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着方向看去,长街的尽头挂着一块巨大的牌匾,上面挂着金灿灿的大字——周元相府。
是其中一位权臣的府邸。
有个妇人被从里头赶了出来,棍棒敲打在她身上。府中围观的奴仆没有制止,只是面上的神情并不像是幸灾乐祸,而是敢怒不敢言。
一旁的孩童见此,竟拍着手咿呀念起一首打油诗来。
「北周狼,南程鼠。觥筹酒,袖里油……」
府邸正前方立着一方石像,是府邸的主人周相。只是百姓在途经这座石像时,脸上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厌恶。
人心尽散。
我恍然明白,天子蛰伏十几年之久,只需一个契机,便可将那些所谓的权臣一网打尽。
而林鸿轩,便是天子等待的那个契机。
14
圣上在召见林鸿轩后很是满意,甚至破格在朝中给了他一个重要的职位。
林修齐此次前来本就是为了殿试,只是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世的当科状元竟成了他人。
至于西燕,尤津被带入宫中后不知同圣上说了些什么,最后竟答应撤军,并且承诺每年向南渊进贡。
我虽在延京,却接触不到宫内之事,故而这些也都只是道听途说。
长宁公主知晓我还未离开后,倒是很热情地邀我外出过几次。
有一次游湖,我还碰见了林鸿轩和一人从另一只船上下来。看着林鸿轩伏小做低的模样,我约莫也猜出他身旁那位应是朝中重臣。
长宁公主见怪不怪,笑着同那人打招呼:「程大人。」
程大人亦笑着回礼,脸上的褶皱泛起,看着和善又可亲。
可我却莫名联想起先前听见的「南程鼠」。
这位程大人便是户部尚书。这些年他恐怕已经在户部尝遍了甜头,身形肥硕,稍一动作,身上的赘肉便隐隐抖动。
看着他笑呵呵的模样,我却觉得此人不应是什么「南程鼠」,倒像只笑面虎。
至于「北周狼」,我是在宫中见到的。
约莫过了两月,便是长宁公主的生辰。
长宁公主是圣上放在心尖上的人,却迟迟未定下亲事。
民间有传言说,此次生辰宴圣上之所以请来一众官员及其家眷,就是为了给长宁公主挑选驸马。
可我看着长宁公主扬唇轻笑的模样,便隐隐猜到今日之事并非那样简单。
在延京的这几月,长宁公主并未刻意在我面前遮掩,我便也稍稍了解了她的脾性。
她最是讨厌京中那群苦苦纠缠的「青年才俊」,能让她在这种情况下还心情大好,只怕是因为别的事情。
我跟着长宁公主进宫。本应只是氛围轻松的生辰宴,可我在进殿前却看见殿外的士兵悄悄向暗处打了个手势。
我心下一沉,刚想提醒长宁公主,可她却神色如常,借着掩帕的动作淡淡开口:「不要出声。」
我顺从地垂下眼。
外头那些人恐怕并不是长宁公主的人,这便是怕打草惊蛇了。
京中的贵女夫人们早已在殿内落座,长宁公主将我带至她们面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托舒娘子的香料,我很快便融入她们。
也有些家世一般的官家小姐想要借此机会得到长宁公主的青睐,但长宁公主身边总共就那么些位置。
那姑娘一着急,无意之中撞上了一旁服侍的宫人,茶水洒了一身。
她脸上红了又青,宫人连忙跪下求饶。
但她似乎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那宫人,可席间的一个姑娘却兀自出声,像是带着些不确定:「乳娘?」
宫人回过头看着那姑娘愣神几秒,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她从地上爬起来,扑到长宁公主跟前,死死揪住她的衣摆:「公主,公主您救救我。」
而我也正好看清她的脸。
这宫人正是那日从周府里被赶出来的妇人。
周夫人站在长宁公主不远处,她皱着眉头微微偏头看了看身后,一旁的丫鬟上前便想拉开那宫人。
长宁公主抬手制止了丫鬟的动作,俯下身看着那涕泗横流的妇人,像是忽然来了兴致:「你且说说,你要本宫如何救你?」
那妇人咬着牙,恶狠狠地看向周夫人:「周家。我无意知晓周家通敌叛国,所以他们要杀人灭口。」
周夫人压抑着怒气开口辩解:「这奴仆乃是我府中三小姐周漾的乳母。前些日子因手脚不干净被赶出府,没想到如今竟怀恨在心,做出这等污蔑之事!」
长宁公主但笑不语,正殿上却传来圣上不紧不慢的声音。
「是何人胆敢这般污蔑周相?周爱卿放心,朕定还你清白。」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足够引人注目。
只是光有这妇人的片面之词却不够,更何况她只说自己是听见周相和他人密谈,却没有其他的证据来证明。
周相冷笑一声,不以为意。
只是席中却有人站起身,微微一拱手,道:「陛下,此事或许并非空穴来风,微臣有本要奏。」
皇帝有些不悦:「今晚是长宁的生辰,其他事情明日再议。」
可在我眼中看来,这上前的臣子和皇帝分明就是在唱一出戏。
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将这台戏唱了下去。
长宁公主恰到好处地开口:「父皇,周相蒙冤可并非小事。」
于是皇帝便不再阻拦,任由那臣子呈上所谓的「证据」。
只是周相似乎并不关心自己是否真的被污蔑。他频频望向大殿外,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皇帝看完那些被作为证据的书信,先是沉默,再是将信狠狠扔到周相身前,怒不可遏:「你自己看!」
「怎会……」周相原先还漫不经心,可是看到书信上的字迹,猝然抬头:「这定是污蔑!」
周相党纷纷替他说情,但下一刻,尤津却出现在正殿。
在求和之后,尤津现在本应在回西燕的途中,可是他却出现在正殿上,手中还捧着一个木制的匣子。
匣子中盛放的是林鸿轩通敌的书信,以及林鸿轩同周相、程尚书的来往书信。
只是看他们三人的模样,除林鸿轩通敌的书信外,其余的书信倒不像是真的。
笔迹确凿,再加之有尤津指认,即便他们不肯承认,也百口莫辩。
直至周相被人押走前,他好像还在不甘心地等待什么。
领兵带走他们的便是谢祉。他在经过周相时似乎说了句什么,旋即周相的脸色变得灰败。
而他再一抬头,便对上我的视线。
谢祉蹙起眉,眉眼间带着谨慎,似乎又藏着压抑的怒火。只是他在抬眼间便恢复原先的镇定,将人带了出去。
生辰宴自然是办不下去了。皇帝命人去搜查周、程二府,周党程党人人自危,谁也没有心思继续这场宴会。
待宫宴散去,长宁公主将我送至宫门。
「今日之事是我对不住你。若你日后遇到困难,尽管来找我。」
她像是解决了烦心已久的一桩心事,可是神色却不是喜悦,而是不加掩饰的疲惫。
但我却不明白她的意思,不禁扬眉问她。
她看向我的目光里充满了歉意和温柔,极浅地勾起唇角。
只是没等她开口,在宫门外等候的谢祉便将我扯至他身后。
谢祉浑身都是警惕与戒备,拉着我手腕的那只手冰凉到像是没有温度。
两人之间瞬间剑拔弩张起来。
「长宁。」半晌,谢祉开口,脸色有些难看,「与她无关。」
长宁公主沉默片刻,没有回答。
谢祉拉着我的手猝然收紧。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将我塞回在宫门等候的马车中。
长宁公主的身影愈来愈远,谢祉难得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同我开口:「日后离长宁远些吧。」
从谢祉口中我才得知,原来今日周相打算借着宫宴逼宫。
如若谢祉没能按照计划提前将周相安排的人一网打尽,那么在宫宴上的皇上、长宁,甚至包括我,都将会成为这场宫变的牺牲品。
而我与此事并无关系。长宁公主之所以带上我,只是为了防止谢祉叛逃,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长宁公主并不完全相信谢祉。
但她相信自己手中的筹码。
一旦周相计谋成功,谢祉一定会豁出性命来救我。
可我的心却倏然变得很凉。喉间像是哽着些什么,堵得我说不出话来。
林鸿轩死了,死在了牢中。
他和周相、程尚书关押在同一间牢房中。据说那晚程尚书和林鸿轩起了口舌之争,程尚书直接将他的舌头拔了下来,周相没能拦住。
程尚书大抵没有想到,自己费尽心思提拔之人,最后竟成了拖累自己的人。
周相和程尚书的通敌或许是假,但林鸿轩通敌却是真。
如今林鸿轩也死了,他们自然没能再找到替罪之人。
他们定罪后,周府和程府被搜查了个干净。百姓也纷纷到府衙前击鼓,揭露周程二人的嘴脸。
周府前的石像被推翻后的不久,宫中再次办了一场长宁公主的生辰宴。
长宁公主依旧邀请了我,却被我拒绝了。
她找到我的住所,看着我开口道:「这场宫宴本就是为你才设宴的,你便当是我在补偿你,让我不那么愧疚。」
谢祉在得知长宁公主到访时,匆匆从衙中赶来。
皇上再次提拔了他,尽管这一世他没再因城墙那箭而声名大噪,可他依旧一点一点地在延京的朝堂中留下了自己的痕迹,顶替了程尚书的位置,逐渐成为朝中新贵。
见谢祉匆匆赶向我的身影,长宁公主倏然垂下眼,有些自嘲:「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如若他也能……」她自觉失言,不再开口。
他?
长宁公主口中的「他」,又是谁?
临走前,长宁公主向我勉强笑了一下:「我不后悔,但我不能冒险。」
我却明白她的意思。
于她而言,谢祉便是她在那晚宫变中的最后退路。
即便她与谢祉关系匪浅,可她也不能将自己的全部性命系在他人手中。
可我内心却无端生出些许悲悯,也不知究竟是为谁。
我对上她的目光,生疏地喊她:「长宁,你要试着接受他人的真心。」
她却愣了神,低下眼,让人瞧不清眼中思绪。
生辰宴就在第二日晚上,似乎什么都没变,可却似乎什么都变了。
皇帝将周相和程尚书解决后,自然提拔了许多新人。
宫宴上出现了许多年轻的面孔,看起来倒真有几分替长宁公主挑选驸马的架势。
只是长宁公主始终兴致缺缺。
宫宴进行到一半时,长宁倏然开口,眼中藏着些许狡黠。
「父皇,儿臣倒是中意一人,不知父皇能否允了儿臣。」
皇上有几分惊讶,还是笑着问道:「长宁所指何人?」
长宁公主的目光先是落在我身上,继而转向谢祉:「听闻谢尚书曾在渝州与西燕有过一战。不知谢尚书如今可有家室?」
谢祉冷静起身,答道:「谢公主厚爱。臣虽还未娶亲,但已有婚约在身。」
难道长宁公主心仪之人真是谢祉?
我下意识蜷了蜷手指。
她接着问道:「哦?本宫先前可从未听闻谢尚书有婚约在身,莫不是谢尚书诓本宫的吧?」
「便是公主身边这位宋姑娘。」
宫宴席中的目光刷刷朝我看过来,皇上开口问道:「可有此事?」
我硬着头皮站起身,行过一礼后答道:「确有此事。」
自谢祉得到重用后,延京大大小小的官宦人家都希望将自家女儿嫁予他。
自然有人打听到了我同谢祉曾经的婚约,但那时退婚在渝州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那些官家小姐压根没将我放在眼里。
皇上当然明白长宁公主的用意并不在谢祉,便顺着这话继续开口:「当日渝州同西燕一战,朕还未曾封赏你。如今战事已平,谢卿,你想要些什么?」
谢祉没有犹豫:「户部陈大人与臣同龄,却已有了一个四岁大的千金。臣虽没能像陈大人那般有福气,却希望早日完婚。」
我脸上一热,手却僵住了。
皇上哈哈笑了一声:「那朕便赐你同宋家姑娘三月后完婚,如何?」
「微臣谢过皇上。」
宫宴中顷刻间充满了道喜声,可我身旁的长宁公主却将目光投向另一边的席位,眸光中藏着些黯然。
可那里坐着的不是谢祉,也并非延京中的青年才俊。一群人混杂在那里,我也不知长宁公主看的究竟是谁。
她察觉到我的目光,偏过头向我浅浅一笑。
「恭喜。」
其余年纪相仿的姑娘也纷纷道喜,我很快便将长宁公主方才的异样抛之脑后。
谢祉如今的身份,已经不再是渝州那个曾经的落魄少年了。
更何况我与谢祉已经退了婚。
即便他如今还愿与宋家继续婚约,谢家人却不一定会同意。
毕竟我只是一介商贾之女,延京中多得是想要嫁给谢祉的大家闺秀。
长宁公主的确帮了我一个大忙。
可我的视线却越过她,看向她身后不远处的谢祉。
他轻偏过头,向我扬了扬手中的酒杯。
眉眼含笑,方才在大殿上说的那些话显然预谋已久。
待宫宴结束后,谢祉推拒了他人的邀约,同我一道向宫外走去。
今晚明月正圆,他看着那轮明月,轻叹了一声:「终于。」
我不明所以,转头看他。
他眉尾轻挑,像是忽然想到了些什么,十分记仇的模样:「这回你可再也退不了婚了。」
的确如此。如今这般,我同他的婚事便是板上钉钉了。
即便我想退,也退不掉了。
我哑然失笑。
我伸手轻轻勾住他的指尖,同样笑着回望。
「不退就不退呗。」
(完)
番外——谢祉篇
「冷性冷情,薄情寡义。」
虽对这样的评价早已有了准备,可我却未曾想过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词语,竟是从一位女子口中所出。
那时渝州深陷战乱之中,我因城墙上的那一箭而名声大噪。
世人皆以为我那一箭杀的是我未过门的夫人,可只有我和蒋家的人才知晓,蒋悠柔早就在同我堂兄私奔的途中死去,城门下那人只不过是西燕的一个幌子。
可如今战乱已平,那一箭迎来的竟不是书生文人的口诛笔伐,而是护国杀妻的大义凛然。
所有人将功劳归结于我,却无人记得城下死去之人。
何其荒谬。
倘若城墙之下那人真是我未过门的夫人,即便她因渝州而死,她难道就不无辜,不可怜吗?
因这话,我不由得多看了那女子几眼。
宋家的嫡女,宋声晚。
但她并未注意到我,带着她的丫鬟起身离开,却不知自己落下了东西。
没过多久,她的丫鬟回来取落下的钱袋。婢女眼尖,转头间一眼便瞧见了我,磕磕巴巴地指着我开口:「谢、谢……」
我无意再生事端,便故作不知情的模样,抬眼只道:「何事?」
那丫鬟闻言闭上嘴,摇着头匆匆离开。
我顺着酒楼窗外看去,丫鬟在酒楼大门前同她嘀咕一阵,她旋即抬头看了上来。
躲避不及,我遥遥对上她的视线。
可她却先我一步收回目光,迅速低下头,以手掩面,拉着自己的丫鬟逃似的离开。
就好像我是什么凶神恶煞一般。
第二次见她,是在林府一处宅院之中。
西燕攻打渝州一事始终留有存疑。西燕对渝州布防了如指掌,渝州内显然有西燕的内应。
追查之下,种种迹象均指向林鸿轩。
那晚夜访林府,我却被林鸿轩在书房内布下的暗器所伤。
府中人发现了我的踪迹,追着我寻来,我便只好躲进林府中一处荒院。
院落内寂静无声,我就近躲在一间屋子之中。
可刚推开窗我便后悔了。
里头有人。
但身后的追兵并不给我喘息的机会,我只能收敛气息,潜入屋内。
我并没有给她呼救的机会。可是当我在黑暗之中看清她的脸时,还是忍不住轻眯起双眼。
宋声晚?
是了,几月前林府似是办了喜宴,或许便是为了她和林鸿轩的婚事。
那时我身在延京,对渝州之事不太了解。
她挣扎不断。下一刻,腹部的伤口被利器刺入,我只觉得脑中空白一瞬。
旋即便想伸手解决身下的麻烦。
窗外的火光短暂照亮屋内,她看清我时像是有几分惊诧,只是泪眼蒙眬,双眼湿漉漉的一片。
眼角的泪珠滚落下来,紧接着随着光亮散去,融入黑暗。
我猝然闭眼,再睁眼时已经放弃了灭口的打算。
敢于说出那般话的女子,就算要死,也绝不能死于此。
我渐渐卸下力度,可令我出乎意料的是,她非但没有叫喊暴露出我的行踪,反而配合我驱走追兵。
屋内一时寂静下来,她在夜里看不清我,轻声开口问道:「你还在吗?」
伤口因她方才那一刺而更加疼痛,我悄声移至木桌前,点燃了未燃尽的蜡烛。
烛火亮起,看着屋内狼藉一片,我下意识开口:「你就住在这种地方?」
话落,我却倏然意识到自己的逾矩,便轻抿起唇不再言语。
可我忍不住在心中反问,林府的夫人,在林家便是这般待遇?
她亦没有回答我,浑身因害怕而微微颤抖。她的手上满是鲜血,有我的,亦有她的。
看着一地破碎的瓷片,以及她手中不断滴落的血液,我隐约明白些什么。
她不可能知道我会进到这间屋子,自然也不可能提前准备好锋利的瓷片藏于袖中。
她要防的人会是谁?
她似乎是察觉到自己此刻的狼狈,但手中的瓷片却愈抓愈紧。
我撇开眼,沉默着将蜡烛吹熄。
我在黑暗中靠近,将她抓着瓷片的手轻轻掰开。
湿黏沾了一手,她微微瑟缩一下,没有反抗。
我把瓷片扔开,将一把匕首塞进她手心,随后趁着夜色离开了林府。
仅仅一方瓷片,单凭她的力气,只会激怒她想防的那人。
我救不了她,只能留给她一把锋利的匕首。
虽受了重伤,可我拿到了林鸿轩同西燕来往的书信。
而后几日,我自然也打听到那晚之事。林鸿轩忙于打探我的消息,不再前往她的院子。
后来某一日,我再次想起她来。林府如今守卫森严,我虽拿到了证据不必再前往林府,可我还是去了。
她发现我后,为了遮盖我的行踪去取伤药,竟称自己捡到了只雀儿。
我哑然失笑。
我可不是什么雀儿。
可就连我自己也说不明白,屡次三番冒险前往林府,究竟是因为那晚的一时心软,抑或是其他。
时间一晃而过,林修齐同长宁回到渝州。
长宁此番前来并非只为渝州的兵权,更是为了自己的封地覃州。
宋声晚有孕了,三月有余。
林鸿轩将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就像是刻意而为之。
而我得知这个消息时,心中空落落的,看着洒落的茶水愣了一会儿神。
长宁来到渝州的第二日,我再次去了林府。
听闻女子有孕时时常害喜得厉害,可她却像个没事人一般。
我想,或许我该走了。
延京风流暗涌,长宁已多次催促我前往延京。
她既已有身孕,想必林鸿轩也会护着她吧。
可她求我帮忙时,我还是忍不住开口:「一壶酒,如何?」
但我却自嘲地笑了笑。
我究竟在奢求什么呢?
待我前往延京后,我同她便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就这样吧,就当我是徒留了一个念想。
可后来我却得知她同林鸿轩的婚约处处充满算计,夫君是假,有孕是假。
我找到长宁时,长宁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笑。
「原来你是为了她才不肯离开渝州。」
就好像浑身的伪装都被人看破,我别开眼,慌乱之中将已经放凉的茶一饮而尽。
可是长宁说的并没有错。
我一直不愿看清自己的心意,也不愿承认自己迟迟不肯离开渝州的原因,是为了她。
那日林修齐亦来了。只言片语中我便大致了解林修齐与她的曾经。
我害怕她会答应林修齐,害怕她会不顾一切地回头同他走。
长宁在一旁揶揄:「不去挽留一下吗?」
我遥遥看着树影下的她,轻轻笑着摇了摇头。
她但凭心定,便好。
她在拒绝林修齐后发现了我,不禁有些恼羞成怒。
可我却倏然忆起方才她同林修齐说,她不喜鸳鸯。
我不免打趣道:「方才听你提及鸳鸯,我倒是觉得有些相似。我既不是雀儿,也不是鸳鸯。」
后来我离开了渝州,她回到宋府。
我答应她会在中秋那日回来。
我开始陆陆续续给她写信。有一次她在信中问到,我既不是雀儿也不是鸳鸯,那我是什么?
我只在信中夹了一支雁羽。
我是一只孤雁。从前形单影只,如今不再孤身一人。
可惜那封信没能送到她手中,她也没能活着等到我回来。
回渝州的路上我遭遇埋伏。林鸿轩察觉到自己接下来的处境,决定先一步动手。
我甚至没能见到她的尸骨。
林鸿轩自然没能逃出渝州。
看着他被抽筋剥骨,我非但没觉得畅快,只觉得无力。
脑中一片空白,似乎有什么重要东西从我心上一点一点溜走了。
又过了几年,周程两家被抄,新帝继位,我成为新帝在朝中最信任的人。
新帝需要一个雷厉风行、手段狠辣之人来替他背负骂名,完成他不能做的事。
无数骂名声讨袭来,可我却冷眼瞧着,丝毫不在意。
那年中秋,新帝前往月坛祭祀祈福,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国师。
见我的第一面,他便摇头叹道:「执念太深。」
新帝问道:「何解?」
国师只淡淡瞥了我一眼,旋即移开视线:「来年春去秋来之时,便可解忧端。」
回府时街道两旁依旧热闹非凡,可我看着那轮明月,一不留神却晃了眼。
只道是,无人与我共团圆。
来年春,宋家打算离开渝州了。
宋夫人因她的死忧思过度,宋沽决定带着宋夫人离开渝州。
我也便买下了宋府的宅院。
这些时日我的身体愈发虚弱,时不时眼前一黑,醒来时已是几日后天明。
新帝允我告假一段时日,我便回了渝州。
天气渐渐凉了下来,渝州入了秋,桂花的香气扑鼻袭来。
我在宋府的桂花树下,挖出了几坛酒。
但我并不准备还给宋沽。
开坛取酒,酒香混着桂花香一起钻入喉间,辛辣过后留下一片甘甜。
视线有些模糊,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只留空中一轮圆月。
我的眼前再次一黑,酒坛砸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眼皮沉甸甸合上,可恍惚间,我却看见她向我走来。
她道:「冷性冷情,薄情寡义。」
宛若初见。
可眼前画面一转,我却见她含着泪嗔道:「谢祉,我等了你好久。」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