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时间缺觉,导致我头疼。
不对,不能再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实在找不到的话,你们就先回来。」
程伟艰难地应声,显然也不甘心,「行吧。」
我坐在病床边上,盯着双眼紧闭的老陈。
老陈不是愣头青,蹲点跟人的事干过无数次,分得清轻重缓急,所以哪怕被人发现行踪,也不会让自己出车祸。
老陈肯定知道些什么,可他现在昏迷,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满心焦虑。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我打电话给一队的负责人,叫他们带人去郊区垃圾场。
确定老陈不会有事之后,我交代护士老陈醒了随时通知我,之后也驱车直奔金新小区。
就是猪脚店老板一家所在的地方。
刚进小区,就觉得有人在跟着我。
我下车,往视线聚集的方向看。
活动区有人在下棋,时不时哄笑一阵,旁边还有不少人围观,有老有少。
下午饭后,正巧是小区楼下人最多的时候。
树底下站着个人,起哄得最厉害。
我往朝他走去,拿出支烟。
「大哥,借个火。」
他笑笑,帮我把烟点着了。
我一边道谢一边往人群外边走,他也跟了过来,等到没人注意我俩,才压低声音说了句,「庄队,你怎么来了。」
这是罗技,三小队的队长。
我没答话,问他,「你们发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他摇头,「咱们的人都盯着呢,有的在明有的在暗,这是老小区,街坊四邻都认识,这阵子平静得很,那一家人也是,平时就买菜做饭,特别正常。」
「正常」,我默念这两个字。
不远处有小孩大哭,我下意识看过去。
一个妇人把自家孩子抱起来,张嘴就骂,「哪来的小畜生,给我滚一边去!」
地上的黑猫被踢了一脚,惨叫一声,之后迅速逃走了。
那妇人满脸心疼,一面哄孩子,一面抱怨,「怎么回事,小区里拿来这么多猫。」
我总觉得那猫很眼熟。
罗技见我一直盯着那边,也小声抱怨,「那当妈的真不讲理,孩子去薅猫毛,猫躲了一下孩子就哭了,踢猫干什么。」
我想了想,念叨,「这小区的猫是谁家养的,都不怕人?」
罗技闻言解释,「听保安说都是流浪猫,以前饿死过好几只,瘦骨嶙峋的不敢出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都长肉了,也不怕人了。」
我沉吟,忽然想起了小阁楼里,那袋没喂完的猫粮。
手机一震,是一条短信。
程伟发的:「哥我们回来了,先回家洗个澡,调查记录放在队里了,我回头拿给你看,不过我们去镇上找人的时候,有件事挺奇怪的,那个空房子的房东,对王慧红一家有印象,说她们来看过房,当时挺满意的,可后来没租。」
我回复「收到」。
看着这条消息,心底隐隐冒出了一个猜测。
我叫罗技凑过来,在他耳边交代。
他明显一愣,「为什么啊?」
「有个想法,想验证一下,你按我说的做。」
他眉头紧锁,半天才点头。
天彻底黑了。
我跟罗技都换了黑衣服,无声鞋,一前一后,精力高度集中,放缓呼吸,放慢脚步,不远不近地跟着前面那几只跳动的影子。
前面的影子停下来,我俩也缩在树后,不敢再动。
罗技欲言又止,把他的手机递了过来。
屏幕亮度调得极低,但能看清上面的内容。
「庄队,我知道陈哥出事了,但真的不怪你,你别自责。」
……
这小子估计以为我被案子折磨疯了。
不过也是,正常人是不会让他跟踪几只猫。
我忍着无奈把手机还给他,叫他保持安静。
我们在的位置是小区背面,堆着一辆报废的翻斗车,车身车斗分离,周围荒草丛生。
罗技频频看我,估计还想再劝。
但很快,他就不能在盯着我了。
因为那辆四轮车附近聚集的猫,越来越多。
我心里发沉。
果然是这样。
就这么等了五分钟,那边又传来一阵窸窣声。
这个动静,绝对不是猫。
果然。
有个人影从墙边钻了出来。
长发,黑色长裙,他在猫群里蹲下,拿出了一个很大的塑料包装。
是在喂猫。
罗技眼睛越瞪越大,却不敢出声问我。
我给他使眼色,伸出三根手指。
他看懂了,等我倒数完三声,跟我一起跳出去把人按在了地上。
我掏出手机,跟三队的人汇报定位,通知他们过来。
罗技掏出手铐把人铐住,之后问,「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那人坐在地上也不挣扎,反问,「抓我干什么,喂猫也犯法?」
是个男的。
罗技愣住,不信邪的打开手机电筒。
长发,黑色连衣裙,都是女性装扮,唯独那张脸,虽然清秀却带着男性的硬朗棱角。
可罗技却像是见了鬼,手机砸在地上都没发现。
「徐汇?怎么是你!」
罗技和徐汇是同一批来队里的,是很好的朋友。
警车开过来,一路压倒了不少杂草。
车灯明晃晃的,照亮了眼下匪夷所思的场景。
一群毛色各异的猫,地上穿着裙子的男人。
我帮罗技捡起手机,说,「他不是徐汇,而是徐汇的弟弟,双胞胎弟弟。」
「或者我应该叫你狗蛋,对吧。」
地上的人笑笑,用被手铐铐住的双手去挡车灯的光。
「原来你知道了呀,你还挺厉害的。」
罗技满脸疑惑,「庄队,这是怎么回事?」
我叹气,「我们要找的凶手,就是他。」
「不是,那……死者是谁?」
「徐汇。」
弟弟杀了哥哥。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
狗蛋一开始不叫狗蛋,徐汇也不叫徐汇。
兄弟俩姓耿。
一个叫耿平一个叫耿安。
状况不好的农村家庭,养活两个能吃的男孩不是易事。
孩子大一些之后,父母就常年在地里劳作,兄弟两个为了分担父母压力,经常满山乱跑,就为了找些野菜。
但那天遇上了人贩子。
七岁的孩子,常年吃不饱,瘦得像两根豆芽菜,遇上身强体壮的成年男性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哥哥更懂事些,拼命咬着人贩子的腿,把弟弟推到了山坡下面,自己被一巴掌扇晕了。
小山坡下面地势平缓,弟弟摔不坏。
但人贩子是外乡来的,以为被推下去就凶多吉少,骂骂咧咧的带着哥哥走了。
孩子年纪小,记忆容易模糊,能卖个好价钱。
水利局副局徐国栋,妻子患有红斑狼疮,不能生育不能领养,没有孩子成了妻子的心病。
这辈子唯一一次,知法犯法,花钱疏通关系,给买来的孩子上了户口。
孩子改名徐汇。
大城市车水马龙,陌生的车辆和奇形怪状的建筑。
他想回家却走丢在了车流里,被带到警局,送回了那个陌生的家。
新的家庭温馨富足,父母知书达理。
徐汇努力学习,终于长成了拥有行动能力的少年,但养育之恩不能忘。
养母病重,寻亲之路一拖再拖。
直至长大,读书,成为一名法医。
可这时回乡打探,却得知父母早已去世,弟弟不知所踪。
兄弟两个的人生,截然相反。
那个被推下山坡的孩子,一身狼狈地回了家。
父母伤心了一阵,但日子还得过。
但某天干活时,父亲伤了腿,卧病在床。
母亲拼了命地工作,也难以支撑这个破碎的家。过劳而亡,死的时候还背着竹筐。
家,彻底散了。
酗酒,打骂,在狗蛋的记忆中,那个男人也没能活多久。
毕竟他只是轻轻推了一下,那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就「失足」摔下了山。
他成了孤儿。
姑姑提出收养他,但实际只是盯上了那几间老房子。
他们叫他狗蛋。
寄人篱下地过了几年,姑姑家的表弟要结婚了,嫌他留在家里碍眼,逼他外出打工。
说巧其实也不巧。
足足送了半年外卖,骑行过城区的大半街巷,他才终于遇见了那个长着跟他同一张脸的人。
兄弟相认。
徐汇很激动,但眼看弟弟穿着外卖服,也不由生出歉疚。
名校毕业,全款买房,工作受人尊敬,狗蛋震惊于徐汇完美顺遂的人生。
而与此同时,得知原生家庭的境况之后,徐汇也沉默了。
疼惜歉疚交集,徐汇想补偿弟弟。
可他并非养父养母亲生,养父即将退休,买卖儿童的经历不能被爆出来,否则恐怕要去监狱里「安度晚年」。
于是徐汇叫弟弟先搬过来,但为免暴露身份,只能在夜里出入。
并答应,再等一段时间就送他去读书。
为了避开和邻居,狗蛋白天出门,还需要换上女装。
为了降低违和感,徐汇还带他去做了美甲
离徐汇养父退休还有半年。
最初的期待与感激退去,看着徐汇光鲜亮丽的一切,狗蛋却开始嫉妒。
看他穿着整洁,气度不凡。
他却得穿成不男不女的样子,像个见不得光的贼。
所以开始频频幻想,如果当年被人贩子带走的人是他,会怎么样?
他开始试穿徐汇的衣服,戴上徐汇的眼镜,站在镜子前面,模仿着徐汇。
体验徐汇的人生。
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就再也无法打消。
终于在某一天,狗蛋打晕了尚在睡梦中的徐汇,代替他去了刑警队。
每个人对待他都谦和有礼,一夜之间拥有了朋友和同事。
狗蛋兴奋极了。
可等他回家之后,面对的却是徐汇冲天的怒火。
徐汇气急了,叫他别胡闹。
「穿上我的衣服,你也不是我!我去队里要查案,要解剖,你会吗你!」
犹如一盆冷水,将狗蛋虚幻的幸福淋了个透。
他是那个家破人亡,寄人篱下的孤儿,他永远成不了拥有完美人生的徐汇。
除非……除非徐汇去死。
装作顺从,在徐汇喝的汤里混进安眠药并不难。
照着徐汇的笔记本,杀人剖尸也不难。
平时困在屋里,看过的那些刑侦类书籍生了效。
精神越集中,他的手就越稳,他做得比徐汇想象中要好得多。
「处理干净血迹,不留下指纹。」
杀人的兴奋叫他昏了头。
徐汇平时就不爱说话,所以扮演他上班难度并不大。
想起哥哥整天态度崇敬地提起刑警队前辈,称赞他们的探案能力,勇敢聪明。
狗蛋忽然生出一个想法。
他们真有那么厉害,那就来查一下吧。
布置,安排,断指,内脏。
他太激动了,甚至忍不住想旁听审讯。
看着刑警队众人全心调查,他却置身事外的时候,心里忽然涌起了极大的成就感。
徐汇那么百般推崇的同事,都查不出他布下的局,那是不是说明,他比徐汇强?
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他自以为行动缜密,却也露了很多马脚。
自从扮演徐汇开始,他就提心吊胆,整天去图书馆查询专业书籍,可面对案件时,终究不及徐汇经过四年的专业训练。
他想当然地提出旁听审讯,拿电视剧里经过加工的剧情当成了真实,却没想到,技术旁听不违反规定,却很少发生。
他去阁楼喂猫,炫耀似的留下牛奶盒子,却没想到,正是那一点点的大意,暴露了他的行踪。
他得知老陈跟踪他,自以为凭借半吊子的反侦查能力,可以甩开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刑警,可事实证明,他没有。
于是他像过去一样,去垃圾场抛尸。
可当他走出垃圾场才终于发现,原来老陈一直跟着他。
他这才知道自己露了馅,慌不择路地逃窜。
他差点被撞,于是老陈推开他,自己出了车祸。
司机撞了人,也没注意到爬起来逃走的徐汇,只当是老陈忽然冲出来,他才来不及刹车。
现场。
地上的人站起身,把手递到罗技面前,说,「给我解开。」
罗技皱眉,拒绝之意明显。
但他却不恼,反而语气平静地解释,「你们抓到我了,我承认我输了,我也不打算逃走了,但你再最后给我一点时间,就一会。」
看着那张跟徐汇肖像的脸,罗技到底不忍,转头看向我。
其他队员收到消息,早就聚了过来,准备抓人。
他想逃也逃不掉。
我倒很想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给他解开。」
罗技点头。
手铐解开,他揉了揉手腕,扯掉头上的假发,又蹲回了地上。
把猫粮捡起来打开,变魔术似的从黑暗里拿出一摞铁盆。
开始喂猫。
「多吃点,以后我就没空喂你们了。」
他穿着裙子蹲在地上,发网箍着头皮,看上去滑稽万分,却没有一个人想笑。
人抓到,案子也就结了。
护士给我打电话说老陈醒了,我胡子都没刮,直奔警局。
病床里的人嬉皮笑脸,央求护士,「妹妹,我真有很重要的事要办!你就先让我出院吧。」
「不行,你这是脑震荡,又不是感冒发烧。」
「我忙着拯救世界呢!」
护士不理,低头调节输液瓶的速度,显然习以为常。
我推门进去,「你别为难人家小姑娘。」
老陈见我进来,眼前一亮,「你赶紧,带人去郊区垃圾场!」
他动静太大,吓得小护士担心回血,狠狠瞪了他一眼。
「别动。」
老陈这才悻悻缩回手,表情乖顺。
我失笑,你别担心,「结案了。」
「那垃圾场……」
「一队的人去找了,一共五具尸体。」
正是声称侄子赚了钱,搬到镇上过好日子的,王慧红一家,以及被剖出内脏切断手指的,徐汇。
等护士查房结束。
我把案情讲了一遍,包括狗蛋和徐汇这两兄弟的牵扯。
老陈沉默许久,问我,「有烟吗。」
「这可是在医院。」
「你给我一支,我拿着,不点还不行。」
他有这习惯,心情不好的时候,手里得拿着烟。
所以我递给他烟盒。
可包装还没打开,就被一直守在门口的小护士闯进来拿走了。
连带我也被瞪了一眼。
我无奈,「你别看我,这回我也没有了,谁让你受伤。」
老陈满脸苦色,抱怨,「当年读警校,谁知道当刑警这么惨,又累又苦不说,还不给加工资。」
「那你要是早知道了,就不当刑警了?」
「那肯定……不行呗,不当刑警,可不就浪费了老子这一身过人的胆识。」
他脸上的假正经绷不住了,嘿嘿一笑,「我能考上警校,那就叫命中注定!」
「德行。」
他见状还不满意,「咋,你还不信?」
作势要锁我手腕。
我赶紧避开,「是是是,你命中注定,别嘚瑟,等会碰到伤口你就傻了。」
话音还没落。
病床上的人就扯了脑袋,疼的龇牙咧嘴。
从病号服领口掉出一根红绳。
「你这红绳,还带着呢?」
老陈疼得没空理我。
可我却想起了大一时,第一次在寝室见到他的情形。
那时他染了头土到极致的红发,穿的也花里胡哨,什么深 v 领,皮裤,马丁靴,浑身上下没一样东西像个正经人。
唯独胸口挂了个吊坠。
白玉雕成的小人,盔甲等身,骑一匹高头大马,像个历史上的名将。
因为这玩意跟他整体风格太不搭,所以我严重怀疑是偷来的,问他,「这是吕布?」
他歪歪斜斜地靠着柜子。
一边嚼口香糖,一边摇头晃脑,「no no no,此乃赵云,长山子龙是也。」
我礼貌地笑笑,心里却腹诽。
就这杀马特还能知道赵云?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这事当个笑话。
后来老陈「改邪归正」,被逼着染黑头发,换上警服,跟我一块训练入职,我俩谁都没再没提当年。
直到某天看电影,有句台词唤起了我尘封的回忆。
那句话,好像是这么说的:「赵子龙啊,他护着国呢。」
我心里发暖,却忍不住嫌他中二。
小护士又推门进来,怪老陈不小心。
老陈愁眉苦脸,「妹妹,那么多病人呢,你怎么总盯着我。」
小姑娘头也不抬,「您不是警察吗,您保护人民,我总得保护好您。」备案号:YX01Pqorao8D7dY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