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臾如何以“即使知道眼前这位落魄的少年将来会权倾天下,我也要向他退婚”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我扑倒在他身上,他的手扶住我的肩膀,稳住我的身形。

手指触到的是他寒凉湿透的衣物,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将干燥的衣服都留给了我,自己却还浑身湿透。

我倏然抬眼,对上他的黑眸。

他的眼底藏着复杂的情绪,我看着他的眼睛,莫名有些心软。

是了,我是因为前世之事才对谢祉避之又避。可在他眼中看来,我便是万分厌恶他,宁愿失了名节,也不愿同他定下婚约。

如此这般,是不是太过绝情了?

我斟酌着正想开口解释,可他却没有松手,反倒低下头向我贴近。

近在咫尺,呼吸相闻。

他注视着我的眼,睫毛轻轻颤起来,直到我和他的呼吸都有些乱了,他才轻声开口:「你有心仪之人了?」

什么心仪之人?

听见这话我倒有几分不自在了,我想要撑着软垫坐回自己的位置,可是他的手却牢牢搭在我的肩上,我根本动弹不得。

他的眸中似乎有种不知名的情绪在蔓延,他停顿几秒,启唇继续说:「林鸿轩,还是……林修齐?」

这又哪儿跟哪儿?

我咬唇瞪他,刚想反驳,却又倏然意识到我并没有向他解释的必要。

于是我轻咳两声:「与你何干。」

本以为谢祉会因此生气,甚至将我甩开,可是他并没有。

他的手渐渐收紧,随后松开。

谢祉脸上难得露出了一抹茫然的神色。

「我不知道。」他低声说,像是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我应该讨厌你的。你无故同我退婚,还散播谣言毁我名声,可是当我看见水下挣扎之人是你时,还是忍不住下水救你。」

我哪有散播谣言毁他名声,究竟是谁把我扯的谎散播到了渝州上下!

谢祉十分冷静地向我剖析自己的情绪:「可是当我看见林修齐看向你的眼神后,我却怒火中烧,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的声音渐渐弱下来,盯着我的眼睛,没有任何迟疑。

「宋声晚,我在妒忌。」

5

谢祉在妒忌。

听见这话,我的第一反应竟不是感到荒唐,而是觉得奇怪。

奇怪我们只见过几面,奇怪我们只凭一纸婚约捆绑在一起。

仅仅是这样,他就会因此感到妒忌吗?

不可能的。

一定还有其他原因。

若放在上一世,没了谢宋两家的婚约,我同谢祉根本没有任何交集。

倘若他真那样重情重义,就不会当着千军万马之面亲手送蒋家小姐上黄泉。

可是当我揪着这个点再问谢祉时,他却反倒避而不谈了。

我与他的距离实在太过暧昧,在他松开手后,我便迅速撑着软垫坐了回去,不再看他。

但我心里头的疑惑愈来愈深,就连马车何时到了宋府也不知。

约莫是车夫见马车内迟迟未有动静,他敲了敲门框,向里头问了一句:「公子?」

我恍然回神,撩开车帘,见到熟悉的门匾后这才放下心来。

门口站着的护卫见此,进到府中去禀告我娘。但事情并没有解决,我没有忘记谢祉原先还打算继续两家的婚约。

于是我放下车帘,扭头看向他。

谢祉坐在软垫的另一侧,倚在木窗上盯着灰黑的车帘,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些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试图吸引谢祉的注意力。

他果然回过头看我。

在他漆黑的眸子下,我对我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竟萌生了一丝退意与迟疑。

我右眼一跳,无意间注意到车厢地面上晕染开的深色水渍,开口说出的竟是:「你冷吗?」

说完这话,我便开始后悔了。

这不是废话吗?谢祉从芍湖上来后,便带着我直奔宋家。

裹了层层衣服的我都感到丝丝寒意,更何况是谢祉。

我懊恼无比,真是脑子抽了才会问出这种问题。

谢祉瞥了我一眼,轻扯了一下唇角,像是自嘲:「冷。」

客套完之后,我还是进入正题。

「咳,今日之事,我希望只有我们几人知晓。」

言下之意便是,今日我落水被救之事,并不希望被传出去。

换言之,我不需要谢祉所谓的负责,更不需要两家重新定下婚约。

我原以为谢祉会面无表情地和我说「已经晚了」,可是他却垂下眸子,视线落在自己的掌心。

半晌,他「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这般便是答应了。

我将谢祉借我的衣服一件件扒了下来叠好,堆在角落里,打算离开马车。

只是刚一动弹,我便僵住了。

先前惦记着这桩婚约,我却忘记了自己的腿上还有伤。

疼痛袭来,一个没站稳,我又重重跌坐回去。

谢祉果然抬起头看我,只不过这一回他并没有像先前那般伸手扶我,而是坐在原地,静静地看着。

但马车已经在宋府前停留得太久,再待下去说不定会引来来往的百姓驻足停留,明天又不知道要传起怎样的流言蜚语。

我硬着头皮刚想开口,便见谢祉轻轻移开眼,冷淡留下一句:「宋姑娘,男女有别。」

和先前我在醉仙楼误抓他衣服时所说的话如出一辙。

意思便是不要指望他动手帮我了。

……宋姑娘。

谢祉先前还直呼我姓名,抱也抱了,先前在马车上还抓着我的肩膀不放,当时他怎么不说男女有别?

我咬牙切齿,忽然觉得我先前的想法完全都是自己多虑了。

哪有什么其他原因,说不定谢祉同那群人一样,觊觎我爹的家产,惨遭拒绝后便拿自己当局外人。

我撑着窗沿堪堪站了起来,刚撩开车帘,呼啸的冷风便顺着缺口鱼贯而入。

穿着湿衣的我更是忍不住抖了抖。

小秋坐的是后面的马车,此时早已下车等候。见我撩开帘子,她便要迎上来扶我。

「等等。」谢祉在身后低声喊住我。

我按着门框,侧过头看他。

没等我看清他究竟要做什么,原先被我堆在软垫角落的几件衣服便再次迎面罩了过来。

眼前变得漆黑一片,我从头顶上扯下那几件衣服抱在怀中,一时之间满头雾水。

给我衣服,又是要做什么?

谢祉神色自若:「带走。」

似乎是怕我误会,他停顿一瞬,再次补充道:「脏了。」

我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几件深色衣袍。除了方才因被我裹在身上而有些微潮,其余也看不出有哪里脏了。

我在原地盯了衣袍几秒,默默将它们一件一件裹到身上,头也不回地扶着小秋的手,一瘸一拐地走回府中。

脏就脏,你不穿我穿。

等我走到宋府台阶前,正巧碰见我娘急忙出来。她先是紧张地拉着我问东问西,得知我腿受伤后,泪珠便径直滚了下来。

她并没有留意到送我回府的马车已经悄悄离开。宋府大门前挂着几盏明亮的大红灯笼,所处街道也是渝州内繁华的街区。

可我看着谢祉的马车离开,离开温暖明亮的灯光,一点一点驶进黑暗。

不知为何,心中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紧攥,我竟莫名感到一丝难过。

只是这抹难过也没能在我心中驻足多久。回府后,我便因先前的落水发起热来,浑身滚烫,意识也渐渐模糊。

我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天,热度才渐渐退了下来。

奈何病去如抽丝,我的腿伤也没那么轻易好全。

后来我又在府中静养一月,未曾出府。

虽然我在这一月内都在养伤,可宋府的香料却意外受到欢迎。

我最先的想法是通过胭脂将生意带到延京,可是没有想到最后竟是香料解了燃眉之急。

我让小秋又去给舒娘子增派了些人手。

宋氏的香料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平民百姓都能用得起的香料,价格低廉却也不会如劣质香料那般呛鼻。

虽然无法从中获取太多利润,但在时间紧急的情况之下,我要的便是百姓口口相传,将宋氏香料的名声尽可能地传扬出去。

只是单凭百姓间的传扬依旧不够。宋氏香料必须还要有世家豪族之人使用,这样才能将宋氏香料带进官宦人家的交际圈中。

第二类便是针对这些所研制的香料。这些香料的包装及质量会比第一类要好上许多,再加之气味淡雅,倒也深受许多世家小姐的喜爱。

第三类则是针对宫廷研制的。虽还未流于市面,但这将会成为我是否能够通往延京的关键。

卧病在床的这一月内,我从小秋口中得知宋氏香料如此火爆的缘由。

在商铺开门的第一日,林修齐便派人采购了商铺中的大多数香料。

林修齐名声在外,此举很快便吸引了一众世家小姐前来挑选香料。

平民百姓们本就对昂贵香料心怀畏意,但在得知也有便宜好用的香料时,心里有了惊喜,便也陆陆续续前来购买。

一来二去,自然日进斗金。

延京的商铺已经打点好,宋氏香料的名声也渐渐传了过去。只需再过一段时日,当延京的人们被吊足了胃口,便是延京商铺开张之时。

但渝州商铺生意的迅猛火爆却在我的意料之外。我知晓倘若不是林修齐在商铺开张那日帮我,便也不会有今日的效果。

我也记得那日他说不会让人将我落水之事传出去,他也的确做到了。

思来想去,我觉得还是亲自去林府感谢他为好。

直到我来到林府前,这才知晓他今日并未留在府中,而是去了渝州府衙。

于是我又绕了一大圈,前去府衙寻他。

府衙并非我能随意进出的,我便派了人前去传话。只是左等右等也没个结果,见有个中年模样的青袍男子正要进入,我连忙让小秋拦下他。

青袍男子是府衙里的书吏,得知我想要见林修齐后表示可以帮我代为转达。

只是他离开前,我却闻见了一股极淡的香气。

不是宋氏香料,也不是渝州内其他大户香料。

有股说不上来的特别。

我沉眸轻嗅,可是却也不清楚究竟有哪里不对劲。

在府衙前又站了片刻,依旧未能等到林修齐。本想就此放弃,扭头回府,结果一转头却瞧见了不远处走来的谢祉。

谢祉没有特意避开我,而是向我走了过来。

我蓦然想起一月前的那晚,谢祉的呼吸与我相缠,然后问我心仪之人是不是林修齐。

若是被他知道我今日是来找林修齐的,怕是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谁知谢祉径直向我走来后,却给了我台阶下。

「来还衣袍?」

闻言,我胡乱点点头,见他依旧站在原地,我这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等我拿衣服。

可是我今日并不是来找他的,压根儿就没有带上那几件衣袍。

况且……那日我病得糊涂,再次醒来时,那几件衣袍也早已不知所踪。

这要我上哪儿去寻他的衣袍。

我欲哭无泪,只好偷偷瞅他一眼,见他神色无恙,便弱弱地道上一句:「我忘带了。」

说是忘带还有机会补救,大不了回府后让小秋再买几身衣裳送到谢府去。

谢祉闻言倒也没生气,唇角反倒悄悄向上翘起。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却被人打断。

那青袍男子站在府衙门口喊我:「宋姑娘,林公子让我带您进去。」

谢祉微微一顿,唇角的弧度也渐渐淡了下去。

青袍男子看见谢祉后,面上明显地怔愣了一下,随后唤道:「谢同知。」

谢祉面色淡淡,同样回应道:「万书吏。」

同知?

短短四个月,谢祉便从区区一个巡检成了知州底下的属官?

我并不记得上一世谢祉究竟是如何晋升的,但仅仅四月,谢祉便能做到如此地步,不得不让人另眼相待。

只是谢祉并未与万书吏过多寒暄,越过我直接进了府衙。

我下意识想要喊住他,可是却又想到自己本来就是想要避着谢祉的,便又将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万书吏笑着开口:「宋姑娘,知州大人方才正与林公子议事,这才耽搁了时间。请随我来。」

我和小秋跟在他后头进了府衙,空中的风却又飘来方才闻见的香气。

我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这股气味似乎有些熟悉,可我曾经却又的确未曾接触过。

6

直到万书吏将我带至隔间,那股香气依旧在我鼻尖萦绕。

我也因此有些分神,就连究竟和林修齐说了些什么也并未在意。

……为什么我会觉得熟悉?

我曾经在哪里闻到过吗?

林修齐对我的到来似乎非常高兴,字里行间里都带着愉悦。

但他看出我的心不在焉,像是有几分迟疑:「你同谢祉的婚事如何了?」

那晚谢祉当着他的面说要对我负责,如今林修齐误会倒也实属正常。

我三言两语将此事说清,林修齐像是舒了一口气,下意识露出一抹笑容。

此次来寻林修齐本就是为了感谢他,相互寒暄后便也再无什么可聊的了。于是我站起身,同林修齐道别。

林修齐见状有些失落,开口挽留:「宋姑娘不再待一会儿吗?」

我摇头微笑。

林修齐的意思我何尝不知。那日我落水后他的反应,以及谢祉屡次三番地试探,再愚钝的人也都该反应过来了。

只是我不想回应,也不能回应。

上一世,林修齐考上进士,不仅得到了皇上的重用,更是受到公主的青睐。

就在渝州战乱平定的三月后,林修齐尚公主,成为皇帝最宠爱的小女儿长宁公主的驸马。

且不说这一世我只想带着爹娘逃离不久后的战乱,就算放在上辈子,我对林修齐也根本毫无儿女之情。

林修齐会有更好的仕途,会有更好的人生,可这一切与我无关,我也无意参与到属于他的世界。

就和谢祉一样。

只是这么说似乎也并不准确,毕竟这一世谢祉与我有了婚约。

即便已经退了婚,可我只要留在渝州内一日,我的性命便与他息息相关。

思及此,我顿时黑了脸。

林修齐脸上的遗憾之色丝毫未有掩饰。我转身离开,堪堪走到门槛前,林修齐却又开口喊住我。

「宋姑娘。」他站起身,面上有些踌躇不定,手指下意识摩挲起来。

片刻后,他像是下了决心:「倘若,我是说倘若,有一日你与谢祉之间再无瓜葛,你我之间是否有可能……」

我打断他,露出恰到好处的疏离微笑:「林公子,慎言。」

他愣在原地,怔怔地看了我半晌,像是忽然回过神似的,看着我苦笑。

「我……知道了。」

之后的两月内我并未再见到林修齐或是谢祉。

香料的生意发展得很好,我忙于将香料向延京转移,整日忙得不可开交。

渝州也入了冬。某日醒来,窗外已是一片雪白。

那些世家小姐们尤其喜欢这番意境,时不时吟诗作画,相约赏雪。

不知为何,我却很讨厌这样的冬天。就像是身体的本能,只要看见雪,我都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在嘎吱作响。

就好像真的在响一样。

入冬后,我便愈加乏于出门。舒娘子时不时送上新研制的香料,而我只需要出钱,十分省心。

虽然身体上懈怠了,可是通往延京的路已经打通了。

不知怎的,这一世的长宁公主竟早已注意到了林修齐。派来渝州打探的人无意发现了宋氏的香料,便带了些回去。

长宁公主十分喜欢。

至于延京,长宁公主带头使用后,其他官宦小姐也纷纷效仿。于是在半月前,延京的商铺便在众人的期待下「紧急」开张了。

我爹自然也知晓了此事,手笔豪迈地又给了我一大笔银钱。

在他看来,女子经商也并未有什么不好。毕竟日后我嫁了人,也有自己的积蓄和商铺,在夫家也能多有几分底气。

但我的的确确未曾想过嫁人,只是不欲同我爹争辩,便由他去了。

又过了一月,宋府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此人是从延京来的使者,是长宁公主身边的亲信。他在林知州的府邸落脚,却指名要见我。

他带来的是长宁公主的口谕,说是要见我,让宋府众人即刻进京。

那一刻我便知,自己千方百计打通延京道路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倘若只是普通的生意往来,我爹娘是不可能一道离开渝州的。

我不是没有想过将前世中发生的一切告诉他们,只是我爹生在渝州,他的一切都是渝州所赋予的,一旦他知道渝州即将战乱,他不会逃跑。

即便像上一世那样散尽家财,他也会誓死同渝州共进退。

可我不一样。

我没有心怀苍生的远大志向,也没有多余的心思顾及他人,只想同爹娘平平安安地度过余生。

我的心太小了,容不下再多的人。

自私极了。

正因我对我爹的了解,所以我才想方设法同皇室之人搭上关系。只有宫里那些人的命令,我爹才会毫不生疑地同我一道离开渝州。

而如今,我终于做到了。

爹娘连夜收拾行李,决定启程前往延京。

渝州上下自然也知晓了这件事,有不舍的,也有嫉恨的。

林修齐倒是特意上门送行。不久后他也即将进京参加会试,故而他也并未有什么不舍,反倒说如果我在延京中遇到了困难,可以找他帮忙。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我们进入延京后便不会再回到渝州。

也对,毕竟这是长宁公主亲自召见,寻常人飞黄腾达进入延京后,怎么可能还会回到故居。

但我爹却执意想要回来。他只当此次延京之行是出门散心,在临行的前一天还同我娘商量要不要带些延京的新奇玩意儿回渝州。

我坐在一旁没有说话。看着我爹在我娘耳边喋喋不休,我娘假装生气推搡开他,我的内心柔软得一塌糊涂。

只要在延京躲过战乱,爹娘想做什么都好。

直到我回房打算歇息,屋中却来了不速之客。

那人敲的是我房中的窗,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推开窗一看,却见窗外站着的是谢祉。他手中拎着两小坛酒,见我开窗后先是微微一笑,扬起手中的酒坛在我眼前晃了晃:「要不要试试?」

我盯了他半晌,没有说话。

哪家正经公子会在大晚上敲开闺家小姐的窗户,问要不要一起喝酒的?

全南渊恐怕就只有谢祉一人会这样做吧?

于是我眉间微扬,将他曾经拿来应付我的话回敬过去:「谢公子,男女有别。」

谢祉闻言顿住了,他渐渐放下拿着酒坛的手,低下眼小声嘟囔了一句:「真记仇。」

……

离天下之大谱。

谢祉这是,魔怔了?

分明三个月前的那晚他还冷淡地同我说「男女有别」,今日却又凑上前来问我要不要一道喝酒。

我同谢祉的关系,似乎也并未到了这般相熟的地步。

他抬眼看向我,面上带有狐疑之色。片刻后,他了然地颔首:「我知晓了,你害怕。」

「我有什么好怕?」明知他是故意激我,可我就是忍不住反驳。

他轻轻哼笑一声,将其中一坛塞到我怀中:「怕喝不过我。」

我倏然无言以对,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吗?

我一介闺中女子,酒量本就不行,怎么可能喝得过他。

但他伸手的动作也让我在空气中嗅见了丝丝酒香,或许他在来之前便已喝了酒,抑或他来时便已经有些醉了。

我看着怀中的酒坛,无奈喟叹一口气。

罢了,便当谢祉是来送我。

屋门外有丫鬟侍从,我并不想惊动他们,便搭着谢祉的手从窗户爬了出去。

屋外还下着雪,偶尔脖间会飘进几朵雪花,顷刻间便融化殆尽,带来丝丝凉意。

我和谢祉就地坐在窗户外的屋檐下,此时没有月光,只有屋内的昏黄烛光将黑暗一隅微微照亮。

我拔开盖子,轻轻小酌一口,连忙吐了舌头。

辛辣无比。

谢祉倒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的反应感到很新奇。

但我实在对这酒提不起兴趣,除方才小酌一口后便再没动它。

谢祉抬起头看向远处黑沉的天边,一口接一口将自己的那坛酒解决,最后还将我怀中的酒给解决了。

约莫过了两刻钟,我觉得自己的腿都快要冷得不能动弹时,谢祉忽然开口:「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想要问你。」

他扭过头,视线清明。

「我原以为你先前同我退婚,是有了心仪之人。」

我知道他说的便是林修齐。

「可后来我却得知,你拒绝了他。」

「所以为什么呢?」他低下眼,轻声喃喃,「为什么你执意与我退婚,避我如蛇蝎?」

我沉默片刻,忍不住问他:「那你又为什么执意与我定下婚约呢?」

分明在上一世里,我们毫无交集。

谢祉抬眼看过来,眸中像是装了些什么东西,看向我的目光很亮。

「我……」他顿了片刻,继续说道,「我曾做过一个梦。」

……梦?

「梦醒来后,我的心空落落的,只记得其中的部分画面。

「梦中也出现了西燕人在渝州的踪迹,所以我才会怀疑渝州中有了西燕的细作。

「我还记得自己风尘仆仆地抽空给你写信,询问你一切是否安好。」

谢祉顿住,像是在思忖究竟如何说会比较好些。

半晌,他得出结论:「梦里的我,是心悦你的。」

我定定地看了他几秒,无比郑重地同他说:「可是,我也做过一个梦。」

既然谢祉用梦作为媒介,那我也借梦将前世之事说出口。

「梦里,西燕人在半年后攻打南渊各州,渝州深陷水深火热之中。而你平定了战乱,得到圣上重用。」

他一怔,没有打断我,继续听我讲了下去。

直到我将上一世南渊的局势坦白,他陷入沉思,过了片刻若有所思地开口:「所以,梦里的我待你不好?所以你醒来后要同我退婚?」

这又是哪儿跟哪儿?

原以为在离开前能给谢祉留下些有用的信息,谁能想到他的关注点完全不在这里。

我猝然闭眼,忍住骂醒他的念头,睁眼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梦里,我和你根本就没有交集,也没有婚约。」

可他却万分执拗,似乎非要得到个结果:「那在你的梦里,你又嫁了谁?」

嫁了谁?

我倏然怔住。

是啊,上一世,我究竟嫁了谁?

而我又是因为什么而死?

7

我似乎少了一段记忆。

一段最重要的记忆。

我只知谢祉平定战乱。可是,然后呢?

然后我怎样了,我的家人又怎样了。

在寒冷困顿的夜里,我却陡然清醒。

见我没有回答,谢祉似乎也明白我的这个「梦」并没有结局,遂不再开口。

过了片刻,谢祉只给我留下一个孤寂的背影,一步步被黑暗所吞噬。

谢祉走了。

可是回到卧房的我并没有因此感到温暖起来。我看着桌前摇曳的烛光,直至它燃尽,直至天光彻底大亮,我也没有睡着。

小秋清早见我坐在榻上盯着木桌不动弹,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扔下手中的铜匜,扑到我面前。

她拉着我的手,泫泪欲滴:「姑娘,您怎么了?」

小秋这反应,怎么像是我快要不行了?

我打起精神,同她解释:「临行前太兴奋了,怕以后再也回不来了。」

小秋擦了擦泪,满脸天真:「怎会回不来呢?这里是姑娘您的家啊。」

我愣怔了半天,随后释然。

是了,没有剩下的半截记忆并不会如何。我只需要知道自己要趁战乱爆发前将爹娘安置在安全的地方。

如此,便足够了。

洗漱过后,我同爹娘便坐上前往延京的马车。

马车向城门驶去。看着愈来愈远的渝州城门,我终于放下心来。

宋府马车跟在一同前往延京的其他商队之后,商队约莫行驶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我却察觉到不对劲来。

太安静了。

即便是出了喧嚣的渝州,也不该如此安静才对。

我轻轻掀开车帘一角,马车外似乎并无异常,只能听见马儿时不时打个响鼻。

远处是连绵不断的山峦,道路旁的树林也被雪花包裹。

一切都是那样静谧与正常。

可正是有连绵的雪山衬托,我这才看见对面山头竟有密密麻麻的黑点在移动。

不仅如此,就连一旁的树林里,也似乎有人深藏其中。

我霎时慌乱起来,但又很快稳住心神,撩开门帘让府中的小厮去给商队的领头人报信。

可惜没等小厮多走几步,前方车队却隐隐传来一阵吵闹。昨日我同谢祉在外虽有些受寒,所幸嗅觉并未受到影响,还是闻到了空气中浅淡的血腥味。

我抓着车帘的手微微一紧,径直向车夫喝道:「掉头回去!」

车夫是宋府的家仆,虽不明所以,但还是按照我的话掉头往渝州的方向赶。

那些埋伏的人也知晓我们察觉到了异常,便不再伪装,提刀冲了上来。

我爹问道:「可是山贼?」

这些人打扮怪异,浑身上下做了不少掩饰,若是寻常商队路过,第一时间也只会想到是山贼。

但我却知道他们不是山贼。

远处山头向渝州前进的大批部队,恐怕就是西燕所派。

而这些隐藏在树林里的人,只是为他们派来清道的士兵罢了。

后头的人穷追不舍。马儿虽然跑得快,但毕竟拖着一整辆马车。

那些人很快抢了商队的马,渐渐跟了上来。

所幸此处离渝州城门并不远,我们很快又赶到城门前。

城门前不知为何簇拥着一堆来往的百姓,城门宽大,可马车根本无法通过。

车夫扯住缰绳停了下来,我拉着爹娘从马车上跳下来,马车后还跟着几辆宋府的马车,再之后便是驾马赶上来的西燕人。

惊马声引来了城门侍卫的注意,他们绕过百姓正要上前查看,却被迎面的箭矢一箭穿心。

百姓们见了血便纷纷逃窜,我没敢回头,拉着爹娘便往城门里跑。

人多,前来查看的士兵被人群阻挡,上前的速度也慢了许多。

寒风呼啸,刮在脸颊上隐隐生疼。等我终于靠近城门,却见谢祉站在人群开外,手中拿着一把弓弩正对着我。

或者说,是瞄准我的身后。

我脑中蓦然浮现起上一世他站在城墙上持弓的画面,脚步不由得一顿。

箭矢径直飞了过来,尽管身处寒冬,可我却依旧清晰地听见了它刺穿皮肉的声音。我回头看去,便见距我五米外的西燕人从马上倒下来,胸口正插着谢祉射出的那支箭。

我爹急忙拉扯住我的手:「发什么愣,快跑!」

城门在士兵的推动下开始关闭,其余幸存的家仆也在关门前挤了进来。

谢祉放下弓,扔给身后的副手,没再看我,径直上了城墙。

我本应同爹娘一道赶紧回府的,可我却撇开我爹的手,向通往城墙上的通道跑去,同时向身后大喊:「爹,你先带我娘走。」

驻守的侍卫没有多余的心思阻拦我。我一口气冲上城墙,远处视线的交界已经出现黑压压的军队。

提前了。

西燕人的计划为什么提前了?

谢祉见我冲了上来,攥住我的手腕,面上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严峻:「回去。」

下一刻,漫天箭矢如细雨般砸了下来。谢祉扯住我的手,将我拽到城墙一角,向下一摁。

背靠着城墙,我跌坐在地上,看着扑簌雪花落下,无数箭矢飞了进来。

我反手攥住他的手腕,注视着他黑色的眸子:「是西燕人。远处还有陆续赶来的士兵,必须尽快召集人手抵御敌军。」

箭流还未散去,我和谢祉只能暂时躲在墙边。

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巡视一周后开口询问:「可有受伤?」

我摇头。

今日城门前驻守的士兵数量远不如以往,就像是有人知晓今日会发生些什么,于是刻意支开驻守的士兵。

还有城门前围堵的百姓,究竟又是在做些什么?

谢祉像是看出我心中疑惑:「我正是为城门前的百姓而来。今日林府派人为你们送行,在城门前撒下大量银钱,自然引得百姓拥堵围观。」

可分明在我离开前,林府还未曾派人前来。

等宋府的马车走了再送,这又是想要做什么?

借送行之名制造人群聚集,又调走城墙驻守士兵之人,究竟是谁?

此时箭流停了,谢祉拉着我的手腕往一旁的阶梯下走去。进了阶梯后,暂时阻隔了城墙上的危险,谢祉卸下腰间的玉佩,递到我手中。

「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他温热的指尖落在我掌心,温度混在冰凉的玉佩中,激得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你拿着这枚玉佩,去找你当初寻得的那位舒娘子,她看见玉佩之后便知该如何做了。」

舒娘子?

谢祉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派兵遣将,而是让我去寻舒娘子。

此刻我也察觉到舒娘子身份的特殊,便攥紧手中的玉佩,重重点头。

随后转身下了阶梯,身后谢祉冷静嘱咐属官的声音渐渐飘远,我向舒娘子所在的小院跑去。

当时我将舒娘子安置在渝州中的某处宅院,之后香料生意红火后,我便又替她寻了一处较大的宅院。

可是当我终于来到宅院前,却始终不见有人开门。

宅院大门上的门环已经落上一层薄灰,显然舒娘子已经离开些许时日。

我心中着急,舒娘子会去哪儿?

我自然想到了与舒娘子在渝州内有关的另一处地点。

如梦阁。

尽管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我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我咬咬牙,又启程前往如梦阁。

此时是白天,如梦阁大门紧闭。我没有时间等到它夜晚开门,或许城外那些西燕人也不会给它再次开门的机会。

于是我三步做两步冲到大门前,疯狂拍门。

里头的人像是有些不耐,连连喊道:「急什么急什么。」

开门之人正是那日迎我的老鸨。只是今日我是女儿身打扮,又一副来势汹汹的模样,她没有认出我,下意识认为我是来砸场子的,眼看便要关门。

我急忙伸手挡了一下,即将合起的门框便夹在我的指节,疼得我眼睛一热,险些砸下泪来。

她反应过来再次关门前,我趁势推开了门,忍着疼同她说:「我要见舒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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