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会发现呢。
连妈妈都不知道。
「过来吧,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我动了动唇,声音哑得厉害。
「好。」
我还是没有去。
我没有力气了。
我跌跌撞撞。
站起来,又倒下。
站起来,又倒下。
最后,我看到门被人撬开。
主任朝我跑来,嘴里说着什么。
她看着很慌乱。
眼睛也红了。
她向来一丝不苟。
如今却披头散发。
一点都不体面。
是因为我吗?
嘁。
怎么会因为我?
15
醒来时,主任在我床前。
依旧是那副样子。
一丝不苟,严肃冷淡。
望向我时,眼睛却亮了亮。
我还活着。
她说,打电话的时候,她就在我家楼下。
她觉得我很不对劲,或许会做傻事。
挂断电话后,这种直觉越发强烈。
她迟迟不见我下楼,就报了警。
我被一通电话杀死。
又被一通电话拯救。
多讽刺。
「对不起,我本来打算去的,可我没有力气了。」
她说没关系:
「别对我道歉,那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
我闭上眼,鼻酸得厉害。
在成长的过程中。
我渴望有个人来爱我。
我渴望有个人对我说,不是我的错。
姐姐走丢,不是我的错。
我不被爱,也不是我的错。
我遭受的一切,都不是我的错。
可是没有人来。
我等啊等啊。
等到心里的花都枯萎了。
才有人来。
「我把黄鸭叫给你端来了。来尝尝怎么样。」
两只手都缠了绷带。
我没法自己喝。
她说她来喂我。
保温盒打开,热气氤氲。
熏得我眼睛也发烫。
啪嗒。
有泪落在勺子里。
这滴眼泪,前所未有地滚烫。
她幽幽叹了口气:
「喝吧,喝了好得快。」
这碗汤,都被我喝完了。
主任说,孩子没保住。
我笑了笑,笑得很难看:
「我没打算要。」
我问她:「不是说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我吗?」
她说,她想把我推荐给她的大学同学。
那人在瑞典顶尖的医学院任教,正缺学生。
我垂着眼。
脑子里很乱。
她说:「你的心还被困在这里,但人至少要先离开吧。」
「去看看外边的天地,很广阔,很多彩。」
我抿了抿唇,没说话。
主任向来细致。
她知道我被什么困住,知道我为何痛苦。
她关了门,在我面前,脱下上衣。
后背的伤痕斑驳交错。
触目惊心。
划痕、烟疤。
还有些,根本不知道是拿什么东西弄出来的痕迹。
看上去都是陈年旧伤了。
「这都是我爸妈弄的。」
「十三岁那年,我第一次想要逃走。」
「毫无疑问,我被抓回来了。这道最长的刀疤,就是那天留下的。他们那一天,是真的想杀死我,被邻居拦住了。」
「后来,我想过死。用死来解脱,用我的死报复他们,让他们什么都捞不到。」
「当把绳子架在房梁上后,我踩上凳子,看到了窗外的世界。」
「我退缩了。我还没看过大山外是什么样子。」
「你看,我走出了大山,过得很好。」
「我从不避讳这些伤痕,对我来说,它们是苦难赠予的勋章,是我的一部分。」
她的声音低柔平静。
有种很神奇的力量。
「每个人都会有深陷泥潭的时候,世界上或许没有那么多相互救赎,但多得是自我疗愈。」
「去吧,孩子。」
她说,张开翅膀,离开这里。
16
后来,我暂时离开医院,搬到了主任家。
我积极备考,等待着面试。
那些人再也找不到我。
直到,主任告诉我,盛安安进了拘留所。
她被怀疑和几宗强奸案有关。
妈妈的身体向来不好,听到这个消息后,受到刺激,中风了。
而我的爸爸,闯入嫌疑人的病房,拔了他的呼吸管,捅了他很多刀。
直到被拖走时,他还骂着:
「狗杂种!你害了我两个女儿!你去死!去死啊!」
到了现在,他还是在袒护她。
还是在自欺欺人。
他为什么不肯承认,他找了二十多年的女儿,已经成了个恶魔呢?
真承认的话,他会疯的吧。
这么多年,他们的精神支柱,就是盛安安。
可找到的,早已不是那个天真不知世事的孩子了。
她很极端。
她曾经喜欢过一个男人,而男人喜欢其他人。
于是,她教唆他人,侵犯那个女生。
女生抑郁了。
而她,得到了她那廉价的、罪恶的爱情。
这种手段,屡试不爽。
回来后,她再一次用这种方式获取爱。
让我破碎,让我枯萎。
剥夺掉我的生机。
这样,爸爸妈妈和江迟,就都是她的了。
真是多此一举。
这一夜,主任抱着我,很久很久。
她身上有薰衣草的味道。
令人安心。
我问她:「我一点都不难过。我是不是很冷血?」
她笑着摇摇头,揉了揉我的脑袋:
「我爸是患肝癌走的,最痛苦的癌症。」
有多疼呢?
疼痛发作的时候,甚至可以让人休克、死亡。
止痛药都起不了什么作用。
「其实他很怕疼,求生意志也很薄弱。但我告诉同事,不论怎么样,都要延长他的生命。」
「我每天都去看他。那时候他已经说不了话了,却总是拿可怜巴巴的眼神看我。」
她勾了勾唇:「我没有让他死,我让他多活了三个月。」
「有时候啊,三个月,可以比一生还要长。」
她说:「孩子,你已经很善良了。」
次日,我联系了受害人。
我们一起去了派出所。
我曾经也期待着,有一天,那个男人会醒来。
他应该受到制裁。
所以我保存了流产后的胚胎。
这一次,和他一起受到制裁的,还有盛安安。
从派出所出来后。
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感受到了雨。
感受到了风。
感受到了阳光。
我听到鸟叫,闻到花香。
万事万物,都有了颜色。
我好像又重新盛开了。
17
后来,我去给主任送饭的时候,遇到了江迟。
他推着轮椅在医院大厅。
双眼无神,面容憔悴。
「念念,念念……」
他看到了我,话语喃喃。
哦对,他和盛安安结婚了。
还没来得及度蜜月,盛安安就被抓了。
现在,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所有的烂摊子,都等着他去收拾。
就这么短短几个月,他好像老了十来岁。
他问我:「念念,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
他怎么还有脸问我这种话呢?
「你应该回家看看的,妈很想你。」
我觉得好可笑。
家?
什么家?
他们的家,从来不是我的家。
现在,我也不期待那个地方了。
我有了真正的家。
他还说:「爸为了你……」
我语气淡淡:「他从来不是为了我。」
我不再理会他。
只是看向轮椅上的妈妈。
她的鬓角都白了。
看着,苍老了很多。
她歪着嘴,似乎有话要说。
却只是流着口水。
咿咿呀呀,不知道说了什么。
我蹲下来。
她动了动手指,似乎是想来摸我的脸。
我离得有些远。
她的手伸不过来。
摸不到我,她有些急。
哆哆嗦嗦的。
看着很可怜。
我扫过她脸上每一道皱纹。
扫过她总是露出轻蔑和冷漠的双眼。
扫过她总是说出刻薄话语的嘴唇。
最后,我说:「妈妈,我不再需要你的爱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她。
我把手腕上的伤痕给她看。
这些伤口,足够触目惊心。
那天,我是怀着必死的决心的。
我真想用我的死,惩罚他们,报复他们。
多傻。
多天真。
「你的女儿,那个盛念安,被你亲手杀死了。」
她瞪大眼睛。
颤抖着,颤抖着。
泪水争先恐后从眼眶里涌出。
她的岁月,还漫长着。
不管是懊悔,是痛苦,还是悲伤。
都和我再没有关系。
江迟也在哀求我:「念念,回来吧,我快坚持不下去了……」
他曾经,多么意气风发啊。
如今却像个郁郁沧桑的中年人。
眼神黯淡。
唇角耷拉。
失去了原有的光彩。
「不不不,江迟,你要长长久久地活着。」
活在愧疚和悔恨里。
活在日复一日的操劳里。
离开,你会自责,会愧疚。
留下,你会慢慢失去生机。
你会怎么选?
辜负真心的人,活该吞一万根银针。
我笑着,转身离开。
刚走出不远,身后就传来江迟惊慌失措的叫喊:
「妈!妈!你怎么了?来医生啊!」
18
盛安安被判了十五年。
我去监狱看了她。
这个在法院里声泪俱下,不停地向我说对不起的人。
此时目光狰狞,咬牙切齿。
她不屑于再装了。
她根本没有悔意。
「看到我这个样子,你满意了吗?」
我点点头:「很满意。」
我过来,只是为了看看她的惨样。
自我疗愈,自我疗愈。
如果加害者都没有受到惩罚,算什么疗愈?
好在,那个男人死了,她进了监狱。
噩梦就此终止。
从此,我的梦里,只有一大片薰衣草花田。
「盛念安,我真的很恨你。凭什么你能夺走我的所有。你所拥有的一切,本来都是属于我的!」
我从没想过和她抢。
是她患得患失。
是她过于贪婪。
「那天江迟喝醉后,喊的都是你的名字!」
「凭什么?他本来就是我的!他欠我的!如果不是他,我根本不会走丢!我根本不会被那对该死的夫妇买回家!」
「他欠了我那么多!他凭什么喜欢你?凭什么?!」
我只是冷眼看她。
看她痛苦。
看她发疯。
看她贪心不足。
看她忌妒成狂。
等她没力气了,我再对她说:「在里面,要好好赎罪啊。」
「好好接受改造,出来的时候,也该四十多了吧。」
「多好。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稀里糊涂地,人人喊打地。」
她恨恨地盯着我。
可惜,眼神杀不死人。
「对了,别叫我盛念安了,很难听。」
我有新名字的。
叫温暖。
主任给我取的,跟她姓。
她要我努力做个温暖的人。
努力温暖自己。
努力爱自己。
温暖,温暖。
多好听。
我很喜欢。
离开 C 市这天,主任来送我。
我扑在她怀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笑着揉我的脑袋:
「等我有空了就去看你。」
「好好学,别给我丢人。」
我点头,朝她笑。
她假意推搡我,让我快走。
走过安检后,我没忍住,又回了头。
她就站在原地,看着我,笑容柔和。
整个人,都像是散发着光。
我看到她眼角有泪。
我朝她招手:「明年见。」
「暖暖,咱们明年见!」
明年见,我的妈妈。
感谢你,赐予我新生。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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