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出自专栏《罗曼蒂克进化史》

被拐的姐姐回来了。

爸妈说她很可怜,要我让着她。

后来他们要我把男朋友也让给她。

「他们本来就是青梅竹马,要不是你姐姐被拐,他们现在都该结婚了!」

妈妈说,是我抢了姐姐的,现在姐姐回来了,让我都还给她。

无所谓的,反正我都打算死了。

什么都给她好了。

1

拿到报告单的时候,妈妈刚好打了个电话过来。

满腹的委屈骤然有了宣泄口。

「妈……」

刚一开口,就被她打断:

「念念,这汤里怎么有葱和蒜啊?安安不吃这些的,你忘了?」

她无视了我话里的哽咽。

只是自顾自地抱怨:

「你怎么这么粗心呢,安安刚刚嚼到一口蒜,吐了,现在什么都吃不下。」

外边风很大,她的声音好像离我很远。

我攥紧了那张报告单。

上面的字有些模糊。

我看不清。

好像就在这一刻,我同时也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哽咽堵住了嗓子。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端的妈妈浑然不觉:

「要你做这点事都做不好,你怎么搞的?」

指甲捅破了纸张,深深陷入肉里。

妈妈的声音钻进耳朵,把我脑子里的东西都搅成了一团。

很乱。

我怎么也理不清。

那端盛安安的声音插进来:「妈,念念也不是故意的……」

心在一瞬间跌到谷底。

我挂断了电话。

2

妈妈再没有打电话过来了。

就像一个多月前的那个夜晚。

我承认,我带了一点赌气的想法。

却忘记了,不被爱的孩子,是没资格任性的。

这一通电话,或许只是为了让盛安安消气吧。

啊对,他们现在都在医院呢。

就在我前面的大楼里。

离我只有几步之遥。

几步之遥。

可他们都在照顾扁桃体发炎的盛安安,没人在意我。

我不应该有期待的。

没有期待,就不会难过。

从很早以前我就知道。

爸爸妈妈的爱是有限的,能分给我的很少。

大部分的爱,都给了五岁走丢的姐姐。

就连我的出生,都是托了姐姐的福。

「要是你姐姐没被拐,我根本不会生你!」

每一次,只要我做错事,只要妈妈不顺心,就会说出这句话。

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姐姐的影子。

一个姐姐的替身。

现在姐姐回来了,那些我偷来的东西,全都应该返还给她。

3

这一整夜,我都没有睡着。

次日,照常去给盛安安送饭。

病房里传来阵阵笑声。

我站在门口,看江迟伸手揉她的额发。

动作轻柔,像是怕重一点,就把她揉碎了。

这样的场景我见得并不少。

但鼻尖还是忍不住一酸。

看到我,江迟一愣,脸上的笑容随即僵住。

起身就要离开。

盛安安却抱住了他的手臂,不肯让他走。

「阿迟,你喂我。」

她那样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唇角却止不住上扬。

满是得意。

在一个月前,江迟还是我的男朋友。

现在,也被还给她了。

他们本就是青梅竹马。

就像妈妈说的,要不是盛安安被拐,他们现在都该结婚了。

妈妈说,是我乘虚而入,趁火打劫。

她还说,我占了江迟这么多年,现在撒手,也不亏。

……

盛安安轻声唤:「阿迟……」

江迟站在原地,面露为难。

片刻后,还是走近我,接过我手里的饭盒。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有话要说。

一股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

他身上沾染了盛安安的香水,甜得发腻,直冲鼻腔。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没理会他说了什么,转身跑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吐得昏天黑地。

嘴里又酸又苦。

4

过了很久,江迟出现在诊室门口。

看来是喂完饭了。

我挪开眼,垂头继续整理病历单。

午休时间,诊室里只有我一个人。

江迟走到我面前,声音很低:「你的手受伤了。」

我这才注意到手上的伤口。

应该是做饭时走了神,不小心划了一刀。

刀口很长,但并不深。

没什么大碍。

我低低应了一声。

他的影子落在桌上,颇为黯淡。

他还是没离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崭新的创可贴。

我没接,也没理。

他拉起我的手,态度强硬,动作却轻柔:

「念念,你得照顾好你自己。」

是啊,没人心疼我。

我该心疼心疼我自己的。

他叹了口气,眉眼低垂。

看着,满是怜惜和温柔。

我怎么也想不通。

明明才两个月啊,盛安安才回来两个月啊。

我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的这份温柔,本该是属于我的啊。

可现在,我连坦然接受都做不到。

「我自己来吧。」

江迟皱眉,没有松手。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了门口的盛安安。

她光着脚,目光落在我们交叠的双手上。

眼睛红得厉害。

她哽咽着唤:「阿迟……」

江迟一顿,回头看她。

她看了我一眼,脸色苍白,抖着唇似乎要说什么。

却还是什么都没说,跑开了。

「安安!」

江迟急匆匆去追,没有再看我一眼。

创可贴还没贴好。

我早就说了,让我自己来。

何必要给我期待。

5

没过多久,爸妈闯进了诊室。

原来他们在医院的啊。

也是,盛安安的事情,他们向来不愿意假手于人。

刚才没守在病床前,应该也是为了给她和江迟制造独处机会吧。

而现在,他们是来为盛安安讨回公道的。

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妈妈怒气冲冲,指着鼻子骂我:「盛念安,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瞧,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配拥有。

姐姐叫盛安安,所以我是盛念安。

念安念安,他们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怀了我,生下我的呢?

如果不是妈妈整日以泪洗面。

如果爸爸没有联合其他亲戚劝说妈妈。

我根本不会出生。

在他们眼里,我甚至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我的出生,只是作为一个情感的寄托。

我,只是一道姐姐的影子。

姐姐喜欢粉色,所以我没资格喜欢蓝色。

姐姐喜欢玩偶,所以家里没有积木和玩具汽车。

从前我还会问为什么,凭什么。

可随着长大,我发现只有这样,我的爸爸妈妈,才会施舍一点爱给我。

才会把本应该给姐姐的爱,转移那么一点点给我。

所以后来,我再也没问过。

6

门外的病人也伸长了脖子,看这一场闹剧。

他们望向我,带着探究和鄙夷。

这样的目光,我太熟悉了。

那是我读小学的时候。

我从小被寄养在姑姑家,过得不算好。

甚至算得上拮据。

在同学们玩着各式各样的贴纸,显摆五颜六色的文具时,我永远只有姑父带来的办公笔和黑白本子。

所以当同桌丢失一支钢笔时,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我偷的。

那支钢笔,是她妈妈从香港带回来的。

定制款,上面有着 Hello Kitty 的印花。

同桌给我看过一次,我表示很羡慕。

其实我并不喜欢,我最讨厌粉色。

可寄人篱下的生活,让我早早学会了看人脸色。

我知道怎么说,才能让同桌开心。

她却以为是我觊觎已久。

事情闹到老师那里,班主任打电话让家长来一趟。

那天在办公室里,我清楚地听到电话那端的妈妈说:

「这种事情不要找我,我很忙。」

她总是很忙。

从姐姐丢失的那天起,她就踏上了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旅程。

今天在济南,明天可能就在青岛了。

只要听到哪里有姐姐的消息,她就马不停蹄地往那里赶。

而爸爸工作太忙,闲暇时也四处打探姐姐的消息,根本顾不上我。

所以我被看做累赘,早早地丢给了姑姑。

妈妈不愿意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为了息事宁人,赔了同桌一笔钱。

这样的举动,让我坐实了这莫须有的罪名。

「小偷」这个称号,陪伴了我整个童年。

我永远记得那个下午,外面蝉鸣得厉害。

同桌走进教室,大喊:「盛念安,你妈都赔钱了,你还说不是你偷的?你就是个小偷!」

同学都看向我。

那样的目光。

鄙夷、不屑、厌恶。

孩子的恶意,总是来得直白热烈。

他们围着我,群情激昂:「盛念安,小偷!盛念安,小偷!」

我觉得天旋地转。

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

我的骄傲,我的自尊,在那一刻,都不复存在。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显得苍白又无力。

最后我什么都没说。

只是捂住耳朵,趴在桌子上,等上课铃响,等老师来。

7

又是这样。

为什么妈妈总将我置于这样的境地?

旁人的目光像一根根针,刺得我抬不起头来。

我的举动被妈妈解读为心虚。

她说得更起劲了:

「你姐姐都病了,你怎么能在这时候乘虚而入?!」

其实盛安安的病没什么要紧的。

吃点药就行。

如果实在难受,吊一次针就能好得差不多。

但妈妈心疼。

她让我去求耳鼻喉科室的医生,给盛安安安排一个床位。

那天,就连一向冷淡的主任都笑我:「你好歹也是医科大的高材生,这点小病小痛的,还让你家人住院干什么?」

我没说话。

我只是想起了中学那会儿。

天气很冷,我生了一场病。

那时好像是该期末考试了。

从小到大,只有我考得好的时候,妈妈才会对我笑一笑,给我买玩偶。

才会在过年的时候,告诉所有人,我很聪明,很争气。

就算不怎么管,也比其他孩子听话。

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感觉到,对于生下我这件事情,妈妈是不后悔的。

那段时间,为了抓紧学,我连药都很少吃。

一天该吃三次的药,我只在晚上才吃一颗。

感冒药吃了,会想睡觉。

很影响学习效率。

那时候的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那时候的我,到底有多渴望,妈妈能多看我一眼,多夸我一句啊。

所以我拼命地学,硬生生挺了一个星期,终于病倒了。

一场普通的感冒,被我拖成了肺炎。

得住院。

学校给妈妈打了个电话。

出乎意料地,她竟然赶到医院来陪我。

买了些水果,还抱了一个玩偶来。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因祸得福」这个词的含义。

但美好的时光,向来转瞬即逝。

第二天下午,妈妈接到了一个电话。

那头的人说,他有姐姐的消息。

妈妈继续追问,向他索要照片。

那人没回,只让她带钱来。

像极了一个恶作剧。

但妈妈从来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可能。

她从来都是这样。

不论什么时候,不论我怎么样,都以姐姐为先。

而我不能有怨言。

我的出生,都是托了姐姐的福。

这一切,本来是属于姐姐的。

我怎么能有怨言。

从我懂事起,爸爸妈妈就告诉我,凡事得讲个先来后到。

是姐姐先来的。

是我抢了姐姐的。

妈妈给姑姑打了个电话,就急匆匆地走了。

可那一夜,姑姑没有来。

那时候我还是个初中生,没有手机。

除了一张学校的饭卡,身上也没有多余的钱。

到了饭点,整个住院部都飘着饭菜的香。

我吞了吞口水。

都是徒劳。

这样的举动,根本没法驱散饥饿。

我只好盯着吊瓶,把输液管的开关夹调到最快。

我在等,等挂完水,好蒙头睡上一觉。

等到第二天,姑姑就该来了。

滴答滴答。

天快黑了。

肚子咕噜咕噜地叫。

呼吸间,胸口隐隐作痛。

冰冷的液体顺着血管,融入身体。

枕头被泪水打湿,刺得我的脸颊发凉。

8

主任把他们赶出了诊室。

直到临走前,他们还在问我:「我怎么会养出你这种白眼狼,一点都不懂得感恩!」

一次不顺心,就足够毁灭之前的无数次退让和付出。

在他们心里,我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盛安安。

尽管她什么都没做。

问诊还得继续。

我收起眼泪,捧着本子,继续做笔记。

眼泪却不争气,一滴滴往下落,晕染了黑色的墨渍。

主任看不下去,让其他人都先散了。

她递来纸巾,拍拍我的肩:「小盛,先回家睡一觉吧,睡一觉,明天什么都好。」

对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来说,家是港湾,是遮风挡雨的地方。

但我很少这样想。

我记得那是高二的暑假。

姑姑得了乳腺癌,无暇顾及我。

舅舅也劝妈妈:「安安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回来,以后你得指着念安养老。你不能真不管这个孩子。」

妈妈被说动了。

真打算陪我一年。

我回到了那个向来冷清的家。

妈妈精心布置过,向阳的房间留着,给了姐姐。

另一个房间自然给我。

我的房间正对着学校。

每每到了放学时间,接孩子的家长一多,楼下的鸣笛声就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很吵。

很烦。

我去问过妈妈,能不能让我住姐姐的房间。

一年就好,等我高考完就好。

我以为,妈妈多多少少能感受到我的紧迫。

我以为,这一次,妈妈会把我的位置,稍微往前挪一挪。

可她只是斜着眼看我,神情里有种说不出来的轻蔑。

她问我凭什么。

「你是不是一直觉得,安安回不来了?」

我连忙否认。

她却歇斯底里:「你的一切都是抢了你姐姐的!你有什么资格再要?!」

多么可笑。

从出生起,我就在和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争夺所有。

我从没赢过。

家是盛安安的家。

爸爸妈妈,也是盛安安的爸爸妈妈。

在她回来前,他们永远在奔赴她的路上。

她回来后,他们永远站在她身前,为她保驾护航。

只要她一抬头,就可以看见。

9

我离开了诊室。

这才有空看手机。

妈妈发来了很多条语音。

比我上大学的第一年都要多。

我记得,大一的时候,有个室友的爸妈总是来看她。

军训也来,生日也来,元旦也来。

每一次来,都提了很多零食和水果。

其实这些东西,学校都有。

但他们还是买了,一部分给室友,一部分分给我们。

嘴里还念叨着:「我们家姑娘第一次出远门,你们多担待担待。别跟她一般见识。」

室友撇撇嘴,小声吐槽:「也就第一年来得勤,过段时间就不来了。」

幼鸟刚离开巢穴时,父母总是格外担心。

其他人附和:「我爸妈也是,上学期动不动发语音、来视频,这学期就各忙各的了。」

话说得嫌弃,眼里却都亮着星星。

她们呐,一定是那种被爱包围着长大的孩子。

所以当那个室友知道,我就是本地人时,她才会一脸惊讶,问我:

「那你周末怎么不回家啊?」

她怎么会知道,我根本没有家。

她怎么会知道,每次她和父母视频时,我都会听。

她怎么会知道,因为她,我才见识到,原来爱孩子的父母,是这样的啊。

我点开了妈妈的语音条。

她说——

「你和江迟不是已经分手了吗?还做出那种举动干什么?你不觉得丢人吗?」

「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在你姐姐面前和江迟搞在一起!」

好像我和江迟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他和我的确分手了。

但他,还不是盛安安的啊。

「不论你再怎么不愿意,江迟还是会娶你姐姐!」

「你就别来瞎搅和了行不行?你到底还要不要脸啊?」

「是不是只有把我气死了,你才开心?」

「盛念安,我真后悔把你生下来!」

这每个字,都像一把把刀子,精准利落地划在我的身上。

令我满目疮痍,遍体鳞伤。

妈妈向来知道,怎样会让我更难过。

她的每句话,都直戳我的心窝。

有种糟糕的情绪,在胸口翻涌。

其实比起恨他们,我更想奢求他们的爱。

得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还要有多少次,多少次?

我才能承认,他们根本不爱我。

盛安安回来之前,他们给我的爱就很少。

盛安安回来后,那少得可怜的爱,也被他们全部返还给了她。

我走得很快。

仿佛这样,就能让脸上的泪干得快一些。

就能让路人忽略我的丑态。

我回到了老旧的出租屋。

江迟站在门口,脚下一圈烟头。

我在他不远处停下。

他沉默着看我。

很久很久。

他才说了一句:「对不起。」

10

我盯着他的脸,突然在想——

为什么我会喜欢这样一个人呢?

因为在我被喊小偷时,只有他站出来,替我赶走了那些人。

江迟比我大上好几岁。

大孩子对于我们,总有种天然的威慑力。

只要他在,就没有人笑我骂我捉弄我。

在那些黯淡无光的岁月里,只有他坚定地站在我身旁。

我问过他,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明明在所有人眼里,我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坏孩子。

他揉了揉我的脑袋,说:「我答应过一个人,要永远保护她。」

我问:「那她去了哪里?」

他看向远方:「她不见了。」

那是我第一次明确地感受到惆怅的味道。

在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

他说要保护的人,是我的姐姐。

他们是青梅竹马。

本该一起长大,两小无猜,奔赴闪耀的未来。

可她被他弄丢了。

……

江迟看着我,声音滞缓而又沉重:

「念念,对不起。这是我欠她的。」

我们都欠了盛安安的。

所有人都以亏欠的名义,被绑在她的身边。

可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我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

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是否想要出生。

是否想要来这世上受苦。

一个恶劣的念头,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

我仰着脸问他:「江迟,如果我怀孕了呢?」

这句话,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令他的神情出现了一道裂缝。

无数情绪从这道裂缝里泄露出来。

他的神情复杂。

欣喜、悲伤。

交错着,交错着。

最后只剩下了痛苦。

他拧着眉,说:「念念,别骗我。」

我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抬手将他关在了门外。

我的确怀孕了。

那张报告单就是证明。

但孩子不一定是他的。

在爸爸妈妈奔赴盛安安的那个夜晚。

我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拽进了巷子里。

我记得那一夜,星子很黯淡。

有蝉鸣。

偶尔有雨滴落在我的额头。

或许不是雨。

是汗。

带着令人作呕的腥黏。

我想叫的。

我想让他滚开的。

可我太害怕了,害怕到全身颤抖,连呼救都做不到。

我感觉到,身体被撕裂开来。

每一寸肌肤,都好像在大火里滚过。

好疼。

好疼。

我无法呼吸。

我好像回到了初中那个在医院的夜里。

无助,慌乱。

不知所措。

我只能等,等这场酷刑结束。

我明明吃了药的。

却怀孕了。

老天可真残忍呐。

它一定是故意的。

在每个夜晚,每一个睡不着的夜里,我都无比痛恨自己的懦弱。

我本应该站起来大声呼救。

本应该给他迎头痛击。

本应该……

可是我什么都没做。

我只是在那个夜晚,迎来了一次盛大的凋零。

由我目睹的凋零。

所以后来,妈妈让我把江迟让给盛安安时,我才会不假思索地答应。

江迟对她的关心,早就超出了朋友的范围。

当我们去鬼屋玩时,他会牵起她的手,走完接下来的路程。

他会把她护在怀里,轻声让她别怕。

他想要的保护的人,一直都是她。

至于我,从来就是附带的那一个。

11

我听到了一声声叹息。

江迟在我门前踱步。

有烟味顺着缝隙钻进来。

但很快,火光被掐灭。

江迟走后,我把屋里的灯全都打开。

这样才不至于再次被一张怀孕报告单拉入那场噩梦。

我蒙头睡了一觉。

这一觉,好长。

醒来后,我去了医院请假。

昨天只是图一时之快,总不能真用这个孩子要挟江迟。

科室正是缺人手的时候,连续请几天假这事,得往后延一延。

主任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是摇摇头,随意找了个借口。

这天夜里,盛安安难得给我打来了一个电话。

她没有说话。

只有她轻巧的呼吸,以及,远远的谈话声。

妈妈说:「如果不是你带安安出去玩,她根本不会走丢!小江,阿姨从来没怪过你。可你要记得,你欠的到底是谁啊。」

「你对盛念安好,不也是看在她是安安妹妹的分上吗?」

「安安已经在外边苦了二十多年,你真的忍心她继续苦下去吗?你真的忍心看到她这辈子都孤苦无依吗?」

「盛念安条件很好,以后再找一个就是。可是安安她只有你啊!」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过了太久太久,我才听到江迟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遇上盛安安后,这个向来坚定、向来冷静的人,也变得摇摆不定起来。

一会儿觉得亏欠盛安安,一会儿又想要补偿我。

多矛盾。

但这次,他是真的做出了选择。

盛安安低声说:「盛念安,别耍那些小手段了,你永远都比不过我。」

那样得意。

「你不过就是一个我的替身,没有我,哪来的你?」

和妈妈如出一辙的语气。

高高在上,形同施舍。

我觉得可笑:

「听这意思,是你生的我吗?啊,我差点忘了,你生不出孩子。」

这是我说过的最恶毒的话。

因为疾病,盛安安做过子宫切除手术,这辈子都没法怀孕。

趁着她愣神,我挂断了电话。

江迟给我发来了一条消息。

几百字,看着情真意切。

不过是些陈词滥调。

他说他对不起我。

这个孩子,他没法要。

我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我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江迟啊,可真懦弱。

他连亲口告诉我都不敢。

是怕心软吗?

还是怕我纠缠?

好像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捶打着我的胸口。

发出的声音,灼热又喧嚣。

有东西要从喉咙钻出来。

我跑到卫生间,吐得很厉害。

直到把胃吐空了,我才撑着洗手台站直。

头晕眼花。

嘴里酸黏。

我跌倒在地。

还是哭了出来。

12

假批下来了。

我去了别的医院预约手术。

破天荒地,爸爸妈妈来了我的出租屋。

还提了很多东西来。

水果、燕窝、中药……

妈妈盯着我的肚子,笑得和善:

「念念,妈去乡下给你抓了只老母鸡熬汤喝,喝了对孩子好。」

我说:「我不打算要这个孩子。」

「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呢,孩子多无辜啊,你不是也喜欢小孩吗?」

妈妈拿手肘碰了碰爸爸。

爸爸附和:「啊对对对,孩子生下来,我们帮你养,不用你操心。」

我沉默着看他们。

这样的笑容,多陌生呐。

妈妈抱住我的手臂:

「念念,难道你就不期待这个孩子吗?你是不知道,我刚怀上你那会儿,好开心呢。」

真的吗?

她真的有为我的到来而欣喜吗?

我垂着头,看她挽住我的手腕。

这样的亲密,在我梦中,出现过好多好多次。

这一次,真的发生了。

这时,盛安安挽着江迟,从门外走进来:

「妈,她到底愿不愿意把孩子给我啊?」

妈妈给她使眼色,示意她别说了。

我听到自己轻声问:「真的吗?」

盛安安生不了,所以让我给她生。

爸爸不敢看我。

妈妈笑得局促。

是真的。

这就是盛安安对我的反击。

她并没有多想要这个孩子。

她只是在恶心我。

她只是,想向我证明,她永远是被爱的。

为了她,妈妈甚至可以装作很爱我。

我觉得好悲哀。

我到底还在期待什么?

我到底还要面临多少次失望?

我明明知道,每一次都是这样。

他们对我的好,从来都是带有条件的。

就像那次,他们把我从姑姑家接回来,陪我高考,是为了让我争口气,以后给他们养老。

就像那次,妈妈亲热地喊我念念,却是让我去求别人,给她心爱的大女儿安排一个床位。

从来都是这样。

从来都是这样!

我将手从妈妈怀里抽出来:「你们走吧。」

她欲言又止。

我还是哽咽了:

「求求你们,走吧。」

这是我能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点体面。

盛安安达到了她的目的。

眼神里流露出和妈妈当年如出一辙的轻蔑。

她高高在上地说:

「念念,反正孩子都是江迟的,谁生不是生呢?你以前不也和江迟说过,要生一个孩子吗?你说你会把所有的爱都给他。」

这种话,就连这种话,江迟都告诉了她。

我看向他。

想看看他现在是什么表情。

难道他不觉得羞愧吗?

不觉得自己恶心吗?

可眼里全是泪。

看不真切。

妈妈说:「是啊,念念,你生下来多好,都不用你养。」

所有人都附和她。

他们脸上都带着狰狞的、虚假的笑容。

像极了那个,男人。

我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脖子。

喘不过气来。

「是啊是啊。」

「打胎伤身体。」

「孩子是无辜的。」

「给安安养。」

我捂住耳朵:「你们都闭嘴!我凭什么生下这个孽种!」

世界安静了。

江迟愣在原地。

「你们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被盛安安撺掇着去海岛玩的那个晚上,你们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我闭上眼。

答案不言而喻。

13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

妈妈喃喃道:「你怎么不告诉我呢?我怎么没发现……」

他们怎么会发现呢?

他们的眼里只有盛安安。

只有那个,柔弱到不可自理,可怜到他们要用全部的爱去弥补的,盛安安。

他们从来没注意到我的不对劲。

就算发现了,也不会在意。

妈妈走近我,似乎是想来拉我的手:「念念……」

她眼里,有一丁点心疼吗?

算了,我不在乎了。

「那天,我给你打过一个电话的,你们正在吃宵夜,忙。」

「妈妈,你说,待会给我回一个电话。」

我笑,一字一句:「但是你没有。」

「你们一家三口,玩得正欢呢。」

「不对,还有你,江迟,你们一家四口。」

江迟面色苍白,呆呆地看着我。

「回家后,我看到了盛安安发的照片,你们玩得多开心啊,浑然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

他们陷在美梦里。

他们的珍宝失而复得。

世界上不会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没有一个人担心我,是吗?妈妈。」

这个一向对我刻薄吝啬的妈妈,竟然也会红了眼眶。

是因为心疼?

还是因为愧疚?

是因为这一次,她没法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我了吧。

「那人胆子很小的,每次有人从外边走过,他就不动了,掐住我的脖子,让我说不了话。」

「或许你们打个电话来,就可以救下我。」

「可是你们没有。」

可是他们没有。

而我,是个多么懦弱的人呐。

我连挣扎都不会。

他压在我身上,就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太害怕了。

怕到忘记尖叫,忘记呼救。

是我活该。

我露出小臂,将伤口暴露于人前。

这是我给自己的惩罚。

「这一刀,在他把我拉入巷子里时,我本有机会跑开。」

「这一刀,我听到了脚步声,我本来可以呼救的。」

「这一刀,我本应该求饶,或许他会放了我。」

「这一刀……」

江迟哀求我:「念念,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他捂住脸,双肩颤抖得厉害。

哭得像个孩子。

爸爸走到窗边,佝偻着背,不说话。

妈妈甩自己耳光。

她说对不起,都是她的错:

「咱们不要这个孩子,不要了。」

「妈陪你去医院,咱们不要了。」

我的爸爸妈妈啊,像是在一瞬间就衰老下去。

我笑,笑出了眼泪:

「你们连听都听不下去了吗?」

「可刀子,是真真切切地划在了我身上啊。」

我甚至没法将罪犯绳之以法。

多可笑啊。

他松开我后,跑得太急,被车撞了。

成了植物人。

至今未醒。

他的罪恶也由此掩埋。

而我的世界,却在那一天,永久地按下了暂停键。

爸爸妈妈找回了心爱的女儿。

江迟摆脱了我,不日就要和盛安安步入婚姻殿堂。

所有人都迎来了美满的结局。

只有我,躲在暗处,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向前走。

只有我,还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只有我,被困在那场噩梦里。

他们不知道有多疼。

他们不知道,我到底有多奢求那一通电话。

他们不知道,我在梦里无数次试图呼救,试图挣脱。

没有一次成功。

他们不知道,我曾无数次,尝试从他们身上汲取爱意。

但我失败了。

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

我活不过来了。

我凋零在那一天、那一刻。

自此后,行尸走肉地活着。

像只野鬼,游荡人间。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假惺惺地愧疚,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们都给我滚!滚啊!」

我将他们都推出了门外。

然后,失去了所有力气。

只能背靠着门,缓缓坐下来。

妈妈求我开门。

盛安安说:「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吧,别打搅她了。这一个多月的,她也活得很好啊。不会出什么事的。」

一道响亮的巴掌声。

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

她哭着跑开。

他们都去追。

从来都是这样。

还好,还好。

我的心,已经不会疼了。

我咬住手臂,没哭出声音。

牙齿陷进肉里。

血腥味渐浓。

我的余光,又瞥到了那张报告单。

它像一只大手,无情地、蛮横地,将我再次拽入黑暗里。

挣扎许久。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抓住了桌上的水果刀。

一刀。

两刀。

三刀。

鲜血喷涌而出。

温热的,腥甜的。

我才发觉——

呀,原来我还活着。

原来那场噩梦,已经结束了。

我松了口气。

然后,一动不动地,盯着这条蜿蜒的红色河流。

就这样吧。

我本来就不该出生的。

不被爱的孩子,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受苦呢?

从来就没有人,期待过我的到来。

盛安安回来了。

我的使命也完成了。

14

我沿着一道光河向前走。

有很多小精灵围绕着我,又笑又闹。

我大概是回到了谁的怀抱,无比温暖。

原来天堂,是这副模样啊。

真好啊。

真好啊。

一道电话铃声搅乱了这场幻境。

是主任。

「小盛,我买了黄鸭叫,你过来吃点吗?」

我没说话。

有些恼怒。

「上次聚餐的时候,我看你多夹了几筷,想着你应该是喜欢吃的。今天在市场看到了,就买了点。」

她怎么会发现呢。

连妈妈都不知道。

「过来吧,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我动了动唇,声音哑得厉害。

「好。」

我还是没有去。

我没有力气了。

我跌跌撞撞。

站起来,又倒下。

站起来,又倒下。

最后,我看到门被人撬开。

主任朝我跑来,嘴里说着什么。

她看着很慌乱。

眼睛也红了。

她向来一丝不苟。

如今却披头散发。

一点都不体面。

是因为我吗?

嘁。

怎么会因为我?

15

醒来时,主任在我床前。

依旧是那副样子。

一丝不苟,严肃冷淡。

望向我时,眼睛却亮了亮。

我还活着。

她说,打电话的时候,她就在我家楼下。

她觉得我很不对劲,或许会做傻事。

挂断电话后,这种直觉越发强烈。

她迟迟不见我下楼,就报了警。

我被一通电话杀死。

又被一通电话拯救。

多讽刺。

「对不起,我本来打算去的,可我没有力气了。」

她说没关系:

「别对我道歉,那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

我闭上眼,鼻酸得厉害。

在成长的过程中。

我渴望有个人来爱我。

我渴望有个人对我说,不是我的错。

姐姐走丢,不是我的错。

我不被爱,也不是我的错。

我遭受的一切,都不是我的错。

可是没有人来。

我等啊等啊。

等到心里的花都枯萎了。

才有人来。

「我把黄鸭叫给你端来了。来尝尝怎么样。」

两只手都缠了绷带。

我没法自己喝。

她说她来喂我。

保温盒打开,热气氤氲。

熏得我眼睛也发烫。

啪嗒。

有泪落在勺子里。

这滴眼泪,前所未有地滚烫。

她幽幽叹了口气:

「喝吧,喝了好得快。」

这碗汤,都被我喝完了。

主任说,孩子没保住。

我笑了笑,笑得很难看:

「我没打算要。」

我问她:「不是说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我吗?」

她说,她想把我推荐给她的大学同学。

那人在瑞典顶尖的医学院任教,正缺学生。

我垂着眼。

脑子里很乱。

她说:「你的心还被困在这里,但人至少要先离开吧。」

「去看看外边的天地,很广阔,很多彩。」

我抿了抿唇,没说话。

主任向来细致。

她知道我被什么困住,知道我为何痛苦。

她关了门,在我面前,脱下上衣。

后背的伤痕斑驳交错。

触目惊心。

划痕、烟疤。

还有些,根本不知道是拿什么东西弄出来的痕迹。

看上去都是陈年旧伤了。

「这都是我爸妈弄的。」

「十三岁那年,我第一次想要逃走。」

「毫无疑问,我被抓回来了。这道最长的刀疤,就是那天留下的。他们那一天,是真的想杀死我,被邻居拦住了。」

「后来,我想过死。用死来解脱,用我的死报复他们,让他们什么都捞不到。」

「当把绳子架在房梁上后,我踩上凳子,看到了窗外的世界。」

「我退缩了。我还没看过大山外是什么样子。」

「你看,我走出了大山,过得很好。」

「我从不避讳这些伤痕,对我来说,它们是苦难赠予的勋章,是我的一部分。」

她的声音低柔平静。

有种很神奇的力量。

「每个人都会有深陷泥潭的时候,世界上或许没有那么多相互救赎,但多得是自我疗愈。」

「去吧,孩子。」

她说,张开翅膀,离开这里。

16

后来,我暂时离开医院,搬到了主任家。

我积极备考,等待着面试。

那些人再也找不到我。

直到,主任告诉我,盛安安进了拘留所。

她被怀疑和几宗强奸案有关。

妈妈的身体向来不好,听到这个消息后,受到刺激,中风了。

而我的爸爸,闯入嫌疑人的病房,拔了他的呼吸管,捅了他很多刀。

直到被拖走时,他还骂着:

「狗杂种!你害了我两个女儿!你去死!去死啊!」

到了现在,他还是在袒护她。

还是在自欺欺人。

他为什么不肯承认,他找了二十多年的女儿,已经成了个恶魔呢?

真承认的话,他会疯的吧。

这么多年,他们的精神支柱,就是盛安安。

可找到的,早已不是那个天真不知世事的孩子了。

她很极端。

她曾经喜欢过一个男人,而男人喜欢其他人。

于是,她教唆他人,侵犯那个女生。

女生抑郁了。

而她,得到了她那廉价的、罪恶的爱情。

这种手段,屡试不爽。

回来后,她再一次用这种方式获取爱。

让我破碎,让我枯萎。

剥夺掉我的生机。

这样,爸爸妈妈和江迟,就都是她的了。

真是多此一举。

这一夜,主任抱着我,很久很久。

她身上有薰衣草的味道。

令人安心。

我问她:「我一点都不难过。我是不是很冷血?」

她笑着摇摇头,揉了揉我的脑袋:

「我爸是患肝癌走的,最痛苦的癌症。」

有多疼呢?

疼痛发作的时候,甚至可以让人休克、死亡。

止痛药都起不了什么作用。

「其实他很怕疼,求生意志也很薄弱。但我告诉同事,不论怎么样,都要延长他的生命。」

「我每天都去看他。那时候他已经说不了话了,却总是拿可怜巴巴的眼神看我。」

她勾了勾唇:「我没有让他死,我让他多活了三个月。」

「有时候啊,三个月,可以比一生还要长。」

她说:「孩子,你已经很善良了。」

次日,我联系了受害人。

我们一起去了派出所。

我曾经也期待着,有一天,那个男人会醒来。

他应该受到制裁。

所以我保存了流产后的胚胎。

这一次,和他一起受到制裁的,还有盛安安。

从派出所出来后。

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感受到了雨。

感受到了风。

感受到了阳光。

我听到鸟叫,闻到花香。

万事万物,都有了颜色。

我好像又重新盛开了。

17

后来,我去给主任送饭的时候,遇到了江迟。

他推着轮椅在医院大厅。

双眼无神,面容憔悴。

「念念,念念……」

他看到了我,话语喃喃。

哦对,他和盛安安结婚了。

还没来得及度蜜月,盛安安就被抓了。

现在,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所有的烂摊子,都等着他去收拾。

就这么短短几个月,他好像老了十来岁。

他问我:「念念,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

他怎么还有脸问我这种话呢?

「你应该回家看看的,妈很想你。」

我觉得好可笑。

家?

什么家?

他们的家,从来不是我的家。

现在,我也不期待那个地方了。

我有了真正的家。

他还说:「爸为了你……」

我语气淡淡:「他从来不是为了我。」

我不再理会他。

只是看向轮椅上的妈妈。

她的鬓角都白了。

看着,苍老了很多。

她歪着嘴,似乎有话要说。

却只是流着口水。

咿咿呀呀,不知道说了什么。

我蹲下来。

她动了动手指,似乎是想来摸我的脸。

我离得有些远。

她的手伸不过来。

摸不到我,她有些急。

哆哆嗦嗦的。

看着很可怜。

我扫过她脸上每一道皱纹。

扫过她总是露出轻蔑和冷漠的双眼。

扫过她总是说出刻薄话语的嘴唇。

最后,我说:「妈妈,我不再需要你的爱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她。

我把手腕上的伤痕给她看。

这些伤口,足够触目惊心。

那天,我是怀着必死的决心的。

我真想用我的死,惩罚他们,报复他们。

多傻。

多天真。

「你的女儿,那个盛念安,被你亲手杀死了。」

她瞪大眼睛。

颤抖着,颤抖着。

泪水争先恐后从眼眶里涌出。

她的岁月,还漫长着。

不管是懊悔,是痛苦,还是悲伤。

都和我再没有关系。

江迟也在哀求我:「念念,回来吧,我快坚持不下去了……」

他曾经,多么意气风发啊。

如今却像个郁郁沧桑的中年人。

眼神黯淡。

唇角耷拉。

失去了原有的光彩。

「不不不,江迟,你要长长久久地活着。」

活在愧疚和悔恨里。

活在日复一日的操劳里。

离开,你会自责,会愧疚。

留下,你会慢慢失去生机。

你会怎么选?

辜负真心的人,活该吞一万根银针。

我笑着,转身离开。

刚走出不远,身后就传来江迟惊慌失措的叫喊:

「妈!妈!你怎么了?来医生啊!」

18

盛安安被判了十五年。

我去监狱看了她。

这个在法院里声泪俱下,不停地向我说对不起的人。

此时目光狰狞,咬牙切齿。

她不屑于再装了。

她根本没有悔意。

「看到我这个样子,你满意了吗?」

我点点头:「很满意。」

我过来,只是为了看看她的惨样。

自我疗愈,自我疗愈。

如果加害者都没有受到惩罚,算什么疗愈?

好在,那个男人死了,她进了监狱。

噩梦就此终止。

从此,我的梦里,只有一大片薰衣草花田。

「盛念安,我真的很恨你。凭什么你能夺走我的所有。你所拥有的一切,本来都是属于我的!」

我从没想过和她抢。

是她患得患失。

是她过于贪婪。

「那天江迟喝醉后,喊的都是你的名字!」

「凭什么?他本来就是我的!他欠我的!如果不是他,我根本不会走丢!我根本不会被那对该死的夫妇买回家!」

「他欠了我那么多!他凭什么喜欢你?凭什么?!」

我只是冷眼看她。

看她痛苦。

看她发疯。

看她贪心不足。

看她忌妒成狂。

等她没力气了,我再对她说:「在里面,要好好赎罪啊。」

「好好接受改造,出来的时候,也该四十多了吧。」

「多好。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稀里糊涂地,人人喊打地。」

她恨恨地盯着我。

可惜,眼神杀不死人。

「对了,别叫我盛念安了,很难听。」

我有新名字的。

叫温暖。

主任给我取的,跟她姓。

她要我努力做个温暖的人。

努力温暖自己。

努力爱自己。

温暖,温暖。

多好听。

我很喜欢。

离开 C 市这天,主任来送我。

我扑在她怀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笑着揉我的脑袋:

「等我有空了就去看你。」

「好好学,别给我丢人。」

我点头,朝她笑。

她假意推搡我,让我快走。

走过安检后,我没忍住,又回了头。

她就站在原地,看着我,笑容柔和。

整个人,都像是散发着光。

我看到她眼角有泪。

我朝她招手:「明年见。」

「暖暖,咱们明年见!」

明年见,我的妈妈。

感谢你,赐予我新生。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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