨地嘱咐了我很多,慢慢悠悠地想到什么说什么似的,说了一晚上,像是把那半年的没说过的话都说完了。

最后,他叫了我的名字。

他说,「陈玥,我给你说件事,你不准哭。」

我吸了吸鼻子,山间有风,让我冷得打颤。

炸弹的引线已经燃到尽头即将炸裂,我害怕而恐惧,甚至牙齿都开始抖。

周峤终于从我肩膀处抬起头来,缓缓摸了摸我的头。

他笑了笑,说,「陈玥,我可能要死了。」

我的泪终于没忍住,汹涌而出。

周峤嘴角的笑仍旧淡淡勾着,「过来这边,看到你站在我面前,我就知道这是个梦,是我俩一起做的一个梦。」

他伸手擦掉我脸上止不住的泪水,「说了不准哭。」

「你怎么了啊……周峤。」我使劲抱着他,终于哭出声来,抱着此时此刻面前清俊的青年,「我不……我害怕,周峤,我害怕……」

我感觉自己被灭顶的恐惧和黑暗笼罩住,一直悬在头顶的那把刀终于落下来,然后我迅速地坠入深渊,且无力抵抗。

「周峤,你别吓我……好不好,好不好啊,我害怕……我以后、我以后都不再找你茬,你别吓我,我不要……」

他只轻轻缓缓拍着我的背,声音里是柔和。「不哭,是人都有这么一次。不闹,我告诉你。」

8

周峤得的病,是癌中之王--胰腺癌。

此种癌症早中期都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还是他今年第一季度的体检报告单下来才知道,但已近晚期。

此时的各种治疗手段也只是徒劳地延长寿命。

周峤拿到各种检查结果确诊那天晚上,在医院的过道里坐了大半夜。

然后他那时便知道他的生命已经进入飞快的倒计时,但他要完完整整地瞒着我。

他说他那时想的是,反正总要死的,他还有几个月可以瞒着我。

他要让我对他心生厌倦,感情都是禁不起磋磨冷落的,甚至…至少让我不要再对他有那么深的感情。

所以他一边生着重病,还一边要在我面前扮演那个冷漠的周峤。

因为我总是太依赖他,他实在放心不下,不能干净地与我断了。

然而,重病的他,只要对我稍稍冷落一些,就可以演绎出我面前那个人。

他在家里,一睡就沉是治疗吃过药之后的后遗症,他想醒,但醒不过来。

很多时候,他在床上睡觉,都会短暂地昏迷过去,自然也包括我抱着猫咪去看病那晚。

我出门前,他便已经昏迷失去意识,而直到第二天,才缓慢苏醒。

我去医院看病的那次,他在隔着我五层的病房里,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根本没力气起来,最后找得熟悉的护士来照看我的情况。

他没食欲,所以不止是我的饭,他看见什么都吃不下,最后那几个月暴瘦,所以很少见我,怕我看出端倪。

他后期症状明显,整个人面黄肌瘦,回来偶尔还会让科室的护士帮忙擦点粉。

他是医生,对自己的身体情况清楚得很。

周峤说他有时候会很羡慕我那个朋友,那个我找他帮忙挂号、顺路送我回来的高中同学。

他说他那个时候吃药吃得烦,甚至有些暴躁烦闷,也会嫉妒我那个朋友。

羡慕嫉妒那个朋友还有漫长的人生。

但这会,天边已经隐约露出一隙光线。

他却让我可以给那个朋友一次机会。

周峤看着我的眼睛,说:「我看得出来,那个人很喜欢你。以后……一定要找一个对你好的人,找一个能陪你到处去玩、去看电影、做什么都能陪着你的人,你还太年轻,还有好长好长的人生呢。」

我一直哭着摇头,眼泪扑簌的模糊我的视线,我使劲抹开,我怕我一眨眼就看不见他了,话语被我说得断断续续,几近哽咽。

「不要……我不要,我谁都不要,我就只要你……我要和你结婚,我要跟你在一起。」

「陈玥,我不能再陪着你了,别害怕,不哭。」

我死死地拽住他的手,「周峤……不行的,我不可以的……」

「你就当做了一场梦。我有时候很自私,我不想你忘记我。但我又想,我的存在,是你的一个疙瘩,我不想耽误你今后的大好人生。」

「所以,你乖些,忘了我。」

太阳终于爬过那道山峦轮廓,初升的日光放出漂亮的灿金色霞光,又是新的一天。

周峤低头,亲了我,这个吻很涩,混合着我的泪水。

日光从我模糊的视线中穿过。

周峤摸了摸我的脸,黑色的眼瞳跟我初见时一样,清亮温柔,然后他说,「陈玥,我们分手吧。」

我嚎啕大哭,怎么也留不住,我似乎永远地失去了他。

9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卧室的光大亮,是种懒洋洋的温暖环境。

但耳边的枕头湿漉漉的,我的头发被打湿,脸上也全是未干的眼泪。

我的心里只有深深的慌乱与害怕。

我找遍了整间屋子,吓得猫跳到冰箱最高处,但都没有周峤的存在。

我顾不得换件衣服,开走了周峤停在停车场里的那辆久未开过的车,一路上压着最高限速到了周峤父母的家。

但到了家门前,我又开始害怕。

呼出口气,才用钥匙哆哆嗦嗦打开门。

推开门,从阳光和窗户透进来的光线斜斜地撒在屋中央,屋内很干净,干净得恍若样板房。

家居都用干净的白布罩着,地面不染纤尘。

我弄出很大的动静推开每间屋门。

然而,还是没有一个人。

我走了几圈,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终于,在周峤的卧室里桌面上看到了我们那盒装着所有纪念照片的相册和一张银行卡。

我打开相册,里面都是我和周峤一起拍摄的照片。但每一张……周峤的部分都被人沿着轮廓细细裁去,厚厚的一本相册,里面来来回回只有我一个人。

像是大梦一场,黄粱梦醒,却根本没有梦中人。

他一点念想都没给我留。

决绝得彻底。

我想起和他在山顶上,梦境即将消失时,我死死抓住他,抱着他,他笑着在我耳边对我说。

「我在你面前偶像包袱很重的,所以没有忍受徒劳的化疗,也不想让你看到我丑丑的静静地躺在那里。陈玥,你就当我和你分手了,就当我去了别的地方。」

所以他连死都不会死在我面前。

我找了周峤很久,他父母的电话打不通,医院他早已辞职,亲朋好友甚至他的祖籍老家,我都去找过。

我去了我们的本科大学。

那天夕阳西下,周峤柱着把雨伞在大路尽头朝我懒洋洋地笑着的样子,光从他背后四散开来,那副场景似乎就在眼前。少年如斯,却是告别的起点。

周峤带我从雨中穿行整座校园,奔跑过程我们都没有雨伞,即使我已经戴了衣服的连帽,他仍旧一手挡在我的前额。最后在小超市门口,他额发湿漉漉的,微笑着看着我,眼睛里是那时我未察觉的浓厚眷恋。

小超市仍旧人来人往,玉米的香味仍旧飘过千里,但没人再问我吃不吃。

图书馆好多情侣,甜蜜恩爱又搭对,也有很多在角落里看同一部电影或是玩手机,但我和周峤在哪里啊?

拉着我、拽着我、嘲笑我、保护我的那个人,在哪里去了啊……

我再也没有找到过他。

我的周峤,他就那样地彻底消失在我的生命中。

连带着那个总是朝他傻笑的陈玥,让我永久地失去那一块。

剧烈的疼痛持续经久,且日益增长。

我缓缓的意识到,自己竟然是这样孤独。

我在电影院等了很久,却没有人会再在繁忙工作中再抽出时间来陪我去看那些无脑爆笑的电影。

我走完整所医院,也没有那个穿着白大褂一身清俊的年轻医生,他看见我就忙里偷闲地露出个搞怪的笑容来。

家里,每晚睡前也没有人会再听我说那些莫名其妙的笑话,困得不行还要拍着我的背给出合适的回应。

我的梦没有醒,我永远都会困在其中。

我想起那晚在家楼下,周峤抽着烟掩盖身上浓厚的病气。我忍着没有在他面前流泪,他低头深深凝视我许久。

原来那就是我们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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