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落他的佛珠

「阿依姑娘,我帮你吧,你别动。」

她还在探身摘花,随意答我:「不用,我很快就好了。」

我刚走几步,足踝金铃铛泠泠作响,一道金光倏地挡在前方。

眼看着,阿依踩着的那块青石迅速漫开无数裂缝,即将碎裂,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就在此时,她肩上忽然探出一张浑圆鲜红的女童脸来,女童一边摇着那株冶艳红花,一边冲我招手,笑嘻嘻。

「姐姐,你说话不算话,你不是答应了,要当新娘吗?」

寒意浸透手脚,刚入佛陀城那一夜,女童鬼问我:「姐姐要当新娘吗?」

我当时答应了她,所以她就缠上我了。

「嘻嘻嘻,姐姐,你不当新娘,那就让她替姐姐当新娘好了。」

金光还挡在眼前,这道屏障是铃铛感知到了邪祟,发出来保护我的。可是,阿依是被当做替死鬼了,我无法视若无睹,咬咬牙,不管了,先救人吧,我俯身摘了金铃铛,飞快冲过去,拉住阿依,急声道:「阿依,握住我的手,马上往回走。」

「呵呵……」一阵女子轻盈的笑声,幽幽钻入耳朵来,汗毛竖立,心中一凛,我忽然意识到什么。

悬崖边的阿依没有动,她在笑,缓缓转过脸来,一张脸空荡荡,没有五官,像一张骇然画布。

「呵呵……轮到你当新娘了,小殿下。」她笑着,可没有嘴,惨白画布一拉一扯。

惊惧之下,我飞快甩开她的手,却被她猛地一扯,一拽,掉了个方向。

再低头一看,我踩到那块碎裂的青石上,咔嘣,青石彻底破碎,失重,坠落,寒风呼啸,满山神佛,漫天红花。

「新娘来了,王的新娘来了……」漫山遍野的鬼嚎声灌入耳中。

一声声唢呐,又开始呜呜吹响,铺天盖地,自悬崖响彻至深渊。

一顶艳冶花轿横空飞出。

「恭迎鬼后。」万鬼叩拜,响天彻地的齐呼声。

什么鬼后?仿佛无数潮水涌过来,压得头脑鼓胀。

「请鬼后更衣换妆。」我陷入昏暗中,身上一阵阵阴森寒凉。

等到清醒过来,我端坐在花轿中,一身披红带金,头上顶着累金丝凤冠。鬼,鬼新娘?我死了?

我咽了咽口水,撩开帘子,往外一看,面色煞白。

巍峨石窟汩汩喷出烈焰熔浆。

万鬼从深渊,石岩,地底下中钻出,擂鼓吹箫,乌压压挤满山峦,蓬蓬新娘花,自深渊燃至悬崖顶,噼里啪啦,开得热烈,红灯笼飘满漫山遍野,而我坐着的这顶花轿被万鬼簇拥着,一路沿着红灯笼缓缓飘上悬崖。

花轿一落地,一妇人鬼撩起了轿门,伸出一双白骨来搀我。

「请鬼后随奴来。」

我想逃,可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完全像一具被操纵的傀儡。

鬼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我乖顺地将手搭在那白骨上,任由她牵着往黑暗中走。

她提着红灯笼,领我进入一处张灯结彩的佛龛。

佛龛前悬着红灯笼,贴着双喜字,挂满红绸,入目尽是红彤彤,她让我坐在一张摇床上等,那张床呈莲瓣形状,似佛宝座。

「王来了,您要好好伺候他。」

她指尖点向四壁,一时间石壁浮绘活色生香……

救命,我想闭上眼,可却目不转睛,乖乖点头。

她端了一盘青葡,一颗颗碾碎了,将那甜腻汁水淌在我手臂上。

「祝愿王与后,多子多福。」

这什么奇奇怪怪的习俗,黏糊糊的,好难受……

可我眨了眨眼,不由自主翘起唇角笑。

她又燃起一炷香,将我自上而下熏了一遍。

一股淡淡檀香味,盈满佛龛。

这又是做什么……

妇人鬼凑上来嗅了嗅,满意笑道:「这香能让王与后都快活。」

冰冷的身体逐渐有些热,这香难道是取暖的吗?好怪异。

妇人鬼向我福了福身,退下了。

红彤彤的佛龛,就剩我坐在莲花摇床上。

四壁骤然波纹荡起,变成粼粼潭镜,望过去。

静坐在莲花摇床上的新娘,云鬓钗环繁复,金芒烁烁,雪白脸,唇染深红梅子色,额上勾三瓣红莲,唇边梨涡浅漾,是一幅笑模样。

心中骇然,我没有笑,可越是这么想,唇边的笑痕愈发深。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一阵礼炮声响,佛龛飘进来几抹浮动光影。

我望向佛龛口,红衣臻观挑着红灯笼,斜倚在壁沿上,眸色沉沉,一言不发,注视着我。

眼前的红衣臻观,又是哪个臻观,我与他对视,想问他是谁,可唇一动,我听见自己软糯的娇嗔声。

「臻观……我等你好久了,过来啊。」

他没有动,我又继续唤他:

「臻观,我冷,要抱抱……」

我惊异地捂住嘴。

红衣臻观神色微动,缓缓走过来,半跪下来,双手撑在我两边。

「冷了?」他微仰着凝视我,嗓音微哑,握住我足踝,静静摩挲。

心尖颤得厉害,我死死盯着他,眼前人好像是白衣臻观,他眉间朱砂隐淡,眼眸清冷,白玉颜端得禁欲神色。

「嗯?」他微微蹙眉,眸中闪过一抹关切。

是他,臭臻观。

我吧嗒一口咬上他的手臂。

「冷死了,坏臻观,臭臻观,你死哪去了,我快冷死了,呜呜呜,又害怕……」一见到他,眼泪又吧嗒吧嗒掉,毛病……我理直气壮,把眼泪鼻涕都蹭在他的红袍上。

他似乎没发现我干的坏事,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低哄。

「小殿下,是臻观不好。」

淡淡檀香涌上来,我揉着眼睛,嗅了嗅,臻观好香啊……方才压下去的那点热意,又开始灼灼发作,我仰脸望他,臻观的唇,好红啊,比新娘花还红啊……一定很甜吧。

「臻观……我渴。」我直勾勾盯着他。

「我去拿水。」他说着就要站起来,我猛地拉住他,他没有防备,跌坐到莲花摇床上来,我顺势坐到他双膝上,两腿跪着。

「臻观,我不要喝水。」不让他抵抗,我倾身,按住他双肩,飞快含住他的唇,微冷,清甜。

「唔嗯……」他的手撑起来,抵开我。「小殿下,请自重……」他的嗓音,哑得不像话,额上沁出薄汗。

「臻观,你好甜啊……」我囫囵舔了舔。

他眸色渐深,死死抿着唇,冒犯不得,我只得幽幽盯着他,摇他手臂:「臻观,一下,就一下……」

他别开脸,不让我碰,音色微沉,劝阻鬼迷心窍的我:

「……小殿下,贫僧是出家人……」

「臻观,我是不是不能亲你?」我将脸凑到他面前,幽声问。

他雪白的脸微愠,耳尖有些泛红,声音压得很低:「不能。」

「臻观,你喜欢吃葡萄吗?」

他有些错愕,不明地点了点头。

我撩起袖子,将手臂抵在他唇边:「臻观,你尝尝甜不甜,我这都是葡萄汁呢,很甜的。我给你尝一口葡萄汁,你给我尝一口,」我指了指他的唇,「尝一口这个……好嘛,臻观?」

他呼吸有些乱,抿着唇,不言不语。

我索性抹了抹,用指尖喂到他唇边:「你试试啊,臻观。」

他像是被什么击中了般,扣住我的手腕,定定凝视着我。

「臻观?」他的手劲好大,捏得我有点疼。

脊背发凉,不太对劲。

他额间的朱砂,突然鲜艳,那双清冷的眼眸变了神色,染上旖旎,水泽暗涌。

不爱笑的臻观,忽然勾起唇,凝视着我。

「小殿下,喜欢臻观吗?」那清冷的嗓音,变得喑哑。

「喜……喜欢……」我咽了咽口水,伸出一只手去掰开他的手掌。

「做臻观的新娘好吗?」他循循善诱,慢腾腾将我另一只手也扣住,锁到身后。

我盯着他,此时的臻观莫名地可怕,我没说话。

他神色沉下去,一只大掌抚上我的下颌,粗粝指腹缓缓摩挲我的脸颊。

「嗯?我们小殿下,不做臻观的新娘,做谁的新娘呢?」

「那个废物吗?」他音色骤然加沉。

心头怦怦直跳。

「臻观……」我委屈地望着他,「不要这么凶。」

「好,不凶。」他勾唇笑了笑,充满蛊惑,「小殿下乖,说,要做谁的新娘。」

我脸颊发烫:「臻观,我想要做臻观的新娘。」

他幽幽笑道:「可你不是要做别人的新娘了吗?」

我摇头:「不,我不做别人的新娘,只做臻观的。」

他眉间朱砂闪着幽光。

「如果臻观不是人,你还喜欢他吗?」

我茫然地望着他,

「臻观是和尚,我也喜欢他。」

他盯着我又放纵笑起来。

「他是鬼呢?」

「臻观才不是鬼。」

他一挥袖,指向头上潭壁,含笑道:

「小殿下看看,臻观是什么。」

我望向壁顶。

潭镜上映出诡异景象:一具披红服的枯骨,拥着披金戴红新嫁娘。

心中一凛。

他骤然捏住我双颊,压着低哑的笑。

「怕了吗?小殿下。」

我恐惧地推开他,双手撑着床,往后退。

「你才是鬼,你骗人,你不是臻观,你把臻观弄到那里去了?」

他冷笑着,逼近我。

「小殿下,我确实是鬼,可我也是臻观啊。」

「我是臻观心中的鬼,他是我,我是他。」

「贪,嗔,痴,恨,爱,欲,他所摈弃的这些,是我,也是他。」

他一边笑,一边擎住我双手,将我按在莲花床上,腿压着我,俯首逼下来。

「七情六欲,有什么不好?何苦戒,何苦禁呢?小殿下,你说是不是?」

我摇头,说不上来,他说得好像对,又好像不对。

「小殿下,臻观他不诚实,虚伪,我们帮他一下吧。」

「我们帮臻观破戒吧,从女色开始。」

他一边说,一边解我的盘扣。

我急声道:「不,你不是臻观,我不要跟你好……」

他阴沉着脸,幽幽笑着。

「他嫌弃我,你也嫌弃我。他就那么好吗?一个伪君子。」

我反驳他:

「臻观就是好,千好万好,他就是好。」

他摇摇头。

「小殿下,那是你不知道真实的他啊。哦,小殿下,恐怕不记得三年前藏书阁的事了吧?」

藏书阁?臻观?什么事?

「当时臻观被那个疯女人下了诅咒,被锁在画里了。小殿下吻了臻观,解了封印,然后……」

他用手指往潭水一划,渐渐出现藏书阁纷乱旖旎的画面。

我脸色渐变,那些破碎的画面飞速闪过眼前,拼凑成完整的回忆。

不是梦魇,臻观与我在藏书阁十指紧扣,我向他求婚,他说好,然后大婚前一天,他退婚了。

「呵,小殿下,臻观是不是伪君子啊?他跟你明明已经……可他却不愿意负责……」

我煞白着脸,眼眶发红,急斥道:「闭嘴。」

他笑了,笑着笑着,忽然额上青筋迸发。

「嘶。」他神色痛苦,按住额角,却放肆地笑,大笑着。

「怎么,臻观,你以为,不说就能当做没发生过吗?」

「你在怕什么?」

「闭嘴。」他身体里发出另一个低沉狠戾的声音。

他额间的朱砂一会亮,一会暗,一瀑青丝,也忽然呼呼飘飞,末梢渐渐染上雪色,一寸寸,最终全化为银发。

佛龛安静了。

「小殿下,没事了。」他眉间的朱砂淡了下去,眼眸又恢复清冷了。

他伸出手来抱我,我撑着双手往后退,避开他。

抬起眼,与他对视。

「滚。」

「不要碰我。」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面色惨白。

9

短暂沉寂,固执的臻观没听话。

「贫僧会走,不是现在。」他声音发沉,不看我,只是单膝跪着,压制住我踹他的腿。

就在他微凉手掌触碰这一瞬间,「铛……铛……铛……」

佛龛前的风铃泠泠作响,莲花床边的金蟾香炉,檀香袅袅。

脑子一下嗡嗡起来,潜伏的那抹热腾地窜烧起来,热得难受,而他的手恰好很冰。

「滚。」我懊恼低斥,可佛龛里回响起女子缠绵柔软的声音,我的。「臻观,我好热……」所有恶毒的话都被那滚滚火焰燃成灰烬。

最羞耻的事发生了,我红着眼,跪坐起来,拉住他的手,引着他抚上前襟,声音柔媚又沙哑:「臻观,你好凉啊,贴贴我吧……」

潭镜浮现诡异的画面,新嫁娘哭着,跪坐在男人膝上,不知廉耻地牵着男人的手,男人神色微沉,被她拉着,身子前倾,如瀑银发散落下来,掩住瑰丽艳色……

「小殿下……别」他猛地按住我勾在他玉腰带上的手,神色微涩。

「臻观……」我委屈地望着他。

他迟疑地抚上我的脸颊,长眉微蹙,声音沉又缓:「很难受吗?」

藏书阁那时是因为画的诅咒,现在又是该死的檀香。

眼睫濡湿,眼泪在打转,可唇边的小梨涡却漾着,对着他谄媚地笑着:「求求你了,臻观……」我探手贴在他冰凉白玉颜上。

他沉默地盯着我,眸色晦暗。

「臻观……」我迫切地吻住他冰凉指尖,摇着他手臂,「好嘛,好嘛……臻观,来啊,我已经是你的新娘了,吉时已到……」

听见「新娘」二字,他眸色忽地深暗,眉间朱砂闪了闪:「小殿下,还愿意吗?」他拂开我眼前濡湿的额发,哑声问。

他也中了香蛊吧,否则不会这样发问,当然不愿意。

一滴眼泪打着转,滴落在他掌心上,我望着他眨眼睛,想摇头,可是做出的却是殷勤点头的动作。

「愿意啊,臻观,只要是臻观,我都愿意。」我急急吻他。

他很快反客为主,捏住我下颌,碾压上来,很冷的唇,无数冰块消融。

「贫僧知道,小殿下不愿意……」心底闪过一抹惊喜,他看懂了,可下一瞬,「唔……」

「不止不愿,小殿下心里很厌恶贫僧。」他的嗓音哑得叫人发颤。

心中惊恐,他知我不愿,他也不愿,为何还,他还是臻观吗?又成了方才那个玄衣臻观吗?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只能喊出他的名字:「臻观?」

他囫囵应了声嗯,捏着我的下颌,一下又一下接着亲,声似轻羽般钻入耳畔来。

是他,臻观,不是那个玄衣臻观。

可为什么会这样?越想越恐惧,他也被同化了吗?可恐惧并没有任何用,我也不像我,不由自主弓起身,双手插入他浓密银发中,轻轻笑着:「臻观,不会的,我怎么会厌恶你呢,我爱你啊……我会永远,永远爱臻观的。」

不是这样的,可身上的男人似乎信了,他一手撑着,稍微分开点距离,深深注视着我,眸中浮冰浅动,忽然唇角微撩,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一种奇异熟悉的感觉浮现。

他纤长手指忽然扣上我的脊背,往上一托,脑中嗡的一声。

「小殿下,对不起。」他的声音无端地沉痛。

他眉间那滴朱砂烧成火焰图腾。

唇上渗出清甜的血。

佛龛胭脂灯影时明时暗,那潭镜中的水波幽幽荡荡。

檀香从肌肤的每一寸渗入,我在迷乱中生出错觉,仿佛自己成了香炉上那一炷正在热烈燃烧的香,烟雾缭绕,寸寸融化,融化在他的指尖上。

他轻呵一声,香便烧得更烈,不留余地,本着毁灭的热烈而去,无数次颤抖,灰烬抖落。

不知何处传来钟声,在那悠长缓慢的回韵中,昏暗迷离的光影下,他沉默着,一点点将我脸颊上水淋淋的泪都吮尽了,我躺在他的臂弯里,

我躺在他的臂弯里,昏昏入睡。

10

做了个梦,一样贴满双喜的洞窟。

新娘趁新郎沉睡,从身下取出符咒,贴在他额上。

新郎原本温柔的白玉颜忽然变得痛苦扭曲,额间火焰淌下血来。

佛龛口亮起灯,一个手持画笔的白衣女子出现。

「王,她是人族的公主,接近你,就是为了杀了你。」

新郎银发飘动,双眼微红,掐住身下的新娘。

「你一直在骗我。」

她挣扎着,呼吸渐渐困难,眼里涌出眼泪。

「没,没有……」

「臻观……你信我。」

他神色松动,缓缓松开扼住她咽喉的手。

白衣女子急切道:「王,别被她骗了。」

就在这时,佛龛外响起人族喧杂的声音:「小殿下应该已经得手了。」

他盯着怀中颤抖的新娘,幽幽笑起来:「这就是你说的,信你。」

他冷笑着,将额上的符咒撕下。

「凭这个就想杀了我,你们人族,就这么愚不可及。」

他从榻上起来,仅用一件狐裘裹住新娘,把她横抱在身上,吻了吻,哑声低笑起来:「今夜是我们的新婚夜,不如杀点人助助兴吧,我的新娘。」

红灯笼上凝了无数重人血,红得发紫。

原来这才是鬼王的真实面目,凶残暴虐。在此之前,她一无所知。

她颤抖着,求他住手。

他的手探入狐裘内,抚摸她发冷滑腻的肌肤,唇覆在她耳边,阴冷笑着:「我的新娘,取悦了我,就不杀他们了。」

她想,他是为了羞辱她。

他想,这样,她就回不去人族了,只能留下来了吧。

她红着眼,像往常撒娇一样,把脸埋在他胸膛前,低颤地哭泣,破碎。

他奚落着:「你们的小殿下,可真是我的宝贝新娘。」

人族愤然。

她捂住耳朵。

一场疯狂的厮杀,终于结束。

他再碰她,她浑身颤抖,苍白着脸,缩在阴暗的角落,恳求他:「求求你了,臻观,别再碰我了,我错了。我再也不往你身上贴符咒了,再也不了……」

他眼尾发红,发狠吻她:「错了就该接受惩罚。」

她的眼泪很多,没完没了:「那就,杀了我。」

他却低声笑起:「小殿下,我还没玩腻呢。」

她咬着唇,主动环上他的腰,他微怔片刻,很快冷笑:「又想怎么骗我?」

她抽噎着:「陪你玩个够。」她想要他厌烦她。

他寒着脸,推开她。

新娘被禁锢在深渊之下,镣铐加身。

白衣女子出现,对她幽幽发笑:「我陪伴了他千万年,他不爱我,而你只是短暂地出现一下,就把他夺走了,可笑。」她眼眸闪着嫉恨的光,「没关系,错了,改过来就好了。」

是白衣女子换了符,向人族假意报信。

她手中的画笔变成利刃,步步逼近新娘。

「鬼姬,你在这做什么?」鬼王忽然出现。

白衣女子手上多了一道红纸,利刃恢复成画笔,她眉目柔情,望向他。

「她挺可怜的,我来看看她,顺便让她签离书。」

听见「离书」二字,鬼王面色发寒,冷斥。

「你管得太多了,滚。」

鬼姬面色煞白,愤然离去。

鬼王半跪在新娘面前,手掌覆上她脚腕处斑驳鲜红的伤痕,眸光沉黯。几乎是同时,她往后退,恐惧地望着他,眸中再无半点爱慕。

他很快察觉,眸中闪过复杂神色,音色发闷。

「是你先背叛我的。」鬼族最恨背叛。

她哑声道:「先把镣铐解了,我才可以签离书。」

他面色微变:「你们人族,就这么背信弃义吗?」

她无力地望着他:「你还想怎么样?」

她目光充满鄙夷,憎恶。

他心中发冷,按住她的双肩,锋利寒冷的牙齿压在她颈上青色脆弱的血管上:「你们人族不是有句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我是鬼,你是我的新娘,不如也试试,做鬼的滋味。」

如果你也成为我的同类,是不是就不那么憎恶我了,是不是不一定要与我为敌?

她浑身僵硬,声音发抖。

「我没有你这样的郎君,我也不是你的新娘,离书呢,把离书给我,我不要做你的新娘,再也不要……」

他浑身冰冷的血液瞬间凝固,寒厉的牙齿往那细嫩的血管下陷了陷。她怕得牙齿打颤,缩着脖子:「不,不要……」

她滚烫的泪滴在他手背上,扎得很疼。

他终究没有咬下去,却缓缓露出一个鄙夷的寒笑。

「不要?你有得选吗?弱小,无用的人族。」

他抬手一挥,一道红光将镣铐都碎成粉末,他把她抱起来,幽幽笑着:「小殿下,你猜猜,人与鬼诞下的孩子,会是什么样?」

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发白。

他把她抱回那张莲花床,吓唬她要生孩子。

其实什么也没做,只是小心翼翼疗愈她身上的伤痕。

他长眉微蹙,人族怎么那么脆弱,那么轻的镣铐,都能磨出血。

她怕到极点,警惕地瞪了他很久,最后太累,竟然睡着了。

她一睡,他脸上冷厉的神色就垮了下来,她睡的模样乖顺又柔软,他凑近,安静,认真,贪婪地看了一夜。

作了千万年的鬼,他不知该怎么办?

就算她背叛他,他还是那么想要这个弱小无能的人族新娘……

她醒来时,和他面面相觑。

她以为他又要做什么,捏紧了身下的锦被,咬着唇,躲到角落,满脸抗拒,厌恶。

他把她拽过来,抱到身上,声音发沉:「陪我睡会儿。」

就这样吧,就算心不甘情不愿,陪伴着,就好了。

……

人族派人来救她了,被他拦在悬崖边。

他冷着脸叫她回来,她颤抖着,缓缓往悬崖后退。

「我不要,我不要回去,我讨厌你。」

她宁愿死也不要向他走近一步。

他发起狠,双指一屈,一道凌厉红光劈向她的同族人。

谁能想到,弱小的新娘扑过来,用孱弱娇软的身体护住她的同类。

多么愚蠢笨拙。

他刹住,可是来不及,指尖抖得厉害。

红光贯穿她的身体,血把她的红裙染得更艳,悬崖的风凛冽发冷。

他亲手杀死自己的新娘,他煞白了脸,脚步踉跄,冲上前去拥住她。

人们趁机将灭鬼匕首插入他心脏。

他浑然不觉,只是慌乱替她缝补胸口巨大的血窟。

「放过我吧,臻观。」她半阖着眼,虚弱地握住他颤抖的手,恳求他。

他握住她的手,她一向温暖的手也变得跟他的一样冰冷。

「不,我会把你的伤口缝好的,没事的。」

她最怕疼,最怕痛,比谁都娇气。

「不会好的。」她眼里闪着眼泪,拼尽最后的力气,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我有点后悔,我不该贪玩,误入万魔窟,也不该贪图美色,同你成婚,最不该的是,妄想与你生生世世。」她的声音渐渐隐没下去,「那个生生世世符,我不该贴的……我们一世都不会有,怎么可能会有生生世世,臻观,我讨厌你,不想跟你好了,再也不想了……」

她哭声渐弱,缓缓闭上了眼,温软的身躯在他的怀里变得冰冷僵硬。

他把她紧紧裹在自己的红袍中,抱起来,问那些正在杀他的人。

「什么是生生世世符?」他的声音很平静。

没人回答他。

他红着眼,开始滥杀,固执,反复地问:「什么是生生世世符?」

血雾似满山新娘花,开得烂漫。

终于有人答他。

「是我们人族的习俗,新婚夜,新娘子给郎君贴上那个符,祈愿生生世世,与他同心同德,永不相弃。」

原来她夜半为他贴符咒,只是少女心事,无关阴谋。

他沉默地挖出自己血红冰冷的心,一点点碾碎。

被碾碎的心化为一缕缕红光,逐渐修复新娘胸口巨大的血窟。

新娘缓缓苏醒,望见他,再不认得,只是翘起唇,对他调皮一笑,而后拖曳着红裙,缓缓走向奈何桥。

他没了心,一身血淋淋,倒在悬崖边。

一尊金佛自云间浮现,无数诵经声响起。

「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猖狂不羁的鬼王残魂在此刻俯首帖耳。

「弟子臻观愿舍弃黑暗,皈依佛门,但求一层人皮。」

佛伸指,点在他额上,烈烈火焰成了温醇朱砂。

他一袭如瀑银发尽数落地,猎猎红服化为白色僧衣。

「切记,成为人前,不可破戒。」

一道黑影从他身上剥离出来,在地上扭曲,挣扎。

「臻观,我是你,丑恶的你,你以为你能将自己杀掉吗?」

白衣僧人微微一笑:「不能,但你可以不用出现了。」

11

一道惊雷把我惊醒,眼角有未涸的泪渍。

好像做了个很难过的梦。

仍是黑夜,佛龛灯火下掩着一个萧瑟红袍身影。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注视着我。

「醒了?」他声音平静,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疑惑往下一看,身上仅剩下一件揉皱的红色小衣,脑子嗡嗡地,我拽过枕头,恶狠狠砸向他,又迅速拉起被子,裹住:「臭和尚,你不要脸。」

刚骂完,我记起来自己的行为,脑子阵阵发麻。

他沉沉盯着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轻而易举接了枕头,放在凳子上,又拿了碗汤,一边用勺子晾着,一边缓缓走过来。

「饿了吧?」他坐到床沿边,舀了一勺,喂到我唇边。

我死死盯着他,推开碗:「不要。」

我的嗓子废了,哑得可怕。

再次提醒我昨晚多荒谬,越想越心塞。

「这是甜的。」他轻声道。

我舔舔唇,瞟了一眼,挣扎了下:「不要。」

「听话。」他执拗地再次喂到我唇边。

三年前他也曾经这么温柔,可说翻脸就翻脸。

他有什么资格让我听话:「我讨厌你。」我烦躁地夺过那碗粥,砸到地上,碎瓷片飞溅,细小的一片恰好划过他雪白脸颊,一滴,两滴嫣红小血珠,很快浮起来。

心中一颤。

「不想喝粥,想吃什么?」他伸出一根手指,静静抹走脸上的血珠,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仍凝视着我,心平气和问。

我瞪了他一眼,不回答,撑着从床上爬起来,一动,听见一阵铃铛声,往底下一看,足踝上又扣了一串金铃铛,啊,昨晚他将那串玄色佛珠绕到我足踝上,那佛珠顷刻就变了样,成了叮当作响的金铃铛,这金铃铛跟着风铃和摇床,摇了半宿,烦得很。

我皱眉,伸手去掰那串金铃铛,却被他单手按住。

「别碰我。」我掰开他的手。

他目光忽暗,迟疑片刻,眉目微动,松了手。

先前金铃铛有锁扣,可这个金铃铛却没有,我使劲掰,怎么也掰不下来。

「把这破玩意给我取下来。」我恶狠狠瞪他。

他盯着我,沉默地摇了摇头。

我气得咬牙切齿,一把推开他,裹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我就不信了,找不到东西砸了这破玩意。

「咳……」被我一推,他忽然半伏在床上,剧烈咳起来。

这个讨厌的和尚,他从哪里学得这种讹人的招数?

「臭和尚,你干吗呢?不会想赖我吧?」我裹着被子打量他。

他背对着我,咳得肩上一颤一颤地发抖。

「没事。」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

谁管他有没有事,咳死了最好,眼不见心不烦,我转身,搂紧被子扶着墙朝佛龛口走去,脚好酸,好软。

好烦,他那咳声愈来愈剧烈,脚步不自觉慢慢停下。

我这副德性出去怎么见人啊,而且,谁知道外面的鬼还在不在,我自己出去岂不是很危险,怎么也得拉上这个臭和尚,挡在前头。

我停在佛龛口,冲他冷声问:「臭和尚,你走不走?」

令人心烦的咳声渐渐平静了,他缓缓站起身来,走过来,在我身旁停住,我偷瞥了他一眼,发现他方才苍白的唇上似乎有一点红,还没看清,腰上一冰,他拦腰把我抱起来,被子滑落,一件宽大的狐裘罩下来。

他抱着我走了几步,我才反应过来……

「放我下来。」我拽住他前襟,拉了拉,寡廉鲜耻的臭和尚。

「还走得动吗?」他垂眸,淡然与我对视,家常的语气问。

我又急又躁,摇着腿叫:「能。你能走得动,为什么我就走不动?」

他注视着我,唇边忽地溢出一抹笑,很淡,很温柔。

「小殿下比较辛苦。」

气死了,我咬着唇,别过脸去,心里止不住地发乱,行栀栀啊,你怎么能这么没有尊严,让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行,不能这样,不能为美色所惑,三年前已经丢过一次脸了。

我咬咬牙,回道:「臻观师父也辛苦了,你伺候得不错,等回到晋都,我会按照惯例,赏赐你黄金千两。」

他声音压得很低:「什么惯例?」

我捏着他一缕银发在指尖绕圈,漫不经心道:

「但凡伺候得好的面首,我都会赏他黄金千两的。」

他停住脚步,敛眸望向我,脸色微煞,却一言不发。

很好,有把他气到。

我咬了咬指头,补充道:

「哦,三年前好像忘了赏臻观师父哦,那就赏双份吧。」

他盯着我,白玉颜泛冷,声音也浸了些寒意:「不必。」

这时,佛龛飘进来一些红衫鬼,向他请示:

「王,一切备妥了,是否现在去幽泉?」

「嗯。」

对哦,只顾着生气来着,我还没搞清楚状况呢。

万鬼为什么叫他王?

为什么进入佛陀城他们都消失了?

玄衣臻观,少城主,阿依,他们又是谁?

为什么他突然又出现?还变得有些不一样。

顾景然还说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佛陀城,不认识什么臻观。

好复杂,想不通,头疼。

我拽了拽他飘落在我胸前的银发,小声道:「喂,臭和尚,我有好多问题要问你啊。」

他看了一眼前方打灯笼的红衣鬼,忽然俯首,抵着我的额:「晚点。」

微凉的气息洒在我脸颊上,我不争气地又脸红了。

我绞着他的银发,小声嘀咕:「说话就说话,臭和尚,干吗贴那么近。」

他顿了顿,眉眼微挑,示意我望向前方,前面一只鬼长耳朵高高竖起,哦,原来跟了一只顺风耳鬼。

我默然片刻,无聊地把他垂下来的一缕银发编了个小辫子,只能问些无聊的问题。

「幽泉是什么地方啊?」

「温泉。」

「去干吗啊?」

「沐浴。」他淡声道。

「哦。谁要沐浴?」

「小殿下,同我。」他面不改色。

「哦,那倒也不错,我一身黏糊糊的…..」等等,「什么?」

他抿了抿唇,垂眸望向我,解释:「习俗是这样的,到了。」

什么习俗?

前方一只长舌鬼忍不住插嘴:

「鬼后,咱们鬼族新婚夫妇圆房后,要共浴爱河……」

他朝那些鬼冷冷扫了一眼过去:「退下。」

他们一哆嗦,纷纷应喏,都飘走了。

又只剩下他和我,气氛诡异:「可以洗了。」他盯着我,淡淡说了声。

共浴爱河?谁要跟臭和尚共浴爱河!

我一咬牙,飞快从他身上跳下来,攥着裘衣,赤足缓缓往幽泉方向退。

「臭和尚,你别耍流氓啊,不准过来。」

他根本不听我的话,一步步逼近。

「啊呜。」我呜咽一声,一块锋利的石头割破我脚底心了。

他沉着脸,大步跨上来,抱着我坐到泉边,半蹲下来,检查我的伤口。

「呜呜,都怪你……」我揉着眼睛呜呜地哭,一边躲开他。

他捏住我的脚踝,声音微肃:「躲什么?」

「呜呜呜,臭和尚……你还想对我做什么?」

他叹了声气,沉默地从袖子上撕了长条,缠住渗血的伤口。

我一边哭,一边看着自己脏兮兮的脚:「我要洗洗。」

「伤口不能碰水。」他按住我。

「可是好脏啊,黏糊糊的。」我眨着泪眼瞪着他,「都怪你,你刚才走过来干什么?」

他默了默:「你没穿鞋,我得抱你。」

我哑然,身上黏糊糊,又痒痒的。

我嗫嚅着:「你给我拿块布,我坐着洗。」

他站起来,去一旁取了块雪白巾回来,站在一边,突然开始单手宽衣解袍,我呆呆地看着他,心怦怦直跳。

啪,上衣被他丢在一边,他半蹲下来,双手圈在我两侧,俯下脸来,靠得很近,「我帮你。」

他唇一动,都快碰到我了,冰凉,柔软。

我咽了咽口水,双手撑着泉沿往后退了退:「帮什么?」

有话说话啊,干吗凑那么近,好热,呼。

他没回答,淡淡一笑。

我盯着他温柔轻笑的脸,无法思考。

温热的泉水溅到脸上,我才如梦初醒。

「过来。」他已经浸在泉水中,对我张开双臂,神色沉静。

「哦。」

我愣愣地攀上他手臂。

「伤口别碰到水。」他神情自若。

「要不,我……我还是在上边,自己来就好了。」我尴尬地伸出一根手指,弱弱抵抗。

他低头扫了一眼,目光落在我的指尖上,低叹了声:「痒。」

一刹那,像被火烫着了,我飞快收回手,急急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红着脸,拼命搓揉手上的雪巾。

他接过我手中的雪巾,风轻云淡:「坐在上面洗会着凉的,水里有热汽好些。」

「好像也是哦。」我讪讪附和。

他将雪巾浸湿,拧了一把,捞起来,轻轻擦我的脸,神色认真。

隔着微热的湿巾,他的指腹轻缓抚过肌肤,我愣愣地望着他,心尖像被夜风吹过的烛火,一颤一颤的,就在那湿润雪巾掠过颈边时,我猛地打了个哆嗦,急忙抢过雪巾:「自己来,自己来。」

我在心里哀嚎,行栀栀,求你要点脸吧,可不能再让美色迷惑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芙蓉白面,不过带肉骷髅。

眼前的臭和尚,就是一副骷髅,别理他,别理他。

我恶狠狠地拧着雪巾。

「腿酸了就说。」他双手托着我,平静地说。

我咬咬牙:「不酸,一点都不酸……」

……

12

好不容易狼狈地洗干净了,我兴高采烈地换上新衣服,越穿,越不得劲,脸色渐渐发青。

这帮鬼准备的什么鬼东西,这是人能穿的吗?

领口大敞,裙摆高叉,还没备鞋子。

我在臻观怀里骂骂咧咧,他揉了揉眉心,将那狐裘裹紧,叹气道:「晚点给你买正经衣服,鞋子。」

我咬牙切齿:「对吧对吧,你也知道有多不正经。」

咦,对哦,正经事还没问呢。

我赶紧拽着他追问。

「臭和尚,这个佛陀城怎么回事啊?不是说佛光普照之地吗?怎么一进城就遇鬼了,还这么多鬼……」

他慢条斯理将狐裘卷边翻齐,才沉声道:「此处千年前是万鬼城,由鬼王统摄,当年他剖心自戕于万鬼窟,万鬼无主,有高僧途经此地,便立万佛窟镇压万鬼,广建寺庙,弘扬佛法,重建新城,佛陀城由此而来,此处一向太平。」他沉吟片刻,「只是近日,鬼王重临人世,万鬼躁动,所以佛陀城才又生异事。」

「为什么他要剖心?」

他静了片刻,眼睫微垂:「为了赎罪。」

「赎什么罪?」「他误杀了自己的新娘,剖心护住她的魂魄。」

眼前忽然闪过佛龛那夜的某些画面,没缘由地,心上微微刺痛。

「那他死了,为什么还能复活?」

他忽然直直望向我,声音微沉:「若有执念,死生不休。」

「什么执念?」

他的声音很低:「他的新娘回来了,他就回来了。」

我咬了咬手指头,仔细思考。

「那个鬼王,该不会就是那个……那个笑起来有点变态,跟你长得一样的臻观吧?」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把我的手指头从口中拽出来,长眉微蹙:「脏。」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口水揩在他袖子上:「……臭和尚。那个就是鬼王吧?那些鬼好笨啊,都分不出你和他。诶,你是把他收哪去了?」

他神色微异,敛眸不语,半晌才道:「他…..我收不了,暂时压制在体内。」

「啊,」我诧异地打量他,「那……我们说的,做的,岂不是被他都听到,看到了。」细思极恐……

他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又莫名其妙道:「别怕。」

倒也不是怕,就是觉得别扭……那昨夜岂不是有第三双眼睛看着我们……我登时浑身打战。

他仿佛有读心术,看着我的眼睛,轻声道:「不该他看到的,他看不到。」

我默默揉了揉鼻子:「哦,你注意把握尺度。那晚,你们为什么突然都消失了啊?还有顾景然,为什么他说我从来没离开过啊?对了,当时你消失前还给了我那串佛珠,顾景然他们出现了,那串佛珠就不见了,只剩下那串铃铛,我还真以为是我在做梦,根本就没有昭陵寺和你……」

「小殿下,消失的是你,佛珠没有消失,你足踝上的铃铛就是佛珠。」他顿了顿,音色稍冷,「至于那个姓顾的,他可能在先前你们游玩佛陀城时就误入幻境了。」

啊?他在说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他朝空中一划,画面浮现。

贺甜和灵观在远处挑灯笼,臻观在一边为我买冰糖葫芦,我站在画摊前等,忽然一幅画飘落下来,我蹲下去,展开那幅画,那幅画的场景,是另一个阴森诡异的佛陀城,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光,夜市中的我消失了,而画中多了一个我。

惊出一身冷汗。

所以,我是被吸进画里的佛陀城去了?

我呜咽一声,问他:「该不会,我们现在还是在画里吧?」

他默然点了点头。

我欲哭无泪,又是画,藏书阁的画,昭陵寺的画,佛陀城的画……这画怎么就非得盯上我呢?

他补充道:「这些都是那个女画师的手笔……」

对哦,那个女画师大喜之日,可不就是自焚那日吗?

所以入画第一幕就是红白喜事……把我吓够呛。

我忍不住掐上他的脸颊:「都是你,都是你惹的桃花风流债,你干吗招惹那个疯女人啊?」

他垂眸,定定望着我:「没有。」

他雪白的脸颊让我捏得微红,他好像也没什么反应,我默默松了手:「什么没有?」

他蹙着眉,神色认真,看着我:「我没招惹她。」

他干吗这么认真解释……我语气放软:「那她怎么就缠上你了。」

「她来大觉寺祈福,路滑,差点摔了,我扶了她而已。」

没事乱扶什么啊!

我咬牙切齿,瞪着他:「请你以后还是不要随便扶人,尤其是女人。」

他默了默,摇了摇头,道:「我佛慈悲。」

我扶额:「好吧,那你还是继续扶吧,但是,眼前这个祸你惹的,我麻烦你赶紧解决了,我都快被你祸害死了。你看看,我一个金枝玉叶,现在天天风餐露宿,提心吊胆,唉,真的好怀念在晋都风流快活的日子啊……」

他望着我,神色晦暗,低喃了声:「对不起。」

这……我都不好意思继续数落下去了。

我抿了抿嘴,算了算了。

「既然我们是在画里,那发生的一切都是虚幻的。那少城主,鬼王,阿依姑娘,万鬼窟,也都是幻象?」

他摇头,缓声道:「万鬼窟、鬼王、少城主、阿依在真实的佛陀城也存在,只是,在真实的佛陀城,鬼王虽重现人世,但还未苏醒,万鬼仍被镇压,阿依姑娘是我父母收养的孤女,少城主是我。」

我听错了?

「等等,你说你是少城主?」我再次确认。

他面无表情点头。

我懵了:「贵公子你不做?去做和尚?」

他低声道:「我幼时常受邪祟侵扰,为保平安,父母求弘云法师为我驱邪去病,弘云法师为我占卜,说我二十一岁前需皈依佛门避祸。」

「二十一岁后可还俗?」

我记得他生辰在除夕,下个月,过后他就满二十一岁了。

他凝视着我,点了点头。

我有些郁塞,我还以为他退婚是因为他是佛门子弟,原来他能还俗啊。

「那时候,你也没说过你的身世。」我闷声道,「臭和尚,你当时干吗骗我啊?一开始你就没想跟我成婚吧。」

「对不起。从画中出来后的那半个月,我忘了很多事,心智有些迷乱,到大婚前一天,师父来了,我才……恢复正常。」他声音很低。

哦,原来是画的作用,难怪,一夜之间变了。

我叹了声:「算了,都过去了,只是那时候你说了真相,我也不会怪你的,何必把这段记忆抹了。」

如果不是进入这画境,不仅是我,我身边的人都不记得有一个叫臻观的和尚差点跟我成亲了,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把我们的记忆抹了。

他静了静,没辩驳,伸手覆在我眼睛上,声音发沉。

「小殿下……真相不一定尽如人意……」

我拨开他的手,笑了笑:「算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吧。」

「那个阿依姑娘在真实的佛陀城是谁啊?你的未婚妻吗?」

他抿唇不语。

我摇了摇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挺好的,到时候请我喝杯喜酒。」

他冷声打断我:「小殿下,不会有那一天。」

我耸耸肩:「哦,臻观师父,怎么谁都不爱啊?」

他默然盯着我。

「好了,我不打听你的事了,臻观师父,现在怎么办啊,赶紧想办法出画啊,下个月就除夕了,我想回家了。」

「去鬼市上找到那幅画,那是出口。」

「鬼市上卖衣服鞋子吗?」

「嗯。」

「太好了,我要买衣服鞋子。」

他长眉微蹙,将我身上的狐裘裹紧,手臂收紧:「还冷吗?」

「不是……我这样怎么见人啊,总不能让你一直这样抱着我吧,我还得去找顾景然,带他一起走呢。」

他停住脚步,抿着唇,看了我一眼,神色微冷。

我后颈莫名有些发凉:「干吗?你跟顾景然有仇吗?」

他答非所问:「小殿下,会嫁给他吗?」

「这跟臻观师父没关系。」

他沉默不语。

13

进入鬼市,我仿佛回到在晋都横着走路的日子了。

那些鬼贩子一见到臻观,狗腿得要命。

「王想要什么?」

「她的衣服,鞋子。」

「得嘞。」

眨眼,我一身锦衣绣袄,堆金积玉,绣鞋上还坠了硕大夜明珠,走起路来,从上至下浑身闪光。

鬼贩子们垂手立在两旁,轮流着,滔滔不绝夸赞我的美色。

「鬼后如此美貌,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有几个鬼配合着,感动得哭出声。

其余鬼见状,赶紧点头附和,有几个夸张得把头甩掉了……

我扶了扶发上沉重的金步摇,矜持地捂嘴笑:「谬赞谬赞。」掉头问臻观,「漂亮吗?」

他那张白玉颜被我一身的珠玉映得光华浅浮。

「嗯。」他一边应声,一边抬起手,遮在眼边。

怕是无法直视我如此盛貌,果然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心情大好,我脱口而出:「赏,个个有赏。」

鬼贩子们欢天喜地,我也兴高采烈,哼着小曲,拉着臻观去找顾景然。

臻观的声音变得很温柔:「小殿下,很高兴吗?」

「高兴啊,哈哈哈哈,」我在他面前转圈圈,「你看我这一身多漂亮。你别说,这些鬼眼光还挺好……瞧这一身珠光宝气的,在晋都也是头一份啊。」

他凝视着我,唇边很难得浮起一抹笑意。

我抚着下颌,打量他:「其实,臻观师父是不是也该换一身,你这一身,红是够红,就是不够闪亮,要不让他们给你整条金链子?」

他唇边笑意收敛,轻咳了声:「不是要找顾景然吗?」

对哦,正经事没干呢。

结果在花楼找到顾景然,这家伙正在跟姑娘们在划拳喝酒。

我上前就把他拽走,他喝得醉醺醺,倚在我身上,上下打量我:「栀栀啊,你这什么眼神,一身金闪闪,红通通的,跟红包似的,你这打小审美就不行……」

放屁,我狠狠给了他一个爆栗。

「诶诶,还不让说了,诶,你这是要带着我上哪去啊?没喝够呢我还……」

我搭住他手臂,搀到肩上来,骂他,

「喝什么喝,你进鬼窟了,你知道吗?」

「什么鬼窟,这是温柔乡,姑娘们都可温柔了。」

「是是是,姑娘温柔,就怕你没命享。」

唉,要不是看在大家是发小的分上,真不想理他这个败家子。

刚下楼,候着的臻观就走上来,他神色微冷,直接把顾景然拽过去:「我扶他。」

……他绝对跟顾景然有仇。

「小白脸,你谁啊你?」顾景然一把推开他,醉眼惺忪打量他。

臻观抿唇不语。

眼看情况不对,我连忙拉住顾景然。

「顾景然,你别整事了啊,赶紧跟我们走。」

我话没说完。

「那天就是你打我的吧。」顾景然猛地挣脱我的手,直接对着臻观就挥拳冲上去。

又来,都没看清怎么出手的,只听见一声「砰」,顾景然倒在地上。

我跑上前去看,急声问:「臭和尚,你对他做了什么?」

「他醉了,睡了。」臻观站在我身后,面无表情。

「我信了你个鬼。」

我忐忑地探了探顾景然的鼻息,还喘气,好吧,没事。

「他太沉了,我一个人拉不动。」

「我来。」

臻观全程不让我搭手。

14

从画里出来,夜市繁华,灯火通明。

臻观又恢复那副白衣僧人模样了,朱砂隐淡,气质清冷,不容亵渎。

我盯着他,眼前不由自主浮现潭镜中他银发红服,动情模样。

心中微动。

我问他:「画里发生的,是不是就跟做梦一样,实际并没有发生啊?」

他看着我,沉默片刻,微微颔首。

哦,所以在佛龛那一夜,我们并没有真的……

莫名闪过一刹那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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