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宠的皇后

出自专栏《缘字诀:眼前人是心上月》

我受封皇后的第二年,母亲送了个太监进宫。

说是能医妇人隐疾,助我早日诞下嫡子。

我笑,天下何等妙法,能医处子不孕?

后来中宫诊出喜脉,我坐等抄家灭族。

可十月临盆,皇帝一纸诏书,竟将我与旁人的儿子立为了太子。

1

我名萧妧,定国公萧氏嫡女,与当今圣上赵琰相识于襁褓时。

他长我五岁,母亲说,我是他抱着长大的。

我与赵琰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十五岁那年,我被立为皇后入主中宫,这个结果无人意外。

可大婚之夜,我却没能等到我的如意夫君。

我为这一日准备良久,自从洞悉彼此心意的那一刻开始,我便心存期许。

可最终却无缘将自己完好地交托出去。

我在昭阳宫枯坐一夜,生生熬熄了所有红烛,也没能等到赵琰的出现。

很快便有宫人故意向我透露:「昨日周良人晋了贵妃,陛下歇在了琉璃殿。」

我心口不禁发痛。

我从未妄想赵琰为我空置六宫,此生只与我一人相守。

可为何偏偏是昨日?

竟连我与他大婚的体面都不愿给全?

在此之前,我与赵琰从无嫌隙。

得知他意立我为后,我便安心备嫁,勤习宫规,恪守礼制。

时有书信往来,亦都满含绵绵情意。

我愿为他一生困于这四方宫墙,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操持后宫。

我不惧后宫手段,深谙帝王心易变。

我想,凭着我与他的数年情分,或可赌他三五年的真心相待,届时我儿女绕膝,即便他不再爱我,我也不至于寂寞孤苦一生。

怎料,他竟一点机会都不肯给我……

赵琰冷落我的何止大婚之夜?

往后的日日夜夜,我听到最多的便是他与周贵妃如何如何,而我这个皇后,竟从入宫当日起便成了个摆设。

我做了赵琰一年又三个月的皇后,见他不过三面。

见他遥遥跪拜是一面。

见他与周贵妃比肩赏月是一面。

见他自昭阳宫外匆匆而过是一面。

我时常在想,我怕是史上头一个要将这守宫砂带进皇陵的皇后吧?

2

赵琰虽然没能许我夫妻之实,却给足了我皇后的体面。

周贵妃亦对我恭敬谦和,从不恃宠而骄。

赵琰当是爱惨了她吧,除了琉璃殿,我从未听说他还会夜宿别处。

这后宫没有我想象中的纷闹和计较,除了我这颗无处安置的心,好像一切都很寂静太平。

我等不到赵琰的一句解释,好似他从前爱我,抑或是突然不爱了,只是一件十分寻常的事。

他立我为后,便不算负我吗?

萧家巴巴地盼着我的肚子能生出点动静,好为赵琰添个嫡子,也可稳固萧家地位。

母亲几番进宫,见我小腹平平,欲言又止。

后来,她带了个太监来,说是能医妇人隐疾,或许可助我早日如愿。

那太监生得白净,我无意瞥过两眼,险些被他的样貌惊住。

这般风流人物,怎会落到母亲手里,竟还成了个太监?

母亲说他通晓医理,我却不信。

那双手毫无行针弄药的痕迹,通身气派,更不似一个行走江湖之人。

我叹母亲怕是受人诓骗,母亲却执意劝我留下。

她说:「我儿宽心,他是个能的,你且留下,我与你父亲,以及萧氏满门,可都等着你的好消息呢!」

我不愿母亲为我伤心,更不敢将实情吐露。

人我确是留下了,待送走母亲,我仔细打量那太监。

他身姿挺拔,毫无内侍卑屈之相。

我问他:「你进宫可是受了胁迫?」

「无人胁迫。」

我冷笑:「你当真能医本宫之疾?」

「小人不才,但可解娘娘之忧。」

他言辞笃定,我心生不屑。

天下何等妙法,能医处子不孕?

3

那太监名唤阿奇,写得一手好字。

字如其人,本该是个清朗疏阔的大好男儿。

我知他不通医理,连药材都未必认得齐全。

只当是个玩意儿,留在这清寂的昭阳宫陪我打发这一日甚似一日煎熬的时光罢了。

我在阿奇进宫后的第二个月见到了赵琰。

他来昭阳宫同我用膳,未带任何随侍,就这么静默地走了进来。

上下宫人惊呆了,纷纷匍匐在地不敢吱声。

我知道他们心中都在想什么。

皇帝的突然到来,不知于我这个皇后而言到底是福还是祸。

彼时,我正在窗前同阿奇一道临摹前朝郭大家的字帖。

见到赵琰的那一刻,我握笔的手突然就没了力气,笔落墨洒,脏了字帖,好不可惜。

阿奇心疼地捧过字帖,却也没能救下。

我忽地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于赵琰、于这后宫而言只是个摆设,而于阿奇而言,更不及这字帖要紧。

膳房送来的菜式依旧精致可口,我摒去左右,只留赵琰一人殿中独处。

我俩似乎都不太有胃口,就连做做样子都觉得费劲。

这一年又四个月的冷漠疏离避之不见,早就耗光了我对他的所有柔情。

他或可寻个大不敬的由头废了我,给他的周贵妃腾位子。

我求之不得。

「阿妧。」他轻轻唤我。

这是他入昭阳宫后同我说的第一句话。

外头乌泱泱匍匐着一地的宫人,未得他一句「平身」皆不敢动。

我抬头看他,昔年我对他满心欢喜,总能觉出他周身泛光一派朝气,如今再看竟是一副颓败之色。

我心道,这人一旦没了心,当真看什么都不大一样了。

「皇上。」我应他。

赵琰默了默:「你不唤我阿琰了。」

「那是从前不懂事。」我说。

「阿妧,你清瘦了。」

「皇上恐是许久未见臣妾记错了,臣妾比入宫之前还丰腴了不少呢。」

「阿妧,是我对不住你。」他自顾说着,与我分坐长桌两端,我竟细瞧不真切他的样子。

他许是有太多话要同我说。

可最终又都什么都没有说。

后来,他唤阿奇近身伺候,我竟头一回见阿奇那般细致周全。

好似赵琰才是他的主子。

那么我呢?

他既不敬我,又为何要来我身边伺候?

还扯出那「能医妇人隐疾」的谎来。

我看着阿奇对赵琰那般殷勤,心中不由得泛酸。

我道:「母亲说,阿奇是个能人,能解臣妾心中烦忧,助臣妾早日诞下嫡子。」

赵琰面不改色,或许隐有触动,只是我看不真切。

他应当知道我话中意味,我的烦忧,阿奇一个太监如何能解?

「他既伺候皇上如此得心应手,皇上何不带走,留在臣妾宫里,也是无用,白白屈了才。」

「啪」的一声,赵琰突然放下了筷子。

他实则未曾用力,只是我听来过于敏感罢了。

我见他眉头紧拧,似要发火。

也好,我情愿与他争执一番,也好发泄心中不快。

我想问问他,我萧妧如何对他不住,他竟羞辱我至此。

可这把由我激起的怒火却没能撒出来,因为周贵妃来了……

4

周贵妃亲自送来了一壶温酒,我无心揣度她的用意。

她恭恭敬敬地朝我礼拜,我心平气和地收下了她的酒。

阿奇提了酒壶,替我与赵琰各斟了一杯。

赵琰没有喝,他见了周贵妃便坐不住了。

他起身欲走,我不屑出声相拦。

他与周贵妃比肩相携而去,甚至没有回头多看我一眼。

殿外,宫人们齐声恭送,他们也终得以起身。

我的眼泪就那样滚进了酒里,无知无觉。

我仰头饮尽,又将赵琰的那杯一同灌入腹中。

腔内辛辣难忍,腹中更是灼得厉害。

我将空杯递向阿奇,阿奇神色复杂,道:「娘娘,这酒性烈,不宜多饮。」

我嗤笑:「既承了你们一番好意,我若不多饮几杯,岂不叫你们不得安心?」

我不知这酒里掺了何物,总归是有点东西的。

是周贵妃的意思,还是赵琰的?

又或是他们二人合意的?

他们想要个什么结果呢?

是要我死吗?

阿奇不肯动作,我便夺了他手中酒壶。

我想着,若能就此解脱也好吧。

我一杯接着一杯,只等酒中药性发作。

我堂堂一国皇后,应当不至于要我肠穿肚烂。

想来必是个温和的死法,然后寻个病症将我的死讯昭告天下。

一壶酒干,我心中苦涩难抑。

赵琰,你何至如此待我?

你既这般厌我,为何又执意要立我为后。

你我之间,一无婚约,二无誓言约束,你若无意,我自不会纠缠……

眼前的虚影层层叠叠,我撑着最后的力气起身,阿奇欲来扶我,我推了他。

我的眼睛越发睁不开,也看不清他的样子。

我问他:「谁是你的主子,是周贵妃,还是赵琰?」

我没能听到阿奇的回应。

不重要了。

我跌跌撞撞地摸到榻上,褪去外袍,身上力气已虚剩无几,但意识还未尽散。

他掀开我的帐帘,脚步离我越来越近。

直至他的双手攀上我的肩,他于我耳畔低语:「娘娘,冒犯了。」

5

那晚后,我丢了臂上的守宫砂,昭阳宫少了个叫阿奇的太监。

我终于知道周贵妃送来的那一壶酒里到底掺了什么。

所以……

赵琰也是知道的吗?

包括阿奇根本就不是个太监……

他们也都是知道的吗?

那么我的母亲呢?

她从中又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她是否受了诓骗抑或是胁迫?

我始终不愿相信,连我的亲生母亲也要将我往那万劫不复的深渊推。

我不知阿奇去了哪里,只听宫人们说,是赵琰派人发落了他,不知缘由。

人是从昭阳宫当着众多宫人的面拖出去的,众人盲猜,或是皇上来用晚膳时,阿奇伺候得不妥当,有所冲撞才被治了罪。

又有宫人猜测,这是皇上在拿昭阳宫的宫人向我这个皇后发难,没准哪天就轮到他们其中的某一个了。

跟着我这样一个皇后,真是倒了他们八辈子的血霉。

可自那之后,赵琰往昭阳宫跑的次数却越发勤了。

每日都要来个三五趟。

我与他无话,他也不做什么。

或是在我宫里吃两口茶,或只是在我寝殿内小坐片刻,又或是临窗看我两眼。

如此反复了十来日,我觉得烦了,便开始称病。

我终日在榻上卧着,想象不出我来日将面临什么,萧家又会因我落得如何下场。

赵琰还是日日都来。

他会在我合眼装睡时在我榻边多坐片刻,就那样静静地望着我,似要从我脸上望出朵花儿来。直至我装不下去真的睡去……

可他从不在此留宿。

不论他往昭阳宫跑得多勤,入夜后,他只会宿在琉璃殿。

月余后,来昭阳宫给我调理身子的御医又多了一拨。

我本就无症,他们瞧不出我的毛病,便会绞尽脑汁地编出些无关痛痒的说辞,然后开一堆无关痛痒的补药。

直到那日,他们把出了我的喜脉。

彼时赵琰也在。

御医们跪了一地,齐齐道贺道:「恭喜陛下,皇后娘娘这是喜脉!」

我坐在榻上,忽地冷笑出声。

真是个天大的喜讯,如此赵琰便有了由头发落了我,连同萧家也一并铲除了吧?

他挥手示意御医们退下,而后步步朝我走来。

我别过脸不愿看他,他却挨着我身畔坐了下来。

「阿妧。」他唤我。

我压抑着快要哭出声的情绪,问他:「这样的结果,你可满意了?」

6

赵琰紧紧挽住我的手,他双眸泛红,恍惚间,竟似是在恳求我,他说:「阿妧,生下这个孩子吧!」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这个男人何曾还有半点我从前深爱的模样?

我抽出自己的手,已无力强作镇定。

我问赵琰:「那日的酒,是你的意思,还是她?」

他不作声。

我大致便明白了。

想来除了他,还有谁敢做出这般荒唐的事来?

所以呢?

「你就那么想给自己套上一顶绿帽子吗?」

我揪住他的衣襟,企图逼问出其中缘由。

「我到底有何过错,你要如此对我?赵琰……你告诉我为何!」

「阿妧……」

他拥住我,仿佛要将我融进他身体里一般,一遍遍唤着我的名字:「阿妧……阿妧……」

我狠拍着他的后背,挣扎着要从他怀中脱身。

「这个皇后,我真是一日都不想做下去了!」

我终没有从赵琰的口中得到答案。

那日,我于昭阳宫中疯砸了许多东西,触手可碰之物,无一幸免。

我的手被碎瓷划出一道道血痕,赵琰亦伤得不轻。

他没有叫御医,更不曾使唤任何宫人近前处理。

我跌坐在一片狼藉之中,狼狈不堪。

赵琰企图伸手拉我,可他手上甚至还在淌血。

他又收回手去,我漠然地埋下头,将自己缩作一团。

后来,周贵妃不知怎的来了。

她带着宫人清理了我满殿的残局,又当着我的面亲自为赵琰包扎了伤口。

在他们面前,我看起来是那般多余……

周贵妃侧目扫了我一眼,我看不清她眼中情绪。

她对我依旧恭敬,只是此刻,她更在意的是赵琰。

她俯身同赵琰道:「陛下,太后娘娘的车驾已到城外云岭坡。」

「朕知道了。」

赵琰起身,没再多看我一眼便走了。

周贵妃原要跟上,我突然开口叫住了她——

我向她求一碗落胎药。

我想,如今这宫中还能为我办成此事的,恐怕唯有周贵妃了。

可她却冲我突兀地笑了。

她笑得意味不明,倾身将我扶起的刹那,我竟丝毫不觉得她有多么令人厌恶。

可她分明应当与我为敌才是。

我忽然改口:「若是不能,或可给我一个痛快的了断。」

她微微抬手,捋了捋我散乱的发丝,而后劝我:「娘娘,生下这个孩子吧。」

7

我不明白,如果那日的酒便是陷害的手段,为何偏又要我生下这不该存活于世的孩子?

若是陷害,早在事发时便可发难。

可赵琰迟迟没有动作,宫中更无任何闲言碎语。

我隐隐觉出了些许阴谋的味道,只是身涉其中,所知甚少,猜不通透。

那日,赵琰撤换了我昭阳宫所有宫人,包括我随嫁入宫的一应侍从。

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帮熟悉的面孔,有赵琰身边的,还有周贵妃身边的。

我伤了赵琰,他下旨将我禁足在昭阳宫。

我无话可说。

可除了不能离开这道宫门,我的一应起居饮食,皆有人悉心照拂。

撤换过来的宫人中,还有两个真正通晓医理的医女,我曾在周贵妃左右见过她们。

她们是来给我安胎的,大概是赵琰的意思。

次日,我的母亲入昭阳宫来见我,她说她是到太后跟前求的恩典,赵琰不得不卖太后这个面子。

母亲进来时,我懒懒地靠在小榻上,不曾梳洗,未施粉黛。

殿外随着她透进来的几缕阳光显得尤为刺眼。

我不愿看到这样好的阳光,只恐以后再不能拥有了。

母亲朝我缓步走来,殿内没有旁人,她却依旧恭敬地向我行礼。

我不禁发笑,我问母亲:「母亲以为,女儿这皇后之位,还能稳坐几时?」

母亲起身坐在我的小榻边上,她轻轻握住我的手,似是安抚,道:「有母亲在,有萧家在,这个位子便永远只能是我妧儿的。」

我想,母亲大抵是知道些什么的吧,抑或是参与者?谋划者?

我双眸隐隐发涩,艰难地睁开眼看了看她,又有些无力地合上。

「母亲,时至今日,你还不愿同我说些实话吗?」

母亲握我的手越发紧了,我能感觉得到她的心疼。

可那又如何?

她和他们一样,终是选择了比我更加要紧的东西罢了……

「妧儿,你太后姨母回宫了。」母亲说,「她还带回了刚满周岁的靳亲王。」

此事我倒是知道的,当今太后是我姨母,但却不是赵琰的生母。

赵琰更不是先帝所出,他原只是个宗室子。

先帝在位之初,后宫仅有一后四妃,连添了几位公主后,所出皇子悉数尽夭折,即便后来广扩后宫,亦无一人能为先帝诞育皇子。

而先帝的身子却每况愈下,不得已只能将宗室子赵琰过继到身边教养,并立其为太子。

数年过去,太子勤政爱民深得人心,而先帝的身子已再经不起他操劳政务。

太子监国顺理成章,眼看着江山旁落,不能让自己的亲生儿子继承大业,这始终是先帝心中的一块难以修补的遗憾。

后来不知怎的,先帝寻到了一位高人。

在那高人的指点下,竟让当时还是皇后的姨母再次受了孕。

中宫有喜,若能得男,先帝便有了亲生儿子继承皇位了,可先帝的身子不论如何调理,终不可能等到孩子落地了。

后来,先帝崩世,太子赵琰顺利继位,而怀有先帝遗腹子的太后姨母,则自请前往溪山养胎,于一年前诞下靳亲王。

封号是赵琰拟的。

这便是我所知晓的全部。

但很显然,还有很多我不知晓的,我等着母亲同我一一说来。

8

母亲终是不忍瞒我。

她道:「妧儿,陛下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了,而你腹中之子,便是他唯一的指望,亦是咱们萧家的指望。」

我惊出一身冷汗,坐起身直直地盯着母亲:「您说什么?!」

母亲叹息着拿绢帕擦拭我额上的汗,劝道:「妧儿,生下这个孩子,咱们或许都还能有一线生机。」

我终于明白,原来阿奇的出现,当真不是偶然。

是赵琰的意思,更是萧家的意思。

先帝病危之际,已无力阻拦赵琰之势,更无可能下旨改立彼时尚在姨母腹中之子为储君。

于是他便想出了个法子,若赵琰此生无子,姨母腹中之子便可名正言顺地继任储君之位,待到时机成熟,只需赵琰一死,靳王登基,这江山终又回归正统。

当年先帝寻得的那位高人,便制出了那样一副药,神不知鬼不觉地断了赵琰的子孙缘分。

先帝做事狠绝,事成之后,直接命人将那高人暗杀。

那高人尚有一名女徒,女徒查出了师父的死因,辗转找到了赵琰,将真相告知赵琰。

那女徒便是周贵妃。

周贵妃为赵琰调理身子一年有余,终不见起效。

可顺利生下靳王的傅太后却在四处笼络朝臣。

我深知父亲在朝中的分量,想必姨母最先找到的当是我父亲。

母亲默认了我的猜想,她说:「若能得你父亲相佐,便等同于得到了大半个朝廷的扶持。」

可我父亲不傻,姨母所图,不论成败,皆是她与靳王母子以及傅家满门的荣辱,终究与我萧家无益。

若事成,萧家如何都越不过傅家。

若事败,萧家却要遭到连累满门皆诛。

「所以……你们便想到了我?」

我突然就懂了。

与其帮衬姨母,倒不如手握至关要紧的筹码。

譬如,我这个萧家嫡女所生的孩子。

先帝已崩,周贵妃的师父亦被灭口,谁也不知道当年他的药到底有没有效用。

只要让我这个皇后顺利怀孕,谁又能怀疑一朝君主会甘愿给自己扣着一顶绿帽子呢?

怪不得……

怪不得他们都想要我生下这个孩子。

我很久没能说出话来。

我以为失去的东西,竟从来都不曾拥有过。

赵琰不曾爱过我吧?

我想……

或许连我的父母亲,待我亦不曾有过真心吧?

我生来便是要为萧家谋利的,不论登上那至尊之位的人是谁,都会是我萧妧要嫁之人,不是赵琰也会是旁人。

我甚至在想,昔年我出生时,赵琰抱我的第一次,是否也是精心安排?

我重又躺下,不愿再看母亲。

母亲见我这般,面色凝重,可说出的话却又叫我心寒无比。

她说:「妧儿,莫要任性,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往前看,你可明白?」

「呵……」我冷笑,轻抚过尚未有任何变化的小腹,问道,「你们又怎知,我这一胎必会得男?」

「若能得男,自然好,若是不能……陛下与你父亲,也会另有安排。」

另有安排?

如何安排?

赵琰另寻个男婴来换吗?

父亲能放心一个与萧家毫无干系的男婴做他的筹码吗?

我不忍去想另一种可能。

或是……

他们还想让我再受一次那样的屈辱。

9

我问母亲阿奇如今何在。

母亲告知我,此生再也不会见到那个人了。

「原是死了……」我有些惋惜,「若我腹中不是个男胎,岂不又要劳烦你们再为我寻个合适的男人了?」

「妧儿,若是个男胎,孩子一落地便是太子,这天下还有谁会去质疑他的身世?」

我不愿再听母亲说话,劝她快些离开。

外头如何纷争,与我何干?

我于他们而言,稍有价值的不过是这个肚子罢了。

临走时,母亲想要抱一抱我,被我刻意避开了。

母亲不曾再有动作。

她劝我:「妧儿,你要相信,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呵……

母亲走后不久,昭阳宫便被封了宫。

有人将话传到我耳中,说是我母亲亲口证实我这个皇后确实因妒生恨得了疯病,需得好好调养。

彼时,我正一碗接着一碗地喝他们为我精心配制的安胎补药。

母亲说我疯了。

那我便疯下去吧……

我知道,封宫是为了保全我腹中孩子不被侵扰迫害。

赵琰这般小心谨慎,必不会叫如今昭阳宫的这帮嘴巴漏出半点风声去。

可我有孕的事实还是被太后姨母发现了。

消息是我自己放的,即便封了宫,我亦有办法叫外头的那帮人疑心。

姨母既想干出一番大事,又如何能够容忍半点疏漏?

所以,当她带着人闯进昭阳宫时,我丝毫不觉得意外,甚至还有些失望。

我的肚子已经将近七个月大了,再宽松的衣袍也挡不住怀相。

姨母盯着我隆起的肚子半晌没说话。

我笑问:「姨母觉得,妧儿这一胎得男还是得女?」

姨母没作答。

我又自顾说:「姨母若是早几个月能来看看妧儿,想必妧儿也不用吃这个苦了。」

她伸手抚过我依旧瘦削的脸,道:「姨母怎么舍得妧儿吃苦呢?现在来……也不算迟。」

我知道她要做什么,无非算计我腹中孩子如何出不来。

可惜,她没机会了。

10

傅太后前脚刚进的昭阳宫,赵琰后脚便跟了进来。

冷清了小半年的昭阳宫突然又过分热闹了起来。

我有些不适,捧着肚子就想往榻上靠。

傅太后没有胜算的,这场戏不论过程如何,结果都不会有变。

因为她没能得到萧家的支持。

只要我愿意,我腹中孩子自会安然落地。

不论得男还是得女,都会断了傅太后的所有后招。

这便是赵琰想要的结果吧?

那我便成全他好了。

可即便如此,他就真的赢了吗?

赵琰绕过傅太后朝我走来。

他扶着我的腰身,在他的动作下,我缓缓靠在软榻上。

自封宫那日起,我又有数月不曾见到赵琰了。

他的样子似乎又变了许多,同我记忆中的模样越发不像。

我娇嗔着埋进他的怀里,当着太后姨母的面,我同赵琰撒娇:「不知御花园的花儿新开了没有,妧儿许久不曾出去走动了。」

赵琰温柔地揉着我的发丝,眼底溢出的宠溺仿佛要将整个昭阳宫淹没。

他与我何曾有过嫌隙呢?

好似只要我们不去计较那些已经发生的事,甚至刻意忘记那一段,就能永远恩爱如常。

赵琰亲自牵着我的手出的昭阳宫,满宫上下,没有听到任何一句让我心生不快的流言。

我依旧是赵琰唯一尊贵的皇后,周贵妃见了我依旧恭敬谦卑。

自那之后,宫里便开始忙碌了起来,为了我这个即将临盆的皇后。

满朝文武更是翘首以盼,原本倾向于傅太后的一帮朝臣,在得知我这个皇后已经有了七个月身孕时,竟开始生出动摇之心。

想来我那太后姨母接下来的日子定过不安生。

她根本没有机会向我下手,越不过赵琰在我身边安排的「铜墙铁壁」。

我这个肚子如此金贵,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我竟也慢慢想开了。

他们要斗便让他们斗去好了,不过是鹬蚌相争,可笑至极。

11

赵琰对我的肚子可真是上心,好似这腹中孩子当真是他的一样。

装得可真像啊!

我一日日配合着他上演帝后恩爱的枯燥戏码,一日日消磨着我对他仅剩的丝丝妄想。

直到有一日,他轻捧着我的肚子,哀怨道:「阿妧近来总不爱笑了,定是怀着孩子辛苦,早知如此,便……」

「便如何?」我紧着他的话追问,「早知如此,便不叫我受这份罪了吗?」

赵琰面露紧张之色,好似害怕我会脱口同他说出他不愿提及之事一般。

我当然不会再提。

他想装作从未发生,那我便配合他装下去就是了。

我软着身子偎在他的怀里,安抚道:「为陛下诞育皇嗣,妧儿不觉辛苦。」

我的回答大概令他十分满意,他抱着我深情款款地絮叨了很多情话。

我佯装听得认真且动容,实则一句都不曾听进心里去。

情至深处,赵琰轻轻触碰我的唇齿,似乎想要汲取更多。

我挽着他的手抚过高高隆起的肚子,提醒赵琰道:「他还看着呢。」

有他在,我与赵琰永远都不可能和好如初。

赵琰有些失兴,却又拿他无可奈何。

近来听闻,赵琰的身子在周贵妃的精心调理下,渐起成效。

他或许着急想要试试?

可如今正是他与傅太后剑拔弩张的关键时期,而他制胜的关键,便是我这不足月余便要落地的肚子。

他不敢冒这个险。

我知道。

我遣他往琉璃殿去,他不肯。

他再次同我解释,他与周贵妃毫无干系,封她作贵妃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与她从前不会有什么,今后也不会有什么。

待到合适的时机,他会寻个法子送周贵妃出宫,还她清白与自由。

我故作感动,心中却一片漠然。

他同谁有什么抑或是没有什么,我早就不在意了。

12

我是在中秋月夜生下的昀儿,落地便被立为了太子。

早在半年前周贵妃便断定这是个男胎,她果真是个有些能耐的。

而就在昀儿顺利诞下的半个时辰前,被挪进另一侧偏殿抢救的靳王却咽了气。

是无药可解的剧毒鹤顶红。

那原本是要掺进我的吃食,送我和昀儿一同归西的。

可不知为何毒药会被喂进了靳王口中,靳王当场发作,而我不过是因为宴上动静太大,受了些许惊扰,临盆时间提前了两天罢了。

生产后的第五日,我带着昀儿去向傅太后请安。

傅太后仍还抱着她的孩子不肯撒手。

靳王穿戴着小小的龙袍躺在傅太后怀中,面容早已不忍直视,离得近了,甚至还能隐隐嗅到一股骇人刺鼻的味道。

乳母有意先带昀儿下去,我却执意要让傅太后好好看看我怀中的孩儿。

傅太后迟迟不肯抬眼,我便站在她跟前不远处耐心候着。

直至她压抑不住胸腔内的悲愤,抬头怒目瞪向我,我不卑不亢地迎上她嗜血的目光。

「姨母可千万要节哀,想必是先皇惦念幼子,才会迫不及待地带了他去,陛下说,若是姨母实在不舍,或可同去。」

我将赵琰的话原样转述,傅太后一阵冷笑,盯得我脊背发凉。

她仔细打量过我后道:「是姨母小瞧了你,妧儿大了,也有自己的主意了。」

「妧儿能有什么主意呢?」我低头轻轻抚弄襁褓中的昀儿,「妧儿还指着姨母照拂,在宫中好好活出个人样来呢。」

「妧儿啊,你以为你赢了吗?萧家侵全族之力如此帮他,你以为会落得什么好结果吗?」

我早猜到傅太后会这般说。

我没急着回她,她是个心思细腻的,应当明白我想做什么。

即便是现在想不明白,但在这未来清寂的日子里,总能想明白点什么。

譬如,我从前有些事也一直想不明白,后来又突然通透了。

然而我还是低估了我的姨母,她远比我想象的还要睿智。

不过片刻工夫,她陡然惊恐地望着我怀中的孩子,颤着手指着他,道:「你……你怎么敢?他根本就不是……根本就不是赵琰的种!」

我笑得没心没肺,反问傅太后道:「靳王他不也并非先皇所出吗?」

「你,你胡说!」姨母急于否认。

可实际上,她承不承认根本不要紧,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姨母当初着急送先皇上路,不就是因为此事败露了吗?」

我不过是顺口胡诌的猜测,可看傅太后的脸色,显然是被我猜中的事实。

真是可怜又滑稽。

周贵妃从他师父韩轻策遗物中收捡出了一只玉簪,那玉簪形状精巧,簪头可与另一只玉簪拼成一整朵梅花形状,而另一只则在我母亲的妆匣中收着。

那么韩轻策遗物中的那只玉簪,便只有可能是与我母亲同为傅家嫡女的傅太后所有了。

这样一件私密要紧的物件,为何会出现在韩轻策那里?

顺着这样的疑问细究下去,果真被我发现了其他端倪。

昔年,韩轻策被先皇发现并召进宫,本就是傅太后与之一同设计好的。

傅太后早与韩轻策珠胎暗结,彼时先皇卧病,无心后宫,傅太后根本没有机会给她的孩子谋一个名正言顺的出路,于是便与韩轻策谋划了那样一出。

可他们二人的事终究还是没能瞒住先皇,先皇杀韩轻策既是灭口亦是泄愤,然而他却没能动得了傅太后,反被傅太后先发制人,提前了结了他满是遗憾的一生。

13

或许,傅太后以为自己同样拿住了我的短处,竟叫她生出了不该有的希冀。

可她永远都不会明白,我同她的命运到底有何不同。

她会输得一败涂地,但我不会。

赵琰很快便带着人来寻我,在他踏入内殿之时,傅太后重又抱着靳王已经腐臭的尸身坐靠在地上。

她的口中念念有词,我与赵琰听不真切。

赵琰瞥了一眼靳王身上的小小龙袍,没有追究的意思。

他甚至不会细追傅太后手上到底沾染了多少先帝皇嗣的血,亦不再过问先帝的真正死因。

这或许也算是一种报复。

几日后,傅太后被送往了溪山,连同她的靳王。

彼时,母亲正在我宫中逗弄昀儿。

我问母亲:「姨母此去,恐再无机会回京了,母亲不去送送?」

好歹姐妹一场,我以为她们之间,至少有些不舍。

母亲怔了下,继续摇晃着怀中的昀儿。

昔年傅相府二女同嫁,一个进了东宫,成了太子妃;一个进了国公府,成了世子夫人。

后来,一个成了皇后,一个成了国公夫人。

可世人不知,花朝节一遇,先帝相中的……原是我母亲。

14

昀儿满月后,我的身子也调养得差不多了。

赵琰越发想要同我亲近,我推拒不得。

周贵妃给他配制了新药,他便更加肆无忌惮。

我劝他广纳新人,充实后宫,他不肯,只说离不得昭阳宫。

除了处理要紧的朝务,他日日都要与我纠缠在一处。

情到浓时,我不止一次听他在我耳边低诉:「阿妧,若是能有个我们自己的孩子,该多好。」

你看,这世间怎会有人甘心养着旁人的孩子呢?

何况他还是帝王。

我早就知道……

力不从心时,他便会多用几粒周贵妃配制的药丸。

时日一久,周贵妃便觉出异常。

于是,她便来问我:「娘娘,近来陛下服药,可有节制。」

我摇一摇头,面露苦涩与无奈,道:「周姐姐应当知晓陛下心结,我如何能够劝服他?」

他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周贵妃帮不了他。

我也不能。

可周贵妃给了他希望,只是赵琰心急了些。

前朝安稳,后宫太平,于赵琰而言,他所求不过如此。

那么我呢?

昀儿呢?

我从前所受种种屈辱,都可以当作从未发生过吗?

活生生的昀儿呢?也可将其抹去吗?

赵琰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即便周贵妃神医妙手当真治好了他,他也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因为我不许。

15

用药若无节制,当然会伤身害命。

听闻周贵妃几次劝谏赵琰无果,便不再给他配药。

可他一旦宿在昭阳宫,我便总有办法磨得他不得不用药。

几番不尽兴后,赵琰恼了周贵妃。

周贵妃性子倔强,宁死不肯再给赵琰配药。

我笑她蠢,她笑我不懂她的深情。

后来周贵妃自请离宫,我顺势推举了另一名民间药师入宫。

那药师对赵琰言听计从,只恐药丸配得不够,从不担心服药后果。

同时,那药师还有些民间手段,于床笫之间,更叫人欲罢不能。

三五年间,我为赵琰广寻天下美人,他逐渐流连后宫荒于朝政。

而我的昀儿刻苦勤勉,虽年幼,却大有帝王之相。

昀儿六岁那年,赵琰终没有熬过这一年的春分。

犹记得前一晚,他拥着我问:「阿妧,这几年你可快活吗?可弥补你当年心中的不快?那件事,你可释怀了吗?」

我笑着反问他:「那陛下,是否当真将昀儿视作亲子吗?」

那一晚,我们什么都没做,后来更是什么都没再说,如此相拥到天明。

次日早朝,他于勤政殿当着众朝臣的面昏厥,再没能爬得起来。

他咽气时,我就跪在他的床榻边,他没有再睁眼看看我,亦没有再同我多说一句。

16

赵琰驾崩,年幼的太子赵昀登基,赵琰生前已立遗诏,朝中又有我父亲压着,辅政大臣亦是赵琰钦定,上下皆无疑异。

而我,只需安心从皇后升为太后,从昭阳宫挪去福寿宫。

依稀又想起赵琰驾崩前问我的话。

这几年,我可活得快活吗?

……

并没有。

周清柠央着我母亲带她进宫见我一面,我知晓她其实是想见赵琰最后一面。

我遂了她的愿。

我劝她最好不要想不开,即便她随着赵琰一同去了,我也不会把她的骨灰同赵琰的放到一处。我只会将其撒得更远,让她下辈子再见不到赵琰。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也会变得如此歹毒。

其实周清柠远比我想象的坚强,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死。

甚至连一滴眼泪都不曾为赵琰掉过。

不像我,夜半无人窥见时,我还是为他掉过泪的。

17

昀儿登基半年后,溪山传来消息,姨母没了。

据说是发了疯病,非要说见了鬼,自己把自己给吊死了。

然而这样的话可传不出去,对外只能道是病逝。

姨母随侍的一部分人跟着去守陵,另一部分则被遣回了宫。

我在被遣回宫的一帮内监中见到了他——

阿奇。

我昀儿的父亲。

他如今已是个真太监了。

又或者说,自那日被赵琰派人从昭阳宫拖出去后,他便已经是个真太监了。

赵琰留了他一命,不是怜悯,而是要他屈辱地苟活一世。

后来,他主动摸到了姨母身边,若非是他,我与昀儿早就在中秋月夜丧命,何来今日的太平?

我差人同宫中大总管打了声招呼,将阿奇遣去幼帝身边伺候。

我想,这是我能做的极致。

他会明白我,亦会好好保住我们之间的秘密。

包括他自己的身世。

他原是赵琰同父异母的弟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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