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臾如何以“即使知道眼前这位落魄的少年将来会权倾天下,我也要向他退婚”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她的神色闪过一丝警惕,紧接着面不改色回答我:「如梦阁中哪来的舒娘子?舒娘子早就被人给赎走了。」

我冷下脸,重复了一遍:「我要见舒娘子。」

我同她站在原地静静对峙,见我不肯退让,老鸨面色不善,拉扯住我的手,高声喊如梦阁中的护卫要赶我出去。

几个高大壮硕的男人快步走了过来,眼见便要抓住我。

「好了,岚夏。」有一道温柔的女声打破紧张的局面,在如梦阁一楼的拐角处,站着的便是舒娘子。

那些护卫见此,便也不再阻挠,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舒娘子并不仅仅只是我当初表面所见的如梦阁内的清倌,看此时护卫和岚夏对她的态度,恐怕她才是这如梦阁内真正的主人。

但我此时无暇探寻舒娘子的真实身份,一把甩开岚夏的手,向舒娘子跑过去。

一路奔波我已是疲累万分,我喘着粗气从怀中取出谢祉给的那枚玉佩,递给舒娘子。

舒娘子的视线落在那枚玉佩上,先是微微一愣,随后轻笑道:「谢祉将这东西给了你?」

我连连摇头,缓过气后同她说:「谢祉让我将玉佩交到你手中,说是你看到玉佩之后便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她轻垂下眼,从我手中接过玉佩。这枚玉佩泛着上好的温润光泽,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所能拥有之物。

舒娘子轻舒一口气,叹了一句:「我知晓了。」

旋即,她转了话题:「岚夏,你先带宋姑娘去屋内歇歇,我要向延京写一封急信。」

或许岚夏也明白这枚玉佩的含义,面上虽有不愿,但还是应了下来。

我拒绝掉舒娘子的好意,匆忙离开如梦阁。我没有时间停留休息,爹娘尚未妥善安置,谢祉那里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离开如梦阁后,我先是回了宋府一趟。不出一会儿,西燕攻打渝州的消息便四处传开,百姓们人心惶惶,四处逃窜。

见爹娘尚且安好,我便又离府前往城门。

只是赶往城门的途中,我却见有两人逆着人流进了某处酒楼。

于是我便多看了两眼。

进酒楼的不是别人,正是万书吏和林鸿轩。

初见万书吏时鼻尖的异香似乎再次被记忆翻涌上来,渝州危难之时,二人不前去帮忙,反倒前往酒楼,这本身就足够可疑。

我思来想去,还是悄悄跟了上去。

怕二人生疑,我并没有紧跟在他们身后,寻找他们所在的隔间便成了一个难题。

但我并不打算一间一间去寻,我取出自己的钱袋,在路边雇了个人,让他满脸着急地走到掌柜面前:「掌柜,方才进酒楼的是我家的少爷。他的东西在马车上落下了,我替他送进来。」

掌柜瞧见了他袖中若隐若现的钱袋,深信不疑,便给那人指了路。

我便借着喝茶的由头一道跟了上去。

那人在拐角处停了下来,告诉我隔间的位置,拿了钱便喜上眉梢地离开了。

我低头走了过去。隔间内安安静静,在外听不见任何声音。我正怀疑是不是自己找错了位置,便听见林鸿轩说话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他们还未进去。

情急之下我没有地方可以躲藏,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内的布置繁复豪华,屏风遮掩,不远处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巨大的深色水缸。

脚步声愈来愈近,我只好悄声抬步躲在水缸后。

屋门被吱呀一声打开,随后便陷入安静。

我的心微微一紧,但视线根本看不见两人的所作所为,不免有些紧张。

过了片刻,林鸿轩终于开口说话了。

「万书吏,今日渝州的风雪凛冽,就连鱼儿都快冻死了。」

万书吏含笑:「鱼儿死是它不懂得躲藏,又怎能怪到风雪上呢。」

这两人又在打什么哑谜?

但我的心急速跳动起来,心中的不安愈来愈重,我捏紧自己的袖口,总觉得有些地方并不对劲。

他们口中的鱼儿,说的该不会是我吧?

只是下一刻,有人抓住我的头发,将我从水缸后揪了起来。

头皮一紧,我被迫抬头看向眼前的人。

林鸿轩嘴角还隐隐噙着一丝笑,只是视线冰冷,眼中隐隐有了杀意。

「既如此,便别怪我辣手摧花了。」

随后,他将我向下按进水缸内。水流从口鼻间涌入,窒息感迅速掩盖了我所有感官。

可我却觉得这样的窒息感十分熟悉,就好像曾经也有人抓着我的头发,残酷无情地将我摁在水中。

意识渐渐涣散,我仿佛听见有人在低喃。

「怪就怪你自己吧。」

8

视线陡然清晰起来,一片繁杂之中,我看见了自己。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在渝州战乱平定的一月后,我出嫁了。

爹娘本不愿如此匆忙地将我嫁人,奈何两月后便是林知州嫡子林修齐同长宁公主的婚宴。

虽然林修齐是嫡子,可上头还有一个比他大上两月的庶长子,林鸿轩。

林修齐的母亲早逝,近些年,林知州抬了林鸿轩的娘做正室,林鸿轩自然也变成了「嫡」长子。

南渊极为看重长幼婚嫁顺序,为了让林修齐迎娶长宁公主过门,我同林鸿轩的婚事也不得不提前。

但我对这门婚事并不排斥,在几年前我便遥遥见过林鸿轩一面。

偶遇过几次后,他问我愿不愿做他的夫人。

我自是明白他的意思,但却还是唰的一下红了脸。在那之后不久,林知州便上门议亲。

于是我便也知道了他的名字。

那时我心里是高兴的,毕竟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于是在一个凌冽的冬日,我同林鸿轩完婚了。

成亲那晚,我带着新嫁娘的紧张与羞赧,期待着我的郎君掀开盖头。

可是并没有。我等了整整一晚,等到蜡烛彻底燃尽,等到寒气蔓延,骨头因寒冷嘎吱作响,我也没有等到他。

我想,许是他太忙了。毕竟自成婚后,他便没再来看我。

可是为什么,他却能日日夜宿花楼,往府中抬进一房房娇艳可人的妾室呢?

我原以为是自己无意中惹得他不快,便日日想着法子讨好他,却怎么也见不到他的面。

直至三月后,林鸿轩的妾室被诊出喜脉,我这才彻底死心。

既厌我,又为什么要娶我,将我像物件一样随手丢到一边?

我百思不得其解。

新晋的知州夫人瞧不上我是商贾之女,成日想着法子挑我的错处。自林鸿轩的妾室有孕后,她便变本加厉。

我忍气吞声。一边同爹娘寄信说一切都好,一边应付林夫人的责难,还要对着众人强颜欢笑。

这样的日子,简直受够了。

一日,林夫人借故让我去祠堂罚跪。隔着遥遥的大门,我却听见了荒诞至极的言辞。

字字露骨,我的脸又青又白。

林鸿轩带着他的丫鬟,竟来祠堂行那般苟且之事。

荒唐至极。

可是推开门,眼前的林鸿轩却并不是多年前的模样。他的五官与我记忆中的那人有些相似,那人的眼睛是含笑温润的,可眼前的林鸿轩却是全然陌生的。

我如遭雷击般愣在原地。

我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这般。可我的的确确听见了丫鬟唤他为大公子,而林修齐几月前便去了延京,府中唯一的公子便只有林鸿轩。

可我忽然意识到一种荒诞的可能。

……林修齐。

会不会我当初遥遥望见的那人,许诺我成婚的那人,并不是林鸿轩,而是林修齐?

林鸿轩注意到了我,在丫鬟身上的动作愈发孟浪。

看着眼前的一幕,我再也忍受不住,捂着嘴转身离开祠堂干呕起来。

当天晚上,林鸿轩来到我的院子,同时也印证了我的猜想。

他先是屏退众人,随意倚靠在桌前,视线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打量。

他轻佻地开口说道:「也不知我那位好弟弟看中的夫人,滋味又会如何?」

我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紧紧握起拳头,没有应声。

林鸿轩知道的,他全都知道的。

他知道我与林修齐的相识,知道林修齐那时的许诺,故而抢先一步与我定下婚约。

他为什么这样做?因为他……恨林修齐吗?

见我没有说话,林鸿轩一步一步向我走近:「今日见到你之后,我忽然有了一个新主意。」

他钳起我的下巴:「再过两月,林修齐便会带着他那位新夫人回到渝州。倘若那时他得知你在他人身下承欢,甚至有了身孕,他又会是作何感想?」

林鸿轩啧啧两声,像是已经想象到了那个画面,兀自笑了起来。

下一刻,他的神色变得阴沉狠厉,拽着我的胳膊便往床上拖去。

我挣扎中撞到了一旁的木柜,身后的花瓶倒下,里头的水洒了一地。

林鸿轩伸手向我的衣服探来,我反手拿起那个青瓷花瓶,毫不犹豫地向他头上砸去。

花瓶碎了一地,林鸿轩的头上也流下一道血迹。他停下动作,目光落在我手中紧攥的花瓶碎片,意有所指地怪笑一声。

「你最好时时刻刻都能拿到称手的武器。」

而我却丝毫不敢放松下来,直到他离开屋门,卧房内再次恢复了冷寂,我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小秋被他们支走,其余从宋府带来的家仆也不知所踪。我看着门外漆黑一片,心中却早已是一片灰暗。

直到恐惧和愤怒退去,掌心的疼痛这才席卷上来。

我垂头一看,手心早已被锋利的瓷器碎片划得血肉模糊。

入眼皆是一片血红。

我却陡然清醒,从冰凉的地面上爬了起来,扑到门边,抖着手将房门用门栓锁好。

休憩的卧房自然寻不到锋利的刀具,我只能捡起地上的碎片贴身藏好。

躺在床上,脑中却满是林鸿轩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

我没敢闭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我昏昏沉沉有了睡意,窗户的一声轻微异响把我惊醒。

我下意识捏紧手中的瓷片,猝然睁眼。

视线一片黑暗,那人的动作很轻,轻到我根本听不见他的脚步声。

可是他的动作比我想象中的要快上许多,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用手捂住我的嘴,将我摁倒在床上。

我止不住地挣扎,本要大喊的声音被他尽数掩盖,而抵在我和他之间的那只手却渐渐濡湿。

瓷片或许是划伤了他,他下意识闷哼一声,紧接着低声开口:「闭嘴。」

不是林鸿轩。

我迟疑了一瞬,可是迟来的愤怒却尽数将我吞没。

难道是林鸿轩故意找了其他人来折辱我?

我继续挣扎起来,可是远处却传来一阵喧闹,有人拿着火把穿过庭院,光亮透过窗子短暂地照亮了屋子。

虽然昏暗至极,可我却凭借着这暗淡的光看清了眼前人是谁。

……谢祉。

我认得他的。自西燕发动战乱后,渝州便是倚靠谢祉抵御西燕人一次次迅猛的攻击。

后来西燕人不知怎么抓到了与谢祉定下婚约的蒋悠柔,将她当作人质,要挟谢祉打开城门。

那时谢祉没有丝毫犹豫,拿起弓箭对准自己未过门的夫人,一箭毙命。

就连神色也未变分毫。

当时我便觉得蒋家小姐可怜,竟摊上一位薄情冷性的夫君。

这般冷血的人,若是忤逆他的话,怕是真的会死吧?

渐渐地,我挣扎的幅度小了下来。谢祉的动作并没有因此放松,我向他眨了眨眼,示意自己不会出声。

他沉默片刻,虽然松了手,却似乎并未完全相信我。

但我知道,只要我喊出声,他就会毫不犹豫地伸手将我的喉咙给掐断。

巡查的侍卫敲响了屋门:「夫人,您还好吗?」

林鸿轩命人将我院中的人都调走,这些侍卫自然也十分清楚,平平淡淡地说无事反倒容易引人生疑。

于是我冷笑一声,抄起另一侧的瓷器,哐当一声砸了过去。

「滚。」

那些侍卫果然不疑有他,没一会儿便离开了院子。

侍卫走后,谢祉并未开口说话。屋内因那些人的离开再次暗了下来,听不见声音,我也不知他究竟走了没有。

又过了片刻,我对着眼前的黑暗,轻声开口道:「你还在吗?」

无人回答。

正当我心下一松,打算下床查看时,桌前的蜡烛却被人点燃。屋内亮堂起来,映照出谢祉利落分明的脸庞。

我顿时僵住,不敢动弹。

可他的脸色算不上好,唇色苍白。我也注意到他浑身是血,腹部的伤口似乎还在不断涌出新的血液。

这绝非我那一方瓷片可以造成的伤势。

而我也恍然明白,方才手心的濡湿,是血。

9

虽然方才我对侍卫搜查的目的已经隐隐有了猜测,可眼前的景象还是让我微微瑟缩。

谢祉敛下眼,神色平静自然。若不是他撑在木桌上的手在隐隐颤抖,在他的伪装下,我压根不会认为他受了重伤。

而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探究的目光总让我隐隐觉得他想杀人灭口。

毕竟这种事情,谢祉又不是做不出来。

我下意识捏紧手中的瓷片,正打算开口缓和一下气氛,可是他却抢先一步,语气中像是带了些难言的意味:「你就住在这种地方?」

我怔愣一瞬,旋即明白他的意思。

林鸿轩将院子里的人全都带走,院内一片冷清,寂寥得就像是废弃的宅院。

或许谢祉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选择这方院落进行躲藏,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竟然闯入了一间有人的卧房。

但我不知该如何应答,便只好沉默。

过了片刻,他垂眼将蜡烛吹灭,在黑暗之中向我靠近。

他掰开我的手,将那方瓷片丢到地上,又往我手里塞了一个冰冷的东西。

是一把刀。

随后,他松开手,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

我却在原地站了许久。

或许他已经明白了我此刻的情形,但是他没有杀我,反倒帮我。

他和我先前在城墙上看见的谢祉,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那般冰冷无情之人,也会心软吗?

之后,我将匕首藏在枕下,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剩余的夜晚。

翌日一大早,小秋被放了回来。只是院内原先的奴仆全被尽数替换,留在我身边的宋家人竟所剩无几。

不仅如此,我再也出不了自己的院落,一旦靠近大门,侍卫便会拦在门前,厉声警告。

我被变相软禁了。

所幸之后的三天内,林鸿轩并未再来找我。

倘若不是这些看守的侍卫,我还以为他已经彻底将我遗忘。

谢祉给的那把刀十分锋利。虽然林鸿轩并未前来找我,但我也不敢放松警惕,用布条将刀捆在腿上,就连夜里也睡得不安稳。

约莫又过了五日,那天夜里院中传来一阵喧闹,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随后又彻底安静下来。

我从床榻上爬起来,点燃了桌前的蜡烛。我悄悄推开门,院内果真已经没有了人。

院中那些看守我的人,走了。

未等我松下一口气,屋中似乎又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我回头看去,险些叫喊出声。

桌前端坐着一人。谢祉平静地对上我的目光,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我一把合上门,下意识掩盖谢祉出现在我屋中的事实。可我只觉得惊吓,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这人前些日子浑身是血地闯进我的屋子,如今又悄无声息地坐在我面前。

他是后悔那日没有杀我,故意引开人想要了结我的性命吗?

我的手不自觉地微微蜷起,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可谢祉将饮尽的茶杯放回桌上,微微侧身,向我露出另一侧带血的胳膊。

他垂下眼,竟罕见地流露出脆弱。

「帮我。」

帮什么?帮他隐藏行踪,还是帮他……处理伤口?

可是他没再继续说话,我身后也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声音有些迟疑:「姑娘,您有事吗?」

是小秋。

许是她见我房中的烛火亮着,便前来询问。

我隔着门同小秋说道;「无事,有些睡不着。」

小秋松了一口气,似乎便要离开。

可我看着谢祉,竟再次开口喊住了小秋。

「等等,你……替我寻些伤药来。」

小秋顿时紧张起来:「姑娘您受伤了?」

我哑了一瞬,旋即开口解释:「我在窗前捡到只受伤的雀儿。你寻伤药时切记小心谨慎,莫要让人发现了行踪。」

虽不知谢祉三番五次前来林府有何目的,但倘若让他人知道谢祉在我这里,恐怕我也逃不了干系。

因为这些日子的软禁,小秋并未对我的嘱咐起疑。

待她走后,谢祉再次拿起茶杯,只不过这一次他只是将茶杯置于手中把玩,目光落在瓷白的茶杯上,也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不多时,小秋再次敲门,我半掩着门偷偷摸摸地接过伤药,背上却感受到谢祉的视线。

我僵着身体关上了门。回过头一看,便见谢祉果然在看我。

犹豫片刻,我还是走到桌前,将伤药放在他面前。

他只是看了一眼,却并没有接过。屋内依旧沉寂,我也不知自己是否误解了他的意思,便站在原地同他对视。

半晌,他别过眼,唇角轻掀:「林鸿轩近日不会再来了,夜里可以安心歇息。」

我却是一怔,先前应付小秋时随意找的借口,谢祉竟当了真。

不过近几日的确夜里难眠,我敛下眼没有说话,却接过了谢祉抬手递来的伤药。

直到谢祉衣衫半解,我站在他身后替他上药时,我才猛然反应过来这是多么逾矩的行为。

纵使他帮了我,但我同他的关系也并未好到这般地步。

但我已经拿了伤药,便也不可能撂手不管了。

若说原先还有些不自在,不敢看向谢祉的后背,可当他真正褪下上衣,我却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药瓶。

他的后背上满是斑驳的伤痕,有新有旧,左肩上有一道狭长的伤口,还在向外渗血。

谢祉察觉到我的停顿,微微偏头看向我。我没再犹豫,拿起药瓶便往下撒。

只听见他轻轻「嘶」了一声,倏然按住我的手,抬眼对上我的眼睛,不可置信道:「宋声晚,你当真是女子吗?」

我很快便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或许是他的反应让我觉得自己与他的距离近了些许,我竟大着胆子挣开他的手,毫不留情地继续往伤口上撒。

谢祉没再捉住我的手,不过瞧他微蹙的眉头,估摸着有些疼。

他的伤口并不是很深,我忽然想起他前几日出现时浑身是血的模样,犹豫片刻后问道:「你……前几日的伤,如何了?」

他闻言眉间微扬,像是有几分讶异,却还是懒洋洋地抬起眼:「尚能忍受。」

那便是不太好了。

但我并未再多过问。谢祉处理完伤口后便离开了,虽然第二日那些侍卫又回到了院中,但林鸿轩也如谢祉所说并未再来我的院子。

后来的两月内,谢祉偶尔深夜到访。有时带着伤,但大多数时间只是来院子里喝上一盏茶。

直到距离林修齐回府的前一周,林鸿轩竟将我院中的人全部撤走,接着派人将我「请」到前厅,当着众人的面宣布,我「有孕」三月有余了。

看着他满是胁迫的目光,我没有出言反驳。

我自然明白他的用意。林修齐要回来了,他想要用我来斩断林修齐同长宁公主之间的夫妻情谊。

尽管我曾经与林修齐险些定下婚约,但如今我已嫁,他亦娶,那些过往自然随风消散了。

更何况,我同林鸿轩的婚约已经定下许多年,他又怎会不知。

可他依旧任由我在这湍急的漩涡中深陷,直到我真正陷入这可怖的困境中,他也并未阻拦。

抑或是告知我这荒谬可笑的一切。

但我也不愿白白做林鸿轩手中的刃,在林家我并未有什么留恋的人,林府之间的事,凭什么要扯上我。

我想要同林鸿轩和离。

我要离开林府。

但光凭我说自然是无用的。林鸿轩轻而易举便能将我软禁在院子中,可我却无法向爹娘传出任何信件或是消息。

但如今不同了,一旦我「有孕」,我娘定会前来探望。

可是我左等右等,直到林修齐带着长宁公主回林府了,也未等到爹娘上门。

那日,林鸿轩并未让我见到林修齐,而是刻意在他面前提及我有孕在身,孕吐得厉害,所以无法接见,让他们千万别因此心生芥蒂。

长宁公主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其中的暗流涌动,还命人给我送来了新鲜的瓜果,让我保重身体。

第二日午后,当我在林府内转悠,想要借此向爹娘传出消息时,我却遇见了林修齐。

或许他已经在我身后跟了一段时间,当我发现他时,他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容貌同记忆中并无分别,可是时过境迁,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我没有怨也没有恨,只是平静地向他颔首:「大公子。」

可他却蓦然开口,欲言又止,最后全都化为一句:「对不起。」

我转身离开。但当我真的同他擦肩而过时,内心的平波无澜却告诉我,原来想要放下一个人,也可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所幸那晚,谢祉又来到我的院子。

这一回他的身上又带了伤,只是伤口并不算深。

自那次替他上药后,谢祉便会自己备下伤药来敲我的窗户。我特意腾出一个匣子存放他带来而未用完的伤药。

两个月断断续续的相处,我也发觉谢祉似乎并非我当初所想那般冷性薄情。虽不知他频频到访林府究竟所为何事,但我却知如果不是他,我在林鸿轩手中怕是难逃此劫。

于是我熟稔地替他上药,同时开口同他商量:「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他轻轻「嗯」了一声,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我想见我爹娘。」

他时常来我院中,自然知晓我一直都被林鸿轩派人监视。即便我爹娘上门,林鸿轩也能找到借口让他们无法见我。

我要的是可以不再受林鸿轩监视,安安静静、无惧畅言的那种「见」。

谢祉自然明白我的意思。他似笑非笑地抬眼:「让我帮忙可是有代价的。」

我的手倏然顿住,咬着牙问:「什么代价?」

不愧是谢祉,果然他依旧薄情冷性,以利为先。

他沉吟片刻,勾起唇角:「同我共饮一壶酒,如何?」

「一壶酒?」

我被他提出的条件怔愣住。只需一壶酒,谢祉的要求竟如此容易?

我当然应了下来。

但他却又改口,轻皱了皱眉:「罢了。」

我却以为他是要反悔,急忙之中拉住他的手:「我能喝。」

他的视线落在我攥着他的那只手上,我耳后蓦地有些发烫,连忙收回手去。

谢祉垂下眼,像是在自言自语:「你有孕在身,不能饮酒。待你日后再补给我吧。」

我有孕在身?

谢祉竟然不知那是假的。

我紧抿起唇,认真同他解释:「我没有身孕。那是林鸿轩编造的谎言。」

但谢祉却凝了眉,显然他只知我受林鸿轩的监视与软禁,却不知缘由。

我迟疑片刻,将事情全盘托出。

谢祉听完一切后,神色有些肃然。他只回了一句「我明白了」,便没再开口。

他沉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也隐隐有些走神,一时之间没有注意到手下的动作。

待我回神,伤药已经撒了一地。我倏然收回手,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谢祉抬眼注视着我,他斟酌片刻,开口道:「我总觉得,你很怕我。」

竟如此明显吗?

或许是先前在城墙上看见的那一幕过于骇人,即便同谢祉接触许多,我也依旧忘不了他当初是怎样用蒋家小姐的性命换得渝州暂时的安宁。

我勉强笑了笑:「怎会。」

但他似乎已经猜出了原因,盯着我若有所思:「那日,你也在城墙上吧?」

我和他都知道那日究竟是哪一日。

是他一举成名之日,亦是蒋家小姐命丧黄泉之日。

我僵了片刻,垂下眼,算是默认。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又有些寡淡和无奈。

「是假的。

「那日西燕人手中的蒋悠柔,是假的。」

我却倏然抬头,压根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似乎是想到些什么,唇角微微上扬,可却又在下一刻倏然向下垂去。

「蒋悠柔在那日之前早就已经死了。她在和我堂兄私奔的途中被抓了回去,是我亲手葬的他们。」

蒋悠柔和谢祉堂兄……私奔?

「谢祎家中势弱,蒋家不愿将蒋悠柔嫁予他,想要将她嫁给渝州内一位富家公子。

「可那富家公子日日流连花街柳巷,不仅如此,举止轻浮粗鲁。谢祎不愿见她嫁给此等浪子,便求我求娶蒋悠柔。」

后来的事我自然也隐隐明白了。

谢祉与谢祎不同,他有一个在渝州说得上话的外祖。

谢祎想让谢祉求娶蒋悠柔以拖住蒋家,同时与蒋悠柔商量逃婚私奔。

谁能想到西燕人忽然攻打渝州,谢祎在战场受了伤,蒋悠柔想要趁乱离开去寻谢祎,却被蒋家人抓了个正着。

蒋悠柔,是被蒋家人沉塘而死的。

知晓此事的人并不多。蒋家对外只说是蒋悠柔卧病在床,只等合适的一日告知众人她不幸「病死」。

而谢祎在得知蒋悠柔的死讯后,亦死在了战场上。

至于那日西燕人劫持的「蒋悠柔」,只不过是西燕人派出的人故意混淆视听。他们在渝州中寻不到蒋悠柔,便寻了个假的当作人质。两军距离之远,寻常人是很难分辨出城下女子究竟何人。

只是他们大抵也没有想到,蒋悠柔已死。

而我在先前对这之中的种种隐情并不知情,一时之间竟也不知如何应答。

谢祉自然也瞧出了我的震惊,他轻扯了下唇角,懒散而漫不经心。

「你误会我射杀蒋悠柔,我误会你怀有身孕。

「我们之间扯平了。」

10

那晚之后谢祉没再来找我。直至半月后,长宁公主竟罕见地来到了我的院子,邀我一同去建安寺中烧香礼佛。

起先我是有些犹豫的,毕竟她如今是林修齐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应当与她保持距离。

可是她却又借着送礼的机会给我递上一张纸条,我避着下人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只有一个字。

「谢」。

不难猜出长宁公主是受谢祉所托邀我出府,我当即便答应下来。

自林修齐回府后,林鸿轩派来看守我的侍卫已经松懈许多,于是我顺利地接受长宁公主的邀约。

只是我并没有想到谢祉竟同长宁公主也有交情。不过转念一想,谢祉在延京也待过一段时日,或许他便是在那时结识了长宁公主。

长宁公主坐在马车上,十分自如。她似乎很是好奇我与谢祉的关系,但她并未开口询问,而是感叹了一句:「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若你需要帮忙也可以来找我。」

我自知这是沾了谢祉的光。即便如今我和长宁公主成了「妯娌」,但我也不认为自己能够获得她的另眼相看。

因而我并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只是浅浅地笑了笑,低下眼沉默不语。

抵达建安寺后,长宁公主带着我来到禅房。推开门,禅房内坐着的便是我爹和我娘。

他们急忙走上前,目光中满是关切。长宁公主见状贴心地合上门离开。

我娘的眼眶微红:「晚晚,你究竟怎么了?」

我轻抿起唇,将他们拉到桌前,仔仔细细讲完来龙去脉。

话毕,我爹一拍桌子,气愤地拂袖站起身来。他嘱咐我娘将我带回宋府,至于我同林府的关系,他会想办法解决。

我爹说着便推开门,只是禅房前似乎还站了什么人。他冷哼一声,毫不留情讽刺道:「你来做什么?」

我闻言朝门外望去,只见林修齐站在禅房台阶下,视线越过我爹看向我。

他收回目光,道:「我想同你谈谈。」

我爹张口便是要拒绝。可我知道如若不说清楚,林修齐怕是会一直纠缠不休,便抢先一步说道:「你进来吧。」

屋内只剩下我与林修齐二人,我并未关上门,而是大大方方地坐在桌前,静待他开口。

半晌,他吐出一句话来:「对不起。」

我却反倒觉得莫名其妙了。他两次见我,都只是为了说对不起,可这些无用的话现在说出口根本毫无意义。

于是我果断站起身,便要离开。

可他却再次喊住我,捉住我手腕,眼中藏有些许希冀:「林鸿轩之事我已知晓。待此事结束后,你还愿同我……」

我却径直打断他:「你知晓为何我的绣品中从未出现过鸳鸯吗?」

愿同他什么。

是继续同他交好,还是做他藏于深闺的外室?

他已经成亲了。我和他都知道他不可能为了我同长宁公主和离的。

她身后代表的是皇权,林修齐不敢,也不会这样做的。

鸳鸯并不忠贞,出双入对也只是假象。

或许从一开始,这些就是错的。

而我绝对不会让自己做出如此不齿的事情。

果真,林修齐眼中的希冀渐渐散去。他猝然闭眼,再次睁眼时恢复了原先的冷静,似乎方才的失态只是我一个人的错觉。

他垂下眼,自嘲道:「是我想岔了。」

我挣开他的手,没走几步便见长宁公主站在禅房院门的拐角,静静地看着我们。

我霎时愣住,尴尬得不知该如何言语。

可她却笑着走上前,挽住林修齐的胳膊,眨着眼睛歪头问我:「你同你爹娘谈得如何了?」

我也顺着楼梯下,保全了三人的颜面,同样笑着回答道:「已经解决了。」

「那便好。」长宁公主偏过头看向林修齐,狡黠一笑,「你是特意来接我的吗?我们走吧。」

林修齐没有反驳,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跟着长宁公主离开了禅房。

我目送他们远去,也起步打算离开。可是在禅房转角处,我却遇见了谢祉。

他随意倚在墙边,视线遥遥向我望过来。

「不再考虑一下吗?据我所知,长宁和林修齐并非只是表面的夫妻关系。」

他这句话带给我的冲击太大了。先是林修齐同长宁公主的关系,再是他同长宁公主的关系。

直接唤她为长宁,他们之间的关系定是十分亲密吧?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