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贾莲女士

我的贾莲女士

我的妈妈,她恨我。
人们常说,幸运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而我,属于后者。
1
30 岁那年,我撑不住了,换上了漂亮的衣服,打理好妆容,准备告别这个世界。
我把房产全部变卖,捐给了慈善机构,交接好未完成的工作,请心理医生吃了一顿饭,微笑着同他告别。
他眼眶通红:「留下来,好吗?」
我摇摇头:「放我走吧。」
我纯一不杂地来到这个世界,走也想体体面面地走。
2
我同抑郁症斗争了半生,无数次地夜半惊醒、头疼欲裂,感觉下一秒就要有人冲进房间,薅着我的头发把我拉起来一顿暴打……
然而,当我以为得到了解脱后,再次睁开眼睛,我竟然回到了三岁的时候。
三岁,一个多么可怕的字眼,是我记忆中被家暴的最早印象。
我睁开眼睛,一个年轻女人站在我的床边,她一会儿用慈爱的目光看着我,一会又嘴唇颤抖,恨不得掐死我。
这是我年轻的妈妈,贾莲女士。
最终,她还是没有下手,只是沉默着离开了房间。
在这一刻,我的心情完全崩塌,为什么让我回到三岁!难道只是为了让我重新受一遍苦吗?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解脱!
我从床上翻下来,轻手轻脚地扒到门边,却听到了贾莲女士隐忍又绝望的哭泣声。
这在我记忆中是从来没有过的。
她一直都是一个疯子,一个暴力狂,一个沉迷烟酒放纵自己的女人。
电话铃声响了,她像是有了撒气的东西,狠狠地接通电话。
「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妈妈用手砸手机。
我听不清对面的声音。
「为什么我要生下她!你告诉我为什么!她是强奸犯的女儿!你为什么要逼我生下她。
「怪我那天走夜路吗?你从来没有给过我钱坐公交车,你只知道去接你的儿子,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
「我恨她!我也恨你,我恨不得杀了你们,同归于尽!
「你闭嘴!你闭嘴!我就是破鞋又怎样!我就是没人要又怎样!」
我如坠冰窟。
我,是强奸犯的女儿。
我,怎么会是强奸犯的女儿呢?
3
这太荒唐了。
我捂着嘴往后退,豌豆大的泪珠滴到手臂上。
怪不得,怪不得她恨我。
我爬回床上,小小的脑袋似乎没有完全发育,心大得很,很快我就把自己想睡着了。
一觉睡醒,感觉有人在轻轻地捏我的手。
「不要怪妈妈,妈妈控制不住,妈妈恨你,但我也爱你。」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胸腔被一股酸胀的情绪充斥着,突然间,我萌发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妈妈。」我软软地叫道,「天上好多小朋友都想做你的孩子,被宝宝打跑了。」
年轻的女人一愣,突然把头蒙进我的被子里,失声痛哭。
拥有 30 岁成年人灵魂的我摸了摸她的头发:「小朋友们都喜欢妈妈,我也最喜欢妈妈了。」
4
好久没有睡得那么香了,一夜到天亮。
许多人以为,抑郁症病人都是因为不高兴,其实这是一种心境障碍,我睡不好觉,每天都会在梦中惊醒,面黄肌瘦,浑浑噩噩的。
而现在,换了一具年轻的身体,我重新获得了睡眠的权利,身心通畅!
但有时候看到贾莲女士那张脸,我还是会觉得害怕。
上辈子从我三岁有记忆开始,她就打我,打了十五年,直到我十八岁那天,她当着我的面跳了楼,鲜血铺在柏油路面上,浓稠又刺鼻。
这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最深的诅咒。
我曾经真情实意地恨着她。
但我突然发现,我没有资格恨她了。
我可以恨素未谋面的父亲,可以恨见风使舵的外祖父外祖母,唯独恨不得她。
我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不堪的过去,她或许早就存了死志,然后在尽了自己为人母职责的那天解脱了。
5
「宝贝,起床了。」贾莲女士对我露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
我爬起来,依偎在她的旁边,感受着她的身体一僵,旋即放松下来。
「唯一宝贝,你说在天上选妈妈,是真的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充满了希冀。
我点点头:「当然是真的啦。」
这个可怜的女人,她浑身洋溢着欢欣与喜悦。
我心一软,决定将这个善意的谎言贯彻到底。
「不过好奇怪哦。」
「什么奇怪?」她紧张地盯着我。
「我看别的小朋友跳下来都有爸爸妈妈接,但是我只有你。
「妈妈,一定是因为我不需要爸爸,我是你一个人的孩子。」我口齿不清道。
她恨的是我生物学的父亲,又不是我,对我顶多是个移情作用。
既然如此,我就彻底和我那人渣爹摆脱关系。
我想平平安安长大,我想活。
「对,对对对,你没有爸爸,你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妈妈以后一定会照顾好你。」她摸摸我的头。
6
或许贾莲女士一直都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不过短短两天,她身上就迸发出浓烈的生机。
简称——走路带风。
「妈妈,这是幼儿园老师让我们画的最爱的人。」我举着一张惨不忍睹的画举到她面前。
画中的女人血盆大口。
贾莲女士捂嘴笑:「你怎么把妈妈的嘴画得那么红?」
「其他小朋友的妈妈都涂口红呢,他们的妈妈都没有我妈妈漂亮,我妈妈涂口红,最漂亮。」我竖起一只大拇指。
「那怎么把妈妈的嘴画得那么大?」
我假装迷糊地挠挠头:「因为妈妈要大大地笑,我喜欢。」
在我隔三差五的「调教」下,贾莲女士飞速成长,口红涂起来了,高跟鞋穿起来了,人也精神起来了。
曾经,我的心理医生教过我,他说,口红和高跟鞋是女人内心的精神面貌。
他送了我几百只口红,送了我几十双高跟鞋,我都没有用过,但他乐此不疲。
7
放暑假前,是我人生第一次接受那么庞大而又热烈的喜爱。
那天,一个班的小朋友都围在我身边,哭声此起彼伏。
「我不要和唯一分开,我要上幼儿园。」
「我暑假也要找你玩好不好,唯一?」
孩子的感情浓烈又炽热。
这也有可能是因为我有一颗老妈子心态。
抱着我的大腿哭嚎得声音最大的那个小男孩,我曾经帮他擦过屁股。
那天,他一个人蹲在卫生间哭,老师在哄其他小朋友睡觉,把他给忘了。
他一边哭,一边说:「谁能来救救我啊,我……我不会擦屁股。」
我敲开他的门,霸气地让他把屁股撅过来,三下五除二把屁股给擦好。从此,他就认定了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类似的事情还有好多。
一下子从狗不理成为团宠,老实说,我的心态也有点炸裂。
暑假结束后,我顺利地升入大班,成为一名光荣的大班生。
开学第一天,一个转学生走进我们班级。
一张圆圆的、白白的包子脸,小小年纪就已经非常出色的五官,配上一副故作沉稳的表情。
这人怎么看着还挺眼熟。
我心里哈哈一笑,忍不住揶揄自己,长得帅的你都看着眼熟。
「我叫杨淳之,各位……小朋友们,大家好。」
妈耶,和我心理医生同名同姓。
人群中,他的目光一眼锁定了我,久久不曾离去。
「杨淳之小朋友,你想和谁坐在一起啊。」老师温柔极了。
「我要和贾唯一坐在一起。」他掷地有声。
「呜呜呜哇不行,唯一是我的,要和我坐在一起。」
「不行不行,我不让。」
我身边的两个小朋友顿时哭了起来。
杨淳之似乎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一时间竟有些局促不安了起来,两只小手绞动着衣角。
好……好可爱。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算了,我随便坐坐吧。」
可怜又可爱的样子把老师逗得直笑。
直到我找到机会出来上厕所,才得以同他单独说话。
幼儿园的厕所不分男女,我和杨淳之两个成年人尴尬地面对面。
许久,他咳嗽一声:「你先,我出去等你。」
我快速解决,然后发现他耳朵通红地站在门口。
8
「看到你过得很好,我很开心。」他说道。
「看到你能来找我,我也很开心。」我一记直球,许是和小朋友们待得久了,我养成了有话直接说的习惯。
杨淳之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可我也没帮上忙,我闹了好久,爸妈才同意我来这个幼儿园。」
他看起来失落极了:「我好像,永远都晚了一步。」
我笑着拉起他的手:「不晚,难道这一次,你不想陪我一起长大吗?」
两只小胖手交叠在一起。
杨淳之的眼睛,比夕阳还亮。
9
上小学那年,贾莲女士已经看起来是个正常人了。
她白天下班后会去学校接我,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牵着我的手,给我买些好吃的。
我从不拒绝她,也不反抗她,倒是杨淳之,第一次见到贾莲女士时,就迸发出强烈的怨气。
他用着小孩子的身体,心态有些退化,甚至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表情。
贾莲女士觉得他很可爱,想摸摸他的小脸,被杨淳之一巴掌拍掉手。
她讪讪地收回手,领着我回了家。
回家后,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听见她的哭泣声,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你们嫌我脏,都嫌我脏是不是」。
我叹了口气。
我算是知道了,我这重生一趟,贾莲女士不是我妈,我是她妈!
吃晚饭的时候,贾莲女士强撑着笑脸走出来:「今天妈妈没心情做饭,咱们吃泡面吧。」
我听话地抱出来两桶泡面。
「妈妈,我有点喜欢杨淳之,又有点讨厌他。」我装作天真地开口。
「为什么?」
「他长得特别好看,所以我喜欢他。」我熟练地泡上泡面,「但是他特别坏,不让任何女孩子碰到他,一碰就打人。」
知道了吗?贾莲女士,杨淳之不是因为你脏而嫌弃你。
就好像我那人渣爹也不是因为你走夜路而做坏事。
因为他就是坏,他是人渣,他欺软怕硬,所有罪责应当由加害者一人承担,而不是受害者在这里自怨自艾。
对不起了杨淳之,黑你一下应该不过分吧?
「真的吗?」她舒了口气,「我还以为小朋友都不喜欢我呢。」
我亲亲她的脸:「小朋友们都喜欢妈妈,因为妈妈是最温柔、最纯洁的妈妈。」
贾莲女士被我逗得直笑,一把将泡面收起来:「吃什么泡面!妈妈带你下馆子!」
我有预感,这辈子我可能会在贾莲女士的投喂下长高,上辈子我严重营养不良,身高才一米五。
10
敏感又自卑,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贾莲女士歇斯底里。
这是她,也是每一个受害者内心最真实的写照。
一年级结束那年,我那人渣父亲出狱了。
他被判了八年,但我知道,他死不悔改。
还记得上辈子,我放学时一个男人堵住我,让我叫他爸爸,我年纪小,但对善恶很敏感,我很害怕他,一溜烟就跑了。
回到家跟贾莲女士说了这件事,没想到她一下子就疯了,摔了所有的锅碗瓢盆,然后开始抽我,一边抽我一边叫:「扫把星!白眼狼,你怎么不去死!」
就是那以后,贾莲女士带我过上了到处搬家的日子,我们到处流浪,我到处挨打。
放学的路上,老师要求小朋友们都要手牵手,杨淳之很高,排在队伍的末尾,但他把腿一弯,就和靠前排的同学换了位置。
和我牵起了手。
他似乎很高兴,还拉着我的手晃了晃。
都三十多的人了!怎么真的跟小孩子一样!
我抿唇偷笑,感觉自己的心也随着小手晃荡了起来。
罪过罪过,周围全是一张张天真可爱不谙世事的脸,而我和杨淳之两人……
怎么有一种偷情的刺激感。
出了校门,我眼尖地发现,贾莲女士不在老地方等我,她消失了。
我在人群中找到了她,她绝望地蜷缩在地面上,身旁站着一个男人。
「贱人,老子不过睡了你一次,你就敢报警抓我。
「让大家看笑话了,这是我女人,都散了吧散了吧。
「听说你还生了我的孩子,怎么,没被我睡够?是不是很怀念啊?」
贾莲拿着包,捂着耳朵,喃喃道:「你去死,你去死。」
11
「妈妈!」我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声音,撒开杨淳之的手,朝着贾莲女士跑过去。
那男人长得人模狗样的,外貌的确不俗,但是气质猥琐,惹人生厌。
「呦,这就是咱闺女,像我。」他无赖地说道。
「你杀了我爸爸,现在还想来杀了我妈妈,警察叔叔为什么还不来把你抓走!」我哭得超级大声。
一个巨大的屎盆子往他身上扣。
二十多年前,人们并不会对别人的「家务事」指手画脚,这也是人渣爹猖狂的理由。
本在一旁维持交通的交警被我一嗓子嚎了过来。
「警察叔叔,我妈妈是好人,这个人是坏蛋,我不认识他,他打我妈妈,想杀我妈妈。」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长得本就可爱,这一哭,周围的家长们心都化了。
12
我没有说谎,当年,贾莲女士的确差点被杀了,幸好有人路过救了她,但她的身体受了很严重的伤。
严重到直到怀孕了也不敢打掉我——如果打掉了我,她一辈子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这位同志,请你注意影响,我已经报警了!」
他手一挥,几个辅警叔叔就把我们隔离开,拉上警戒条。
人渣爹有点慌了,他刚出局子,现在可不能再进去了。
「警察同志,都是误会,我就是看看我女儿。」他努力装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
我被他「吓得」哇哇大哭。
贾莲女士似乎是被我的哭声找回了心智,她把包狠狠地摔在地上给自己壮胆。
「草泥马的王八蛋,老子和你拼了。」她喘着粗气,「你敢动我女儿,我和你同归于尽。」
很快警察来了,我们被带到警局。
人渣爹说:「别激动别激动,都是误会,误会,我也就寻思着咱们做了一夜夫妻,来看看你。」他油腻地笑着。
「草泥马的一夜夫妻,你个细短快,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吧。」贾莲女士火力全开,「我实话告诉你吧,那晚我数了,三秒不能再多了,恐怕你就是对自己不自信,才会找一个弱女子欺负吧。」
人渣爹脸色一黑。
「我告诉你,被你欺负的时候,我才 17 岁,17 岁的我当然害怕,但我现在不怕了,我 25 了,你尽管有胆子出现在我面前,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这位女士,请你严肃一点,不要骂脏话。」警察同志忍笑,分明一副「骂得好」的样子。
「还有你,你已经严重危胁到了贾莲女士的人身安全,如果再有下次,犯罪刑罚加重,如果我没记错,你上次被判了八年吧?」
强奸犯在监狱里是最底层,谁都可以欺负两下。
更何况我这人渣爹相貌还不错。
他不动声色地捂住了屁股。
「警察同志,我不敢了,我保证远离这个城市,我明天就走。」人渣爹又怂又渣的样子几乎逗乐了所有人。
尤其是贾莲女士,她牵着我的手,又哭又笑。
她说:「这次,妈妈真的走出来了。」
13
第二天上学后,班里的同学们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
「唯一,对不起,我前天因为一块橡皮,差点和你吵架,我错了。」
「唯一,以后我保证再也不嫉妒你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女生了。」
我帮忙擦过屁股的小男孩仍然哭得最大声:「你真可怜,唯一,你太可怜了,你放心,长大以后我一定娶你,不让别人欺负你。」
杨淳之黑着脸把小男孩提溜出去。
小男孩有些生气:「杨淳之你干嘛!我要和唯一待在一起,我们长大后要结婚的。」
杨淳之凑近警告他:「有我在,你没机会的。」
「你胡说,唯一还帮我擦过屁股,她帮你擦过吗?她最喜欢我了。」
小小年纪的杨淳之被气得脸红脖子粗:「女生不会帮老公擦屁股,只会给儿子擦屁股!」
「你懂了吗?我是你爸爸。」杨淳之恶狠狠地说道。
小男孩哭得声音更嘹亮了。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14
时间一晃而过,我和杨淳之就这样慢慢长大。
小学毕业那年,我才知道当年杨淳之找人收拾过人渣爹,他认了我俩干儿子的那天晚上,一边哭一边抱着我。
他说:「对不起,我还是没能帮得上你的忙,我被我爸爸……扛在肩膀上带走了。」
他似乎很不想用「扛」这个字眼,对他一个近四十的老男人是一种屈辱。
他总是这样,说得少,做得多。
他用自己的方法在保护着我,赶走我的人渣爹,让我和妈妈能顺利地度过这几年。
不知不觉,我在心里也把「贾莲女士」换成了「妈妈」。
一开始,我只想骗骗她,平安长大,却在她无微不至的关心中沦陷了。
我的妈妈,贾莲女士曾经是学校学习最好的孩子,而她身上有着所有好学生共有的品格——百折不屈。
命运给她的苦难被她转变成生机,现在的她,俨然一副女强人的样子,和我记忆中抽烟酗酒的女人截然不同。
她一直都是凤凰,只不过上辈子死在了烈火中,这一辈子涅槃重生了。
我曾经委婉地劝过她再找一个对象。
但她白了我一眼:「男人真的很没用啊!我现在有颜有钱有车有房有女儿,我干嘛找不痛快。」
我无言以对。
杨淳之最近越来越黏人,他的目光每时每刻都盯着我。
时不时地还在我旁边叹口气:「不知不觉,咱俩也快四十岁了。」
我摸着自己青春无比的脸庞,再看看他一张帅得人神共愤的脸:「想什么呢,我们还是初中生。」
他握住我的手,吞吞吐吐道:「以前咱们周围都是小学生,我不觉得有危机感,但现在……你会喜欢上别人吗?」
我摇摇头:「我喜欢一个一直陪着我的人,但我现在不能说,因为我怕早恋。」
我冲他眨了眨眼,他一下子笑开了。
15
杨淳之这人有点冷,上辈子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高中的学校社团,他戴着一副眼镜,但他并不近视。
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戴眼镜,因为眼镜遮挡了他的眼睛,让他看起来有些人畜无害,但眼镜一摘,就会发现他眼尾上挑,攻击性十足。
眼镜,是他的伪装。
小时候的他眼睛还圆乎乎的看不出来,近几年真是越来越攻气十足。
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升入高中、大学。
在大学入学典礼那天,他作为新生代表站上礼堂舞台,循规蹈矩地演讲完后,突然凑近麦克风。
「药学院一年级 A 班的贾唯一同学,为了响应国家三胎政策的号召,我有一个恋爱想和你谈谈,不知道你意下如何。」他说道,大屏幕上,是他放大的俊脸。
这……你提前可没跟我说会来这一遭啊。
我强装镇定,反正刚入学,没人认出来我。
很快,四周传来尖叫,一声更比一声高的「我愿意」响彻礼堂。
好了,这下我更镇定了,混在人群中也壮着胆子喊了几句:「我愿意,我愿意。」
台上的杨淳之唇角轻扬。
我看着他下台就往药学院这边走,周围的同学们都在小声讨论着:「谁是贾唯一啊?贾唯一在哪儿啊?」
我吓得拔腿就跑。
我怂了。
倒也不是不喜欢杨淳之,主要我两辈子还从来没接受过那么高调、那么豪爽的偏爱,一瞬间有些蒙。
16
我们都去了上辈子的那个大学,其实我是不想再读这个学校的,因为这里有我不好的回忆。
我有一个表妹,是贾莲女士弟弟的女儿,她也在这个学校。
上辈子她曾经在大庭广众之下,指着我说我是罪犯的女儿。
当时我还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但抑郁症折磨得我没有精力反抗。
我当时快二十岁了,已经远离了家暴的母亲,在很积极地做康复治疗,我真的好想活下去啊。
她站在光芒处,指着我,肆意地大叫:「她是我姑姑的女儿,她妈是疯子,她爸是罪犯,她好可怜。」
没人真的觉得我可怜,她们只觉得我继承了父母的犯罪基因和疯子基因。
毕竟,从小开始,每个孩子听到最多的话就是「不要和坏孩子玩」。
后来,贾莲女士来学校找我,从天台一跃而下,死在我面前,我的人生彻底坠入地狱。我那表妹靠消费我,成了学校的红人。
最终我还是决定读原来的大学,这里是我和杨淳之共有的回忆,我们都想用新鲜的甜蜜的回忆来覆盖取代曾经糟糕的回忆。
但我也没想到,杨淳之可以那么「甜蜜」,我们高中毕业后就很低调地在一起了,可他偏偏要「演」一把。
我在学校湖畔等到了他:「过了戏瘾了吗?」
他牵着我的手:「嗯,还可以。」
良久,他推了推眼镜:「要好好学习了,得一直挂在光荣榜上才行,这样结婚时,生孩子后都能回来看看。」
他这个学习的理由真是妙啊。
从我们重生后,他就很喜欢牵我的手,美其名曰:「这次不能把你弄丢了,要一直牵着。」
我知道他的害怕,知道他的担忧。
但最近他有些越来越过分了,不仅想牵手,还想抱我。
我皮了一下,佯怒道:「现在你就想抱我,那以后结婚了,你岂不是还想和我亲嘴儿!」
他笑呵呵的一点都不高冷:「我还想做点更过分的,你想听听我的计划吗?我写个策划案给你?」
「住口。」我手动捏他的嘴。
17
到了大三,我那表妹终于还是来到了这个学校。
听贾莲女士抱怨过,表妹贾柔是靠关系进来的,我外公是一个「专家」,把贾柔塞进来的。
我这时才知道原来我竟然还算一个「富三代」,怪不得上辈子贾莲女士沉迷烟酒,也没把我饿死。
「老不死的还专家呢,自己家事都整不明白,一天到晚在网上乱发消息,还什么建议每家每户存款不要少于五十万,我还建议他不要建议呢,脑子给驴踢了。」
这些年,贾莲女士在骂人这方面飞速发展,尤其是骂自己爹妈和我爹,那可是毫不手软。
偶尔还能骂骂我素未谋面,也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爷爷奶奶」。
我习惯了。
而且我也喜欢听她骂人。
又不是骂我,跟我有啥关系。
「幸好我宝贝女儿不像那个死老头子,像我,聪明。」贾莲女士爱怜地看了我一眼。
表妹贾柔来到学校第一天就整幺蛾子,她朝我男朋友表白了。
据说是对杨淳之一见钟情,然后情书轰炸,嘴里念叨着新时代独立女性要勇于追求幸福。
在杨淳之的威逼利诱下,我早就搬到了他在校外买的房子里,他在学校被贾柔围追截堵,我还在家里喂养猫猫狗狗。
他回来时,我正半躺在沙发上逗猫,猝不及防地就被他压倒在沙发上一顿猛吸。
「啊,活过来了,没有老婆的地方,空气都是臭的。」他摘下眼镜说道。
我:「……」
「今天看到贾柔了,」他又扑回来,把猫撵走,在我耳旁轻声说道,「真想杀了她。」
我:「不,你不想。」
我手动闭麦。
高大的男人压在身上,一副侵略的眉眼,嘴唇却被我捏成鸭子嘴,怪可爱的。
「我不管我不管,你表妹骚扰我了,你要补偿我了。」杨淳之在沙发上拱来拱去。
要我说,我们家还想养什么二哈呀,这不是现成的巨型狗?
我表妹犯的错,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第二天,我被杨淳之牵着校园一日游,他腿长,我腿短,他嫌我走得慢,非要驮着我走。
「杨学长,这是哪位姐姐受伤了呀,我找人送她去医务室吧?」一个青春靓丽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过来。
「哦,不用了,这我自己自带的老婆。」杨淳之炫耀道。
「杨学长别开玩笑了。」贾柔勉强笑了笑。
长期跟着贾莲女士混,我似乎学到了点东西,对着杨淳之就是一口:「老公。」
他放在我大腿的手上紧了紧:
「嗯。」
「老公~」我尾音拖长。
「嗯。」杨淳之的声音多了几分隐忍。
「老公,人家今天晚上还想要嘛。」我的声音更加甜腻。
杨淳之下颌崩紧:「贾学妹,麻烦你帮我跟老师请个假,我有点急事要马上解决一下。」
杨淳之背着我就走。
我慌了:「杨淳之你干嘛,我要去上课了啊,你往学校外面走干嘛?
「杨淳之你是不是玩不起!
「老杨老杨我错了我错了,你先放我下来有话好说好说。」
18
我不过就是请了个假,少上了两节课,再回到学校,谣言就传出来了。
和上辈子一样,贾柔知道了我的名字,知道了我是她的表姐,开始造谣了。
严格意义来说也不是造谣,但的确是伤害到了我。
这次,她叫我「强奸犯的女儿」。
她在校园网上「声泪俱下」地讲述了她姑姑悲惨的事情,引来一阵同情。
末尾还加了一句:「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的表姐,她是我姑姑的女儿,我应该爱她,但一想到她身上流着强奸犯的血,我就觉得恶心,都说女儿随父亲,难道说……我表姐真的是这样的人吗?」
我和杨淳之看了之后久久不能言语。
「她这个脑子怎么考上大学的?
「她生物的遗传单元是不是没学好?」
我们大眼瞪小眼。
杨淳之直接把视频封了,抑制事态恶化,随后把贾柔告上了法庭。
我说:「你这告不赢吧?」
他无所谓道:「我知道告不赢,但是宝宝你别忘了,她出生在一个什么家庭里。」
什么家庭?一个女儿被强奸,劝说女儿生下孩子,把女儿逐出家门的家庭。
一个重男轻女,不给女儿坐公交的钱,却开车接送儿子的家庭。
一个无比好面子,讲究面子工程的家庭。
「你那便宜外祖父估计就能打死她。」杨淳之下了定论。
「你老实说,上辈子你是不是也帮我了?」我靠近他。
他沉重地点点头:「但上辈子我光顾着干其他事了,等我想到办法已经太晚了。」
「杨淳之,有你真好。」
他推开我,轻咳一声:「注意影响,还没结婚呢。」
原来他还是个小古板,发现杨淳之有色心没色胆后,我更喜欢撩拨他了。
19
没想到,在外公外婆来之前,我妈贾莲女士先来了。
她找到贾柔,把人堵在食堂门口就是一巴掌。
「怎么,背后编排你姑姑,没想到你姑姑找上门来了吧!」
贾柔惊恐地往后退。
她从小到大接触到的都是「专家」那一套,别人看在她爷爷的面子上,都会给她面子,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小贱人,要不是因为你爸那天非要跑到邻县去玩,你爷爷奶奶会大晚上的去找他吗?会把我扔下来吗?我会受罪吗?」贾莲女士爆炸输出,「你说我闺女流着强奸犯的血,你看看你自己呢,是不是流着自私虚伪的血?」
她把自己的伤口扒开,暴晒在阳光下,为的是保护我。
突然想起来上辈子,贾莲女士也是怒气冲冲地来到学校,当时的她形容消瘦,如枯木一般暮气沉沉,她打了贾柔一巴掌,然后朝我咧嘴一笑,跳下了楼。
我以为她的笑是嘲讽我,是诅咒我。
难道说,她是想保护我?
我记得她的眼神很哀伤。
贾柔被打得直后退:「姑姑,不是这样的,我没说过,是表姐,表姐抢我男朋友。」
杨淳之适时出现:「妈,打!我不认识她。」
20
学校领导不愿意得罪外公外婆,只想着和稀泥,让辅导员做我妈和我的思想工作。
我妈朝院长办公室一坐:「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贾长春的女儿,这是我们家务事,你不会管那么宽吧。」
院长显然不想扯进来,连连避让。
不久后,贾柔的妈妈被推了出来,她赔笑道:「大姑子我们好好说话吧,别让爸为难,爸也是有身份的人。」
「有个龟毛身份!」我妈就差拿大喇叭在学校喊了,「我不和你吵,你让贾长春过来见我。」
历经波折,贾长春终于现身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外公,他是一个气质严厉的老头。
「胡闹!」他说道。
「谁在胡闹?是你在胡闹!」贾莲女士凶道。
「明明是你身为父亲失职,你怪我走夜路;明明我是受害者,你不准我报警,你还让我嫁给强奸犯!」
「混账东西,你这么个不守妇道的人就是家族之耻,我今天就把你赶出家门。」
贾莲一口口水吐过去:「我呸!」
事情闹得很大,好事的学生把前因后果写下来放在网上,没想到竟然上了热搜。

有些沽名钓誉的专家脑子果然有坑#词条迅速登顶。

贾长春历年来的疯言疯语被挂在耻辱柱上嘲讽。
【建议穷人每家都要有 50 万存款。】
【建议穷人可以把私家车租出去。】
【建议将 60 岁至 80 岁修改成中年,鼓励退休中年人再就业。】
连我都不知道,这些年他说了那么多胡话。
怪不得我妈也有点疯,原来是遗传。
21
月明星稀,贾莲女士敲响我的房门。
她钻进我的被窝,说好可怕,刚刚做了一个好真实的梦。
梦到她没有走出来,每天浑浑噩噩的。
梦到她经常控制不住地把我的脸看成人渣爹的脸。
她说不想我再被别人嘲笑有个不干净的妈妈了,不想余生成为我的拖累。
所以她和贾柔大吵一架,然后跳楼,又报复了外公外婆,又给我报了仇。
梦醒了突然觉得好恐怖,好真实。
「幸好这是梦,幸好我有你。」她抱住我。
番外 1(杨淳之)
很少有人知道,我有一个抑郁症母亲,她死在了我十六岁那年。
因为我父亲外遇,她跳楼了。
我病了一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亲手杀了我父亲。
我想对他说,如果不能保证从一而终,你为什么要结婚?
如果你想玩,你想万花丛中过,可以啊,你可以单身一辈子,或者你可以找一个同样爱玩的女人结婚。
为什么要伤害我的母亲?
婚姻,让人变得不幸,我决不会走入婚姻。
高中那年,我遇到了一个女孩,娇娇小小的,脆弱得惹人心疼。
她和我母亲很像,长得美丽,外表柔弱。
但她和我的母亲又不一样,她像一朵钢丝球做成的花,任何人想要捏一把,都会被划伤。
她学习很好,性格也好,对谁都温温柔柔的,但我看到她身上有很多伤疤。
和我母亲的遗体一样,自残行为。
我的母亲总是在哭,哭诉父亲不爱她,哭诉她不能离开父亲。
而她总是在笑,似乎对生活充满了热爱。
似乎是同病相怜,我总是格外注意她,也慢慢知道她家里有一个疯魔的妈妈。
她有很重的抑郁症,我感觉得出来。
生平除了妈妈,我第一次有了想救一个人的想法。
我大学学了心理学,我想帮她。
我努力了十二年,还是没留住她,她离开了我,我握着她冰冷的双手,突然对我的存在产生怀疑,这一切似乎毫无意义。
番外 2(杨淳之)
我重生了,重生在三岁这年,我缠着感情还很好的父母,非要去一个幼儿园。
父母被缠得没办法,把我送了过去。
夫妻俩的感情似乎都因为我的胡闹而改善了很多。
十五岁这年,父亲还是出轨了,我当晚就揍了他一顿。
我健身那么多年,就为了这顿揍!
我把父亲打得抱头鼠窜。
「不想过了直说,我保证,你老婆会离开你,你儿子会离开你,你财产也会离开你。」
他和我对峙:「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我毫不客气地嘲讽:「你先看看你有什么本事吧,多大岁数了,公司还捏爷爷手里呢,你看爷爷信任你吗?」
「你个兔崽子,我是你爹。」
我反唇相讥,我还是你爹呢。
好就好在,父亲相比较于小三,还是更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
他重新回归家庭,把母亲哄得团团转。
蠢男人,也就这点出息。
余生给我把母亲伺候好了,这就是你的工作,我冷笑着警告。
至于我,我肯定是要把我自己老婆伺候好了,嘿嘿。
我这辈子没有学心理学了,毕竟想救的人平平安安的,学这个也没什么意思,我真没这闲工夫去和不相干的人聊天。
有这时间,不如多搞钱,把老婆养得白白胖胖。
我满 22 岁那天,拖着唯一去领了证,她就欺负我不舍得碰她,现在持证上岗,可没人拦得住我了。
娘子,为夫来啦!
我戏瘾突然来了。
番外 3(小男孩)
hello?还有人记得我吗?
那个拉屎不会擦屁股的小男孩。
这些年,我始终在想一个问题,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输给杨淳之。
他喜欢唯一,我也喜欢。他给唯一买东西吃,我也给唯一买东西吃。
他陪着唯一长大,我也陪唯一长大。
可啥时候开始,我就被他俩给排外排出去了捏?
杨淳之是校草,我也是第二校草呢。
杨淳之高冷,我平易近人,喜欢我的人明明更多,就唯一不喜欢我。
我从小到大跟在他俩身后,不仅他俩没注意过我,连作者都把我忘了,读者也不记得我。
我跟着他们一路考上了最高学府,成为我的暴发户家庭中学历最高的骄傲,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直到我 25 岁那年,唯一和杨淳之的孩子出生了,我去随个份子钱。
杨淳之那双孤傲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他指着我对孩子说:「小宝宝,这是你哥哥。」
我终于明白这么多年的不对劲了。
哦,原来我是唯一和杨淳之的头胎孩子(手动微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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