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臻观。
贺甜的笑声越来越大,我红了脸,低下头默默扒面吃……
好嘛,自作多情,丢脸丢到家了。
6
途经一座城,城门匾额上錾鎏金字——佛陀城。
到时恰是日暮,天色幽深昏乱,城门一开,大雾浓重,不知为何,莫名有些森冷,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贺甜讥笑我:「进了佛陀城,你还怕什么鬼。」我瞪她一眼,灵观伶俐解释道:「栀栀姐,佛陀城供奉万佛,设百千佛堂,有佛光庇佑,万鬼不敢侵扰的。」话是这么说,可一进城,那种阴冷的感觉就从四肢百骸钻入,跟误入昭陵寺那种感觉一样,我默默捞紧臻观雪色袖袍一角,他看了我一眼,默不作声,只是放缓了脚步,任由我拉着。
茫茫大雾中走出一红衣女子,她低头走路,步履匆匆,迎向我们。
「这位女施主,请问客栈往哪走?」灵观上前问路。
红衣女子抬起头来,她脸上覆了厚厚一重白粉,浑圆脸蛋,双颊打红胭脂,呈圆圈状,嘴唇也涂满浓艳口脂,红得诡异,像纸扎铺里陪葬的纸人般,她冲我们幽森森一笑。
「各位师父,请让让路,奴家赶路呢。」
就在这时,一声凄凄唢呐声倏地划破暮色,自浓雾中幽幽飘出来,一声,两声,连绵不绝,渐渐有鼎沸人声,仿佛有人在笑,有人在哭,一顶艳得像朱血的花轿子从浓雾中抬出来,最前方一人举着唢呐呜呜吹着,花轿两侧跟了几些童女,踩着高高红绣鞋,皆作打双髻,脸涂红胭脂装扮,她们嘻嘻笑着,朝空中一把一把撒喜糖,串红绳的铜钱,一群红绸衫童子跟着花轿跑,他们抢喜糖,拍着掌,唱「新娘娇,新娘俏,上了轿,过了桥,做鬼娘。」
「嘻嘻嘻……」花轿飘出似有似无,凄艳哀绝的泣声。
我倒吸一口凉气,拉住臻观袖子:「听……听见了吗?做鬼娘。」
他微蹙着眉,摇了摇头。
「你听什么呢,人家说做新娘……」贺甜插话,我听错了吗?灵观也说我听错了,他又四处看了看,咦了声,问刚才那个红衣姑娘哪去了。四处环顾,却见远处浓雾中一座曲桥若隐若现,方才那红衣女子从桥尽头一闪而过,最终消失在雾深处。
红轿子从身边经过,我无意间瞥过去,一阵风拂过,心下骤然擂鼓,轿子中并无新娘,却坐了个披红嫁衣的纸人,又圆又红的脸,像极方才我们问路那个红衣女子的模样。
「臻观!」我惊呼一声,无人应答,拽住的那抹雪袖消失了。
「灵观?臭道姑?」无回应,环顾四周,臻观、灵观、贺甜他们统统都消失了,只有我一个人站在深浓大雾里,而手腕不知几时被套上臻观那串佛珠,绕了两圈。
恐惧盈满心头,再定睛一看,送嫁那群人,全都飘浮在空中,他们都没有脚,嘻嘻哈哈笑着,在我身边游荡着。
身后又响起一阵怆然号丧声,转身一看,几簇白幡忽荡荡地飘在夜色里,一些人穿着孝服,抬着一个棺材,哀哀哭着,朝桥的方向走,走着走着,与送嫁的撞在一起,一送一接,红与白汇合,笑与哭混杂,夜色浓雾诡异森然。
我默默蹲下身,抱住膝盖,试图掩藏自己在送嫁鬼中的踪迹。
一个红衣童女飘着停在我眼前,眼珠子乌森森的,嘻嘻打量我:「姐姐,你也想当新娘吗?」
「想啊。」我看着她,莫名脱口而出。
她嘻嘻笑得更欢,朝我凑过来,向我伸出手,摊开掌心。
「姐姐,我请你吃糖啊。」
我茫然伸手去接。
「别接。」低沉的嗓音在耳边浮起。
一道白光忽现,手上的佛珠微震,很淡的檀香味再次萦绕在鼻尖,我清醒过来,迅速缩回手,红衣童女一下被白光弹开。
我转脸一看,臻观回来了,他半揽着我,我呜呜地扑向他的怀抱:「好可怕啊,臻观……刚才你去哪了?」扑了个空,方才的臻观只是个幻影,我傻了,对着空荡荡的大雾喊,「臻观?」
「小殿下。」他明明能答应我。
「臻观,你出来,我害怕。」我一边抹眼泪,一边循着他发出声音的方向寻摸过去,每每看到他,却都是虚影,回回扑空,没有人。
「别哭。」他低沉叹息声在四面八方响起,仿佛有微凉的指尖触过我的眼泪。
「为什么我看不见你?」
「……」他那边的声音断断续续,「 ……不要摘下佛珠。」
他的声音消失了。
「臻观?」
城楼上一点微火在昏暗夜色中忽忽亮起,刹那一灯传万灯,茫茫灯海中,无数经幡簌簌摇动,浓雾消散,曲桥、红白队伍同时消失。
街市繁华,路上行人熙来攘往。
「栀栀,发什么呆呢?喏,你要的糖葫芦。」
眼前出现一串鲜艳糖葫芦。
我愣愣地抬头,眼前人是国公府世子,顾景然,跟我从小玩到大的。
「臻观呢?」
顾景然疑惑地皱起眉:「什么臻观?」他一边说,一边探出手来摸我的额头,摇摇头,「没发烧啊。」
「顾景然,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傻了,不是你闹着要出来玩,你皇兄让我带你出来玩一趟,玩完这一趟,回去准备成亲了。」
「成亲?谁跟谁成亲?」
他握住我的手:「你跟我啊,行栀栀和顾景然啊。」
「不对。」我茫然挣开他的手,摇摇头,试图理清现在的情况。
「顾景然,我被困昭陵寺,是谁把我救出来的?」
我记得是皇兄让顾景然跟我一起出来玩,然后有一天晚上,顾景然喝醉酒,闯进我的房间,犯浑要吻我,我抓了花瓶把他砸了,然后自己跑出来,误入昭陵寺。
后面,我一直都跟臻观在一起啊。
他再次捏住我的手腕。
「栀栀,你昏了头了,什么昭陵寺,你一直都跟我在一起啊。」
我摇头,掰开他的手,凝视他的眼:「你骗人。」
不可能的,臻观一定存在的。
「我骗你?那你问她。」他指向身后的人,我的贴身随从阿宁。
她担忧地望着我:「小殿下,这些日子我们一直都跟世子爷在一起啊……小殿下,你是不是又把梦弄混了。」
我脸色微煞,下意识抚了抚手腕,空荡荡的,佛珠,那串佛珠呢?我惶惶低眸去看足踝,一串金铃铛安然无恙地系着。
「好了,别闹了,栀栀,你要的糖葫芦,快吃吧。」
我接过来,低头咬了一口,又甜又酸。
顾景然神色微松,抚了抚我的肩。
我茫然地望着陌生的佛陀城,灯火煌煌,心中惶惶。
臻观,他从来没有出现过吗?
我又陷入梦魇。
梦见一个新娘,她在烧画,剪嫁衣,砸凤冠,歇斯底里,忽然,她朝我望过来,咬着丹红指甲,轻幽幽笑起来。
「臻观不要我,一样也不要你。」
「你好可怜啊,小殿下……」
我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穿着红嫁衣,鲜血一样淋漓,脸上淌满眼泪。
「为什么他不要我。」
7
我在一阵铃铛声中醒来,头疼欲裂,什么又都不记得了。
正赶上元夕放灯节,闹市悬放灯火,杂陈百戏。
我缠着顾景然出去逛,不说找人,只是提着灯,目光暗自搜寻白色僧袍的踪影,人潮中总有几个白衣僧人闪过,我追上去,却没一个是他。
路上行人都在谈论,少城主终于回来了。
空中乍然响起烈烈烟火声:「行人避让。」
城门如画轴缓缓展开,浩浩荡荡宝马香车鱼贯而出。
「少城主千福。」
行人如潮涌动,呼啦啦朝两侧归拢而去,齐齐跪拜。
我站在灯彩中央,望向最前方的鎏金镀彩鸾车,呼吸有些凝滞。
鸾车上的男人,生了一副臻观的模样。
可他不再是一袭胜雪白袍,而是锦衣玉袍,上玄下纁。
眉间那点朱砂,比光火还艳。
「臻观……」我盯着他,低低呢喃。
他居高临下,望下来,直直与我对视。
我有些恍惚,他是不是臻观?
臻观不蓄发,而眼前的男人,一瀑落拓青丝,以一条红带虚挽着。
他并不端坐,只斜倚着,单手托腮,压在膝上,一副放荡不羁模样,盯着我,唇角掠着一抹轻慢笑意,那双向来清冷的丹凤眼不知何故,尾端抹淡红,无端生出几分妖冶。
那么像,又那么不像。
「避让!姑娘!快避让!」耳边响起急促慌张喊声。
我才反应过来,怔怔后退几步,可鸾车已奔至眼前。
「来不及了。」有人惊叫。
眼前闪过一抹玄色,有人勒住我的腰,带着往一侧避让。
城楼上烟火纷纷,零落如雨。
我抬眸,碰上那双清冷丹凤眸:「臻观」。
我紧紧抱住他,害怕他再消失。
他的唇微抿不动,可我分明听见那道温醇的声音。
「小殿下,我在。」
我眼睛发酸,忍不住蹭了蹭他的前襟,真好,臻观回来了。
足踝上的铃铛泠泠作响。
「姑娘……」那道温醇的嗓音顷刻变得冷漠,「你认错人了。」
再对上那双幽深眼眸,却是漠然的目光。
我怔怔地望着他,不知所措。
「臻观……」一个白衣女子走过来,轻轻揽上他的手臂。
她叫他臻观,他明明也是臻观。
她的目光落在我的手上,脸上闪过一抹异色。
玄衣臻观伸出两根手指,拂开我的手:「抱歉。」
他又望向白衣姑娘,神色宠溺:「这位是阿依姑娘,我未过门的新娘。」
被拂开的手有些无措。我茫然地看着他,他望着我,目光陌生,明明刚才臻观说他在,可是眼前的玄衣臻观,却像变了个人似的。
有人拽住我的手腕,往后一拉:「栀栀,没事吧?」顾景然神色慌张,他双手搭在我肩上,上下打量我,我怔怔摇头:「没事。」
察觉到一道目光投过来,似火焰般刺眼。
我回望过去,错觉,玄衣臻观目光平静,对我勾唇一笑,并无异样。
「臻观,方才发生什么事了?」那位阿依姑娘声音很柔,喊臻观很亲昵。他淡笑,「没事了。」
「什么没事?差点撞到人了。」顾景然大声怒斥,挥起拳头就冲上去。
「顾景然!」我急声喝止,「别动手!」
玄衣臻观面无表情扣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扭,冷声道:「不自量力。」顾景然疼得咬牙,面色发青,他又愤然挥出左手,却同时被擒住。
「算了吧,臻观。」阿依姑娘摇了摇玄衣臻观的手臂。
他置若罔闻,盯着顾景然的手,目光阴鸷,似乎想卸掉他的手。
顾景然是为我出头,我不能不管他:「这位……公子,请你放了他。」
他不认得我了,我不能直呼他臻观了。
玄衣臻观目光微冷,望着我,绯唇微启:「他是你什么人?」
「我是她未婚夫。」
玄衣臻观手腕骤然施力。
「嘶。」顾景然面色煞白,额上渗出豆大的汗滴。
「放开他。」我伸手去掰玄衣臻观的手。
他冷笑一声,丢开顾景然的手腕,轻吐两字:「废物。」
玄衣臻观,恶劣得要命,根本不像白衣臻观。
顾景然气得眼眶发红,还要冲上去,我忙拽住他:「顾景然,够了,走了。」
「臻观,你这坏脾气,能不能改改?」阿依姑娘摇着玄衣臻观的手臂,嗔怒道。他望着她浅笑:「往后听你的。」
我默默别开眼,不会的,他不会是臻观的,臻观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又望向我,一脸愧色:「对不住了,他这脾气是这样的,二位瞧着有些面生,是从外地来的吧?」
我点了点头。
她又友善地邀请我们同去观赏万佛灯窟。
顾景然冷着脸不语,拉起我就要走。
玄衣臻观抱着胳膊,站在阿依姑娘身后,盯着我,目光幽深。
他仿佛认识我,又仿佛不认识我。
心中无数疑惑,我踌躇片刻,将顾景然拉回来:「顾景然,我想看……」
我想接近玄衣臻观,想知道他究竟是谁?他跟臻观究竟是什么关系?
8
顾景然发脾气不来,只让几个护卫跟着,我与阿依姑娘同乘,到石窟前,仰望过去,石窟巍峨,隐没在寂寂暗夜中,似狂莽巨龙潜渊,叫人望而生惧,料峭山壁上凿着无数神佛雕塑,灯火未明,雕塑在幽深夜色中闪出些冷峻深暗的寒光来,一双双金刚眼怒目直视过来,很是凶煞,一具笑面佛在微笑,可瞧着瞧着,那笑渐渐变了意味,生出些狰狞可怖意味来。
我不由往后退一步。处于黑暗中的万佛灯窟,更像万鬼魔窟。
「到家了。」玄衣臻观不知几时,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幽森森说了一句,仿佛自言自语,我猛地回头看他,他对着我微笑,雪白牙齿泛着寒光,挽发那抹红带忽地飘飞,衬着眉间那鲜艳欲滴的朱砂,像冶艳鬼魅。
突然又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的心猛烈一跳。
却见阿依姑娘笑盈盈看着我:「你别瞧石窟这会看着叫人害怕,等会亮起灯,又不一样了。」
我暗抚了心口,呵呵一笑,自从进了这佛陀城,都快被吓惨了。
如果白衣臻观在就好了,想他,好想他。
玄衣臻观骤然望向我,眸色深幽:「栀栀姑娘,欢迎来到万佛灯窟。」
他轻轻一拊掌,万点星火同时簌簌亮起,无数佛龛似密集龙鳞,水粼粼闪出昏黄光影来,荡漾起伏着,蔚为壮观,旖旎光影将泥雕彩塑寸寸摇亮,我盯着玄衣臻观的侧脸,有些发怔。
阿依突然问我:「栀栀姑娘,在顶上许愿灵验些,要不要同我一起上去?」
我忙收回视线:「好啊,去吧。」
玄衣臻观忽然朝我望过来,目光与我对碰,似笑非笑,邪得很。
「你们去吧,我还要筹备一些重要仪式。」
不知为何,看着他的眼睛,心头直跳,莫名地发慌。
阿依笑了笑,解释道:「臻观待会还要主持祭祀万佛,我们先上去吧。」
越往上走,越觉得奇妙,这万佛石窟峭壁上处处生着蓬蓬野火花,烈似火焰,明明是凛冬。
我问阿依姑娘这是什么花,她说这是新娘花,佛陀城的习俗,新娘出嫁那天,会别一朵新娘花在鬓上,是好寓意。
我随手折了一朵,缠在手上玩,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清脆女童笑声。
「姐姐,你想当新娘吗?」
手一抖,那朵新娘花被我扔在地上,阿依姑娘捡起来,别到我鬓上,笑道:「新娘花不能丢掉的,不吉利。」她又望向别处,眸光微亮,道:「那边的好像更美,我去摘一朵,栀栀姑娘,麻烦你等等我。」
我走得脚酸,干脆坐着歇息等她,捶了会脚,再抬头看时,脸都吓白了,阿依姑娘此时此刻正踩在悬崖上的一块青石上,探身摘悬崖边的新娘花,而她脚下青石生出几道裂缝,摇摇欲坠,她浑然不觉。
我屏住呼吸,放轻脚步,缓缓走过去,轻声同她说话:
「阿依姑娘,我帮你吧,你别动。」
她还在探身摘花,随意答我:「不用,我很快就好了。」
我刚走几步,足踝金铃铛泠泠作响,一道金光倏地挡在前方。
眼看着,阿依踩着的那块青石迅速漫开无数裂缝,即将碎裂,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就在此时,她肩上忽然探出一张浑圆鲜红的女童脸来,女童一边摇着那株冶艳红花,一边冲我招手,笑嘻嘻。
「姐姐,你说话不算话,你不是答应了,要当新娘吗?」
寒意浸透手脚,刚入佛陀城那一夜,女童鬼问我:「姐姐要当新娘吗?」
我当时答应了她,所以她就缠上我了。
「嘻嘻嘻,姐姐,你不当新娘,那就让她替姐姐当新娘好了。」
金光还挡在眼前,这道屏障是铃铛感知到了邪祟,发出来保护我的。可是,阿依是被当做替死鬼了,我无法视若无睹,咬咬牙,不管了,先救人吧,我俯身摘了金铃铛,飞快冲过去,拉住阿依,急声道:「阿依,握住我的手,马上往回走。」
「呵呵……」一阵女子轻盈的笑声,幽幽钻入耳朵来,汗毛竖立,心中一凛,我忽然意识到什么。
悬崖边的阿依没有动,她在笑,缓缓转过脸来,一张脸空荡荡,没有五官,像一张骇然画布。
「呵呵……轮到你当新娘了,小殿下。」她笑着,可没有嘴,惨白画布一拉一扯。
惊惧之下,我飞快甩开她的手,却被她猛地一扯,一拽,掉了个方向。
再低头一看,我踩到那块碎裂的青石上,咔嘣,青石彻底破碎,失重,坠落,寒风呼啸,满山神佛,漫天红花。
「新娘来了,王的新娘来了……」漫山遍野的鬼嚎声灌入耳中。
一声声唢呐,又开始呜呜吹响,铺天盖地,自悬崖响彻至深渊。
一顶艳冶花轿横空飞出。
「恭迎鬼后。」万鬼叩拜,响天彻地的齐呼声。
什么鬼后?仿佛无数潮水涌过来,压得头脑鼓胀。
「请鬼后更衣换妆。」我陷入昏暗中,身上一阵阵阴森寒凉。
等到清醒过来,我端坐在花轿中,一身披红带金,头上顶着累金丝凤冠。鬼,鬼新娘?我死了?
我咽了咽口水,撩开帘子,往外一看,面色煞白。
巍峨石窟汩汩喷出烈焰熔浆。
万鬼从深渊,石岩,地底下中钻出,擂鼓吹箫,乌压压挤满山峦,蓬蓬新娘花,自深渊燃至悬崖顶,噼里啪啦,开得热烈,红灯笼飘满漫山遍野,而我坐着的这顶花轿被万鬼簇拥着,一路沿着红灯笼缓缓飘上悬崖。
花轿一落地,一妇人鬼撩起了轿门,伸出一双白骨来搀我。
「请鬼后随奴来。」
我想逃,可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完全像一具被操纵的傀儡。
鬼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我乖顺地将手搭在那白骨上,任由她牵着往黑暗中走。
她提着红灯笼,领我进入一处张灯结彩的佛龛。
佛龛前悬着红灯笼,贴着双喜字,挂满红绸,入目尽是红彤彤,她让我坐在一张摇床上等,那张床呈莲瓣形状,似佛宝座。
「王来了,您要好好伺候他。」
她指尖点向四壁,一时间石壁浮绘活色生香……
救命,我想闭上眼,可却目不转睛,乖乖点头。
她端了一盘青葡,一颗颗碾碎了,将那甜腻汁水淌在我手臂上。
「祝愿王与后,多子多福。」
这什么奇奇怪怪的习俗,黏糊糊的,好难受……
可我眨了眨眼,不由自主翘起唇角笑。
她又燃起一炷香,将我自上而下熏了一遍。
一股淡淡檀香味,盈满佛龛。
这又是做什么……
妇人鬼凑上来嗅了嗅,满意笑道:「这香能让王与后都快活。」
冰冷的身体逐渐有些热,这香难道是取暖的吗?好怪异。
妇人鬼向我福了福身,退下了。
红彤彤的佛龛,就剩我坐在莲花摇床上。
四壁骤然波纹荡起,变成粼粼潭镜,望过去。
静坐在莲花摇床上的新娘,云鬓钗环繁复,金芒烁烁,雪白脸,唇染深红梅子色,额上勾三瓣红莲,唇边梨涡浅漾,是一幅笑模样。
心中骇然,我没有笑,可越是这么想,唇边的笑痕愈发深。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一阵礼炮声响,佛龛飘进来几抹浮动光影。
我望向佛龛口,红衣臻观挑着红灯笼,斜倚在壁沿上,眸色沉沉,一言不发,注视着我。
眼前的红衣臻观,又是哪个臻观,我与他对视,想问他是谁,可唇一动,我听见自己软糯的娇嗔声。
「臻观……我等你好久了,过来啊。」
他没有动,我又继续唤他:
「臻观,我冷,要抱抱……」
我惊异地捂住嘴。
红衣臻观神色微动,缓缓走过来,半跪下来,双手撑在我两边。
「冷了?」他微仰着凝视我,嗓音微哑,握住我足踝,静静摩挲。
心尖颤得厉害,我死死盯着他,眼前人好像是白衣臻观,他眉间朱砂隐淡,眼眸清冷,白玉颜端得禁欲神色。
「嗯?」他微微蹙眉,眸中闪过一抹关切。
是他,臭臻观。
我吧嗒一口咬上他的手臂。
「冷死了,坏臻观,臭臻观,你死哪去了,我快冷死了,呜呜呜,又害怕……」一见到他,眼泪又吧嗒吧嗒掉,毛病……我理直气壮,把眼泪鼻涕都蹭在他的红袍上。
他似乎没发现我干的坏事,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低哄。
「小殿下,是臻观不好。」
淡淡檀香涌上来,我揉着眼睛,嗅了嗅,臻观好香啊……方才压下去的那点热意,又开始灼灼发作,我仰脸望他,臻观的唇,好红啊,比新娘花还红啊……一定很甜吧。
「臻观……我渴。」我直勾勾盯着他。
「我去拿水。」他说着就要站起来,我猛地拉住他,他没有防备,跌坐到莲花摇床上来,我顺势坐到他双膝上,两腿跪着。
「臻观,我不要喝水。」不让他抵抗,我倾身,按住他双肩,飞快含住他的唇,微冷,清甜。
「唔嗯……」他的手撑起来,抵开我。「小殿下,请自重……」他的嗓音,哑得不像话,额上沁出薄汗。
「臻观,你好甜啊……」我囫囵舔了舔。
他眸色渐深,死死抿着唇,冒犯不得,我只得幽幽盯着他,摇他手臂:「臻观,一下,就一下……」
他别开脸,不让我碰,音色微沉,劝阻鬼迷心窍的我:
「……小殿下,贫僧是出家人……」
「臻观,我是不是不能亲你?」我将脸凑到他面前,幽声问。
他雪白的脸微愠,耳尖有些泛红,声音压得很低:「不能。」
「臻观,你喜欢吃葡萄吗?」
他有些错愕,不明地点了点头。
我撩起袖子,将手臂抵在他唇边:「臻观,你尝尝甜不甜,我这都是葡萄汁呢,很甜的。我给你尝一口葡萄汁,你给我尝一口,」我指了指他的唇,「尝一口这个……好嘛,臻观?」
他呼吸有些乱,抿着唇,不言不语。
我索性抹了抹,用指尖喂到他唇边:「你试试啊,臻观。」
他像是被什么击中了般,扣住我的手腕,定定凝视着我。
「臻观?」他的手劲好大,捏得我有点疼。
脊背发凉,不太对劲。
他额间的朱砂,突然鲜艳,那双清冷的眼眸变了神色,染上旖旎,水泽暗涌。
不爱笑的臻观,忽然勾起唇,凝视着我。
「小殿下,喜欢臻观吗?」那清冷的嗓音,变得喑哑。
「喜……喜欢……」我咽了咽口水,伸出一只手去掰开他的手掌。
「做臻观的新娘好吗?」他循循善诱,慢腾腾将我另一只手也扣住,锁到身后。
我盯着他,此时的臻观莫名地可怕,我没说话。
他神色沉下去,一只大掌抚上我的下颌,粗粝指腹缓缓摩挲我的脸颊。
「嗯?我们小殿下,不做臻观的新娘,做谁的新娘呢?」
「那个废物吗?」他音色骤然加沉。
心头怦怦直跳。
「臻观……」我委屈地望着他,「不要这么凶。」
「好,不凶。」他勾唇笑了笑,充满蛊惑,「小殿下乖,说,要做谁的新娘。」
我脸颊发烫:「臻观,我想要做臻观的新娘。」
他幽幽笑道:「可你不是要做别人的新娘了吗?」
我摇头:「不,我不做别人的新娘,只做臻观的。」
他眉间朱砂闪着幽光。
「如果臻观不是人,你还喜欢他吗?」
我茫然地望着他,
「臻观是和尚,我也喜欢他。」
他盯着我又放纵笑起来。
「他是鬼呢?」
「臻观才不是鬼。」
他一挥袖,指向头上潭壁,含笑道:
「小殿下看看,臻观是什么。」
我望向壁顶。
潭镜上映出诡异景象:一具披红服的枯骨,拥着披金戴红新嫁娘。
心中一凛。
他骤然捏住我双颊,压着低哑的笑。
「怕了吗?小殿下。」
我恐惧地推开他,双手撑着床,往后退。
「你才是鬼,你骗人,你不是臻观,你把臻观弄到那里去了?」
他冷笑着,逼近我。
「小殿下,我确实是鬼,可我也是臻观啊。」
「我是臻观心中的鬼,他是我,我是他。」
「贪,嗔,痴,恨,爱,欲,他所摈弃的这些,是我,也是他。」
他一边笑,一边擎住我双手,将我按在莲花床上,腿压着我,俯首逼下来。
「七情六欲,有什么不好?何苦戒,何苦禁呢?小殿下,你说是不是?」
我摇头,说不上来,他说得好像对,又好像不对。
「小殿下,臻观他不诚实,虚伪,我们帮他一下吧。」
「我们帮臻观破戒吧,从女色开始。」
他一边说,一边解我的盘扣。
我急声道:「不,你不是臻观,我不要跟你好……」
他阴沉着脸,幽幽笑着。
「他嫌弃我,你也嫌弃我。他就那么好吗?一个伪君子。」
我反驳他:
「臻观就是好,千好万好,他就是好。」
他摇摇头。
「小殿下,那是你不知道真实的他啊。哦,小殿下,恐怕不记得三年前藏书阁的事了吧?」
藏书阁?臻观?什么事?
「当时臻观被那个疯女人下了诅咒,被锁在画里了。小殿下吻了臻观,解了封印,然后……」
他用手指往潭水一划,渐渐出现藏书阁纷乱旖旎的画面。
我脸色渐变,那些破碎的画面飞速闪过眼前,拼凑成完整的回忆。
不是梦魇,臻观与我在藏书阁十指紧扣,我向他求婚,他说好,然后大婚前一天,他退婚了。
「呵,小殿下,臻观是不是伪君子啊?他跟你明明已经……可他却不愿意负责……」
我煞白着脸,眼眶发红,急斥道:「闭嘴。」
他笑了,笑着笑着,忽然额上青筋迸发。
「嘶。」他神色痛苦,按住额角,却放肆地笑,大笑着。
「怎么,臻观,你以为,不说就能当做没发生过吗?」
「你在怕什么?」
「闭嘴。」他身体里发出另一个低沉狠戾的声音。
他额间的朱砂一会亮,一会暗,一瀑青丝,也忽然呼呼飘飞,末梢渐渐染上雪色,一寸寸,最终全化为银发。
佛龛安静了。
「小殿下,没事了。」他眉间的朱砂淡了下去,眼眸又恢复清冷了。
他伸出手来抱我,我撑着双手往后退,避开他。
抬起眼,与他对视。
「滚。」
「不要碰我。」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面色惨白。
9
短暂沉寂,固执的臻观没听话。
「贫僧会走,不是现在。」他声音发沉,不看我,只是单膝跪着,压制住我踹他的腿。
就在他微凉手掌触碰这一瞬间,「铛……铛……铛……」
佛龛前的风铃泠泠作响,莲花床边的金蟾香炉,檀香袅袅。
脑子一下嗡嗡起来,潜伏的那抹热腾地窜烧起来,热得难受,而他的手恰好很冰。
「滚。」我懊恼低斥,可佛龛里回响起女子缠绵柔软的声音,我的。「臻观,我好热……」所有恶毒的话都被那滚滚火焰燃成灰烬。
最羞耻的事发生了,我红着眼,跪坐起来,拉住他的手,引着他抚上前襟,声音柔媚又沙哑:「臻观,你好凉啊,贴贴我吧……」
潭镜浮现诡异的画面,新嫁娘哭着,跪坐在男人膝上,不知廉耻地牵着男人的手,男人神色微沉,被她拉着,身子前倾,如瀑银发散落下来,掩住瑰丽艳色……
「小殿下……别」他猛地按住我勾在他玉腰带上的手,神色微涩。
「臻观……」我委屈地望着他。
他迟疑地抚上我的脸颊,长眉微蹙,声音沉又缓:「很难受吗?」
藏书阁那时是因为画的诅咒,现在又是该死的檀香。
眼睫濡湿,眼泪在打转,可唇边的小梨涡却漾着,对着他谄媚地笑着:「求求你了,臻观……」我探手贴在他冰凉白玉颜上。
他沉默地盯着我,眸色晦暗。
「臻观……」我迫切地吻住他冰凉指尖,摇着他手臂,「好嘛,好嘛……臻观,来啊,我已经是你的新娘了,吉时已到……」
听见「新娘」二字,他眸色忽地深暗,眉间朱砂闪了闪:「小殿下,还愿意吗?」他拂开我眼前濡湿的额发,哑声问。
他也中了香蛊吧,否则不会这样发问,当然不愿意。
一滴眼泪打着转,滴落在他掌心上,我望着他眨眼睛,想摇头,可是做出的却是殷勤点头的动作。
「愿意啊,臻观,只要是臻观,我都愿意。」我急急吻他。
他很快反客为主,捏住我下颌,碾压上来,很冷的唇,无数冰块消融。
「贫僧知道,小殿下不愿意……」心底闪过一抹惊喜,他看懂了,可下一瞬,「唔……」
「不止不愿,小殿下心里很厌恶贫僧。」他的嗓音哑得叫人发颤。
心中惊恐,他知我不愿,他也不愿,为何还,他还是臻观吗?又成了方才那个玄衣臻观吗?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只能喊出他的名字:「臻观?」
他囫囵应了声嗯,捏着我的下颌,一下又一下接着亲,声似轻羽般钻入耳畔来。
是他,臻观,不是那个玄衣臻观。
可为什么会这样?越想越恐惧,他也被同化了吗?可恐惧并没有任何用,我也不像我,不由自主弓起身,双手插入他浓密银发中,轻轻笑着:「臻观,不会的,我怎么会厌恶你呢,我爱你啊……我会永远,永远爱臻观的。」
不是这样的,可身上的男人似乎信了,他一手撑着,稍微分开点距离,深深注视着我,眸中浮冰浅动,忽然唇角微撩,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一种奇异熟悉的感觉浮现。
他纤长手指忽然扣上我的脊背,往上一托,脑中嗡的一声。
「小殿下,对不起。」他的声音无端地沉痛。
他眉间那滴朱砂烧成火焰图腾。
唇上渗出清甜的血。
佛龛胭脂灯影时明时暗,那潭镜中的水波幽幽荡荡。
檀香从肌肤的每一寸渗入,我在迷乱中生出错觉,仿佛自己成了香炉上那一炷正在热烈燃烧的香,烟雾缭绕,寸寸融化,融化在他的指尖上。
他轻呵一声,香便烧得更烈,不留余地,本着毁灭的热烈而去,无数次颤抖,灰烬抖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