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作者呢?」我平静地问道,「如果我说这世界是一本小说,你会不会相信?」
盛景审视地瞧了我一会儿:「脑子里都想的什么东西,你不会是招惹完我要以宿命论抛弃我吧?」
我没从他眼中瞧出什么端倪,便恢复了狡黠的笑。
「我可没招惹你,我们只是在探讨剧情。」
13
我主动结束了那个话题,然而心中的疑虑却得到了解答。
我确定我对盛景动了心,却在见到顾野时仍然情不自禁、义无反顾。
这是不合理的。
我想,就像我以为的那样,我的命运确实由别人谱写。
他设定,顾野就是那个命定的人。
这个结论并不是突发奇想,从看心理医生那一刻我便开始寻找缘由。
突然出现在梦里的人,由梦境延伸到现实的思念,这一切,都反常。
直到戒断成功,我以为我逃离了无形之中的掌控。
然而,又出现了那个剧本。
它场景重现,逼着我不得不重温与顾野的虐恋情深,它想重新掌控我。
为了最后验证这一猜测,我告别盛景,去了寺庙,那个最近频繁出现在我耳边的寺庙。
那个得道高僧像故意等在那里一样主动问我是否为情所困。
我顺水推舟地让他给我做了催眠。
梦境延长,果然,我的前生里有顾野。
梦里所有的场景都在前世真实发生过,我们相爱却对立。
顾野经过痛苦的抉择决定将生的机会留给我,而我也在他死后不久郁郁而终。
这次催眠,所有的信息都在告诉我,如今的江东便是前世的顾野。
所有的苗头都叫嚣着,如今顾野觉醒了,我们该再续前缘了。
除了这些,我还看到了别的。
那是一些不曾出现过的场景,它们陈列在那里十分模糊,像是有什么原因将它们抹除了一样。
我试探着问那高僧:「那些逐渐消失的画面,是我与江东本来该有的轨迹吗?」
那些本来的设定,因着我的戒断行为没有发生,所以在被抹除。
高僧眼神躲闪,故作高深地吟道:「不可说,不可说。」
……
到此时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呢,纵使他不说我也早就猜到了。
我的人生是一部小说。
或者是一部戏。
我的喜怒哀乐全凭作者一支笔。
我感激盛景的出现,他带着我质疑剧本,质疑顾野给人添堵的自杀行为。
他带着我用实际行动狠狠嘲弄了一番这狗屁的宿命感……
如今,一切明朗,我想我知道接下来怎么做了。
14
这晚,江东不知被什么绊住,并没有再来找我。
我终于受到启发与导演连夜敲定了演出的最终版本。
第二天一早,江东带着伤出现在剧院门口。
遥遥的一眼,便有泪爬了满脸。
他憔悴又专注地望着我,似乎千言万语都苍白无力,所以便什么也不说。
我让同事给他送了一张最前排的票。
今天的第一场试演,像特意安排的一样,让我们在重逢的时刻一起重温来路的艰辛,试图以此抵消江东之前对我的伤害。
演出开始时,江东一言不发地坐在台下,看气质已经活脱脱变成了顾野。
于是整场戏,那种悲伤绝望的情绪,我都不是在演。
盛景吻我时,我不自觉地流泪。
盛景和我描述未来时,我眼里没有憧憬,只有绝望。
盛景深深皱着眉头,他试图像排练时一样,给我安全感,带我冲破宿命。
然而一次次我的欲言又止中,他终于也开始心事重重。
周围的同事震惊地发现,我们戏里的发展与最原始的剧本一模一样。
后来费尽心思、火花碰撞的改动完全没有呈现出来。
整场演出压抑得不像话。
到了最后时刻。
我眼中的绝望终于传染给盛景。
他从后面拥抱我,亲密地搜身,他有意忽略了我腰间藏着的匕首。
他咬我,然后闭着眼杂乱无章地吻下来,像要将这感觉牢牢地印在骨子里。
最热烈的时刻,腰间抵上一把手枪。
「顾野,终于要动手了吗?」
「砰……」
枪声响起,我回手划开了盛景的脖颈。
血涌出来,盛景得逞地笑。
「南茜,不要忘了我!」
那一瞬间,梦里戏里早已分不清,我失声痛哭,台下的江东也已经泪流满面。
我从他眼中读出「笃定」,虽然悲伤,却笃定。
看到我痛哭的他,笃定地认为我仍深爱着他,笃定地认为我们终将再续前世之缘。
那些属于我们共同的梦境,让我们每一秒对视都像心照不宣。
心口的揪痛感差点让我自己也信了。
如果不是盛景忽然坐起来的话。
15
「要死掉」的盛景,喃喃地说完「别忘掉他」之后,忽然从地上坐了起来。
「妈的,」他活动了一下脖子,「这男主是不是他妈有病?」
说着起身扶起了正在痛哭的我:「要死就他妈去自杀,凭什么死了还让别人背负罪恶感?
「这导演他妈谁啊,不能干抓紧滚蛋……」
戏没有结束,这是我与导演早就商量好的最终版本。
一场戏中戏。
围观的同事兴奋地窃窃私语,带头向沉浸在悲伤中的观众灌输新的立意。
「是啊,凭什么想死要借别人的手,恶不恶心啊,这不就是披着深情外衣的道德绑架吗?」
「还不让忘了他,还带他回家,怎么着,这是为下辈子重逢做准备呗?真够 low 的,这年头为虐而虐狗都不演!」
江东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强自镇定着细细打量我。
他想从我的表情中看出端倪。
我在盛景的搀扶下抬起了头。
看到盛景脖子上的伤口时,嫌弃地让他快去擦掉。
盛景说:「是你沉迷这个破小说,非要体会一下顾野那样『无私』的爱,我才会配合你演这一出戏,怎么着现在就来嫌弃我了?」
我拿纸巾擦着他伤口的颜料,撇着嘴道:「不自己经历一次,怎么知道活下来的那个才是最痛苦的,按照剧本不但要一生背负愧疚还要下辈子补偿亏欠。
「据说下辈子还要被他骂舔狗呼来喝去,虐身虐心后男主才肯找回上辈子记忆,然后救命之恩加持下女主忍着恶心和他重归于好。」
说完我余光瞥见江东用手抓紧胸口,隐忍克制下依然胸口起伏。
那种痛,我知道的啊。
多少个午夜梦回,它深深地折磨着我。
我环上盛景的脖子:「明明是他自己做的选择,不为他们的爱情拼一次,什么可能都还没尝试,就去赴死了,我强烈怀疑他其实是有自知之明的。」
盛景冲我宠溺地笑:「什么自知之明?」
「我猜他可能本就知道自己不是女主的对手,所以用了这卑劣的手段,让女主赢了也要对他两世愧疚。」
盛景不置可否地笑了。
这一句,纯属胡诌。
奈何我忍不住想将这多年的窝囊立刻还回去。
江东已经蜷缩在椅子上,痛苦不堪,肩膀垂下来,轮廓都透着绝望。
心不痛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刚经过那场催眠,将我与顾野的前世又重新经历一遍。
可既是要挣脱,便要扒掉一层皮的。
……
戏的最后一幕,盛景问我:「在经历这一切之后,你还是觉得我对你的爱不如戏中的顾野吗?」
我知道,他若有所指,他在替他自己问这个问题。
我深深地向台下看了一眼,那样千丝万缕的牵绊,那样宿命般想不顾一切的奔赴感都让我难以启齿。
然而,我不愿投降。
不愿向那个控制着我的命运却又不肯给我一点点怜悯的掌控者投降。
于是我抓住了盛景向我伸出的救命稻草。
我将自己心无旁骛地沉进盛景的目光中。
那里盛满爱意,那里藏着我真实的心动。
于是我坚定地开口:「狗屁的宿命,不过是自我感动者的自欺欺人罢了。我就追个剧,你怎么还当真?」
我就做个梦,我不会把它当真!
盛景深情地拥住我。
落幕音乐响起,里面有演员旁白的片段:
「所谓的命定之人从不存在,若是有,勇敢的姑娘们,那也是你们心之所向甘愿认定的,这之中,容不得半点委曲求全。」
大幕落下,我看见江东缓缓栽倒在第一排的长椅上。
然后彻底隔绝在大幕之外。
16
这场以女性新思考为话题的话剧,第一场试演大获成功。
我将与盛景巡回演出数十场。
那之后,我再未见过江东。
我想,我曾深爱过的顾野,他至少是坚韧的。
他或迟或早会像我一样,渐渐从那种不受控制中发现破绽。
同是被命运操控的人,我真心地祝福他早日挣脱束缚。
17
彻底脱离顾野之后,我的症状逐渐好转。
几乎可以确定,我终于摆脱了那支操控我的笔。
最后一场巡演,盛景终于正式和我表白。
不是在台上,也不是在排练场。
私人场所,他正式地脱离戏中的角色,郑重地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
又一次,我在别人眼中看到了笃定!
几十场演出的默契,无数场排练时的暧昧,还有那些真情流露的瞬间,让他清楚地知道,我们互相为对方心动。
他坚定地看着我:「南茜,谢谢你冲破阻碍,来到我身边。」
戒指举在我面前,他满怀期待。
我没有伸手。
抬起头,淡淡地问道:「让我心甘情愿戴上你的求婚戒指……这是你的攻略任务吗?」
盛景震惊地呆在当场,戒指应声而落。
对无数角色轻易拿捏的戏疯子,难得地露出慌乱的表情。
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然后自嘲地笑了。
他说:「也对,能挣脱宿命的女主,怎么会瞧不出我的把戏?」
我没有说话,其实我并没有很早就知道他是攻略者。
起初我只怀疑他和顾野有关,看着他不断强调挣脱宿命,我以为他是冥冥之中的救赎。
直到江东觉醒。
我从他眼里看到了恐慌,那恐慌并不像要失去爱人的恐慌,于是在知道这是一本小说后,有了这样大胆的猜测。
也仅仅是猜测而已。
刚刚的笃定也不过是带着三分试探。
而他给了我最坏的答案。
室内静谧无比。
失去粉饰的亲密关系,看起来脆弱又虚伪。
过往的甜蜜瞬间,一股脑涌出来拍打着盛景的脸。
他燃了一支烟,烟雾熏得他皱起眉眯着眼。
像要熏出泪来。
我率先打破沉默:「攻略成功,会怎么样?」
他隔着烟雾久久地注视我:「会离开,回到我的世界里。」
盛景该是有些怕的。
谁不想回家呢,他只差一步就成功了,他一定怕我不成全他。
我捡起掉在地上的戒指,细细打量了一番。
贴着皮肤的地方刻着我们名字的缩写,他用了心的。
甚至没有我的尺寸他也能买得正好合适。
我将它套在手指上,盛景的泪便落下来。
他装作被烟呛到,猛地用咳嗽来掩饰。
「不用愧疚,」我笑着划掉颊边的泪,「我们各取所取而已。」
盛景不解地看我。
既然他是攻略者,那么我想他早该知道,当时心理医生给了我两个方案。
一个是通过江东戒断。
另一个,是「移情别恋」。
盛景,也只是我的另一服药而已。
从我看到剧本然后遇到他的那一刻,我便对他有所怀疑,既然送到手边,没有不用的道理。
盛景一点就透,沉默了一会儿,兀地笑了。
呵呵两声,接着猛地吸了一口烟,大笑起来。
我也笑。
他端起了旁边的红酒杯。
我和他碰在一起。
「合作愉快啊,我的南茜小姐。」
「特别愉快,我的顾野先生!」
我们愉快得泪流满面……
18
最后一场演出完美谢幕。
盛景在台上久久地抱着我不肯松手。
「这次真的再见了,我的顾野先生。」
「放心地离开,我不会有事,你和江东,我谁都不爱。」
我不会去爱宿命的安排,更不会像棋子一样去爱执棋的玩家,纵使是救赎我也不甘不愿。
脱了层皮般挣脱宿命,就是想要我的爱,只是因爱而爱,不为其他。
盛景最终放开了手,转身鞠躬谢幕。
而我,经历了两场被动的刻骨铭心,终于拥有了自由去爱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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