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没法照顾他一辈子。
就在我盯着他的时候,他醒了过来。
我看着他的眼神慢慢恢复清明,可他说话时依旧是稚童的语气:「姊姊,怎么不来床上睡?」
「你在这里,我怎么睡?」
「我只占一点位置,姊姊跟我一起睡吧?」他往里面缩了缩,真给我留出一大块位置。
我一掌拍上他的脸:「省省吧!醒了就赶紧给我下来,回你的地上。」
他一愣,之后还是乖乖从床上起来,回到地上。
我在被窝里躺好后,指使他将灯灭了。
他很听话,灭了灯之后又躺到地上去了。
黑暗中,我听着他的呼吸声,「沈蕴。」
「怎么了,姊姊。」
我沉思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不打算把他的身世告诉他。
他现在心智不成熟,我说了也是白搭。而且,他要是知道自己曾经是少爷之后,又开始奴役我这个曾经的婢女该怎么办?
「你知道你的身份吗?」
「姊姊,我不是说我都忘了吗?」
「我来告诉你。」我舔舔唇,「你以前就是我家的小厮奴婢,我就是家中突然出了事,才落魄至此,本想着把你丢下的,但你硬要跟着我,我便大发慈悲将你收留了。」
说完这些话,我都佩服自己脑子聪慧。
本以为沈蕴会立刻巴巴向我道谢,可他却在黑暗中沉默了许久。
时间滴滴答答地淌过,就在我以为我编的这个谎言已经露出马脚的时候,小傻子说话了。
「谢谢姊姊,我知道你是个大好人。」
我突然被发了好人卡,也觉得自己受之有愧,但面上还是镇定,甚至还很厚脸皮地应承下:「你知道就好。」
05
第二日,天气很好。
沈蕴虽然变成了傻子,但这大少爷的习惯却依旧改不了,总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床。
而我也是天生奴才命,天刚刚亮,便自然转醒,睁开了眼睛。
起床之后,我先去煮了郎中昨日给我的药,喝下一碗后,的确觉得身体更有力了些。
看着天边刚出的日头,我揣着怀中的银子,去城中赶集了。
我说要当豆腐西施,并不是只是说着玩玩的。
做豆腐,是我之后要为之努力奋斗的事业。
这次去集市,我斥巨资买了做豆腐的材料和工具。
当我跟着师傅将磨豆子的磨具搬到家门口的时候,太阳已经转移到天空正上方了。
我从大老远就看到正坐在家门槛处等我的沈蕴。
我知道他该是饿了,随手丢给他一个刚买的馒头,然后一脚将他踢开:「别在这里挡路。」
他看我一眼,委屈巴巴地问:「姊姊你去哪里了?」
我回头看我的磨具,「迎接财神爷进门。」
说着,我指挥着师傅将磨具搬到院子里。
隔壁的寡妇和三个孩子都凑到我们家门口看热闹。
我绕着磨具看了半天,满意点头。
回头的时候,我看见三个孩子正蹲在地上玩我刚买的豆子,而沈蕴正一手捻一个,小鸡护食一样让他们别再玩了。
三个孩子笑着和他躲藏。
分明是四个孩子。
阳光落在他们的身上,充满生机。
我看着沈蕴气得发红的脸,觉得这小傻子比大少爷讨喜多了。
我走过去将他们四个分开,然后依次在那三个小孩头上敲了敲,又顺手摸了摸沈蕴的脑袋,表示嘉奖。
像个幼儿园老师。
被批评的三个小朋友哀嚎四起,被夸赞的沈蕴小朋友用星星眼看着我。
「乖的孩子晚上有豆腐吃。」
他们四个立刻安静下来,在台阶上乖乖坐好。
我看着这三小一大,指挥着他们去帮我接水,洗豆子。
院子里的人都很忙碌。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的第一批豆腐终于出炉。
我烧了个蘑菇炖豆腐,寡妇也和孩子一起过来蹭饭了。
看着他们吃下第一口,我期待满满。
「好吃!」「太美味了!」三个孩子齐齐赞叹。
连平时用餐优雅、十分挑食的沈蕴也在埋头吃,连连点头。
我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已经在脑中想象到未来我的顾客纷沓至来的场景了。
之后的好几天,我都在家里研究着如何做出更加滑嫩的豆腐。
本来还想着让沈蕴多帮帮我,却没想到第二天,他不知怎么的便伤了腿,无法动弹,只能整日坐在窗边发呆。
他说他是移动磨具时被压到了脚,站起来都难受。
我看他这副寒碜的模样,也没再想让他帮我什么了,只是让他好好休息。
甚至,我担心他无聊,还给他买了点书册。
虽然不能行万里路了,但是读几册书,我还是能满足他的。
毕竟,人不能忘本,他的那些金丝可是我豆腐坊的启动资金。
不久之后,我便开始去集市卖豆腐了。
天还没亮就起床磨豆子,做完的时候,正好碰上百姓们出门买菜。临近中午的时候,我才会回家,不过这沈蕴倒是上进,虽然他腿伤了,但我每日回去的时候,他都会坐在床边帮我捏肩膀,再在我耳边说些「姊姊辛苦了」的甜言蜜语。
我每次都想,养儿子的好处也就这样了吧。
我看向窗边,他最近整日都在这里看书写字,窗棂上的漆都被他磨得光亮了,窗边也多了几滴墨水印。
额……但是最近窗边的鸟屎怎么越来越多了。
我问:「最近窗边很多鸟吗?」
他帮我捏肩的动作一顿,问:「姊姊怎么这么问?」
「很多鸟屎啊!」不过……「鸟屎好像是发财的征兆。」
我满意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明天要更早去集市。」
身后的沈蕴一笑,趴在我耳边:「姊姊别太辛苦了。」
我一缩脖子,连忙躲过他突然靠近的气息,我扭头看他,正色指责:「捏肩膀就捏肩膀,不准靠我这么近。」
他委屈低头,说知道了。
我想起这阶段他还算安分,而且也帮了我不少,有些于心不忍,于是我上前摸了摸他的脑袋,「姊姊明天再给你买书册。」
他开心地点头。
当晚,睡在我床边的沈蕴一直在地上翻滚着,不肯睡觉。
我迷迷糊糊地出声问他怎么了。
他哑声回答我:「睡不着。」
「怎么好好的,睡不着?」
他没回答我,只是安静着。过了不知多久,他又开始翻身,我再也受不了,爬起来问他:「是不是地上太冷了?」
最近天气突然变凉,他这副弱骨头睡在地上肯定会觉得不舒服。
他在黑暗中看着我,缓慢点点头。
我往内侧滚了滚,让出一点位置,「睡吧。」
说完还加了一句:「天一亮就给我下去。」
我困得不行,连眼皮都没睁开,只是听到耳边他爬上床的动静。
知道他躺上来之后,我又陷入了睡眠。
半夜,我做了个噩梦,突然惊醒。
当我睁开眼睛,看清眼前的景象后,猛地一下屏住呼吸——
不知沈蕴是怎么睡的,此刻,他的那张脸就在我的眼前。
月光投进屋里,将昏暗的环境微微点亮。
我借着月光,安静地看着沈蕴的脸——
虽然他已经变成小傻子了,但他的脸还是大少爷的脸。
这副矜贵的皮囊就算是被我这么贱养着,也依旧养眼。
整日吃豆腐野菜,皮肤也能这般好。
我在心中感叹着他的优良基因。
我想起他这段时间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又想起他之前的大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最后想起他那个曾经辉煌气派最后又被烧成灰烬的家……
生逢乱世,谁都是苦命人。
对着他这张脸胡思乱想了许久,我才回过神来,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睡了。
而在我翻过身后,躺在我身后沉睡的沈蕴却慢慢睁开了眼。
我要是看见了他此刻的眼神,肯定会感慨世界上再没有能比他会演戏的人。
这精明清醒的眼神,怎么可能会是不谙世事的稚童?
第二日,我比从前更早出门卖豆腐,这几日窗前的鸟屎定不是平白无故出现的,绝对是上天给我的旨意。
我肯定要走运了。
我后来才知道,窗前留下的鸟屎的确是上天给我的提醒,旨在告诉我快跑。
但我没看懂,甚至还圣母病发作,差点害了自己。
这天我虽然起得早,但街上的百姓少了许多,我卖了许久才将带来的豆腐堪堪卖完。
正午的时候,我浑身疲惫地从集市回去。
还没走到家门口,我便觉得气氛不对。走近了,才发现家门口多了许多杂乱的脚印。
不是寡妇的,也不是那三个小孩的。
我慌忙走进家里,见到我的磨具依旧待在院子的角落里,这才放心下来——
命根子没丢就好。
可是……
平时靠在窗边等我回来的人却不见了。
我放下担子,往屋里走。
早晨出门时还睡在我床边的人已经不见了。
放在窗边的毛笔还在往下滴墨。
我走过去,发现窗边还多了一封信。
过去几年,我伺候过无数次他写字,知道这就是沈蕴的笔迹。
看完他给我留下的信后,我扯了扯嘴角。
妈的,他被人接走去享福了。
果然,世界上只有我是真正的苦命人。
信上写的是:姊姊,有人来接我了,之后我还会来找你的,再见。
行云流水的笔迹,留下的话却十分幼稚。
我将这封信折了三折,放进我的怀中。
出去收拾我早上磨剩的豆腐渣了。
06
将一切都收拾好后,我做了饭,吃饱之后,我看着锅里剩下的一半饭菜,有些恍惚。
之后得再多注意做饭的分量。
准备午休,我躺在床上却又觉得不舒服。
可能是今日挑担子挑久了,我这肩膀绷得贼紧,在床上翻了几个身之后,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本只想小睡一会儿,却没想到这一睁眼,天都已经黑透了。
屋里很是安静,我发了一会儿呆后,听见屋外的动静,有人在敲院子的门。
听这急促不耐的声音,我便知道是隔壁的小鬼来串门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一打开门闩,三个小鬼齐齐蹿了进来,老大手里捏着两个土豆。
「我娘让我送来的。」
我接过来,其他两个已经钻进我的屋里,找不到沈蕴后,他们回到我身边:「沈蕴呢?」他们玩得好,都是直呼其名的,沈蕴之前是个傻子,一副并不计较的模样,我自然也没说什么。
毕竟他们的心智的确在一个水平上。
我想起那张纸条,随口答道:「死了。」
两个小鬼一愣,然后哇哇大哭起来,老大懂事些,忍着眼泪,颤着唇问我:「是真的吗?」
我笑着偷偷告诉他:「假的,那小傻子过得可好了。」
老大这才收回眼泪。
这时,寡妇从隔壁院子走过来:「送个土豆,也能哭成这样?」
小鬼们立刻告状,寡妇听说沈蕴死了的事,也吓了一大跳,见我表情古怪,便知道我是在说笑,哄了孩子两句便让老大带着弟弟妹妹回去收拾一下准备吃饭。
见他们都走后,寡妇问我:「怎么了?」
「留下一封信,走了。」我满不在意地说。
「你也不知道他去哪里啊?」
我摇头。
寡妇笑,「我还以为你和他是夫妻,担心我们取笑他是心智不全才不肯承认的。」
「我和他真没什么关系!」
「如此看来,是真没关系了。」寡妇想起什么,低下声音,「不过你确定他安全吗?我听说最近京城很不太平。」
「什么意思?」
「听说官兵在抓什么人,几乎快把京城翻了个遍。」
寡妇转了转眼睛,确定周围没人后,她问:「你知道沈家吗?就是前些时日,一把火被烧了个干净的沈家,听说沈家的公子跑了,官兵正在抓沈公子呢。」
我一愣,甚至没反应过来,「在抓他?」
寡妇点头:「真的,早上你出去卖豆腐的时候,官兵甚至都来我那院子里找人了,不知道有没有去你的院子。」
我想起院子门口混乱的脚印,强自镇定下来:「我也不知。」
「这几日还是小心些吧,官兵一抓人,京城里肯定也会有人趁机作乱的。」
「那这几日我便不去卖豆腐了。」
寡妇点头:「还是小心些好。」
送走寡妇之后,我将中午剩下的饭菜热了热,又作一餐。
在吃饭的时候,我总想起寡妇对我说的那些话,有人在抓沈蕴,而沈蕴今日又正好消失了。我又拿出他给我留的那封书信,仔细端详几遍之后,我确定这就是他亲笔写下的。
……可他现在心智堪比孩童,官兵只需要耍点小心思,他便会呆呆信了。
想到最后,我甚至觉得没胃口,放下饭碗,躺回榻上准备休息。
在床上翻腾的时候,我发现枕头下似乎藏着东西,我迅速起身,拿起枕头,发现下面竟还藏着十几条金丝。
之前,我只剪了沈蕴身上的几条金丝,攒钱买了磨具后便没再剪他的衣裳。
如今看来,这些只能是他自己剪下留给我的。
他走了,留下了自己身上最值钱的东西。
还算是有良心,自己回去享福了,也不忘我这么个姊姊。
可是,他是真的回去享福了吗……
我这样问着自己。
我想起门口那些凌乱的脚印,还有寡妇说的那些话……
我捏紧手中的金丝,甚至觉得手心微微发热。
深夜,头顶的月亮大又圆,落在地上的月光很是清冷。
我捂着胸口的那块玉佩,踩着月光,来到沈家门口。
夜里的沈家显得更加凄凉。
一阵风,扬起一些灰屑,又无声地落下。
我也不知自己此刻来这里有什么意义。
沈家门前的月光比其他地方的看起来更冷一些。
我在原地站定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还是冲动了——
现在来沈家一点都用处都没有。
若沈蕴真是被官兵抓走了,那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可我就是出了门,迷迷糊糊地来到了这里。
身后突然出现声响,我回头一看,不远处正摇摇晃晃走来一个男人,喝醉的模样,刚才那动静,是因为他摔碎了酒缸。
想起寡妇说的那些话,我低下头,想着疾步离开。
可是刚转头,没走两步,便被臭气熏天的酒鬼抓住。
带着熏人的气息,他的污言秽语钻进我的耳朵里,虽然我是二十一世纪来的,可古往今来的男人都是这副模样,我无法反抗这个身强体壮的男人。
我拼命挣扎,却遭到粗暴的殴打。
已经是深夜,街上没有任何人,就算我发了疯一般地大叫,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我被打得耳边嗡嗡响,本就廉价的衣裳被轻易撕碎。
这时,又吹来一阵风,我的大脑猛地清醒,忍着胸前恶心的气息,我伸长手臂,抓起酒鬼刚才丢在一边的酒缸。
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来,在他的脑袋上猛地一砸——
身上的这人不再动了。
也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
我慌忙爬了起来,上前将这酒鬼的衣服扒了,穿上之后,我又对着酒鬼的大肚子上狠狠踩了几脚,听到他痛苦的哼鸣声,我知道他大概是没死。
折腾了不知多久,天都已经微亮,我也没了什么力气,没办法再回到郊外的家中。
我费力走远了,在乞丐们歇脚的地方找了一小块地方,裹紧衣服,凑合了一晚。
07
第二天,我是被吵醒的。
街边锣鼓喧天,人们的讨论声也很热烈,我睁开眼,发现昨晚睡在我身边的乞丐们都不见了踪影。
抬眼看过去,发现他们一众都跪趴在路边,将手掌举过头顶,似在乞讨着什么。
还没等我看清,我便被人从身后一撞,我差点倒在地上,堪堪撑住地面后,我扭头看罪魁祸首。
是个跟三个小鬼差不多大的小孩,不过他是个乞丐。
见我这么瞪着他,他似乎也觉得自己刚才撞我撞得不对,低声说了句抱歉,就要往前走。
我拉住他的脚踝。
他一下被我带倒,趴在地上,回头看我,怒骂我:「你怎么这样!」
我松开手,抬头看向不远处跪在地上的百姓,我问:「他们在干吗?」
「你不知道啊?今天是驸马迎娶临安公主的日子,他们都跪在街边讨喜呢!」说完,他急忙站起来,跑到街边跪下。
临安公主今天成亲?还能讨喜?
不占便宜是傻子,我也赶紧整理好了衣服,站起身子,移动到街边,然后跪下。
但不知是不是昨晚和那醉鬼纠缠的时候受了伤,我这腿脚并不是很利索,尤其是脚踝,每走一步都抽着疼。
我跟着百姓跪在街边,不知过了多久,吵闹的声音蓦然变小。
街道的尽头,出现了一抹红色,紧接着,出现了更多红色的剪影。
在队伍最前方的人一身红,骑在一匹骏马身上,胸前还绑着驸马才能佩戴的大花球。
我虽然看不清驸马的脸,但也能感受到他的意气风发和喜气洋洋。
队伍两侧的下人开始给街边的百姓分发粮食或者是碎银。
每个百姓都要送上一句祝福,整条街道热闹非凡。
队伍越靠近我们这里,我们这片的人便越安静,我学着身边的人,低着头,将手举过头顶,耳边步伐的声音越来越近。
终于,我的余光瞥见了经过的马蹄,还有驸马红色的衣袂。
被风吹着,飘飘扬扬。
我没忍住,偷偷抬起头,想看看沈蕴的情敌到底长什么样。
可这一抬头,我便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僵在原地,没有动弹。
这跨在马上的人,分明就是昨日消失的了沈蕴。
可是,又不像是沈蕴……
坐在马上的这人神态稳重,眼神精明,神采奕奕。
他脸上带着喜气洋洋的笑容,一点没有我养在豆腐坊里的小傻子模样。
忽然,有人往我手上砸碎银。
我猛地回神,眼前这人正凶神恶煞地瞪着我,似乎在斥责我为什么不趴下。
我乖顺地趴下身子,攥紧了手里的碎银。
听着耳边嘈杂的贺喜声,我好像想通了事情的原委。
我想起窗边的鸟屎,还有偶尔从屋檐飞过的信鸽,我想起他整日都对着窗台写字,可每次我一走过去,他又会若无其事地将信纸收起,我问起,他就说自己是在乱图画,不好意思让我看。
还有那晚他辗转着不能入眠,第二日便突然消失。
……他的一切举动都很莫名。
沈蕴似乎没我想象中那般单纯。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从地上起身。
举目四望,周围的百姓不知何时都已经散去了。
我抓着手中的碎银,恍恍惚惚站在街上,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脆亮的声音:
「青宁!」
我扭头一看,是红微。
08
这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做豆腐,但不知为何,本在手上好好的瓷碗却突然滑落。
清脆一声,瓷碗变成碎片。
我懊恼地叹了口气,抬头看天,发现天空阴云密布,心中突然出现不好的预感。
这时,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赶紧低头将那些碎片整理好,收拾完的时候,院子里的大门刚好被推开。
一岁多的小黄豆艰难地跨过门槛,摇摇晃晃地朝我跑了过来。
她一下砸进我的怀里,嘴里喊着:「嘛嘛……」
担心她踩到地上的碎片,我将她抱起来,伸手捏了捏她的裤腿,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水。
「都说你这么小不能去河边玩了!」我斥责她。
她讨好地在我脸侧蹭了蹭。
「如果不小心被河流卷走了,妈妈就找不到你了。你也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她吓得眼睛都瞪大了,摇头说:「不去……不去。」
我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带着她去洗了个手。
吃过早饭之后,小黄豆又睡着了。她生下来的时候身体便不怎么好,个子小,精力也不是很足,平时嗜睡,吃过一顿就得小憩一会儿。
将她哄睡之后,我又开始制作豆腐,离豆腐坊开张的时间不足一小时了,我得抓紧时间制作豆腐。
时间一到,我打开院子的大门。
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都是些熟悉面孔,他们都是附近村庄的村民,知道我这个豆腐西施做豆腐做得好吃,每日都会来光顾我的生意。
我带起笑脸,开始卖豆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将做完的豆腐卖完的时候,已经接近正午了,日头正晒。
我看了看那被踏得光滑的门槛,心中得意,我三年前的愿望如今已经实现——
我做的豆腐人人称赞,我甚至成为了声名远扬的豆腐西施。
甚至有不少住得稍远的百姓都会专门来这里找我买豆腐。
我低头去数今日的收益,笑容逐渐变大的时候,我听到不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悠悠然然,正一点点朝我这里靠近。
还没抬头,我便听到马上那人的声音:
「姑娘,你可知道这里有个豆腐西施?」
那可不就是老娘我嘛!
我正想自夸,抬起头看清来者的那一瞬却倏然僵住。
在我面前的人,不就是那在我身边装傻子蹭吃蹭喝许久最后回去当驸马的沈大少爷吗?
我这才知道今早碎的那个瓷碗预兆着什么,真是灭顶之灾啊。
三年未见,他看起来精神许多,身板比之前健硕,表情神色也沉稳许多,不像个纨绔子弟了。
的确摆脱了之前那个药罐子形象。
果然啊,环境对人的影响很大,他在我身边只能是个爱吃豆腐、喝豆浆的小傻子。如今,便是这么一副国之栋梁的模样。
我们俩对视。
他彻彻底底怔住,像是没想到能在寻找豆腐西施的时候碰上我这么个老相识。
而我只是想着,希望他别记仇,忘了我在他装傻子时对他说的那些大不敬的话。
于是,我对他狗腿笑了笑,「哎呀!这不是沈大少爷嘛!好久不见,好巧。」
他跃马而下,疾步走到我面前。
我看不懂他眼中的神情,只觉得他这眼神让我怪难受的。
接着,他居然叫我:「青宁。」
他不喊我「死奴才」「丑婢女」,甚至也不是「姊姊」……
居然是青宁。
我以为他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呢。
但这含情脉脉的语气也足够让我梗死。
三年前,我用一把大火将那个院子烧了干净的时候,便已经决定不再和这个扮猪吃老虎心机腹黑的纨绔少爷扯上任何关系。
我倒不是因为被欺骗所以感到伤心,我只是觉得恐惧。
甚至有些恶心。
一想到他在我面前的那些行径都是伪装出来的,一想到是心思深沉的沈蕴和我生活了那么长一段时间……我便觉得后怕。
之后便又觉得恶心——
那些我以为是真实的情感、我为之动容的行径都是他装出来的。
在他眼里,我可能才是傻子。
身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新女性,怎么能忍受自己被一个古代人耍得团团转。
但我就是输了,甚至还差点赔上了自己的身体。
之前同情他的我才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子。
09
那日在街上碰见红微,她见我穿着男人的衣服,着急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向她大概叙述了自己碰上酒鬼然后将他反杀的故事。
红微吓得眼睛差点哭出眼泪来。
我们俩又聊了一会儿,她问我之后要去哪里。
我摇头,总觉得京城这地方不适合我,而且沈蕴在信上说要回来找我……
我可不想再碰上他了。
红微亮了眼睛,握住我的手,说:「不然你跟我一起去临城吧!」
临城和京城有一段距离,但也十分繁华,百姓安居乐业,宜居程度一点都不输京城。
我问:「你为什么要去临城?」
见我这么问,红微才颇不好意思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她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我想和李郎私奔。」
我一愣。
我以前在书上看过不少私奔的戏码,如今穿到古代,眼前竟要上演真的私奔戏码。
「你爹娘不是为你寻了婚事吗?」之前在沈府当差的时候,我便听红微说起这件事,她说自己之后一脱奴籍,就要回去成亲。
但这奴籍还没脱,沈府倒先没了。
红微脸色沉重,「婆家听说沈府没了,还知道我是从沈府逃出来的,很担心之后沈府又查到我身上,说什么都不让我进门。」
我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府的存亡并不只关乎着沈氏的命运。
「李郎是我前段时间认识的,他家在临城,是来京城做买卖的,听了我的遭遇之后,说是想要和我一起。」
「要带你私奔啊?」
「嗯。」红微脸上浮起绯红色。
「不能和你父母求娶你吗?」
「他说他的家产都在临城,想要带我先去临城,之后再回来向我爹娘求娶。」
我见红微已经深陷的模样,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让她深思的话。
「那我可以和你们一同去临城吗?」
「当然可以,我们路上正好有个伴,而且,我也担心我去了临城之后,没有认识的人。」
之后,红微带我去见了李郎。
见他对红微一副痴心绝对的模样,我稍微放心些。
我们约定第二天就启程去临城。
和红微分开之后,我回到了郊外的家中。
门口的脚印依旧混乱,我一开门,看见三个小鬼正蹲在门槛上,玩着沈蕴留下的纸笔。
见我回来了,他们一口一个「姊姊」叫着。
听到这两个字,我蓦然觉得烦躁。
身后传来动静,我扭头一看,是寡妇。
我拉着寡妇走出去,同她说了我要离开的决定。
她很舍不得我。
我让她照顾好自己,还将沈蕴留下的十几条金丝全都给了她。
她不肯收,说我去新的地方肯定也需要用银子。
我说我这段时间卖豆腐的钱已经足够,还说这点钱就当是我这个「姊姊」给三个小鬼留的钱。
寡妇这才红着眼睛收下。
其实我还有个原因没告诉她——我不想再拿着沈蕴的钱。
最后,我还嘱咐她,若是沈蕴回来找我,一定要说我在这场大火中逝世了。
寡妇不知缘由,却也认真点头。
当天晚上,在所有人都沉睡时,我用一把火将我在郊外买的破烂房子给烧了。
大火熊熊,冒气的火光几乎要将黑夜点燃。
很像那日沈府失火的景象。
而我却不是当初的那个我了。
看着房子被燃成灰烬之后,我才迎着清晨的日光,奔向和红微约定的地点。
我和红微、李郎二人顺利到了临城。
我找了新的住所,红微跟着李郎回了他家。
本以为我们姐妹俩就此就要开启新生活,却不想,红微之后许久都再没和我联系。
在一个很冷的夜里,我的院子门被扣响。
门外响起红微羸弱的声音:「青宁,是我。」
我赶紧去开门。
门口站的不只是红微一人,她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女婴安安静静地睡着。
我将红微迎进屋,将火烧得很旺。
等红微脸上恢复血色之后,她向我哭诉着她这一年的生活。
李郎家中的确富裕,但他家中已经有一个霸道强势的妻子了。红微进了李家,只能当小妾,想着李郎对她好,她本不介意,却没想到正妻整日针对她,就连李郎也没办法为红微做主。
不久之后,红微怀孕了。以为这样就能让正妻忌惮她些,她也的确过了一段好日子,可她怀上没多久,李郎就在外面出了意外死于非命。
得知这样的消息后,红微的天都塌了。
办过李郎的头七之后,正妻和李家长辈说是红微克夫,红微还没进门多久,李郎就没了命。如果还让她再待在李家,之后指不定要有什么灭顶之灾呢。
长辈迷信,自然也信了正妻的话,本想直接赶红微出门,可她肚子里怀着李家的种,只能等着她产下孩子再说。
李家期待着红微能生下个儿子,却没想到是个女胎。于是,生下的当晚,他们便撕破了脸皮,将红微和这个新出生的女婴一起赶出了李家。
我说不出什么话,只是让她带着孩子和我一起生活。
我们三个女子,也要好好生活下去。
我给女婴取了个小名,叫作小黄豆。
黄豆是我们豆腐坊的命根子。
小黄豆天生身体不好,好在聪慧乖巧,她叫红微叫「娘」,叫我「妈妈」。
现在的人还不兴将母亲叫作「妈妈」,两个母亲,各叫各的,不串口。
小黄豆年纪小,发音不够标准,整日都「嘛嘛嘛嘛」叫我。
我经营着我的豆腐坊,红微帮我打下手,我们俩配合一起卖豆腐,我们的豆腐坊也开始在附近有了些名气,这日子过得也算是越来越起色。
可若是总能一帆风顺,生活就不叫作生活了。
10
在小黄豆一岁的时候,红微在河边邂逅了一个公子。
公子失足落入河中,红微毫不犹豫跳下将他救起。
两人一下看上眼,当真是坠入爱河了。
没几日之后,公子说要求娶红微,丝毫不介意她之前嫁过人生过孩子。
红微再次觉得自己碰上了值得托付终身的人,一口答应下来。
但这公子不介意红微的过去,他家里的人却极力反对。
那公子家在临城算得上是书香门第,家中不止富裕,在朝廷中甚至也能说得上话,自然不能接受红微这种身份的女子,更不用说是小黄豆了。
后来那位公子一哭二闹三上吊,家中长辈最后松口,说最多只能接红微入府,小黄豆是绝不能进他们家的。
我本以为红微不可能接受这样的条件,却没想到那天红微求我抚养小黄豆。
我第一次觉得红微大概是疯了。
「你不要小黄豆了?」
「不是……」她着急反驳,「只是,我现在不能,不能陪着她了。我之后会把她接回去的,青宁,你就当帮帮我,养她几年好吗,等我在那个家里站稳了脚跟,一定回来接小黄豆。」
「她是我女儿,我怎么可能不要她。」她红着眼睛重复。
最后我答应了——
我并不是心疼红微,我只是觉得红微疯了,要是硬把小黄豆塞给她,指不定她会把小黄豆丢在哪个地方,自己回去跟那公子成亲。
红微抓住我的手道谢。
我轻轻甩开,「之后你也别再回来找我们了,我会把小黄豆抚养长大的。你这一走,便跟我们断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