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身体上懈怠了,可是通往延京的路已经打通了。
不知怎的,这一世的长宁公主竟早已注意到了林修齐。派来渝州打探的人无意发现了宋氏的香料,便带了些回去。
长宁公主十分喜欢。
至于延京,长宁公主带头使用后,其他官宦小姐也纷纷效仿。于是在半月前,延京的商铺便在众人的期待下「紧急」开张了。
我爹自然也知晓了此事,手笔豪迈地又给了我一大笔银钱。
在他看来,女子经商也并未有什么不好。毕竟日后我嫁了人,也有自己的积蓄和商铺,在夫家也能多有几分底气。
但我的的确确未曾想过嫁人,只是不欲同我爹争辩,便由他去了。
又过了一月,宋府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此人是从延京来的使者,是长宁公主身边的亲信。他在林知州的府邸落脚,却指名要见我。
他带来的是长宁公主的口谕,说是要见我,让宋府众人即刻进京。
那一刻我便知,自己千方百计打通延京道路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倘若只是普通的生意往来,我爹娘是不可能一道离开渝州的。
我不是没有想过将前世中发生的一切告诉他们,只是我爹生在渝州,他的一切都是渝州所赋予的,一旦他知道渝州即将战乱,他不会逃跑。
即便像上一世那样散尽家财,他也会誓死同渝州共进退。
可我不一样。
我没有心怀苍生的远大志向,也没有多余的心思顾及他人,只想同爹娘平平安安地度过余生。
我的心太小了,容不下再多的人。
自私极了。
正因我对我爹的了解,所以我才想方设法同皇室之人搭上关系。只有宫里那些人的命令,我爹才会毫不生疑地同我一道离开渝州。
而如今,我终于做到了。
爹娘连夜收拾行李,决定启程前往延京。
渝州上下自然也知晓了这件事,有不舍的,也有嫉恨的。
林修齐倒是特意上门送行。不久后他也即将进京参加会试,故而他也并未有什么不舍,反倒说如果我在延京中遇到了困难,可以找他帮忙。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我们进入延京后便不会再回到渝州。
也对,毕竟这是长宁公主亲自召见,寻常人飞黄腾达进入延京后,怎么可能还会回到故居。
但我爹却执意想要回来。他只当此次延京之行是出门散心,在临行的前一天还同我娘商量要不要带些延京的新奇玩意儿回渝州。
我坐在一旁没有说话。看着我爹在我娘耳边喋喋不休,我娘假装生气推搡开他,我的内心柔软得一塌糊涂。
只要在延京躲过战乱,爹娘想做什么都好。
直到我回房打算歇息,屋中却来了不速之客。
那人敲的是我房中的窗,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推开窗一看,却见窗外站着的是谢祉。他手中拎着两小坛酒,见我开窗后先是微微一笑,扬起手中的酒坛在我眼前晃了晃:「要不要试试?」
我盯了他半晌,没有说话。
哪家正经公子会在大晚上敲开闺家小姐的窗户,问要不要一起喝酒的?
全南渊恐怕就只有谢祉一人会这样做吧?
于是我眉间微扬,将他曾经拿来应付我的话回敬过去:「谢公子,男女有别。」
谢祉闻言顿住了,他渐渐放下拿着酒坛的手,低下眼小声嘟囔了一句:「真记仇。」
……
离天下之大谱。
谢祉这是,魔怔了?
分明三个月前的那晚他还冷淡地同我说「男女有别」,今日却又凑上前来问我要不要一道喝酒。
我同谢祉的关系,似乎也并未到了这般相熟的地步。
他抬眼看向我,面上带有狐疑之色。片刻后,他了然地颔首:「我知晓了,你害怕。」
「我有什么好怕?」明知他是故意激我,可我就是忍不住反驳。
他轻轻哼笑一声,将其中一坛塞到我怀中:「怕喝不过我。」
我倏然无言以对,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吗?
我一介闺中女子,酒量本就不行,怎么可能喝得过他。
但他伸手的动作也让我在空气中嗅见了丝丝酒香,或许他在来之前便已喝了酒,抑或他来时便已经有些醉了。
我看着怀中的酒坛,无奈喟叹一口气。
罢了,便当谢祉是来送我。
屋门外有丫鬟侍从,我并不想惊动他们,便搭着谢祉的手从窗户爬了出去。
屋外还下着雪,偶尔脖间会飘进几朵雪花,顷刻间便融化殆尽,带来丝丝凉意。
我和谢祉就地坐在窗户外的屋檐下,此时没有月光,只有屋内的昏黄烛光将黑暗一隅微微照亮。
我拔开盖子,轻轻小酌一口,连忙吐了舌头。
辛辣无比。
谢祉倒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的反应感到很新奇。
但我实在对这酒提不起兴趣,除方才小酌一口后便再没动它。
谢祉抬起头看向远处黑沉的天边,一口接一口将自己的那坛酒解决,最后还将我怀中的酒给解决了。
约莫过了两刻钟,我觉得自己的腿都快要冷得不能动弹时,谢祉忽然开口:「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想要问你。」
他扭过头,视线清明。
「我原以为你先前同我退婚,是有了心仪之人。」
我知道他说的便是林修齐。
「可后来我却得知,你拒绝了他。」
「所以为什么呢?」他低下眼,轻声喃喃,「为什么你执意与我退婚,避我如蛇蝎?」
我沉默片刻,忍不住问他:「那你又为什么执意与我定下婚约呢?」
分明在上一世里,我们毫无交集。
谢祉抬眼看过来,眸中像是装了些什么东西,看向我的目光很亮。
「我……」他顿了片刻,继续说道,「我曾做过一个梦。」
……梦?
「梦醒来后,我的心空落落的,只记得其中的部分画面。
「梦中也出现了西燕人在渝州的踪迹,所以我才会怀疑渝州中有了西燕的细作。
「我还记得自己风尘仆仆地抽空给你写信,询问你一切是否安好。」
谢祉顿住,像是在思忖究竟如何说会比较好些。
半晌,他得出结论:「梦里的我,是心悦你的。」
我定定地看了他几秒,无比郑重地同他说:「可是,我也做过一个梦。」
既然谢祉用梦作为媒介,那我也借梦将前世之事说出口。
「梦里,西燕人在半年后攻打南渊各州,渝州深陷水深火热之中。而你平定了战乱,得到圣上重用。」
他一怔,没有打断我,继续听我讲了下去。
直到我将上一世南渊的局势坦白,他陷入沉思,过了片刻若有所思地开口:「所以,梦里的我待你不好?所以你醒来后要同我退婚?」
这又是哪儿跟哪儿?
原以为在离开前能给谢祉留下些有用的信息,谁能想到他的关注点完全不在这里。
我猝然闭眼,忍住骂醒他的念头,睁眼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梦里,我和你根本就没有交集,也没有婚约。」
可他却万分执拗,似乎非要得到个结果:「那在你的梦里,你又嫁了谁?」
嫁了谁?
我倏然怔住。
是啊,上一世,我究竟嫁了谁?
而我又是因为什么而死?
7
我似乎少了一段记忆。
一段最重要的记忆。
我只知谢祉平定战乱。可是,然后呢?
然后我怎样了,我的家人又怎样了。
在寒冷困顿的夜里,我却陡然清醒。
见我没有回答,谢祉似乎也明白我的这个「梦」并没有结局,遂不再开口。
过了片刻,谢祉只给我留下一个孤寂的背影,一步步被黑暗所吞噬。
谢祉走了。
可是回到卧房的我并没有因此感到温暖起来。我看着桌前摇曳的烛光,直至它燃尽,直至天光彻底大亮,我也没有睡着。
小秋清早见我坐在榻上盯着木桌不动弹,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扔下手中的铜匜,扑到我面前。
她拉着我的手,泫泪欲滴:「姑娘,您怎么了?」
小秋这反应,怎么像是我快要不行了?
我打起精神,同她解释:「临行前太兴奋了,怕以后再也回不来了。」
小秋擦了擦泪,满脸天真:「怎会回不来呢?这里是姑娘您的家啊。」
我愣怔了半天,随后释然。
是了,没有剩下的半截记忆并不会如何。我只需要知道自己要趁战乱爆发前将爹娘安置在安全的地方。
如此,便足够了。
洗漱过后,我同爹娘便坐上前往延京的马车。
马车向城门驶去。看着愈来愈远的渝州城门,我终于放下心来。
宋府马车跟在一同前往延京的其他商队之后,商队约莫行驶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我却察觉到不对劲来。
太安静了。
即便是出了喧嚣的渝州,也不该如此安静才对。
我轻轻掀开车帘一角,马车外似乎并无异常,只能听见马儿时不时打个响鼻。
远处是连绵不断的山峦,道路旁的树林也被雪花包裹。
一切都是那样静谧与正常。
可正是有连绵的雪山衬托,我这才看见对面山头竟有密密麻麻的黑点在移动。
不仅如此,就连一旁的树林里,也似乎有人深藏其中。
我霎时慌乱起来,但又很快稳住心神,撩开门帘让府中的小厮去给商队的领头人报信。
可惜没等小厮多走几步,前方车队却隐隐传来一阵吵闹。昨日我同谢祉在外虽有些受寒,所幸嗅觉并未受到影响,还是闻到了空气中浅淡的血腥味。
我抓着车帘的手微微一紧,径直向车夫喝道:「掉头回去!」
车夫是宋府的家仆,虽不明所以,但还是按照我的话掉头往渝州的方向赶。
那些埋伏的人也知晓我们察觉到了异常,便不再伪装,提刀冲了上来。
我爹问道:「可是山贼?」
这些人打扮怪异,浑身上下做了不少掩饰,若是寻常商队路过,第一时间也只会想到是山贼。
但我却知道他们不是山贼。
远处山头向渝州前进的大批部队,恐怕就是西燕所派。
而这些隐藏在树林里的人,只是为他们派来清道的士兵罢了。
后头的人穷追不舍。马儿虽然跑得快,但毕竟拖着一整辆马车。
那些人很快抢了商队的马,渐渐跟了上来。
所幸此处离渝州城门并不远,我们很快又赶到城门前。
城门前不知为何簇拥着一堆来往的百姓,城门宽大,可马车根本无法通过。
车夫扯住缰绳停了下来,我拉着爹娘从马车上跳下来,马车后还跟着几辆宋府的马车,再之后便是驾马赶上来的西燕人。
惊马声引来了城门侍卫的注意,他们绕过百姓正要上前查看,却被迎面的箭矢一箭穿心。
百姓们见了血便纷纷逃窜,我没敢回头,拉着爹娘便往城门里跑。
人多,前来查看的士兵被人群阻挡,上前的速度也慢了许多。
寒风呼啸,刮在脸颊上隐隐生疼。等我终于靠近城门,却见谢祉站在人群开外,手中拿着一把弓弩正对着我。
或者说,是瞄准我的身后。
我脑中蓦然浮现起上一世他站在城墙上持弓的画面,脚步不由得一顿。
箭矢径直飞了过来,尽管身处寒冬,可我却依旧清晰地听见了它刺穿皮肉的声音。我回头看去,便见距我五米外的西燕人从马上倒下来,胸口正插着谢祉射出的那支箭。
我爹急忙拉扯住我的手:「发什么愣,快跑!」
城门在士兵的推动下开始关闭,其余幸存的家仆也在关门前挤了进来。
谢祉放下弓,扔给身后的副手,没再看我,径直上了城墙。
我本应同爹娘一道赶紧回府的,可我却撇开我爹的手,向通往城墙上的通道跑去,同时向身后大喊:「爹,你先带我娘走。」
驻守的侍卫没有多余的心思阻拦我。我一口气冲上城墙,远处视线的交界已经出现黑压压的军队。
提前了。
西燕人的计划为什么提前了?
谢祉见我冲了上来,攥住我的手腕,面上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严峻:「回去。」
下一刻,漫天箭矢如细雨般砸了下来。谢祉扯住我的手,将我拽到城墙一角,向下一摁。
背靠着城墙,我跌坐在地上,看着扑簌雪花落下,无数箭矢飞了进来。
我反手攥住他的手腕,注视着他黑色的眸子:「是西燕人。远处还有陆续赶来的士兵,必须尽快召集人手抵御敌军。」
箭流还未散去,我和谢祉只能暂时躲在墙边。
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巡视一周后开口询问:「可有受伤?」
我摇头。
今日城门前驻守的士兵数量远不如以往,就像是有人知晓今日会发生些什么,于是刻意支开驻守的士兵。
还有城门前围堵的百姓,究竟又是在做些什么?
谢祉像是看出我心中疑惑:「我正是为城门前的百姓而来。今日林府派人为你们送行,在城门前撒下大量银钱,自然引得百姓拥堵围观。」
可分明在我离开前,林府还未曾派人前来。
等宋府的马车走了再送,这又是想要做什么?
借送行之名制造人群聚集,又调走城墙驻守士兵之人,究竟是谁?
此时箭流停了,谢祉拉着我的手腕往一旁的阶梯下走去。进了阶梯后,暂时阻隔了城墙上的危险,谢祉卸下腰间的玉佩,递到我手中。
「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他温热的指尖落在我掌心,温度混在冰凉的玉佩中,激得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你拿着这枚玉佩,去找你当初寻得的那位舒娘子,她看见玉佩之后便知该如何做了。」
舒娘子?
谢祉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派兵遣将,而是让我去寻舒娘子。
此刻我也察觉到舒娘子身份的特殊,便攥紧手中的玉佩,重重点头。
随后转身下了阶梯,身后谢祉冷静嘱咐属官的声音渐渐飘远,我向舒娘子所在的小院跑去。
当时我将舒娘子安置在渝州中的某处宅院,之后香料生意红火后,我便又替她寻了一处较大的宅院。
可是当我终于来到宅院前,却始终不见有人开门。
宅院大门上的门环已经落上一层薄灰,显然舒娘子已经离开些许时日。
我心中着急,舒娘子会去哪儿?
我自然想到了与舒娘子在渝州内有关的另一处地点。
如梦阁。
尽管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我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我咬咬牙,又启程前往如梦阁。
此时是白天,如梦阁大门紧闭。我没有时间等到它夜晚开门,或许城外那些西燕人也不会给它再次开门的机会。
于是我三步做两步冲到大门前,疯狂拍门。
里头的人像是有些不耐,连连喊道:「急什么急什么。」
开门之人正是那日迎我的老鸨。只是今日我是女儿身打扮,又一副来势汹汹的模样,她没有认出我,下意识认为我是来砸场子的,眼看便要关门。
我急忙伸手挡了一下,即将合起的门框便夹在我的指节,疼得我眼睛一热,险些砸下泪来。
她反应过来再次关门前,我趁势推开了门,忍着疼同她说:「我要见舒娘子。」
她的神色闪过一丝警惕,紧接着面不改色回答我:「如梦阁中哪来的舒娘子?舒娘子早就被人给赎走了。」
我冷下脸,重复了一遍:「我要见舒娘子。」
我同她站在原地静静对峙,见我不肯退让,老鸨面色不善,拉扯住我的手,高声喊如梦阁中的护卫要赶我出去。
几个高大壮硕的男人快步走了过来,眼见便要抓住我。
「好了,岚夏。」有一道温柔的女声打破紧张的局面,在如梦阁一楼的拐角处,站着的便是舒娘子。
那些护卫见此,便也不再阻挠,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舒娘子并不仅仅只是我当初表面所见的如梦阁内的清倌,看此时护卫和岚夏对她的态度,恐怕她才是这如梦阁内真正的主人。
但我此时无暇探寻舒娘子的真实身份,一把甩开岚夏的手,向舒娘子跑过去。
一路奔波我已是疲累万分,我喘着粗气从怀中取出谢祉给的那枚玉佩,递给舒娘子。
舒娘子的视线落在那枚玉佩上,先是微微一愣,随后轻笑道:「谢祉将这东西给了你?」
我连连摇头,缓过气后同她说:「谢祉让我将玉佩交到你手中,说是你看到玉佩之后便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她轻垂下眼,从我手中接过玉佩。这枚玉佩泛着上好的温润光泽,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所能拥有之物。
舒娘子轻舒一口气,叹了一句:「我知晓了。」
旋即,她转了话题:「岚夏,你先带宋姑娘去屋内歇歇,我要向延京写一封急信。」
或许岚夏也明白这枚玉佩的含义,面上虽有不愿,但还是应了下来。
我拒绝掉舒娘子的好意,匆忙离开如梦阁。我没有时间停留休息,爹娘尚未妥善安置,谢祉那里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离开如梦阁后,我先是回了宋府一趟。不出一会儿,西燕攻打渝州的消息便四处传开,百姓们人心惶惶,四处逃窜。
见爹娘尚且安好,我便又离府前往城门。
只是赶往城门的途中,我却见有两人逆着人流进了某处酒楼。
于是我便多看了两眼。
进酒楼的不是别人,正是万书吏和林鸿轩。
初见万书吏时鼻尖的异香似乎再次被记忆翻涌上来,渝州危难之时,二人不前去帮忙,反倒前往酒楼,这本身就足够可疑。
我思来想去,还是悄悄跟了上去。
怕二人生疑,我并没有紧跟在他们身后,寻找他们所在的隔间便成了一个难题。
但我并不打算一间一间去寻,我取出自己的钱袋,在路边雇了个人,让他满脸着急地走到掌柜面前:「掌柜,方才进酒楼的是我家的少爷。他的东西在马车上落下了,我替他送进来。」
掌柜瞧见了他袖中若隐若现的钱袋,深信不疑,便给那人指了路。
我便借着喝茶的由头一道跟了上去。
那人在拐角处停了下来,告诉我隔间的位置,拿了钱便喜上眉梢地离开了。
我低头走了过去。隔间内安安静静,在外听不见任何声音。我正怀疑是不是自己找错了位置,便听见林鸿轩说话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他们还未进去。
情急之下我没有地方可以躲藏,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内的布置繁复豪华,屏风遮掩,不远处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巨大的深色水缸。
脚步声愈来愈近,我只好悄声抬步躲在水缸后。
屋门被吱呀一声打开,随后便陷入安静。
我的心微微一紧,但视线根本看不见两人的所作所为,不免有些紧张。
过了片刻,林鸿轩终于开口说话了。
「万书吏,今日渝州的风雪凛冽,就连鱼儿都快冻死了。」
万书吏含笑:「鱼儿死是它不懂得躲藏,又怎能怪到风雪上呢。」
这两人又在打什么哑谜?
但我的心急速跳动起来,心中的不安愈来愈重,我捏紧自己的袖口,总觉得有些地方并不对劲。
他们口中的鱼儿,说的该不会是我吧?
只是下一刻,有人抓住我的头发,将我从水缸后揪了起来。
头皮一紧,我被迫抬头看向眼前的人。
林鸿轩嘴角还隐隐噙着一丝笑,只是视线冰冷,眼中隐隐有了杀意。
「既如此,便别怪我辣手摧花了。」
随后,他将我向下按进水缸内。水流从口鼻间涌入,窒息感迅速掩盖了我所有感官。
可我却觉得这样的窒息感十分熟悉,就好像曾经也有人抓着我的头发,残酷无情地将我摁在水中。
意识渐渐涣散,我仿佛听见有人在低喃。
「怪就怪你自己吧。」
8
视线陡然清晰起来,一片繁杂之中,我看见了自己。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在渝州战乱平定的一月后,我出嫁了。
爹娘本不愿如此匆忙地将我嫁人,奈何两月后便是林知州嫡子林修齐同长宁公主的婚宴。
虽然林修齐是嫡子,可上头还有一个比他大上两月的庶长子,林鸿轩。
林修齐的母亲早逝,近些年,林知州抬了林鸿轩的娘做正室,林鸿轩自然也变成了「嫡」长子。
南渊极为看重长幼婚嫁顺序,为了让林修齐迎娶长宁公主过门,我同林鸿轩的婚事也不得不提前。
但我对这门婚事并不排斥,在几年前我便遥遥见过林鸿轩一面。
偶遇过几次后,他问我愿不愿做他的夫人。
我自是明白他的意思,但却还是唰的一下红了脸。在那之后不久,林知州便上门议亲。
于是我便也知道了他的名字。
那时我心里是高兴的,毕竟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于是在一个凌冽的冬日,我同林鸿轩完婚了。
成亲那晚,我带着新嫁娘的紧张与羞赧,期待着我的郎君掀开盖头。
可是并没有。我等了整整一晚,等到蜡烛彻底燃尽,等到寒气蔓延,骨头因寒冷嘎吱作响,我也没有等到他。
我想,许是他太忙了。毕竟自成婚后,他便没再来看我。
可是为什么,他却能日日夜宿花楼,往府中抬进一房房娇艳可人的妾室呢?
我原以为是自己无意中惹得他不快,便日日想着法子讨好他,却怎么也见不到他的面。
直至三月后,林鸿轩的妾室被诊出喜脉,我这才彻底死心。
既厌我,又为什么要娶我,将我像物件一样随手丢到一边?
我百思不得其解。
新晋的知州夫人瞧不上我是商贾之女,成日想着法子挑我的错处。自林鸿轩的妾室有孕后,她便变本加厉。
我忍气吞声。一边同爹娘寄信说一切都好,一边应付林夫人的责难,还要对着众人强颜欢笑。
这样的日子,简直受够了。
一日,林夫人借故让我去祠堂罚跪。隔着遥遥的大门,我却听见了荒诞至极的言辞。
字字露骨,我的脸又青又白。
林鸿轩带着他的丫鬟,竟来祠堂行那般苟且之事。
荒唐至极。
可是推开门,眼前的林鸿轩却并不是多年前的模样。他的五官与我记忆中的那人有些相似,那人的眼睛是含笑温润的,可眼前的林鸿轩却是全然陌生的。
我如遭雷击般愣在原地。
我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这般。可我的的确确听见了丫鬟唤他为大公子,而林修齐几月前便去了延京,府中唯一的公子便只有林鸿轩。
可我忽然意识到一种荒诞的可能。
……林修齐。
会不会我当初遥遥望见的那人,许诺我成婚的那人,并不是林鸿轩,而是林修齐?
林鸿轩注意到了我,在丫鬟身上的动作愈发孟浪。
看着眼前的一幕,我再也忍受不住,捂着嘴转身离开祠堂干呕起来。
当天晚上,林鸿轩来到我的院子,同时也印证了我的猜想。
他先是屏退众人,随意倚靠在桌前,视线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打量。
他轻佻地开口说道:「也不知我那位好弟弟看中的夫人,滋味又会如何?」
我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紧紧握起拳头,没有应声。
林鸿轩知道的,他全都知道的。
他知道我与林修齐的相识,知道林修齐那时的许诺,故而抢先一步与我定下婚约。
他为什么这样做?因为他……恨林修齐吗?
见我没有说话,林鸿轩一步一步向我走近:「今日见到你之后,我忽然有了一个新主意。」
他钳起我的下巴:「再过两月,林修齐便会带着他那位新夫人回到渝州。倘若那时他得知你在他人身下承欢,甚至有了身孕,他又会是作何感想?」
林鸿轩啧啧两声,像是已经想象到了那个画面,兀自笑了起来。
下一刻,他的神色变得阴沉狠厉,拽着我的胳膊便往床上拖去。
我挣扎中撞到了一旁的木柜,身后的花瓶倒下,里头的水洒了一地。
林鸿轩伸手向我的衣服探来,我反手拿起那个青瓷花瓶,毫不犹豫地向他头上砸去。
花瓶碎了一地,林鸿轩的头上也流下一道血迹。他停下动作,目光落在我手中紧攥的花瓶碎片,意有所指地怪笑一声。
「你最好时时刻刻都能拿到称手的武器。」
而我却丝毫不敢放松下来,直到他离开屋门,卧房内再次恢复了冷寂,我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小秋被他们支走,其余从宋府带来的家仆也不知所踪。我看着门外漆黑一片,心中却早已是一片灰暗。
直到恐惧和愤怒退去,掌心的疼痛这才席卷上来。
我垂头一看,手心早已被锋利的瓷器碎片划得血肉模糊。
入眼皆是一片血红。
我却陡然清醒,从冰凉的地面上爬了起来,扑到门边,抖着手将房门用门栓锁好。
休憩的卧房自然寻不到锋利的刀具,我只能捡起地上的碎片贴身藏好。
躺在床上,脑中却满是林鸿轩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
我没敢闭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我昏昏沉沉有了睡意,窗户的一声轻微异响把我惊醒。
我下意识捏紧手中的瓷片,猝然睁眼。
视线一片黑暗,那人的动作很轻,轻到我根本听不见他的脚步声。
可是他的动作比我想象中的要快上许多,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用手捂住我的嘴,将我摁倒在床上。
我止不住地挣扎,本要大喊的声音被他尽数掩盖,而抵在我和他之间的那只手却渐渐濡湿。
瓷片或许是划伤了他,他下意识闷哼一声,紧接着低声开口:「闭嘴。」
不是林鸿轩。
我迟疑了一瞬,可是迟来的愤怒却尽数将我吞没。
难道是林鸿轩故意找了其他人来折辱我?
我继续挣扎起来,可是远处却传来一阵喧闹,有人拿着火把穿过庭院,光亮透过窗子短暂地照亮了屋子。
虽然昏暗至极,可我却凭借着这暗淡的光看清了眼前人是谁。
……谢祉。
我认得他的。自西燕发动战乱后,渝州便是倚靠谢祉抵御西燕人一次次迅猛的攻击。
后来西燕人不知怎么抓到了与谢祉定下婚约的蒋悠柔,将她当作人质,要挟谢祉打开城门。
那时谢祉没有丝毫犹豫,拿起弓箭对准自己未过门的夫人,一箭毙命。
就连神色也未变分毫。
当时我便觉得蒋家小姐可怜,竟摊上一位薄情冷性的夫君。
这般冷血的人,若是忤逆他的话,怕是真的会死吧?
渐渐地,我挣扎的幅度小了下来。谢祉的动作并没有因此放松,我向他眨了眨眼,示意自己不会出声。
他沉默片刻,虽然松了手,却似乎并未完全相信我。
但我知道,只要我喊出声,他就会毫不犹豫地伸手将我的喉咙给掐断。
巡查的侍卫敲响了屋门:「夫人,您还好吗?」
林鸿轩命人将我院中的人都调走,这些侍卫自然也十分清楚,平平淡淡地说无事反倒容易引人生疑。
于是我冷笑一声,抄起另一侧的瓷器,哐当一声砸了过去。
「滚。」
那些侍卫果然不疑有他,没一会儿便离开了院子。
侍卫走后,谢祉并未开口说话。屋内因那些人的离开再次暗了下来,听不见声音,我也不知他究竟走了没有。
又过了片刻,我对着眼前的黑暗,轻声开口道:「你还在吗?」
无人回答。
正当我心下一松,打算下床查看时,桌前的蜡烛却被人点燃。屋内亮堂起来,映照出谢祉利落分明的脸庞。
我顿时僵住,不敢动弹。
可他的脸色算不上好,唇色苍白。我也注意到他浑身是血,腹部的伤口似乎还在不断涌出新的血液。
这绝非我那一方瓷片可以造成的伤势。
而我也恍然明白,方才手心的濡湿,是血。
9
虽然方才我对侍卫搜查的目的已经隐隐有了猜测,可眼前的景象还是让我微微瑟缩。
谢祉敛下眼,神色平静自然。若不是他撑在木桌上的手在隐隐颤抖,在他的伪装下,我压根不会认为他受了重伤。
而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探究的目光总让我隐隐觉得他想杀人灭口。
毕竟这种事情,谢祉又不是做不出来。
我下意识捏紧手中的瓷片,正打算开口缓和一下气氛,可是他却抢先一步,语气中像是带了些难言的意味:「你就住在这种地方?」
我怔愣一瞬,旋即明白他的意思。
林鸿轩将院子里的人全都带走,院内一片冷清,寂寥得就像是废弃的宅院。
或许谢祉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选择这方院落进行躲藏,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竟然闯入了一间有人的卧房。
但我不知该如何应答,便只好沉默。
过了片刻,他垂眼将蜡烛吹灭,在黑暗之中向我靠近。
他掰开我的手,将那方瓷片丢到地上,又往我手里塞了一个冰冷的东西。
是一把刀。
随后,他松开手,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
我却在原地站了许久。
或许他已经明白了我此刻的情形,但是他没有杀我,反倒帮我。
他和我先前在城墙上看见的谢祉,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那般冰冷无情之人,也会心软吗?
之后,我将匕首藏在枕下,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剩余的夜晚。
翌日一大早,小秋被放了回来。只是院内原先的奴仆全被尽数替换,留在我身边的宋家人竟所剩无几。
不仅如此,我再也出不了自己的院落,一旦靠近大门,侍卫便会拦在门前,厉声警告。
我被变相软禁了。
所幸之后的三天内,林鸿轩并未再来找我。
倘若不是这些看守的侍卫,我还以为他已经彻底将我遗忘。
谢祉给的那把刀十分锋利。虽然林鸿轩并未前来找我,但我也不敢放松警惕,用布条将刀捆在腿上,就连夜里也睡得不安稳。
约莫又过了五日,那天夜里院中传来一阵喧闹,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随后又彻底安静下来。
我从床榻上爬起来,点燃了桌前的蜡烛。我悄悄推开门,院内果真已经没有了人。
院中那些看守我的人,走了。
未等我松下一口气,屋中似乎又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我回头看去,险些叫喊出声。
桌前端坐着一人。谢祉平静地对上我的目光,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我一把合上门,下意识掩盖谢祉出现在我屋中的事实。可我只觉得惊吓,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这人前些日子浑身是血地闯进我的屋子,如今又悄无声息地坐在我面前。
他是后悔那日没有杀我,故意引开人想要了结我的性命吗?
我的手不自觉地微微蜷起,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可谢祉将饮尽的茶杯放回桌上,微微侧身,向我露出另一侧带血的胳膊。
他垂下眼,竟罕见地流露出脆弱。
「帮我。」
帮什么?帮他隐藏行踪,还是帮他……处理伤口?
可是他没再继续说话,我身后也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声音有些迟疑:「姑娘,您有事吗?」
是小秋。
许是她见我房中的烛火亮着,便前来询问。
我隔着门同小秋说道;「无事,有些睡不着。」
小秋松了一口气,似乎便要离开。
可我看着谢祉,竟再次开口喊住了小秋。
「等等,你……替我寻些伤药来。」
小秋顿时紧张起来:「姑娘您受伤了?」
我哑了一瞬,旋即开口解释:「我在窗前捡到只受伤的雀儿。你寻伤药时切记小心谨慎,莫要让人发现了行踪。」
虽不知谢祉三番五次前来林府有何目的,但倘若让他人知道谢祉在我这里,恐怕我也逃不了干系。
因为这些日子的软禁,小秋并未对我的嘱咐起疑。
待她走后,谢祉再次拿起茶杯,只不过这一次他只是将茶杯置于手中把玩,目光落在瓷白的茶杯上,也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不多时,小秋再次敲门,我半掩着门偷偷摸摸地接过伤药,背上却感受到谢祉的视线。
我僵着身体关上了门。回过头一看,便见谢祉果然在看我。
犹豫片刻,我还是走到桌前,将伤药放在他面前。
他只是看了一眼,却并没有接过。屋内依旧沉寂,我也不知自己是否误解了他的意思,便站在原地同他对视。
半晌,他别过眼,唇角轻掀:「林鸿轩近日不会再来了,夜里可以安心歇息。」
我却是一怔,先前应付小秋时随意找的借口,谢祉竟当了真。
不过近几日的确夜里难眠,我敛下眼没有说话,却接过了谢祉抬手递来的伤药。
直到谢祉衣衫半解,我站在他身后替他上药时,我才猛然反应过来这是多么逾矩的行为。
纵使他帮了我,但我同他的关系也并未好到这般地步。
但我已经拿了伤药,便也不可能撂手不管了。
若说原先还有些不自在,不敢看向谢祉的后背,可当他真正褪下上衣,我却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药瓶。
他的后背上满是斑驳的伤痕,有新有旧,左肩上有一道狭长的伤口,还在向外渗血。
谢祉察觉到我的停顿,微微偏头看向我。我没再犹豫,拿起药瓶便往下撒。
只听见他轻轻「嘶」了一声,倏然按住我的手,抬眼对上我的眼睛,不可置信道:「宋声晚,你当真是女子吗?」
我很快便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或许是他的反应让我觉得自己与他的距离近了些许,我竟大着胆子挣开他的手,毫不留情地继续往伤口上撒。
谢祉没再捉住我的手,不过瞧他微蹙的眉头,估摸着有些疼。
他的伤口并不是很深,我忽然想起他前几日出现时浑身是血的模样,犹豫片刻后问道:「你……前几日的伤,如何了?」
他闻言眉间微扬,像是有几分讶异,却还是懒洋洋地抬起眼:「尚能忍受。」
那便是不太好了。
但我并未再多过问。谢祉处理完伤口后便离开了,虽然第二日那些侍卫又回到了院中,但林鸿轩也如谢祉所说并未再来我的院子。
后来的两月内,谢祉偶尔深夜到访。有时带着伤,但大多数时间只是来院子里喝上一盏茶。
直到距离林修齐回府的前一周,林鸿轩竟将我院中的人全部撤走,接着派人将我「请」到前厅,当着众人的面宣布,我「有孕」三月有余了。
看着他满是胁迫的目光,我没有出言反驳。
我自然明白他的用意。林修齐要回来了,他想要用我来斩断林修齐同长宁公主之间的夫妻情谊。
尽管我曾经与林修齐险些定下婚约,但如今我已嫁,他亦娶,那些过往自然随风消散了。
更何况,我同林鸿轩的婚约已经定下许多年,他又怎会不知。
可他依旧任由我在这湍急的漩涡中深陷,直到我真正陷入这可怖的困境中,他也并未阻拦。
抑或是告知我这荒谬可笑的一切。
但我也不愿白白做林鸿轩手中的刃,在林家我并未有什么留恋的人,林府之间的事,凭什么要扯上我。
我想要同林鸿轩和离。
我要离开林府。
但光凭我说自然是无用的。林鸿轩轻而易举便能将我软禁在院子中,可我却无法向爹娘传出任何信件或是消息。
但如今不同了,一旦我「有孕」,我娘定会前来探望。
可是我左等右等,直到林修齐带着长宁公主回林府了,也未等到爹娘上门。
那日,林鸿轩并未让我见到林修齐,而是刻意在他面前提及我有孕在身,孕吐得厉害,所以无法接见,让他们千万别因此心生芥蒂。
长宁公主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其中的暗流涌动,还命人给我送来了新鲜的瓜果,让我保重身体。
第二日午后,当我在林府内转悠,想要借此向爹娘传出消息时,我却遇见了林修齐。
或许他已经在我身后跟了一段时间,当我发现他时,他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容貌同记忆中并无分别,可是时过境迁,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我没有怨也没有恨,只是平静地向他颔首:「大公子。」
可他却蓦然开口,欲言又止,最后全都化为一句:「对不起。」
我转身离开。但当我真的同他擦肩而过时,内心的平波无澜却告诉我,原来想要放下一个人,也可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所幸那晚,谢祉又来到我的院子。
这一回他的身上又带了伤,只是伤口并不算深。
自那次替他上药后,谢祉便会自己备下伤药来敲我的窗户。我特意腾出一个匣子存放他带来而未用完的伤药。
两个月断断续续的相处,我也发觉谢祉似乎并非我当初所想那般冷性薄情。虽不知他频频到访林府究竟所为何事,但我却知如果不是他,我在林鸿轩手中怕是难逃此劫。
于是我熟稔地替他上药,同时开口同他商量:「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他轻轻「嗯」了一声,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我想见我爹娘。」
他时常来我院中,自然知晓我一直都被林鸿轩派人监视。即便我爹娘上门,林鸿轩也能找到借口让他们无法见我。
我要的是可以不再受林鸿轩监视,安安静静、无惧畅言的那种「见」。
谢祉自然明白我的意思。他似笑非笑地抬眼:「让我帮忙可是有代价的。」
我的手倏然顿住,咬着牙问:「什么代价?」
不愧是谢祉,果然他依旧薄情冷性,以利为先。
他沉吟片刻,勾起唇角:「同我共饮一壶酒,如何?」
「一壶酒?」
我被他提出的条件怔愣住。只需一壶酒,谢祉的要求竟如此容易?
我当然应了下来。
但他却又改口,轻皱了皱眉:「罢了。」
我却以为他是要反悔,急忙之中拉住他的手:「我能喝。」
他的视线落在我攥着他的那只手上,我耳后蓦地有些发烫,连忙收回手去。
谢祉垂下眼,像是在自言自语:「你有孕在身,不能饮酒。待你日后再补给我吧。」
我有孕在身?
谢祉竟然不知那是假的。
我紧抿起唇,认真同他解释:「我没有身孕。那是林鸿轩编造的谎言。」
但谢祉却凝了眉,显然他只知我受林鸿轩的监视与软禁,却不知缘由。
我迟疑片刻,将事情全盘托出。
谢祉听完一切后,神色有些肃然。他只回了一句「我明白了」,便没再开口。
他沉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也隐隐有些走神,一时之间没有注意到手下的动作。
待我回神,伤药已经撒了一地。我倏然收回手,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谢祉抬眼注视着我,他斟酌片刻,开口道:「我总觉得,你很怕我。」
竟如此明显吗?
或许是先前在城墙上看见的那一幕过于骇人,即便同谢祉接触许多,我也依旧忘不了他当初是怎样用蒋家小姐的性命换得渝州暂时的安宁。
我勉强笑了笑:「怎会。」
但他似乎已经猜出了原因,盯着我若有所思:「那日,你也在城墙上吧?」
我和他都知道那日究竟是哪一日。
是他一举成名之日,亦是蒋家小姐命丧黄泉之日。
我僵了片刻,垂下眼,算是默认。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又有些寡淡和无奈。
「是假的。
「那日西燕人手中的蒋悠柔,是假的。」
我却倏然抬头,压根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似乎是想到些什么,唇角微微上扬,可却又在下一刻倏然向下垂去。
「蒋悠柔在那日之前早就已经死了。她在和我堂兄私奔的途中被抓了回去,是我亲手葬的他们。」
蒋悠柔和谢祉堂兄……私奔?
「谢祎家中势弱,蒋家不愿将蒋悠柔嫁予他,想要将她嫁给渝州内一位富家公子。
「可那富家公子日日流连花街柳巷,不仅如此,举止轻浮粗鲁。谢祎不愿见她嫁给此等浪子,便求我求娶蒋悠柔。」
后来的事我自然也隐隐明白了。
谢祉与谢祎不同,他有一个在渝州说得上话的外祖。
谢祎想让谢祉求娶蒋悠柔以拖住蒋家,同时与蒋悠柔商量逃婚私奔。
谁能想到西燕人忽然攻打渝州,谢祎在战场受了伤,蒋悠柔想要趁乱离开去寻谢祎,却被蒋家人抓了个正着。
蒋悠柔,是被蒋家人沉塘而死的。
知晓此事的人并不多。蒋家对外只说是蒋悠柔卧病在床,只等合适的一日告知众人她不幸「病死」。
而谢祎在得知蒋悠柔的死讯后,亦死在了战场上。
至于那日西燕人劫持的「蒋悠柔」,只不过是西燕人派出的人故意混淆视听。他们在渝州中寻不到蒋悠柔,便寻了个假的当作人质。两军距离之远,寻常人是很难分辨出城下女子究竟何人。
只是他们大抵也没有想到,蒋悠柔已死。
而我在先前对这之中的种种隐情并不知情,一时之间竟也不知如何应答。
谢祉自然也瞧出了我的震惊,他轻扯了下唇角,懒散而漫不经心。
「你误会我射杀蒋悠柔,我误会你怀有身孕。
「我们之间扯平了。」
10
那晚之后谢祉没再来找我。直至半月后,长宁公主竟罕见地来到了我的院子,邀我一同去建安寺中烧香礼佛。
起先我是有些犹豫的,毕竟她如今是林修齐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应当与她保持距离。
可是她却又借着送礼的机会给我递上一张纸条,我避着下人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只有一个字。
「谢」。
不难猜出长宁公主是受谢祉所托邀我出府,我当即便答应下来。
自林修齐回府后,林鸿轩派来看守我的侍卫已经松懈许多,于是我顺利地接受长宁公主的邀约。
只是我并没有想到谢祉竟同长宁公主也有交情。不过转念一想,谢祉在延京也待过一段时日,或许他便是在那时结识了长宁公主。
长宁公主坐在马车上,十分自如。她似乎很是好奇我与谢祉的关系,但她并未开口询问,而是感叹了一句:「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若你需要帮忙也可以来找我。」
我自知这是沾了谢祉的光。即便如今我和长宁公主成了「妯娌」,但我也不认为自己能够获得她的另眼相看。
因而我并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只是浅浅地笑了笑,低下眼沉默不语。
抵达建安寺后,长宁公主带着我来到禅房。推开门,禅房内坐着的便是我爹和我娘。
他们急忙走上前,目光中满是关切。长宁公主见状贴心地合上门离开。
我娘的眼眶微红:「晚晚,你究竟怎么了?」
我轻抿起唇,将他们拉到桌前,仔仔细细讲完来龙去脉。
话毕,我爹一拍桌子,气愤地拂袖站起身来。他嘱咐我娘将我带回宋府,至于我同林府的关系,他会想办法解决。
我爹说着便推开门,只是禅房前似乎还站了什么人。他冷哼一声,毫不留情讽刺道:「你来做什么?」
我闻言朝门外望去,只见林修齐站在禅房台阶下,视线越过我爹看向我。
他收回目光,道:「我想同你谈谈。」
我爹张口便是要拒绝。可我知道如若不说清楚,林修齐怕是会一直纠缠不休,便抢先一步说道:「你进来吧。」
屋内只剩下我与林修齐二人,我并未关上门,而是大大方方地坐在桌前,静待他开口。
半晌,他吐出一句话来:「对不起。」
我却反倒觉得莫名其妙了。他两次见我,都只是为了说对不起,可这些无用的话现在说出口根本毫无意义。
于是我果断站起身,便要离开。
可他却再次喊住我,捉住我手腕,眼中藏有些许希冀:「林鸿轩之事我已知晓。待此事结束后,你还愿同我……」
我却径直打断他:「你知晓为何我的绣品中从未出现过鸳鸯吗?」
愿同他什么。
是继续同他交好,还是做他藏于深闺的外室?
他已经成亲了。我和他都知道他不可能为了我同长宁公主和离的。
她身后代表的是皇权,林修齐不敢,也不会这样做的。
鸳鸯并不忠贞,出双入对也只是假象。
或许从一开始,这些就是错的。
而我绝对不会让自己做出如此不齿的事情。
果真,林修齐眼中的希冀渐渐散去。他猝然闭眼,再次睁眼时恢复了原先的冷静,似乎方才的失态只是我一个人的错觉。
他垂下眼,自嘲道:「是我想岔了。」
我挣开他的手,没走几步便见长宁公主站在禅房院门的拐角,静静地看着我们。
我霎时愣住,尴尬得不知该如何言语。
可她却笑着走上前,挽住林修齐的胳膊,眨着眼睛歪头问我:「你同你爹娘谈得如何了?」
我也顺着楼梯下,保全了三人的颜面,同样笑着回答道:「已经解决了。」
「那便好。」长宁公主偏过头看向林修齐,狡黠一笑,「你是特意来接我的吗?我们走吧。」
林修齐没有反驳,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跟着长宁公主离开了禅房。
我目送他们远去,也起步打算离开。可是在禅房转角处,我却遇见了谢祉。
他随意倚在墙边,视线遥遥向我望过来。
「不再考虑一下吗?据我所知,长宁和林修齐并非只是表面的夫妻关系。」
他这句话带给我的冲击太大了。先是林修齐同长宁公主的关系,再是他同长宁公主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