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她的眼睛,望见了两潭乌黑不见底的水,底下是滚烫的红泥,沸腾了一次又一次,又冷凝了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煮的烂透,变成黏稠的泥浆。
这些,都在我不知道的黑夜里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和我心中的恨意一样,不知不觉地野蛮生长。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有天晚上你睡着了,说要带我回家。」
「谢谢你。」
她伸出手,轻轻地抚上了我的脸颊。
我说不出一句话,只觉得心脏如闷雷,轰隆隆震个不停。
「可是小南姐,太晚了,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每次都是你照顾我,这次换我好不好,你一定要活下去,带着我那份一起。」
她决然地抱着孩子扑进了水里,水花溅起的同时婴儿的哭声也消失了,就像突然被捂住了嘴,或是突然割断了脖颈。
我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只愣愣地看着荡开的层层涟漪。
12
要救人,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想法。
能救一个是一个,要救人,要从深渊底下救人。
我猛地一惊,想到了周姑娘。
顾不上想其他,我朝那间明黄的小屋跑去,周遭没什么人,都去吃满月酒了,灯都没亮几盏。那间屋子还是原样,但没开灯。
我走到最里面,地上的血迹越来越深,周姑娘跪在墙角,头发垂在头前面,一身长裙全是裂口,像是鞭伤。
「我来了。」我轻轻抱住她:「不是说好了一起走吗?」
她整个人冰凉彻骨,一点力气也没有,完全靠在我身上。
「说话啊,怎么不说话了……」
我突然很害怕,害怕因为自己没有早点来救她,她没抗住;害怕因为自己的计划,漏算了她这一环。
「北面的山你还没看过呢……我烧的青菜可好吃了,你还没吃过呢…..」
除了张洋和老太,周姑娘是我在山溪村认识时间最长的人。
一个有着相同抱负的人,一个永远热烈的人,她会在我靠近猪圈时叫我快跑,会告诉张洋我走失而不是逃跑,会偷偷帮我带绝孕药,总是拉着我去庙里祈福,总是给小麻子带热乎乎的大饼。
这样一个美丽的生命,一个活在深渊底却永远向往光明的人。
「咳咳……再晚点真死了……」
周姑娘咳出几口血,我破涕为笑。
「马兴飞那王八蛋真他妈狠啊,等回去了绝对让他十倍奉还。」
「几点了?」
我抬头看了看挂钟,说「八点二十。」
阿航说是八点半行动,也不知能不能顺利抓到人贩子。
我将抓捕计划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周姑娘。
「小心那个……叫良哥的,他警觉得很……这里有油和打火机,烧他车,别让他跑了……」
「好,你在这等等,等事情办完就来找你。」
我扯了扯铁链,胳膊粗的链子死死地扣在周姑娘的脚踝上。
「别费力了,叫警察来弄吧……」
「你等着,别死啊,你死了,十个马兴飞也赔不起。」
「怎么会死……我舍不得。」
我赶忙跑向满月酒席附近,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了人贩子的车,那辆躺过无数可怜人的车。
车停得很偏僻,起火了也没人会发现,我将油泼了上去,快速地扔了打火机,火很快烧了起来,车被火舌吃干抹净。
村子偏僻,就算他马上发现端倪,一时间想找到车逃走,也不容易。
「果然是你,高杉北。」
我颤抖着回过头,对上了那张有着巨大鹰钩鼻的脸。
「我当是谁敢报警抓我,还烧我车,你真是和四年前一模一样,胆子够肥,人够野。」
「你认识我?」
我尽量让自己不表现出害怕,迫使自己直视那双狠戾的眼睛。
「无所谓认不认识,反正我看你也活够了,不如去地底问问阎王。」
拖延术失败了,他亮出一把匕首向我扑来。
「救命啊!」
我拔腿就跑,没了命地跑,朝着有亮光的地方跑,只要有人看到,就能阻止他。
可是很快,我就被他追上,一把捂住了嘴。
「上黄泉路也这么不老实?一刀下去痛痛快快不好吗?」
救救我,有没有人救救我,我不想死,我熬了四年,不想就这么卑微地结束。
我使劲地仰头,看那些不远处的灯光,满月酒很热闹吧。
我发不出声音,只能不停地摇头,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银亮的匕首向我挥来,刀刃离我的脖子越来越近。
「放开她!」
扼住我的人突然松开了手,我满心期待地看向来救我的人。
是张洋。
良哥擦了擦嘴角被张洋打出来的血,阴狠地看着他。
「这么想死,你替她死啊!」
「小南快跑!」
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去求助,千万不要有事啊,千万不能有事啊。
这个家已经少了两个人了,不要这么残忍啊。
警察赶到的时候,张洋被摁在地上,那把匕首不停地刺向他的身体。
「张洋!」
阿航死死地拉住我,不让我过去。
「警察!不许动!」
「张洋!」
血漫过我的脚,染红了整个二月。
13
我叫高杉北,四年前被人贩子拐卖了。
四年后,人贩子被一窝端,我也回到了故土。
张洋死后两个月,我回山溪村看望老太,老太当时知道三个人的死讯时当场晕倒,被送往医院治疗,住了一个月才出院。之后便整日郁郁寡欢,头发很快变成了一片银白。
「张婆婆,张婆婆,我们想吃糖!」
是那群小孩。
「诶,吃糖……吃糖……」
老太呆呆地重复着他们的话,站在原地。
小孩们见她没有反应,笑着跑了。
我为她做了些杂活,也不知该和她说些什么,她似乎也不愿与我交流,只是木木地盯着远方。
我在小屋房间的枕头底下找到了一架纸风车,已经被拆开了,五颜六色碎成一块块的,上面写了字。
「他们从地狱里爬出来,把我拖往深深的地底。那里全都是蜈蚣的触须,黑色的东西往我身上爬,整个人被吃的一干二净。」
「他们硬插进来,而骂我不知廉耻。」
「我好像早就死了,死了几十次,每一次都被人撕成两半。」
「小南姐,你不会救我的,因为你怕死。」
「不能干净地活了,我还能做到干净地死吧,什么也不要留下了。」
又是一年,阿航来找我,告诉我他要结婚了。
是他单位的同事,两个人已经谈了四年了。
我高兴地祝他幸福,找借口推掉了喜酒之邀。
半年后,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小麻子好不容易赶去镇上打来的,她叫我赶紧回去看看老太,说是快不行了。
等我赶到时,老太果然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小麻子在床边守着,见我进来,识趣地退了出去。
「妈……」我唤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老太转向我,裤腿卷了起来,露出小腿上一个大的吓人的陈年旧疤,像是烫伤。
她颤颤巍巍地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张又黄又皱的纸条,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夏兰心 浮梁县。
我只觉得胸闷气短,突然想起张洋很早以前说的那句:
「这里的女人都是被卖过来的」
「丫头……这些年,苦了你了。」
「我死后,能不能帮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我赶忙贴过去听。
「您说。」
「帮我……回家……」
我红了眼,应了下来。
「你唱歌……好听,再唱一次,我听听……」
我想起那天在镇里的小广场上唱歌,老太蹒跚离去的背影,静静地听我唱歌,又悄悄地离开,她一定是想起了曾经的生活吧。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听清……」
屋子里冷清极了,外头落叶被风吹得飘摇,发出沙沙声。
「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独和叹息……」
我的声音一直发颤,哽咽着唱完了一首歌。
老太面带微笑,永远地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