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让他同情我,所以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讲了自己如何被拐卖的事。
我讲自己在一间永远看不见太阳的土坯屋里,度过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讲在那个地狱里,我是靠着自己的秽物活下来的。
讲那个暴虐的男人,以殴打我为乐趣。
刘文瀚颤抖着声音求我别说了。
我很听话,立马停了讲述,然后看着他说:
「该你了,你要告诉我什么故事呢?」
刘文瀚努力让自己平复了很久,才慢慢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比我大七岁的哥哥一手带大了我。」
「长大的哥哥继承父亲遗志,考了警校,成为一名人民警察。」
「五年前,他和相爱多年的嫂子结了婚,婚后两个人有了可爱的顺顺。」
「我们一家挺幸福的。」
说到这里,刘文瀚突然停了下来。
他掏出一支烟,哆哆嗦嗦半天才点上,猛吸两口后,他又开了口:
「三年前,哥哥在执行解救被拐妇女的任务时,碰到了配有武器的犯罪团伙,为了救人,他牺牲了。」
「看到哥哥遗体时,嫂子直接当场昏死了过去,我也是眼前一黑,差点晕厥。」
「他穿着警服,静静躺在那里,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
「但他双目上的黑洞,咧到耳根的双唇,被削掉的鼻子和耳朵,还有凹陷下去的腹部。」
「我全都看到了。」
「我知道,哥哥生前一定遭受了非人的凌虐。」
刘文瀚毫无征兆地哭起来,他哭得无声无息,整个人不停抽动,眼泪糊了满脸,却没有一丝丝声音。
我有些被他的样子吓住,我从没见人这么哭。
看着他双肩剧烈耸动着,甚至担心他会不会晕过去。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才好,只能学他安抚我的样子,轻轻拍打他后背。
他慢慢平静下来,继续他的讲述:
「哥哥的领导说他是英雄,如果没有他,几十名被拐女孩都会没命。」
「我却觉得好笑:我不要什么英雄,我只想我的哥哥活着!!!」
「我的哥哥,他才刚刚三十岁,顺顺才一岁啊!」
说完,他泪眼迷茫地看着我:
「你知道吗?我嫂子也死了,她是在哥哥的葬礼后第二天自杀的。」
「她自杀前置留下两句话:
『把我和他合葬在一起。』
『照顾好顺顺。』」
「前后就短短两天而已,我和顺顺就彻底没了家。」
「是,我非常痛恨人贩子,他们是罪恶之源,因为他们,我没了哥嫂,没了家。」
「但是我也讨厌被拐女孩。」
「我知道其实被拐女孩也是受害者,是无辜的,是值大家人同情的对象。」
「可是情感上我真的无法接受。」
「婷婷,我希望你可以明白,我是有血有肉的人,我有自己的私心,我不能接受用我亲哥的命去换那些被拐女孩的命。」
「我心中恨啊,真的,凭什么哥哥失去了生命,从此长眠地下,而她们在被解救以后,却可以重新开始幸福的生活?」
「她们哪里值得哥哥付出宝贵的生命?」
「她们是凭什么让我哥哥一命换一命?」
「她们是可怜,但我哥哥的命就不是命了?」
「她们有亲人担心,我哥哥就没有了吗?」
「我嫂子不就忍受不了失去爱人的痛苦,自杀了吗?」
「她们是得救了,可我哥哥嫂子的命,我又该去问谁要呢?」
「这事成了我的一个心结,一个不能碰触的痛。」
「我实在没有勇气面对这些伤痛,就带着顺顺搬了家。」
刘文瀚语气渐缓,声音也越来越低。
我伸出手轻轻覆在他手背上:
「我明白,我理解的。」
刘文瀚苦笑一声:
「婷婷,你的出现像一道光,照耀了我本来一潭死水般的生活。」
「搬家那天,我去查了你的信息。」
「我不是想查你隐私,我只是担心你的状态,所以拜托了哥哥生前的朋友去查查你发病和搬家的原因,想着可以对症下药。」
「结果,查到你曾经被拐卖的经历。」
「我知道被拐卖不是你的错,但一听到你是『被拐』的,哥哥遗体的惨状当场浮现在我眼前。
我承认自己是个懦夫,我一想到以后看到你就会想到哥哥,我就觉得难以忍受。」
「我忍受不了这种日夜诛心的折磨,只能带着顺顺再次搬了家。」
刘文瀚说完这些后,长长吐出一口气。
其实我真的很聪明,立马 get 到了他这个故事的重点。
我先是安抚地拍拍他的胳膊,接着轻声问他:
「你不愿意再见到我,是因为我被拐的身份对吧?」
刘文瀚没有答我这个问题,我猜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我没有再追问什么,只郑重说了一句:
「顺顺爸爸是特别值得尊重的人。」
说完这话,我开车门走了下去,临走之前,我笑着对刘文瀚说:
「刘文瀚,认识你很高兴,真的。」
刘文瀚却用力拉住了我:
「吴婷,被救出来以后,你,过得好吗?」
我侧头想了下,猜测刘文瀚应该很想知道他哥哥的牺牲,是不是值得?
我缓缓转身,重新坐定。
我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平复了一会才开口说:
「我知道,我应该说很好,毕竟被救真的是非常幸运的事。」
「但我不想对你撒谎,事实上,对我来说,被救出来,不过是从一个深渊,到了另一个深渊。」
我的声音慢慢变得很轻:
「那些备受折磨的日日夜夜,其实一直都印刻在我心里。哪怕自以为忘掉了,身体却替我一直记着,甚至还会反复提醒我。」
「我会躲在厕所吃屎,我无法容忍陌生人尤其是小孩的靠近,这些下意识的行为,全都清清楚楚告诉我,我其实没有摆脱那个噩梦。」
「我很想让自己高兴起来,不管经历了多少黑暗,至少现在我已经恢复了大众眼中的光明生活。」
「可谁能明白我的痛苦呢?我的生活落入深渊,而除了我们自己,没人会为此负责。」
「那些被殴打,被囚禁,被性侵,被暴力对待,在逼仄的生存空间里蜷缩的日子,虽然只是我生命长河里一小段缩影,但是我所付出的代价,却足够颠覆本该安稳的人生。」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父母,我早就不想活了。」
就算面对父母,我也从没说过这些话。
内心的痛苦我不愿意说,因为说出来也没用,没人能够代替我,还不如自己默默消化。
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特别,特别想讲给刘文瀚听。
也许内心深处,我也是渴望能够得到一份理解的。
刘文瀚的神色很震撼。
他喃喃说:
「我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被救以后的被拐女孩,只要回到了亲人身边,很快可以恢复正常生活,重投光明。」
「尤其像你这种家境还不错的,只要搬个家,到一个完全不知道自己过去的地方,完全可以开始全部新的生活。」
「而为了救人牺牲的警察,却永远只能长眠于地下。」
「这何其不公?」
他看着我,犹疑了一下才接着说:
「真的,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你们受到的心理创伤,可能是一辈子都无法愈合的。」
「你们的经历不是自己愿意的,更不是自己能够选择的。」
「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你们是的的确确的受害者,从肉体到精神。」
听到刘文瀚这么说,我突然就觉得,能不能在一起其实都不重要了,有他这些话,就足够了。
我再次打开车门,对他浅浅一笑:
「刘文瀚,再见!希望你以后都好好的。」
然而还不等下车,就被身后的人用力扯进了怀里。
他的眼泪濡湿了我的后颈。
刘文瀚带着我回了一趟他们家的老房子。
他告诉我,那房子原来他和哥哥同住了二十多年。
他哥嫂结婚,顺顺出生,这些幸福和喜悦,老房子一一见证。
但自从哥哥牺牲,嫂子去世后,他和顺顺再也没有回去过。
他害怕面对那里的一切,哪怕只是看一眼,也觉得万箭穿心,痛不欲生。
这次,他决定整理一下哥嫂的遗物,让自己彻底放下过去,
哥哥生前一直有着日记的习惯,刘文瀚几乎是第一时间找到那本日记。
日记的扉页上赫然写着几行字:
面对女性被拐卖,被骚扰、被侵犯、甚至被分尸。
我很愤怒,血液里叫嚣着让我一定要做点什么!
当我平静下来。
我的想法更加坚定:
我一定要做点什么!
哪怕为此付出我的生命!
我看得眼泪当场崩盘。
刘文瀚更是哭得完全不能自抑:
「原来是我狭隘了,哥哥他,自始至终都是怀抱这样坚定的信念。」
8
我们在一起后,在刘文瀚的坚持下,我还是接受了专业的治疗。
原来我这种情况,是创伤后应急障碍。
在治疗的过程中,我对心理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刘文瀚和父母的支持下,我去进修了相关课程。
等我学成,和刘文瀚一起建立了一个网站,专门给被救后的拐卖儿童妇女提供心理救助。
刘文瀚负责网站维护,我负责心理咨询。
网站越做越好,慢慢聚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志愿者。
刘文瀚偷偷策划了一场浪漫神秘的求婚,我其实知道的,但表面还是装作一无所知。
但他的这个举动,其实很让我为难。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我压根没打算结婚。
所以在他求婚的当天,我拒绝了他。
刘文瀚故意激将我:
「我想和你结婚是因为我特别爱你,你不同意是因为你不爱我?」
我连连摆手说不是,急得脸都红了。
刘文瀚不依不饶,追着我问,那你爱我吗?
我红着脸点头。
刘文瀚乘胜追击:
「爱我为啥不愿意嫁给我?」
我神色晦暗:
「我无法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庭,我不能生孩子。」
刘文瀚一点也没有当回事,他随意地用手一指顺顺:
「干嘛要自己生?这不是有现成的?」
说完他给顺顺使了个眼色。
顺顺见状立马扑上去抱着我的大腿,张嘴就喊:
「叔妈妈。」
我看到刘文瀚本来淡定的脸色有些开裂。
「叔妈妈?什么鬼?」
我也忍不住偷笑:
怎么感觉顺顺把自个降成了孙子辈呢?
但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趁着我抱着顺顺哭着了泪人,刘文瀚顺势把结婚戒指套牢在我的无名指上。
后记
我和刘文瀚一直很用心运营着那个网站。
也许正因为自己历经过黑暗,所以总想要别人一束光。
经历过一切的我深知,对于被拐者来说,被解救出来只是第一步,后续还有漫长的心理拯救之路要走。我们要做的,就是帮助他们恢复身心健康,避免他们从一个深渊掉入另一个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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