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斩情丝:当女主不再恋爱脑》
榜下捉婿捉错了人。
竹马找上门来大闹时,我已经和他的死对头拜完堂了。
所有人都说我运气好,抓错人也能抓成状元郎。
没人知道,他是我花钱雇来的。
我给的实在太多了。
1
春闱放榜那日,我准备好了麻袋,带着仆从去捉我的竹马。
静静蹲守至晌午,捂嘴套头带回府,套上婚服、敲锣打鼓。
一切十分顺利。
直到拜完堂,有人孤身闯入,怒骂我眼瞎。
翠色衣衫,一张俊脸也气得绿了吧唧的,赫然是我的竹马兼本次捉婿对象——韩观。
司仪最后那句「送入洞房」强行咽在嗓子里,冒出个响亮的「唆!」
大家唰地一下看向韩观,又唰地一下看向盖着盖头捂着嘴的新郎。
现场陷入尴尬的沉默。
韩观怒气冲冲:「金珠珠,婚姻大事,你能不能靠点谱?」他顿了顿,「怎么捉个人也能捉错。」
我盯着他的衣裳:「怪我?」
韩观瞬间气势全无。
他脸色一白,软了声音:「是我不好,今日换错衣服了。」
他举步走向新郎:「兄台,珠珠是我的未婚妻,很抱歉今日打扰……」
他掀开新郎的盖头。盖头下的人俊秀似仙,眉目疏朗,是个老熟人。
韩观震惊:「温惊蛰?!」
温惊蛰挺有礼貌,他说:「不打扰。堂都拜了,就这样吧。韩兄来都来了,喝杯喜酒吧。」
「温惊蛰!珠珠是我的未婚妻。」韩观怒道,「朋友妻不可欺。」
温惊蛰一脸赞同:「确实。但是,你的未婚妻和我的妻子这两个身份之间冲突吗?」
他自问自答:「不冲突,但有优先级。我可是她,嗯,五花大绑从正门抬进来的夫婿,你还没过门呢。」
「论法理也好,论资历也罢,你都当喊我一声哥哥。」
他好强,这种屁话被他一脸正色地说出,竟然都很像真理,让我完全失去发挥的余地。
韩观的脸更绿了。
没人看见,温惊蛰悄悄背手,朝我竖起两根手指。
在我的注视下,又变成四根。
我瞬间悲伤地流下眼泪,朝韩观大吼:「随礼了没?」
2
本朝捉婿之风盛行,出榜时堪比大型人口拐卖现场。
春闱放榜前,洛京的麻袋和绳子都涨价了。
各府小姐们摩拳擦掌,每日在茶楼的雅间里对着路过的士子们评头论足,挑肥拣瘦。
每一道窗缝间,都是绿油油的眼睛。
这些学子的身份资料早就在各府女眷中传了遍,如今就是看体态长相了。
「这个肩太窄了,不行。」我娘眼光毒辣,「胯也窄,一看就知道不好生养。」
我:?
「娘,我们是挑婿,不是娶妻。」什么胯不胯、生不生养的。
我娘嗔怪地看了我一眼:「咱们家挑婿,当然得找个能让你尽早怀上的。」
「要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我们金家要来干什么?」
我拨着算盘算这个月的进账,随口应付道:「娘,我和韩观不是早就定下婚约了吗?你就是挑出花来,咱们也不能毁约啊。」
娘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她含糊道:「万一韩观不靠谱呢?要我看,咱们还是得多做一手准备。」
我拨弄算盘的手指顿了顿。
我转移话题:「娘,上一批的豪华镶红珊瑚版麻袋已经卖完了,你再盯着些货。」
其实我知道,我和韩观可能真的成不了了,只是暂时我还不知道怎么跟我娘说。
两个月前,我在雁峰楼的账本记录中看见了韩观的名字。
他包了个雅间。据掌柜说,他在那与一个一身素衣的蒙面女子私会过。
掌柜还表情复杂地告诉我:「少东家,那女子一个月只与韩公子见一面。但是,她一个月来三次。」
「另外两次,的得分别是城北的刘公子和城南的李公子。」
我沉默了。
合着虽然我被绿了,但韩观头上的草原更翠绿辽阔呗?
不知为何,这让我的心情舒畅了点。
我决定去会会那名奇女子。
3
二月初五是那个女子和城南李公子见面的时间。
她头戴幕篱,又厚又长的白纱从头遮到脚,很是神秘。
我悄悄给掌柜竖大拇指:「这你都能认出来是同一个人,太牛了。」
掌柜面无波澜:「你不觉得装扮成这样更有记忆点吗?」
确实。
这女子刚进门就吸引了无数目光。但她丝毫不受影响,步调平稳,连遮挡视线的幕篱都奈何不了她。她莲步款款,很快就上了楼。
优雅,太优雅了。
我一脸佩服,在心里鼓掌。
掌柜恨铁不成钢,他提醒我这可能是情敌。
我说没事,韩观不自爱,就像烂白菜。我从不吃烂白菜。
我躲进那间雅间的隔壁,并特意没有关严实房门,留出一条缝偷听。
呔,自家茶楼的隔音未免太好,我什么都没听见。
不过几盏茶工夫,隔壁门开了。
李公子率先走出。这会儿,我倒是听见了几句。
李公子语气坚定地承诺他一定会蟾宫折桂,然后再光明正大地去求娶。
那女子也含情脉脉:「高不高中倒不打紧。只望公子知晓,君于妾身,若明月在天。没了你,我……」
她语气伤心落寞,留白得恰到好处。
两人又缠绵了几句,才不舍地分开。
我品了品他们间的对话,寻思着这女的确实有点东西。我一介女流,都架不住她宛若莺啼的嗓音说情话。
我关上房门准备等她先走。
今日不是相见的好时机,捉贼捉赃,就算韩观真的和她有什么,我也得当场抓到这两人才行。
按照前两个月的规律,这女子初五见李公子,十五见刘公子,二十五才见韩观。我还得等二十天。
没想到敲门声很快响起。
熟悉的女声道:「金珠珠,开门。是我做不要脸的事,你躲什么?」
4
她好淡定,我好震惊。
我迟疑地打开房门。
女子拽住我的手腕侧身闪进来。
她左手揭去幕篱,右手利落地关上门。
「是我。」她俯身凑近,长长的羽睫几乎扫在我脸颊上, 「你这是什么表情,不认识我了?」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这一刻我有点理解那三个男人。
这种程度的美颜,谁顶得住啊。
见我不说话,女子的脸色沉了下去。她哼了一声:「昨日青梅,这就成明日黄花了。金小姐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这傲娇的哼声,怎么这么耳熟。
「宋寒莹?」
「以前陪我看月亮的时候叫我莹莹,现在新人胜旧人,叫人家宋寒莹?」她冷笑一声,「可惜你那个新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掏出一块玉佩,青云状的玉佩下坠着浅蓝色的璎珞:「喏,这是你那个好竹马韩观送给我的。我一看这成色就知道,肯定是你送他的。」
她将玉佩在我眼前晃了晃:「你睁大眼睛瞧好了他是个什么货色。」
她面带微笑,语气和善:「再不清醒,我就扇死你哦。」
一时,我悲从中来。
宋寒莹大怒:「你竟敢为个男人哭哭啼啼?」
我说我哭的是我那个清灵秀雅、说话细声细气的小青梅。现在这个张嘴就是扇死我的女人怎么会是她呢。
她人设崩塌比韩观变心还要让我难受。
5
我和宋寒莹算是世交。
我爹和她爹都是桐城人,师出同门又参与了同年的乡试,感情甚笃。
不过这俩学识水平天差地别,那年出榜,我爹名落孙山,她爹高占魁首。
若干年后,我爹入赘江南富商吃软饭,她爹平步青云吃官粮。他们都有了光明的未来。
当然彼时已官至江南巡抚的宋大人不这么想。
他看见昔日同窗如今靠女人和岳家吃饭,颇为唏嘘,几次三番请我爹入府小叙,劝告我爹再去搏一搏功名。
我爹去了几次,每次回来都被训得面如土色。
他实在受不了了,诚恳地对这位好心的兄长道:「宋兄,大夫说我胃不好,只能吃软饭。」
宋大人被气了个倒仰。
他转换目标:「珠儿还小,你多多带她来我府中读书。不然一个商家女,以后如何觅得良缘?」
他睨了我爹一眼:「总不能也招个胃不好的。」
这下我爹不敢说话了。
能跟着名满天下的宋大人读书总是好事,我爹很快把我塞进了宋家。
宋寒莹那时才四岁,比我稍长几个月,但已然有大家闺秀的气质,行动举止颇为沉稳。
我爹说,人家启蒙读诗时,我还在玩泥巴。
宋大人到底忙碌,是宋寒莹握着我的手,教我读书识字。
她学什么都学得极快,然后转过身来教我。和她比起来,我像是个不曾开化的野人。
有一次,宋大人考校功课抽背到杜子美的诗。
我背到「驱儿罗酒浆」,后面死活也想不起来。满头冷汗之际,瞥见宋寒莹悄悄在桌面上写了个「韭」字。
我张嘴就来:「夜雨韭菜嫩又长,割来拌饭嘎嘎香!」
宋大人愣住了。
宋寒莹也愣住了。
半晌,宋大人深吸口气:「珠儿,把手伸出来。」
我的脸瞬间垮下来。嗐,我还以为自己能蒙对。
危急时刻是宋寒莹挡在我身前:「爹,珠儿这句诗虽没背对,但颇有趣味,而且与原诗意旨相符,可见她有进步。」
宋寒莹向来听话懂事,从不忤逆长辈,这是第一次我看见她违背父亲的意思。
那一刻,她在我眼里光芒万丈。
那天我没有挨打。我开心坏了,喜滋滋地去拽宋寒莹的手,姐姐长姐姐短地叫。
宋寒莹红了脸,没端住往日长姐的做派,软着声告诉我那句诗是「夜雨翦春韭,新炊间黄粱。」
「你要好好学呀。」
此后的无数次下学,我和她走过长廊道别,她都用这句话作为结尾。
直到最后一次,宋大人高升,要举家迁回京城。她才不舍地拉住我,非要我同她住一晚。
那天晚上我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了很多话。
当然大部分时候是我在说,她温柔地听着。
最后我困得迷迷瞪瞪时,听见她说:「珠珠是很珍贵的孩子,所以伯父伯母才给珠珠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我嘟囔:「才不是。我爹说,是因为我是一只只会傻乐的猪猪,才这样叫我。」
宋寒莹笑了,笑声里暗藏着几分羡慕。
当时的我不明白,她的名字取自「湛若寒冰莹」,又文雅又好听,有什么好羡慕我的。
宋寒莹没有解释。
那晚她唱歌哄我睡觉,唱了一首并不符合我们年龄的《闺怨》,那句「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唱得婉转又哀愁。
天明临别之际,宋寒莹同我说:「珠儿要一直快乐下去。别忘记我。」
此后,她在洛京,我在江南。
江南多美人,我却再没见过有人有一双如宋寒莹那般盈着湖波的眼睛。
我们再没见过面,全靠信笺维系儿时的情分。
可那样克己复礼的宋寒莹如今怎么会私会外男,还一见就是三个呢?
我单刀直入:「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宋寒莹避而不答,她说:「今年的学子中,唯有温惊蛰堪为良配。只是他有些难搞,珠儿可以试试直接在榜下把人捉回来。」
她垂下眼,神色冷淡:「不过男人也没什么好留的。待你有孕,去父留子再好不过。」
我:……
宋寒莹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6
宋寒莹什么都不肯同我说,只让我趁早做准备。
我和韩观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两家早就定好了婚事,六礼走了五礼,只待三月放榜便在京城成婚。
如今已经是二月,酒席和其余宴请事宜早就定下。
我算了算退掉一切仪式的费用,心在滴血。
我决定去找韩观说个明白。
别的不说,既然是他的过错导致婚礼取消,那损失怎么也得他出大头。
当然我承认宋寒莹的钓鱼行径也有不妥之处,所以我可以出一部分。
哪想我还没动身,韩观的书童就急匆匆地找上门来了。
他喘得大气不接小气:「公子、公子他负伤了!」
我一惊,现世报这么快?
看来前段时间拜的菩萨还挺灵验,以后专拜祂了。
医馆里,韩观和另一位男子并排躺在一张床上。
我到时韩观正挣扎着从床上逃离,看见我,他大喜:「珠珠,你扶我一下。」
他一脸嫌弃地看向身旁的人:「真晦气。」
对方单手撑起身,淡然道:「韩兄怎可让女子相扶?在下来助你。」
他火速伸腿,灵敏得不像刚醒的人,结结实实一脚踹在了韩观腰侧。
韩观不察,一个轱辘从床上滚下来,鼻尖结结实实地撞在地板上。
「温惊蛰!」他捂着鼻子,气到手抖。
温惊蛰指了指自己额头的伤:「韩兄别生气,一报还一报罢了。」
他朝我礼节性颔首,全作打招呼,拂袖施施然离去。
韩观想追,被我拦了下来。
「鼻血。」我指了指他的鼻子。
两道殷红正从他鼻中泻下。
韩观脸气得发白,他抱怨道:「我早就说了,你不该把温惊蛰捎来。如今……」
「你便是因此对我有怨?」我凝视他。
韩观不自然地偏过头:「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他这个人实在讨厌。」
他朝我笑了笑:「是我不对,珠珠,我们去看婚服吧。金姨说已经制好了。」
他神色自然:「正好,我也有些事同金姨商量。」
回到家,韩观哄着我先回房,独自和我爹娘一起进了书房。
不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爹娘出来时脸色都不好看。
难得的一次,娘没有让韩观带东西回去给伯母,只是淡淡吩咐了一声送客。
翌日,我娘就喊着我坐上了茶楼的雅间,对着楼下经过的学子们上下打量。
临走时,娘拧着眉似是不经意道:「珠珠,若是我们不与韩家结亲,你可能接受?」
我一顿,心下有了决定。
7
我去找温惊蛰时,正逢二月二十。
双月双日,算命的说是个好日子。
温惊蛰住在京郊一处香火稀少的老庙,租金极便宜,一月不过五十文钱。
我到时他正屈腿坐在窗边,自己与自己对弈。
那棋盘与木棋子一看便知是自制的,颇为质朴。
「金小姐来访所为何事?」温惊蛰停下布局的手,「若是为你那未婚夫赔偿医药费,那就不必了。」
他们受伤一事,说起来确实是韩观的错。
韩观对突然冒出来抢了他解元之位的温惊蛰颇为不服,那日便缠着温惊蛰要文斗。
温惊蛰不耐。
两人拉锯间途径西街,被两旁选婿的贵女们蹲了个正着。
不知哪个缺心眼的欲效仿掷果盈车,拎起手边的花枝和果子就往二人身上投掷。其余贵女见了亦纷纷效仿。
二月的洛京开着的只有梅花。连花带枝从各个窗口掷出堪比暗器,杀手见了都要赞一句杀戮美学。
二人躲闪不及,纷纷躺进医馆。
直到今日,温惊蛰额头的伤才将将结痂。
「韩观的事与我无关,我今日来只想向温公子问个价。」我单刀直入,「雇你百日需要多少钱?」
「雇我做什么?」
「做我夫婿。放心,不需任何肢体接触,更不需迁户改籍。」
温惊蛰用震惊的眼神望着我:「小姐说笑了。温某再穷也不至于卖身,况且小姐有婚约在身。」
「一天一两。」
「小姐请回。」
「十两!」我看见温惊蛰的喉头动了动。
「我与小姐若是成了连理,无异于夺人之妻。」他艰难道,「温某的名声……」
「二十两。」
京城如今的宅邸,偏远些的不过三四百两。一日二十两,百日算下来就是两千两,够他在京城置办三四套房产了。
我继续加码:「若你春闱名次能胜过韩观,我再奖励两百两。」
温惊蛰直起身,朝我一拜,语气诚恳:「温某的名声实在是不值一提!」
他收起棋子,把桌下已经翻到起了毛边的书统统掏出来。
「小姐放心,温某一定把书读烂!」
我被逗笑:「公子的学识我是有数的。我可以先给你预支五百两。春闱将至,公子应当很需要这笔钱吧。」
本朝科考虽已开始实行糊名制,但考官仍然可以从卷面字迹判断考生身份,行卷之风依旧盛行。尤其是博学鸿词科。
主考官柳丞相宅邸的门槛都快被学子们踏烂了。
贫寒如温惊蛰,显然不够格进入柳家交上自己的作品。
温惊蛰秒懂我的意思,他自嘲地叹了口气:「寒窗苦读,终究难敌朱门绣户。」
「形势比人强。温公子不是迂腐之人,先给自己挣个公平竞争的机会吧。」我宽慰道。
温惊蛰扬了扬眉,这时才显露出两浙十四州第一的傲气来:「小姐信不信,终有一日,温某会让寒门学子不必再为财物忧心。」
他瞥了眼我带来的银两,朝我郑重道:「他日为官,温某必会进谏完善糊名制,对所有答卷统一誊录再批改,让所有考生都能在科场上被公平地对待。」
「小姐雇我虽是为了私心,但绝不会亏。这五百两,小姐买的是无数寒门弟子的未来。」
他目光灼灼,照得我心头发虚。
随母亲经商多年,我给无数人画过饼,自然知道如何给人戴高帽才能戴得人舒心。
可温惊蛰的话依然让我心头一震,大概是因为他没用任何话术,语气真诚。
真诚才是最大的杀器。
这让我几乎想告诉他,这些钱不及我贩卖他们这些学子信息所赚的十分之一。
这些资料中,他温惊蛰的最受欢迎,给我带来的收益也最多。
况且,前些日子,他和韩观被花枝砸伤给了我新的灵感。我联系布庄赶制各类仿真绢花,造势排出十二学子花神榜。
我令人编造出诸如温惊蛰独爱莲、看好他就用莲给他打榜的噱头,赚到手软,这才忙到今日。
可我最后什么都没说,在温惊蛰感激的目光中翩然离去。
在韩观身上吃了一次亏,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8
二月二十五,我一大早就去了雁峰楼,藏在韩观订的隔间旁守株待兔。
宋寒莹什么都不肯说,我却不能不管她。
上次我来偷听她和城北刘公子谈话,她竟以断交来威胁我不许再管她的事,并叮嘱我尽快离开洛京。
她的眼睛里,藏着即将寂灭的星光。
像是当年离别的那晚,孤独又绝望,看得我心尖发疼。
我拉上了温惊蛰,想着多个聪明的工具人总归不亏。
温惊蛰不知内情。
他有点不好意思,坐得离我远远的。
我还没说什么。他自觉服务态度不行,犹犹豫豫地靠近我。
他问:「小姐是要见什么人吗?需要温某配合什么?」
我奇怪地望了他一眼。
他抿着唇,看起来很紧张。
「你没和女子接触过吗?这么紧张做什么?」
温惊蛰没说话。
懂了,这是没有接触过的意思。
这么纯情?
我刚打算指点一二,突然听见隔壁雅间开门声。我向温惊蛰示意噤声。
两个雅间角落处被我打通了一部分,用盆景遮掩,方便我听见他们的交谈。
可惜这次我还是只听到了一堆废话。
韩观的态度十分暧昧,言语克制,并不像前两位那样张口就是痴情告白。
他和宋寒莹宛如高手过招,你一句我一句,含蓄而风雅。若有若无的风月暗藏其间,但谁都不肯明说。
直到宋寒莹自嘲她如飞蛾而君心如烛,哀哀落泪。
韩观才软下声哄她。
「放榜那日,除了小姐,谁都捉不走我。」他发誓道。
宋寒莹说:「我家不捉婿。韩郎若是有意,直接来宋府求娶即可。」
「能嫁给韩郎,是我之幸。」
两人依依惜别,半晌才各自离去。
有脚步声靠近我这边,在门外徘徊数步,最后只是轻轻地敲了敲门便离去了。
是宋寒莹。
她没有进来,想来是怕尴尬。
我心中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正打算问问温惊蛰。
却听温惊蛰道:「是因为韩观变心,小姐才来雇佣温某的吧?」
他眼露不屑,冷笑:「若我没猜错,那女子是宋家嫡女宋寒莹。小姐放心,韩观可攀不上高枝。」
「那宋小姐是个天大的火坑。没几日,韩小公子就会后悔辜负了你。」
我悚然一惊。
果然,带个聪明的脑瓜子来带对了。
「展开说说?」我热切地递上一盏茶。
9
温惊蛰问:「你可知宋小姐在京城的名声?」
我瞬间得意,骄傲道:「人间小仙女,人美心善,谪仙下凡!」
我当然打听过宋寒莹。她的名声好到离谱,有人甚至声称曾亲眼见到宋大小姐手抚枯木,霎时枯木回春。
温惊蛰用担忧的眼神看了眼我的脑门,安慰道:「她夺人所爱,如何也算不上心善。」
我不满:「她是有苦衷的。我与她是手帕交,对她再了解不过。」
温惊蛰一脸「原来是被闺中密友抢了未婚夫」。
我:……
我:「你先说宋寒莹,名声好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温惊蛰先讲了一则典故。
他说《灵剑子》载曰,昔日许逊真君斩杀大蛇于西平建昌之界,留下谶言一则,提及豫韦之境、五陵之内前后有八百人可得道成仙。
温惊蛰说:「你可知宋家祖籍何处?」
我摇头。
我只知宋寒莹家籍贯在桐城,先辈从哪里迁来倒没听她提起过。
「宋大人自称是豫章郡。」温惊蛰暗示道,「如今全京城都知道宋家是豫章人士。」
我艰难道:「你的意思是宋大人想靠迁户口飞升?」
他好像在修一种很新的仙。
我不懂,但大为震撼。
不过这关宋寒莹什么事,一人改户口全家飞升?
话说回来,怎么修仙还搞地域歧视。
温惊蛰被我的脑回路震到,他百思不得其解:「你怎么不先质疑一下这则谶言的真假?」
我说自古以来预言的真假不重要,有没有人信才重要。
温惊蛰叹服:「金小姐大智若愚。」
我沉默。
他是不是在骂我看起来不太聪明?
不确定,再听听看。
在我的死亡凝视下,温惊蛰一五一十说出他的猜测。
他说靠改户口修仙当然是不可能的,宋大人只是想利用这则在整个江南都颇有名气的谶言造神。
谶言里明确指出,这八百成仙之人有一位为首者。此人不仅自己能飞升,还能决定其他飞升之人的名单。
温惊蛰低声道:「目前看来,宋大人选中的应谶之人就是宋小姐。」
我一边震惊于温惊蛰能从诸多零散的信息中分析出这样的结论,一边心底发凉。
「寒莹,是他的女儿啊。」我艰难道。
温惊蛰面露不忍。
如果温惊蛰的猜测是真的,宋寒莹必死无疑。
在这个时代,造神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李唐以来,释道盛行,世人大多有自己的神道信仰,相信世间存在神异之人可与天地共感,与神仙相通。
宋大人想做的事亦早有先例。
官员在家中选出适龄少女,称其为某则谶言的应谶之人,甚至亲自跪地拜女儿为师以增强「仙师」之名的说服力,再联合一些文人造势,最后成功打造出以其女为核心的信仰体系。
而这种成功必须建立在其女顺利「飞升」的基础上。
只有她「飞升」了,信众们才会彻底信服,她的亲人才能拥有解释仙人话语的一切权力。
道家所谓的飞升可以通过尸解实现。
也就是说,那个女孩只要死就可以了。
届时信众满门,亲友云集,他们将虔诚地祈求她、催促她快点死亡。
烈火燃烧也好、深水溺亡也好、兵器加身也好,请你早登极乐,给生者留下期盼、信仰、权力等一切欲望。
我遍体生寒。
温惊蛰说,他听闻已有不少大儒写文赞颂宋寒莹自幼便有仙缘,宋大人的布局已成十之七八,他绝不会轻易放她嫁人。
他犹豫道:「韩观不蠢,想必心中也有疑虑。金小姐若告知他实情,定能……」
「我要救阿莹。」我语气坚定。
温惊蛰一惊。
10
谶言里提到「龙沙过满天,江南出神仙」,意思是沙土覆盖江心即为应谶之兆。
温惊蛰说这类天地异象往往有前兆,且每几十年总会出现一两次。
宋大人博览群书,绝不会无的放矢,定是有把握才会在这几年中大肆为宋寒莹造势。
温惊蛰告诉我,想救宋寒莹要尽早行动。
「我查过前人记载,每年冬春之交最有可能出现这种景象。」他担忧道,「小姐侠义心肠,温某佩服。但宋大人势大,小姐尽力即可。」
我点头表示知晓:「你安心科考。」
今年二月恰逢大建,科考定在二月三十,没几天他就要进场考试了。
从他这里得到信息已是大幸。这是我和宋寒莹的事,不该拉他下水。
我道:「辛苦公子。今日邀你同行还有一事。」
我递给他一把钥匙。
破庙冬日苦寒,既然雇了人,自然没必要让人在那种环境下去考试。
「这座宅子离考场不远,公子可先行去住着。仆从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你收拾好东西,跟着刘叔过去即可。」
我不容他拒绝,把钥匙塞进他手心。
「我还有事,就不耽误公子了。」
我推门欲走。
温惊蛰叹息一声:「且慢!」
「小姐,我有一计。」钥匙在他的指尖转了转,继而被收拢在掌心。
他垂下眼笑了笑:「就当我拿人手短。」
「温某生平最恨负心人,其次是屡次被辜负还不懂自爱的人。小姐得知此事不是想着要挽回郎君,而是去救另一个可怜人。」
温惊蛰抬眸坚定而赞赏地望向我,眸光灼灼:「我敬佩小姐,也愿意帮助你。」
11
二十七日,一大早我就递了帖子去宋府登门拜访。
傍晚我刚回府,看见站在我家门外的韩观。
他表情冷凝,眉目间藏着几分焦躁。
我:「站这儿做什么?」
他仔细打量我,笑着说:「我想你了。想着在门前等着,能早些见到你。」
他惯来是擅长说甜言蜜语的。
总角相知时,他就总是站在我身前,帮我怼那些瞧不起我是商家女的闺秀们,一口一个「珠儿就是最好的。」
可惜那个记忆里眼睛亮晶晶的小少年,如今已面目全非。
我没有接他的话:「没什么事还是回去好生复习吧,还有两天就开考了。」
「这你放心,我一定为你挣个功名回来。」他伸手想捏我的脸。我头一歪躲开了。
韩观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语气带着试探:「你今天去哪儿了?」
「宋家。」
「那你可曾遇见童年那位旧识?」他盯着我的眼睛。
我回望他时,他的视线飘忽了一下,尾指扣住手心。
「旧相识?她也配?」我一字一句地说,「你说怪不怪?我气不过给了她一耳光,她竟然不敢声张。」
韩观彻底笑不出来了,讷讷道:「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宋小姐一向名声极佳,你怎能动手伤人?」
我不耐道:「不提这个了。你还记得出榜那日穿什么衣裳吧?不然到时候人太多,我怕抓错了人。」
「那套绣了海棠的银红色袍子。」他答道。
「嗯,你别忘了。」
我笑着逼近他:「要是我俩成不了亲,按照契约,这些年你花的钱可是要还给我们家的。」
韩观仓皇抬眸看我。
夕阳映进他眸中,他眸光复杂,可惜我懒得去辨析里面的情绪。
他动了动唇,最后低头道:「你放心,我们自然会成婚。」
「我答应过你的。」他的语调很轻,像是在自我挣扎。
挣扎什么呢?
挣扎是娶书香门第的高门贵女,还是富甲一方的商家女?
真恶心。
12
三十号,科考开始。
我借口有事没去送韩观,转头叫了马车去接温惊蛰。
温惊蛰掀开帘子发现是我,一愣,随即语气轻快道:「金小姐来为我送考吗?多谢。」
我看他眉眼弯弯,心想这家伙可真是容易满足:「应该的。」
温惊蛰含笑坐下:「温某还担心金小姐对韩观旧情未了,要去送他呢。」
「我还不至于那么贱。」
温惊蛰道:「那就好。」
一路送到考场,他掀了帘子准备下车,突然转过头朝我道:「帮人帮到底,我给小姐考个状元回来吧?」
他一身意气,眸光清亮:「我说了不会让小姐做亏本买卖。」
能参加会试的已是各地才俊,会试完还有殿试。这人是多自信才敢在这时候说自己要拿状元啊?
但鬼使神差,我说:「我信你。」
他笑了,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慎重道:「话都说到这儿了,我不考个状元有点不礼貌了。」
「你且等着!」
他利落地跳下车,皂青色的衣角划出潇洒的弧度。
真奇妙。
明明之前我们还那么疏离,短短这些时日,竟就可以谈笑风生了。
不久,会试出了结果,温惊蛰果然如他所说的那样名列榜首。
殿试那日,他从宫门出来一脸神态自若,还有闲心问我吃不吃御贡的橘子。
「你考个试还连吃带拿?」
他得意地笑了笑:「陛下赏的。喏,分你一半。」
他从怀里掏出几个圆滚滚的小橘子。橘子被他的体温捂得暖乎乎的。
我问:「你若考了状元,我们之前的合作还有效吗?」
他故作惊讶:「状元是什么减分项吗?」
我被逗笑。状元当然不是减分项,只是彼时我没料到他竟真能做到。
钱财固然令人心动,但自古士农工商,商人在最下等。有更好的前程在,为什么要和一个商户女牵扯?更遑论我们约好的戏码是抢错亲,多少对他来说不体面。
换言之,如今的我已经不是他的最佳选择。
温惊蛰慢条斯理地剥了个橘子:「金小姐放心吧,我又不是这时候才觉得自己能考状元。」
「一般而言,每个考生在进场前都把自己当未来状元看。」
他把剥好的橘子塞在我手心:「所以当时您出的已经是状元的价格了。」
我失语。
人和人果然是不一样的。
当年,韩观是韩家的庶子,我是融不进闺秀圈的商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