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处传来钟声,在那悠长缓慢的回韵中,昏暗迷离的光影下,他沉默着,一点点将我脸颊上水淋淋的泪都吮尽了,我躺在他的臂弯里,
我躺在他的臂弯里,昏昏入睡。
10
做了个梦,一样贴满双喜的洞窟。
新娘趁新郎沉睡,从身下取出符咒,贴在他额上。
新郎原本温柔的白玉颜忽然变得痛苦扭曲,额间火焰淌下血来。
佛龛口亮起灯,一个手持画笔的白衣女子出现。
「王,她是人族的公主,接近你,就是为了杀了你。」
新郎银发飘动,双眼微红,掐住身下的新娘。
「你一直在骗我。」
她挣扎着,呼吸渐渐困难,眼里涌出眼泪。
「没,没有……」
「臻观……你信我。」
他神色松动,缓缓松开扼住她咽喉的手。
白衣女子急切道:「王,别被她骗了。」
就在这时,佛龛外响起人族喧杂的声音:「小殿下应该已经得手了。」
他盯着怀中颤抖的新娘,幽幽笑起来:「这就是你说的,信你。」
他冷笑着,将额上的符咒撕下。
「凭这个就想杀了我,你们人族,就这么愚不可及。」
他从榻上起来,仅用一件狐裘裹住新娘,把她横抱在身上,吻了吻,哑声低笑起来:「今夜是我们的新婚夜,不如杀点人助助兴吧,我的新娘。」
红灯笼上凝了无数重人血,红得发紫。
原来这才是鬼王的真实面目,凶残暴虐。在此之前,她一无所知。
她颤抖着,求他住手。
他的手探入狐裘内,抚摸她发冷滑腻的肌肤,唇覆在她耳边,阴冷笑着:「我的新娘,取悦了我,就不杀他们了。」
她想,他是为了羞辱她。
他想,这样,她就回不去人族了,只能留下来了吧。
她红着眼,像往常撒娇一样,把脸埋在他胸膛前,低颤地哭泣,破碎。
他奚落着:「你们的小殿下,可真是我的宝贝新娘。」
人族愤然。
她捂住耳朵。
一场疯狂的厮杀,终于结束。
他再碰她,她浑身颤抖,苍白着脸,缩在阴暗的角落,恳求他:「求求你了,臻观,别再碰我了,我错了。我再也不往你身上贴符咒了,再也不了……」
他眼尾发红,发狠吻她:「错了就该接受惩罚。」
她的眼泪很多,没完没了:「那就,杀了我。」
他却低声笑起:「小殿下,我还没玩腻呢。」
她咬着唇,主动环上他的腰,他微怔片刻,很快冷笑:「又想怎么骗我?」
她抽噎着:「陪你玩个够。」她想要他厌烦她。
他寒着脸,推开她。
新娘被禁锢在深渊之下,镣铐加身。
白衣女子出现,对她幽幽发笑:「我陪伴了他千万年,他不爱我,而你只是短暂地出现一下,就把他夺走了,可笑。」她眼眸闪着嫉恨的光,「没关系,错了,改过来就好了。」
是白衣女子换了符,向人族假意报信。
她手中的画笔变成利刃,步步逼近新娘。
「鬼姬,你在这做什么?」鬼王忽然出现。
白衣女子手上多了一道红纸,利刃恢复成画笔,她眉目柔情,望向他。
「她挺可怜的,我来看看她,顺便让她签离书。」
听见「离书」二字,鬼王面色发寒,冷斥。
「你管得太多了,滚。」
鬼姬面色煞白,愤然离去。
鬼王半跪在新娘面前,手掌覆上她脚腕处斑驳鲜红的伤痕,眸光沉黯。几乎是同时,她往后退,恐惧地望着他,眸中再无半点爱慕。
他很快察觉,眸中闪过复杂神色,音色发闷。
「是你先背叛我的。」鬼族最恨背叛。
她哑声道:「先把镣铐解了,我才可以签离书。」
他面色微变:「你们人族,就这么背信弃义吗?」
她无力地望着他:「你还想怎么样?」
她目光充满鄙夷,憎恶。
他心中发冷,按住她的双肩,锋利寒冷的牙齿压在她颈上青色脆弱的血管上:「你们人族不是有句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我是鬼,你是我的新娘,不如也试试,做鬼的滋味。」
如果你也成为我的同类,是不是就不那么憎恶我了,是不是不一定要与我为敌?
她浑身僵硬,声音发抖。
「我没有你这样的郎君,我也不是你的新娘,离书呢,把离书给我,我不要做你的新娘,再也不要……」
他浑身冰冷的血液瞬间凝固,寒厉的牙齿往那细嫩的血管下陷了陷。她怕得牙齿打颤,缩着脖子:「不,不要……」
她滚烫的泪滴在他手背上,扎得很疼。
他终究没有咬下去,却缓缓露出一个鄙夷的寒笑。
「不要?你有得选吗?弱小,无用的人族。」
他抬手一挥,一道红光将镣铐都碎成粉末,他把她抱起来,幽幽笑着:「小殿下,你猜猜,人与鬼诞下的孩子,会是什么样?」
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发白。
他把她抱回那张莲花床,吓唬她要生孩子。
其实什么也没做,只是小心翼翼疗愈她身上的伤痕。
他长眉微蹙,人族怎么那么脆弱,那么轻的镣铐,都能磨出血。
她怕到极点,警惕地瞪了他很久,最后太累,竟然睡着了。
她一睡,他脸上冷厉的神色就垮了下来,她睡的模样乖顺又柔软,他凑近,安静,认真,贪婪地看了一夜。
作了千万年的鬼,他不知该怎么办?
就算她背叛他,他还是那么想要这个弱小无能的人族新娘……
她醒来时,和他面面相觑。
她以为他又要做什么,捏紧了身下的锦被,咬着唇,躲到角落,满脸抗拒,厌恶。
他把她拽过来,抱到身上,声音发沉:「陪我睡会儿。」
就这样吧,就算心不甘情不愿,陪伴着,就好了。
……
人族派人来救她了,被他拦在悬崖边。
他冷着脸叫她回来,她颤抖着,缓缓往悬崖后退。
「我不要,我不要回去,我讨厌你。」
她宁愿死也不要向他走近一步。
他发起狠,双指一屈,一道凌厉红光劈向她的同族人。
谁能想到,弱小的新娘扑过来,用孱弱娇软的身体护住她的同类。
多么愚蠢笨拙。
他刹住,可是来不及,指尖抖得厉害。
红光贯穿她的身体,血把她的红裙染得更艳,悬崖的风凛冽发冷。
他亲手杀死自己的新娘,他煞白了脸,脚步踉跄,冲上前去拥住她。
人们趁机将灭鬼匕首插入他心脏。
他浑然不觉,只是慌乱替她缝补胸口巨大的血窟。
「放过我吧,臻观。」她半阖着眼,虚弱地握住他颤抖的手,恳求他。
他握住她的手,她一向温暖的手也变得跟他的一样冰冷。
「不,我会把你的伤口缝好的,没事的。」
她最怕疼,最怕痛,比谁都娇气。
「不会好的。」她眼里闪着眼泪,拼尽最后的力气,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我有点后悔,我不该贪玩,误入万魔窟,也不该贪图美色,同你成婚,最不该的是,妄想与你生生世世。」她的声音渐渐隐没下去,「那个生生世世符,我不该贴的……我们一世都不会有,怎么可能会有生生世世,臻观,我讨厌你,不想跟你好了,再也不想了……」
她哭声渐弱,缓缓闭上了眼,温软的身躯在他的怀里变得冰冷僵硬。
他把她紧紧裹在自己的红袍中,抱起来,问那些正在杀他的人。
「什么是生生世世符?」他的声音很平静。
没人回答他。
他红着眼,开始滥杀,固执,反复地问:「什么是生生世世符?」
血雾似满山新娘花,开得烂漫。
终于有人答他。
「是我们人族的习俗,新婚夜,新娘子给郎君贴上那个符,祈愿生生世世,与他同心同德,永不相弃。」
原来她夜半为他贴符咒,只是少女心事,无关阴谋。
他沉默地挖出自己血红冰冷的心,一点点碾碎。
被碾碎的心化为一缕缕红光,逐渐修复新娘胸口巨大的血窟。
新娘缓缓苏醒,望见他,再不认得,只是翘起唇,对他调皮一笑,而后拖曳着红裙,缓缓走向奈何桥。
他没了心,一身血淋淋,倒在悬崖边。
一尊金佛自云间浮现,无数诵经声响起。
「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猖狂不羁的鬼王残魂在此刻俯首帖耳。
「弟子臻观愿舍弃黑暗,皈依佛门,但求一层人皮。」
佛伸指,点在他额上,烈烈火焰成了温醇朱砂。
他一袭如瀑银发尽数落地,猎猎红服化为白色僧衣。
「切记,成为人前,不可破戒。」
一道黑影从他身上剥离出来,在地上扭曲,挣扎。
「臻观,我是你,丑恶的你,你以为你能将自己杀掉吗?」
白衣僧人微微一笑:「不能,但你可以不用出现了。」
11
一道惊雷把我惊醒,眼角有未涸的泪渍。
好像做了个很难过的梦。
仍是黑夜,佛龛灯火下掩着一个萧瑟红袍身影。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注视着我。
「醒了?」他声音平静,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疑惑往下一看,身上仅剩下一件揉皱的红色小衣,脑子嗡嗡地,我拽过枕头,恶狠狠砸向他,又迅速拉起被子,裹住:「臭和尚,你不要脸。」
刚骂完,我记起来自己的行为,脑子阵阵发麻。
他沉沉盯着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轻而易举接了枕头,放在凳子上,又拿了碗汤,一边用勺子晾着,一边缓缓走过来。
「饿了吧?」他坐到床沿边,舀了一勺,喂到我唇边。
我死死盯着他,推开碗:「不要。」
我的嗓子废了,哑得可怕。
再次提醒我昨晚多荒谬,越想越心塞。
「这是甜的。」他轻声道。
我舔舔唇,瞟了一眼,挣扎了下:「不要。」
「听话。」他执拗地再次喂到我唇边。
三年前他也曾经这么温柔,可说翻脸就翻脸。
他有什么资格让我听话:「我讨厌你。」我烦躁地夺过那碗粥,砸到地上,碎瓷片飞溅,细小的一片恰好划过他雪白脸颊,一滴,两滴嫣红小血珠,很快浮起来。
心中一颤。
「不想喝粥,想吃什么?」他伸出一根手指,静静抹走脸上的血珠,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仍凝视着我,心平气和问。
我瞪了他一眼,不回答,撑着从床上爬起来,一动,听见一阵铃铛声,往底下一看,足踝上又扣了一串金铃铛,啊,昨晚他将那串玄色佛珠绕到我足踝上,那佛珠顷刻就变了样,成了叮当作响的金铃铛,这金铃铛跟着风铃和摇床,摇了半宿,烦得很。
我皱眉,伸手去掰那串金铃铛,却被他单手按住。
「别碰我。」我掰开他的手。
他目光忽暗,迟疑片刻,眉目微动,松了手。
先前金铃铛有锁扣,可这个金铃铛却没有,我使劲掰,怎么也掰不下来。
「把这破玩意给我取下来。」我恶狠狠瞪他。
他盯着我,沉默地摇了摇头。
我气得咬牙切齿,一把推开他,裹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我就不信了,找不到东西砸了这破玩意。
「咳……」被我一推,他忽然半伏在床上,剧烈咳起来。
这个讨厌的和尚,他从哪里学得这种讹人的招数?
「臭和尚,你干吗呢?不会想赖我吧?」我裹着被子打量他。
他背对着我,咳得肩上一颤一颤地发抖。
「没事。」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
谁管他有没有事,咳死了最好,眼不见心不烦,我转身,搂紧被子扶着墙朝佛龛口走去,脚好酸,好软。
好烦,他那咳声愈来愈剧烈,脚步不自觉慢慢停下。
我这副德性出去怎么见人啊,而且,谁知道外面的鬼还在不在,我自己出去岂不是很危险,怎么也得拉上这个臭和尚,挡在前头。
我停在佛龛口,冲他冷声问:「臭和尚,你走不走?」
令人心烦的咳声渐渐平静了,他缓缓站起身来,走过来,在我身旁停住,我偷瞥了他一眼,发现他方才苍白的唇上似乎有一点红,还没看清,腰上一冰,他拦腰把我抱起来,被子滑落,一件宽大的狐裘罩下来。
他抱着我走了几步,我才反应过来……
「放我下来。」我拽住他前襟,拉了拉,寡廉鲜耻的臭和尚。
「还走得动吗?」他垂眸,淡然与我对视,家常的语气问。
我又急又躁,摇着腿叫:「能。你能走得动,为什么我就走不动?」
他注视着我,唇边忽地溢出一抹笑,很淡,很温柔。
「小殿下比较辛苦。」
气死了,我咬着唇,别过脸去,心里止不住地发乱,行栀栀啊,你怎么能这么没有尊严,让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行,不能这样,不能为美色所惑,三年前已经丢过一次脸了。
我咬咬牙,回道:「臻观师父也辛苦了,你伺候得不错,等回到晋都,我会按照惯例,赏赐你黄金千两。」
他声音压得很低:「什么惯例?」
我捏着他一缕银发在指尖绕圈,漫不经心道:
「但凡伺候得好的面首,我都会赏他黄金千两的。」
他停住脚步,敛眸望向我,脸色微煞,却一言不发。
很好,有把他气到。
我咬了咬指头,补充道:
「哦,三年前好像忘了赏臻观师父哦,那就赏双份吧。」
他盯着我,白玉颜泛冷,声音也浸了些寒意:「不必。」
这时,佛龛飘进来一些红衫鬼,向他请示:
「王,一切备妥了,是否现在去幽泉?」
「嗯。」
对哦,只顾着生气来着,我还没搞清楚状况呢。
万鬼为什么叫他王?
为什么进入佛陀城他们都消失了?
玄衣臻观,少城主,阿依,他们又是谁?
为什么他突然又出现?还变得有些不一样。
顾景然还说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佛陀城,不认识什么臻观。
好复杂,想不通,头疼。
我拽了拽他飘落在我胸前的银发,小声道:「喂,臭和尚,我有好多问题要问你啊。」
他看了一眼前方打灯笼的红衣鬼,忽然俯首,抵着我的额:「晚点。」
微凉的气息洒在我脸颊上,我不争气地又脸红了。
我绞着他的银发,小声嘀咕:「说话就说话,臭和尚,干吗贴那么近。」
他顿了顿,眉眼微挑,示意我望向前方,前面一只鬼长耳朵高高竖起,哦,原来跟了一只顺风耳鬼。
我默然片刻,无聊地把他垂下来的一缕银发编了个小辫子,只能问些无聊的问题。
「幽泉是什么地方啊?」
「温泉。」
「去干吗啊?」
「沐浴。」他淡声道。
「哦。谁要沐浴?」
「小殿下,同我。」他面不改色。
「哦,那倒也不错,我一身黏糊糊的…..」等等,「什么?」
他抿了抿唇,垂眸望向我,解释:「习俗是这样的,到了。」
什么习俗?
前方一只长舌鬼忍不住插嘴:
「鬼后,咱们鬼族新婚夫妇圆房后,要共浴爱河……」
他朝那些鬼冷冷扫了一眼过去:「退下。」
他们一哆嗦,纷纷应喏,都飘走了。
又只剩下他和我,气氛诡异:「可以洗了。」他盯着我,淡淡说了声。
共浴爱河?谁要跟臭和尚共浴爱河!
我一咬牙,飞快从他身上跳下来,攥着裘衣,赤足缓缓往幽泉方向退。
「臭和尚,你别耍流氓啊,不准过来。」
他根本不听我的话,一步步逼近。
「啊呜。」我呜咽一声,一块锋利的石头割破我脚底心了。
他沉着脸,大步跨上来,抱着我坐到泉边,半蹲下来,检查我的伤口。
「呜呜,都怪你……」我揉着眼睛呜呜地哭,一边躲开他。
他捏住我的脚踝,声音微肃:「躲什么?」
「呜呜呜,臭和尚……你还想对我做什么?」
他叹了声气,沉默地从袖子上撕了长条,缠住渗血的伤口。
我一边哭,一边看着自己脏兮兮的脚:「我要洗洗。」
「伤口不能碰水。」他按住我。
「可是好脏啊,黏糊糊的。」我眨着泪眼瞪着他,「都怪你,你刚才走过来干什么?」
他默了默:「你没穿鞋,我得抱你。」
我哑然,身上黏糊糊,又痒痒的。
我嗫嚅着:「你给我拿块布,我坐着洗。」
他站起来,去一旁取了块雪白巾回来,站在一边,突然开始单手宽衣解袍,我呆呆地看着他,心怦怦直跳。
啪,上衣被他丢在一边,他半蹲下来,双手圈在我两侧,俯下脸来,靠得很近,「我帮你。」
他唇一动,都快碰到我了,冰凉,柔软。
我咽了咽口水,双手撑着泉沿往后退了退:「帮什么?」
有话说话啊,干吗凑那么近,好热,呼。
他没回答,淡淡一笑。
我盯着他温柔轻笑的脸,无法思考。
温热的泉水溅到脸上,我才如梦初醒。
「过来。」他已经浸在泉水中,对我张开双臂,神色沉静。
「哦。」
我愣愣地攀上他手臂。
「伤口别碰到水。」他神情自若。
「要不,我……我还是在上边,自己来就好了。」我尴尬地伸出一根手指,弱弱抵抗。
他低头扫了一眼,目光落在我的指尖上,低叹了声:「痒。」
一刹那,像被火烫着了,我飞快收回手,急急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红着脸,拼命搓揉手上的雪巾。
他接过我手中的雪巾,风轻云淡:「坐在上面洗会着凉的,水里有热汽好些。」
「好像也是哦。」我讪讪附和。
他将雪巾浸湿,拧了一把,捞起来,轻轻擦我的脸,神色认真。
隔着微热的湿巾,他的指腹轻缓抚过肌肤,我愣愣地望着他,心尖像被夜风吹过的烛火,一颤一颤的,就在那湿润雪巾掠过颈边时,我猛地打了个哆嗦,急忙抢过雪巾:「自己来,自己来。」
我在心里哀嚎,行栀栀,求你要点脸吧,可不能再让美色迷惑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芙蓉白面,不过带肉骷髅。
眼前的臭和尚,就是一副骷髅,别理他,别理他。
我恶狠狠地拧着雪巾。
「腿酸了就说。」他双手托着我,平静地说。
我咬咬牙:「不酸,一点都不酸……」
……
12
好不容易狼狈地洗干净了,我兴高采烈地换上新衣服,越穿,越不得劲,脸色渐渐发青。
这帮鬼准备的什么鬼东西,这是人能穿的吗?
领口大敞,裙摆高叉,还没备鞋子。
我在臻观怀里骂骂咧咧,他揉了揉眉心,将那狐裘裹紧,叹气道:「晚点给你买正经衣服,鞋子。」
我咬牙切齿:「对吧对吧,你也知道有多不正经。」
咦,对哦,正经事还没问呢。
我赶紧拽着他追问。
「臭和尚,这个佛陀城怎么回事啊?不是说佛光普照之地吗?怎么一进城就遇鬼了,还这么多鬼……」
他慢条斯理将狐裘卷边翻齐,才沉声道:「此处千年前是万鬼城,由鬼王统摄,当年他剖心自戕于万鬼窟,万鬼无主,有高僧途经此地,便立万佛窟镇压万鬼,广建寺庙,弘扬佛法,重建新城,佛陀城由此而来,此处一向太平。」他沉吟片刻,「只是近日,鬼王重临人世,万鬼躁动,所以佛陀城才又生异事。」
「为什么他要剖心?」
他静了片刻,眼睫微垂:「为了赎罪。」
「赎什么罪?」「他误杀了自己的新娘,剖心护住她的魂魄。」
眼前忽然闪过佛龛那夜的某些画面,没缘由地,心上微微刺痛。
「那他死了,为什么还能复活?」
他忽然直直望向我,声音微沉:「若有执念,死生不休。」
「什么执念?」
他的声音很低:「他的新娘回来了,他就回来了。」
我咬了咬手指头,仔细思考。
「那个鬼王,该不会就是那个……那个笑起来有点变态,跟你长得一样的臻观吧?」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把我的手指头从口中拽出来,长眉微蹙:「脏。」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口水揩在他袖子上:「……臭和尚。那个就是鬼王吧?那些鬼好笨啊,都分不出你和他。诶,你是把他收哪去了?」
他神色微异,敛眸不语,半晌才道:「他…..我收不了,暂时压制在体内。」
「啊,」我诧异地打量他,「那……我们说的,做的,岂不是被他都听到,看到了。」细思极恐……
他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又莫名其妙道:「别怕。」
倒也不是怕,就是觉得别扭……那昨夜岂不是有第三双眼睛看着我们……我登时浑身打战。
他仿佛有读心术,看着我的眼睛,轻声道:「不该他看到的,他看不到。」
我默默揉了揉鼻子:「哦,你注意把握尺度。那晚,你们为什么突然都消失了啊?还有顾景然,为什么他说我从来没离开过啊?对了,当时你消失前还给了我那串佛珠,顾景然他们出现了,那串佛珠就不见了,只剩下那串铃铛,我还真以为是我在做梦,根本就没有昭陵寺和你……」
「小殿下,消失的是你,佛珠没有消失,你足踝上的铃铛就是佛珠。」他顿了顿,音色稍冷,「至于那个姓顾的,他可能在先前你们游玩佛陀城时就误入幻境了。」
啊?他在说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他朝空中一划,画面浮现。
贺甜和灵观在远处挑灯笼,臻观在一边为我买冰糖葫芦,我站在画摊前等,忽然一幅画飘落下来,我蹲下去,展开那幅画,那幅画的场景,是另一个阴森诡异的佛陀城,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光,夜市中的我消失了,而画中多了一个我。
惊出一身冷汗。
所以,我是被吸进画里的佛陀城去了?
我呜咽一声,问他:「该不会,我们现在还是在画里吧?」
他默然点了点头。
我欲哭无泪,又是画,藏书阁的画,昭陵寺的画,佛陀城的画……这画怎么就非得盯上我呢?
他补充道:「这些都是那个女画师的手笔……」
对哦,那个女画师大喜之日,可不就是自焚那日吗?
所以入画第一幕就是红白喜事……把我吓够呛。
我忍不住掐上他的脸颊:「都是你,都是你惹的桃花风流债,你干吗招惹那个疯女人啊?」
他垂眸,定定望着我:「没有。」
他雪白的脸颊让我捏得微红,他好像也没什么反应,我默默松了手:「什么没有?」
他蹙着眉,神色认真,看着我:「我没招惹她。」
他干吗这么认真解释……我语气放软:「那她怎么就缠上你了。」
「她来大觉寺祈福,路滑,差点摔了,我扶了她而已。」
没事乱扶什么啊!
我咬牙切齿,瞪着他:「请你以后还是不要随便扶人,尤其是女人。」
他默了默,摇了摇头,道:「我佛慈悲。」
我扶额:「好吧,那你还是继续扶吧,但是,眼前这个祸你惹的,我麻烦你赶紧解决了,我都快被你祸害死了。你看看,我一个金枝玉叶,现在天天风餐露宿,提心吊胆,唉,真的好怀念在晋都风流快活的日子啊……」
他望着我,神色晦暗,低喃了声:「对不起。」
这……我都不好意思继续数落下去了。
我抿了抿嘴,算了算了。
「既然我们是在画里,那发生的一切都是虚幻的。那少城主,鬼王,阿依姑娘,万鬼窟,也都是幻象?」
他摇头,缓声道:「万鬼窟、鬼王、少城主、阿依在真实的佛陀城也存在,只是,在真实的佛陀城,鬼王虽重现人世,但还未苏醒,万鬼仍被镇压,阿依姑娘是我父母收养的孤女,少城主是我。」
我听错了?
「等等,你说你是少城主?」我再次确认。
他面无表情点头。
我懵了:「贵公子你不做?去做和尚?」
他低声道:「我幼时常受邪祟侵扰,为保平安,父母求弘云法师为我驱邪去病,弘云法师为我占卜,说我二十一岁前需皈依佛门避祸。」
「二十一岁后可还俗?」
我记得他生辰在除夕,下个月,过后他就满二十一岁了。
他凝视着我,点了点头。
我有些郁塞,我还以为他退婚是因为他是佛门子弟,原来他能还俗啊。
「那时候,你也没说过你的身世。」我闷声道,「臭和尚,你当时干吗骗我啊?一开始你就没想跟我成婚吧。」
「对不起。从画中出来后的那半个月,我忘了很多事,心智有些迷乱,到大婚前一天,师父来了,我才……恢复正常。」他声音很低。
哦,原来是画的作用,难怪,一夜之间变了。
我叹了声:「算了,都过去了,只是那时候你说了真相,我也不会怪你的,何必把这段记忆抹了。」
如果不是进入这画境,不仅是我,我身边的人都不记得有一个叫臻观的和尚差点跟我成亲了,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把我们的记忆抹了。
他静了静,没辩驳,伸手覆在我眼睛上,声音发沉。
「小殿下……真相不一定尽如人意……」
我拨开他的手,笑了笑:「算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吧。」
「那个阿依姑娘在真实的佛陀城是谁啊?你的未婚妻吗?」
他抿唇不语。
我摇了摇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挺好的,到时候请我喝杯喜酒。」
他冷声打断我:「小殿下,不会有那一天。」
我耸耸肩:「哦,臻观师父,怎么谁都不爱啊?」
他默然盯着我。
「好了,我不打听你的事了,臻观师父,现在怎么办啊,赶紧想办法出画啊,下个月就除夕了,我想回家了。」
「去鬼市上找到那幅画,那是出口。」
「鬼市上卖衣服鞋子吗?」
「嗯。」
「太好了,我要买衣服鞋子。」
他长眉微蹙,将我身上的狐裘裹紧,手臂收紧:「还冷吗?」
「不是……我这样怎么见人啊,总不能让你一直这样抱着我吧,我还得去找顾景然,带他一起走呢。」
他停住脚步,抿着唇,看了我一眼,神色微冷。
我后颈莫名有些发凉:「干吗?你跟顾景然有仇吗?」
他答非所问:「小殿下,会嫁给他吗?」
「这跟臻观师父没关系。」
他沉默不语。
13
进入鬼市,我仿佛回到在晋都横着走路的日子了。
那些鬼贩子一见到臻观,狗腿得要命。
「王想要什么?」
「她的衣服,鞋子。」
「得嘞。」
眨眼,我一身锦衣绣袄,堆金积玉,绣鞋上还坠了硕大夜明珠,走起路来,从上至下浑身闪光。
鬼贩子们垂手立在两旁,轮流着,滔滔不绝夸赞我的美色。
「鬼后如此美貌,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有几个鬼配合着,感动得哭出声。
其余鬼见状,赶紧点头附和,有几个夸张得把头甩掉了……
我扶了扶发上沉重的金步摇,矜持地捂嘴笑:「谬赞谬赞。」掉头问臻观,「漂亮吗?」
他那张白玉颜被我一身的珠玉映得光华浅浮。
「嗯。」他一边应声,一边抬起手,遮在眼边。
怕是无法直视我如此盛貌,果然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心情大好,我脱口而出:「赏,个个有赏。」
鬼贩子们欢天喜地,我也兴高采烈,哼着小曲,拉着臻观去找顾景然。
臻观的声音变得很温柔:「小殿下,很高兴吗?」
「高兴啊,哈哈哈哈,」我在他面前转圈圈,「你看我这一身多漂亮。你别说,这些鬼眼光还挺好……瞧这一身珠光宝气的,在晋都也是头一份啊。」
他凝视着我,唇边很难得浮起一抹笑意。
我抚着下颌,打量他:「其实,臻观师父是不是也该换一身,你这一身,红是够红,就是不够闪亮,要不让他们给你整条金链子?」
他唇边笑意收敛,轻咳了声:「不是要找顾景然吗?」
对哦,正经事没干呢。
结果在花楼找到顾景然,这家伙正在跟姑娘们在划拳喝酒。
我上前就把他拽走,他喝得醉醺醺,倚在我身上,上下打量我:「栀栀啊,你这什么眼神,一身金闪闪,红通通的,跟红包似的,你这打小审美就不行……」
放屁,我狠狠给了他一个爆栗。
「诶诶,还不让说了,诶,你这是要带着我上哪去啊?没喝够呢我还……」
我搭住他手臂,搀到肩上来,骂他,
「喝什么喝,你进鬼窟了,你知道吗?」
「什么鬼窟,这是温柔乡,姑娘们都可温柔了。」
「是是是,姑娘温柔,就怕你没命享。」
唉,要不是看在大家是发小的分上,真不想理他这个败家子。
刚下楼,候着的臻观就走上来,他神色微冷,直接把顾景然拽过去:「我扶他。」
……他绝对跟顾景然有仇。
「小白脸,你谁啊你?」顾景然一把推开他,醉眼惺忪打量他。
臻观抿唇不语。
眼看情况不对,我连忙拉住顾景然。
「顾景然,你别整事了啊,赶紧跟我们走。」
我话没说完。
「那天就是你打我的吧。」顾景然猛地挣脱我的手,直接对着臻观就挥拳冲上去。
又来,都没看清怎么出手的,只听见一声「砰」,顾景然倒在地上。
我跑上前去看,急声问:「臭和尚,你对他做了什么?」
「他醉了,睡了。」臻观站在我身后,面无表情。
「我信了你个鬼。」
我忐忑地探了探顾景然的鼻息,还喘气,好吧,没事。
「他太沉了,我一个人拉不动。」
「我来。」
臻观全程不让我搭手。
14
从画里出来,夜市繁华,灯火通明。
臻观又恢复那副白衣僧人模样了,朱砂隐淡,气质清冷,不容亵渎。
我盯着他,眼前不由自主浮现潭镜中他银发红服,动情模样。
心中微动。
我问他:「画里发生的,是不是就跟做梦一样,实际并没有发生啊?」
他看着我,沉默片刻,微微颔首。
哦,所以在佛龛那一夜,我们并没有真的……
莫名闪过一刹那的失落。
可很快,我拍了拍他的手臂,讪讪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沉沉盯着我,目光微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