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月

江总一下子愣住了。

「你宝贝女儿的确去做过检查。」

我又抽出另一张纸。

「她的报告在这儿。」

患者江阳熙,数值一切正常。

健康得不能再健康了。

江总的表情变得滑稽。

他大概早有预料,混迹商场这么多年,不至于连这种谎言都看不出来。

可是,他选择装傻,相信。

直到现在,装不下去了。

他全然没了刚才的气势:「小月,你妹妹可能是没诊断出来呢?」

「哦,你是说,三甲医院能力不足,漏掉她这个病人。」

「……我女儿既然说自己病了,那肯定是不舒服,她作一作也没什么吧?你作为姐姐,让着她一点。」

我沉默了。

因为实在无从吐槽起。

我盯着他的眼睛,良久后,释然一笑。

「说真的,你们当初为什么收养我?」

「为了后面再要个孩子——」

江总心态急躁,不小心把心里话讲出来了。

民间有个迷信的说法:夫妻俩要不上孩子的时候,先收养一个孩子,就容易怀上自己的宝宝。

原来,他们从未想要我这个女儿。

我只是助力江阳熙出生的工具人。

荒唐前半生,大梦一场。

当晚,我心情不怎么好,去外面多喝了几杯。

有些醉醺醺。

从酒吧出来时,看到马路边上坐了个人。

他皮肤很白,指尖夹着烟,有些颓然地吞云吐雾。

而后,用无名指推了下镜架。

他仰着头,能看到喉结。

简直和当年一模一样。

我走上去,打掉他手里的烟:「谁让你抽烟的?」

陈别站起来:「姐姐。」

我脚步虚浮,他赶紧扶我:「怎么喝这么多?」

「走吧,去你那儿。」

陈别愣了一下。

我哈哈大笑:「别误会,你之前有话没说完,我今天突然想听了,十年前你和江阳熙的故事。」

他扶着我慢慢往前走。

「不是和江阳熙。」

「姐姐,是十年前,我和你。」

17

陈别现在住的地方我很熟。

就是我当年从江家搬出来,住的那个房子。

我「死」后,他把这里买下。

家具、布局、陈列,都跟当年一模一样,甚至连摆在桌上的花瓶,陈别也定期买同色系的玫瑰,固定三朵插进去。

他偏执到,连玫瑰花头面向的位置,都要和我当年一模一样。

陈别从屋内抱出来一个箱子。

里面是信。

年代久远,已有些发黄。

看到字迹,我怔住。

「这些信,是姐姐写的,对吧?」

他爱护地抚平信纸上的折痕,「你就是折月。」

折月是我以前的笔名。

但我只是很短暂地用了一下。

十年前,机缘巧合下,我和一个还在念初中的男生成为笔友。

他在信中倾诉他的烦恼和痛苦。

我那会儿正在遭受亲情中的冷暴力,看他的信,感同身受。

我努力开导他,劝他好好学习。

但我没告诉他,这儿不是知心姐姐专栏,你寄错地址了。

也没告诉他,我的真实年龄。

我怕他觉得有代沟,不好意思再倾诉了。

是以,他问我年纪时,我扯了个谎:跟你差不多。

后来,写信这事中断了。

再后来,江阳熙发现这个笔名。

「折月?这名字好好听,我要用!」

她把自己各大平台网名都改成折月,并且不许我再使用。

我早就将这事抛到后脑勺。

如果不是看到这些信,恐怕几十年都想不起来。

「姐姐,江阳熙网名叫折月,又与我同龄,我以为写信的是她。

「我甚至开口问过,她也承认,就是她。」

这倒是让我吃了一惊。

可仔细一想,是江阳熙的作风。

在陈别发问时,她就打算冒认这个身份了。

毕竟陈别外貌出众,个子又高,不然江阳熙也不会守他到现在。

「可这不是理由,」我质疑道,「你说,我只是金主。」

「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谁……?」

陈别垂下眼睛,他的睫毛很长,几乎快要触到镜片。

「很多很多人……同学、司机、朋友……你的朋友们。」

我愣了半晌。

以前是有一些狐朋狗友的,因为家族利益才在一起玩。

并不算真心朋友。

我带陈别见过他们。

当着我的面,他们很客气。

可是背地里,却嘲笑陈别,说他就是个宠物。

家里的保姆、司机也悄悄这么说。

即便陈别出去打工,认真念书,在他们心中,他就是吃软饭的。

那些话甚至传到陈别学校里,他在男寝被孤立。

陈别回忆这些时,很平静,没有丝毫怨怼。

他长大了,早已与那些嘲讽和解。

「姐姐,我每次想反驳他们,却都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们好像没有错。」

陈别苦笑。

「年少时,因为母亲被孤立与嘲笑。

「长大后,因为爱情被孤立与嘲笑。」

这就是他的真实生活。

我说:「那你应该挺讨厌我的吧?给你带来这么多伤害。」

「恰恰相反,姐姐。」

陈别语调很低,很柔:

「初中我就快要辍学了,收到你的信,才决定好好念书。十九岁那天,我准备自杀的,是你向我伸手,我才活了下去。

「你两次替我拨开迷雾,领我走上正轨,我才有今天。

「江月滢,不,白初,我感激你,也很爱你。」

我眨了眨眼。

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谈钱也谈爱。

钱字在前,爱便被忽略。

我当初搭讪陈别的那一刻,的确只是想再养一只小狗。

可后来啊,他于我,远不只是小狗。

他是孤独时的陪伴,是良夜里的拥抱,是想哭时的依靠。

尽管他沉默,寡言,状似冷淡。

但他从未缺席过,我每一个需要他的时刻。

一转身,少年还在。

那便是我曾经最幸福的事。

而陈别本人——也希望能挣脱身份束缚。

但可惜,差距太大了。

现实一次次将他打回尘埃中。

即便后来他成了小陈总,权势滔天,他也永远忘不掉——

自己是从泥泞里被人救出来的。

陈别埋头在我膝盖里。

客厅安静,他轻轻地抽泣。

哭得并不伤心,更像是一种坦然和释怀。

「和你在一起,是我最幸运的事。」

18

我还是没有跟陈别复合。

不是因为生气,让他后悔什么的。

我这个年纪,心态早就有了巨大改变。

恋爱可以有,但真的不重要。

比起陈别,我在国外的那摊生意,更吸引我投入。

只不过,江家这事还没完。

江阳熙伪造抑郁诊断书,不知怎么被人捅出去了。

江家怀疑是我干的。

但真不是我。

我倒是想,但考虑到养育之恩,还是放了他们一马。

只能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江阳熙彻底名声扫地,当初心疼她,为她说话的人,现在骂她最狠。

同时,我的身份也曝光了。

「江月滢」没死。

知情人士透露,当初就是为了让江阳熙顺气,故意捏造江月滢的死亡。

一时间,网上对江家口诛笔伐。

江总再怎么找公关都没用了,面对这个死局,没公司愿意砸招牌。

网友自发抵制江家的连锁餐馆。

江总气急败坏之下,找人报复我。

我没想到他会做得这么绝,所以事先没有设防。

那个夜晚,我被一群男人堵在阴暗的角落。

晓青被他们打晕了。

我被灌了迷药,昏昏欲睡,全靠求生欲强撑。

「你们……你们……」

我甚至说不成完整的话来。

为首的歹徒一脸拧笑,走上来扯我袖口。

「听说你三十岁了,怎么还这么娇嫩?好好陪爷几个,爷还没睡过你这样的女人。」

还有人在旁边拍照。

这就是江家的报复,他们要让我也身败名裂。

脑袋太沉,我快撑不住了。

那男人扑上来,我根本无力推开——

就在这个瞬间,男人被大力拽开,狠狠一拳打倒在地。

是陈别。

这个身影,我最熟悉的身影。

我彻底没了知觉,昏倒在地。

等我醒来时,身处一个陌生房间。

陈别垂头坐在一旁。

我赶紧问:「这是哪?晓青呢?」

「她没事,在隔壁房间。这是附近的酒店,我先把你俩送过来。」

我这才看到,陈别浑身都是血。

白衬衫都染红了。

「你怎么样?快去医院。」

「我没事姐姐,」他安慰我,「都是他们的血,他们的血。」

陈别冷静得有些过头。

我生出不好的预感。

「你把他们怎么了?」

「死了一个。」

我当即愣住。

陈别温柔地拍着我,似乎想让我安心:「是我下手太重了,跟姐姐没关系,所有的责任我一人承担。」

闹出人命了。

我很紧张,但很快,又冷静下来。

我伸手抚摸他的面庞。

「找律师,最好的律师,我会出庭替你作证,证明你是为了保护我。立刻,马上,现在就开始准备!」

「不用了,姐姐。」

他红着眼眶,握紧我的手。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良久,泪水大颗大颗滚落。

他哭得那么伤心。

「姐姐,这场梦很美,但我要醒来了。」

19

「19 号犯人,陈别。」

狱警照例点了下名。

陈别目光空洞地看过来。

「在。」

才二十四岁,他的声音已经苍老。

狱警稀罕道:「今天居然是清醒的,真难得。」

跟在一旁的新狱警,悄悄问:「哥,他什么事?」

「他啊,进来的时候精神就不正常,吃药产生幻觉,一直喊姐姐,姐姐的。」

「噗嗤,姐控?」

「不是,他说的姐姐是他前女友。你不知道吗?就是这小子,四年前撞死了江家千金江阳熙。」

「啊?」

那个案件引发轩然大波,轰轰烈烈,居然还有人不知道。

老狱警啧了啧,同他解释:

「曾经很红的江水食府老板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江月滢是领养的,二女儿江阳熙是亲生的。四年前,江阳熙说有抑郁症,容不下自己的姐姐。

「你猜江家干了件什么事?他们溺爱江阳熙,就要把江月滢赶出去,还谋划了一场假车祸,让她假死,给亲女儿一个安慰。」

「真是闻所未闻,好奇葩的一家人。」小狱警说。

「可不,但这个计划被江阳熙知道了。」

「哈?!」小狱警急得抓耳挠腮,「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不知怎么的,江阳熙瞒着所有人,偷偷替换了开车的司机,她亲自上场,真把江月滢给撞死了。」

「嘶——」

小狱警倒吸一口凉气,面露不忍。

「唉,真惨。江家找关系,给江阳熙脱罪,明明害死个人,却跟没事人似的,可恶。」

「那这个 19 号犯人……」

「他曾是江月滢的男朋友,也有人说是她的小白脸,谁知道。他得知江月滢死去的真相后,求助法律无门,就用同样的方式,撞死了江阳熙。」

老狱警声音平缓,像是正在落下的夕阳。

「他撞死人后,主动自首。查了他身份,才发现他是陈氏集团的私生子。

「要我说,他也是条汉子,本可以借助陈氏集团脱罪,可他没有。

「江水食府被他这么一搞,也彻底垮了,很快宣布倒闭,没几年,老板和老板娘都相继去世。」

小狱警很是唏嘘:「19 号犯人在幻觉里,肯定又见到江月滢了吧?」

「应该是,陈氏集团给他请了心理医生,每月都来,医生说,他在自己的幻觉里,弥补愧疚,说清误会。」

「啥误会?」

「那我咋知道噻?」

两个狱警坐在窗边,时光悠长,这平凡的一天又过去了。

是什么误会呢?

或许——

是年少时的手写信。

是认错人的愧疚。

是没有勇气承认关系的懦弱。

是那条始终没能送出去的手链。

是无数次,被现实打败,未曾说出口的——

「我爱你。」

20

十年后。

我回国了。

踏上这个曾让我伤心的土地,心情却十分平静。

刚过完三十七岁生日,收到了国内一通陌生电话。

问我能不能去接一个人。

电话那头,吐出一个很久没有听到的名字。

隔了这么久,听到那两个字,还是会让我愣神半晌。

我回国,来到这个监狱。

等待我的,不光有狱警,还有心理医生。

他们给我看了陈别这些年的心理治疗报告。

确切地说,是他每一次产生幻觉的记录。

他希望我还在。

他希望我事业有成。

他希望我生他的气,却还有机会听他解释。

他想好好地,跟我说明心意。

在他的幻觉里,我最终,抚摸他的面庞。

翻完漫长的记录,我沉默许久,摸摸自己的脸。

是的,我没死。

但我完全变了个样。

当年江阳熙差一点点就撞死我了。

我逃过一劫,躲到国外治病,不敢与国内任何人联系。

车祸使我毁容,医生不得已对我进行整形修复。

加上改名,没人知道我就是江月滢。

我在国外过着全新的生活,快乐而充实。

至今未婚,因为不需要。

我爱我的事业,并且,我如愿成为了华人女企业家。

现如今,陈别刑满,要释放了。

医生说:「他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服刑期间表现也很出色,我联系了他家人,但是,他家人觉得有损颜面,不愿认他……

「我想他是个孤儿,唯一称得上亲人的,就只有你了。」

我问:「那个陈昂呢?据我所知,并没有陈昂这号人。」

「确实没有,」医生说,「我们觉得,那是患者的臆想,在潜意识里塑造同样的十九岁少年,用来苛责、警醒自己。陈氏现在的继承人,另有其人。」

我摩挲报告许久。

最后点了点头:「好,把他交给我吧。」

医生欣喜:「你真的愿意?」

「嗯。」

过往已逝,我早已前进。

年近四十,还有什么看不开?

更何况,我的事业在转型期,他与陈氏的关联,对我有用。

思及此,我自嘲一笑。

年纪大了,考虑事情都从利益出发,这样不好。

我在纸上签了字,然后先离开,去给外婆扫墓。

我跟狱警约好,下午再来接人。

等我赶回来,已经迟到了。

祖国的春天总是盛大而热闹。

花香像潮水,一层层地漫过来,浸透我的身心。

监狱门口。

陈别就坐在马路牙子边上。

花瓣落下,坠在他肩膀。

他已不是少年。

却又好像还是那个少年。

我长久地看着他,向他伸出手:

「姐姐来接你了。」

一如当年。

(全文完)备案号:YXX18KLJk0Zsx6y8M4ec9r9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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