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离天光一步之遥

出自专栏《她比烟花寂寞:情到深处人孤独》

我被分尸那天,我爸在学校当众对我一顿暴揍,骂我不知廉耻。

我妈将我赶出家门,让我长长记性。

当他们再次见到我时,我变成了一摊碎肉。

我的魂魄飘在半空中,看着他们呼天抢地,痛不欲生。

仿佛手上不曾沾染鲜血。

1

那天,父母接到了老师的电话,匆匆赶来了学校。

刚一见面,我爸就在校长室门口,当众甩了我一巴掌:

「老子省吃俭用供你读书,你就学会在学校打架了?

「早知道生出来这样就不该手软,溺死你完事儿!」

有老师皱眉劝阻道:

「这位家长,教育孩子也不能打人啊。

「更何况,也要听听孩子的说法。

「据李望男同学说,她被霸凌不是一天两天了,实在忍不住才还手了……」

还没等老师说完,我爸就冷笑一声:

「人家怎么不霸凌别人,就霸凌她?

「难道不是她自己的原因?」

我擦擦嘴角溢出来的血丝,甚至感觉不到一丝难过。

早已知晓的答案,哪里还会抱有期待?

我早就试图跟他们说过,但换来的,永远只有冷嘲热讽。

围观的同学越来越多,大家都在对我指指点点,掩着嘴说笑,难掩眼中的兴奋。

这时,一个尖厉的女声响起:

「谁家的野孩子,打我的宝贝女儿!

「有没有家教?!」

王丽眼圈通红地跟在她妈妈身后,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一转头,却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对着我恶意一笑,仿佛在说:

看!谁会信你?没有人会给你撑腰的!

我爸妈对着那个珠光宝气的女人点头哈腰,扯着我的耳朵过去,让我给王丽道歉。

我梗着脖子拒绝道:

「我没错!是她们先霸凌我的!

「凭什么我道歉?」

说着,我伸出胳膊,那上面还有王丽留下的抓痕。

王丽看着我爸,假装正义道:

「叔叔,是李望男她先给校草写情书。

「我为了制止她早恋,这才起了争执的。」

我一句「我没有」刚出口,就被我爸一脚踹飞了。

我重重地摔在地上,脑袋嗡嗡直响,却依然清晰地听到我爸的骂声:

「不知廉耻!

「小小年纪还敢早恋!

「老子打死你!」

其中,还夹杂着我妈拦住老师的声音:

「小孩子不懂事,揍一顿就好了。」

其实我知道,他们并不是真的生气我早恋或打架,而是嫌我给他们丢人了。

同时想在众人面前,显示他作为一家之主的权威罢了。

围观的人群越聚越多,大家仿佛在看一场免费又精彩的大戏。

在人群里,我看到了校草的身影。

我张张嘴,想叫他出来告诉大家真相。

是他跟我表白的……我从未给他写过情书……

可就在我们眼神对上的一瞬间,校草面无表情地瞄了我一眼,转身离开了现场。

我呆愣地望向他的背影,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王丽忙不迭地告诉我爸:

「叔叔,那就是校草!

「你看她还看人家呢!

「真不要脸啊!」

我爸一见,抄起我落在地上的书包,劈头盖脸地向着我砸过来,东西散落了一地。

书包上尖锐的金属,划过我的额头,温热的液体涌出。

我爸愣住了,朝着我走了过来。

就在我以为他要拉起我的时候,他却从我身边捡起一样东西:

「这是什么?」

我望向他手里的东西,是一盒牛奶,刚刚从我书包里掉出来的。

还没等我回答,他就怒吼道:

「你哪儿来的钱买牛奶?

「是不是偷家里钱了?!

「你个小兔崽子!」

他薅住我的头发,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直接压在了敞开的窗户边上:

「老子弄死你!

「还敢不敢了?!」

我终于哭了出来:

「爸!我没偷钱!

「我不想死!

「你放开我!」

王丽的妈妈似乎也被这一幕吓傻了,赶紧冲上来阻止:

「别!咱不至于!

「孩子而已!好好教导就可以了!

「怎么能动手呢?!」

我恨王丽,可这一刻,我无比地羡慕她。

羡慕她有一个无条件对她好的妈妈……

也许是我的哀求极大地满足了我爸的虚荣心,他终于松了手。

我靠着墙壁滑落在地,猛烈地咳嗽着。

我听见人群在窃窃私语:

「好丢人啊!」

「就是!要是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就是啊!脸都丢光了!」

我知道,今天我丢人丢到家了。

从今天起,学校每个人都会嘲笑我。

可我还是不能死,只要再坚持半年,我就能去上大学了。

我就能逃离这一切了。

就在此时,一个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

「都干什么呢?!

「回去上课!

「这位家长,如果你再打孩子的话,我将报警处理。」

我眼里瞬间有了光,循声望去。

2

一个肚子微微凸起的年轻女老师走到我面前,伸手将我拉起来,护在身后。

她是孙老师,班里的英语老师,平时很护着我。

最近因为怀孕,经常不在学校,这才让王丽她们趁机变本加厉地欺负我。

她皱眉对我爸说道:

「牛奶是我给她的。

「李望男同学小小年纪,又是高三,营养跟不上怎么行?

「关于霸凌问题,学校也会认真调查,决不会诬陷任何一个同学。」

我爸面对老师,有一种天然的敬畏感,唯唯诺诺道:

「是是是!其实我们很注意给她补充营养。

「这孩子就是挑食,所以才这么瘦。」

孙老师冷笑道:

「我怎么看她早饭午饭都是一个馒头?」

我爸嗫嚅着说不出话。

这场闹剧,最终以我爸保证再也不对我动手而告终。

孙老师拍拍我的肩膀:

「好好复习,上个好大学,以后就好了。」

说着还偷偷冲我眨眨眼。

这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我极其轻微地点点头。

3

回到家里,我爸破天荒地没有对我动手。

他只是冷冰冰地命令道:

「做饭去。

「你弟弟马上就要放学了。

「他马上小升初了,必须按时吃饭!」

我妈往沙发上一瘫,指挥道:

「给我倒杯水来。

「整天工作就够累的了。

「还得去学校替你挨骂。

「你弟弟就从来不让我们操心!」

我强忍着没有说话,以免再次招来一顿毒打。

我父母其实不是一开始就这么「琴瑟和鸣」的。

自打我出生以后,他们几乎每天都在争吵。

我爸嫌我妈没给他生儿子,丢了老李家的脸,整天骂骂咧咧。

我妈觉得由于我的出生,才让她这么窝囊,抬不起头。

直到五年以后,我弟弟出生了。

他俩之间的关系倒是缓解了,可是我遭殃了。

由于超生,我爸交了一大笔钱,生活一下子变得紧紧巴巴。

所以他一有不如意,就对我动辄打骂。

我妈更是一门心思扑在我弟弟身上。

他们一致觉得,我才是不幸生活的根源。

弟弟放学回来,我正在厨房炒最后一道菜。

他一眼看见我脸上的瘀青,轻飘飘来了一句:

「脸肿了不影响做饭吧?

「动作快点!饿死了!」

等我端着最后一道菜走出去,我妈正哄着我弟喝牛奶「垫一下」。

我一眼看见,那正是孙老师特意给我的牛奶。

我留了一周都没舍得喝。

我终于忍不住了:

「那是孙老师给我的牛奶。」

话音未落,我爸手里的酒杯就朝我飞了过来,准确地砸在了我的眼睛上。

「啪嚓」一声脆响,我蹲在地上,捂住了眼睛。

可这并没有换来我爸的停手。

失去了酒杯的他,索性抄起酒瓶子,一边往嘴里灌酒,一边醉醺醺道:

「小兔崽子,一点良心都没有!

「要不是当年我心软,现在你都投胎去了!」

是的,每次我爸一喝酒,就会说起这段往事。

当年我一出生,他见是个女孩,当即想将我溺死。

水桶都准备好了,他抱起我正想往水桶里按。

却看见还是个婴儿的我,对着他笑了。

我爸突然就心软了,这才饶了我一命。

这么多年,他每次喝酒都会说自己后悔了,就不该心软。

一边说还要一边打我,要求我感恩戴德,记得他给了我「两次生命」。

我一直觉得,这段戏码是他最喜欢的「下酒菜」。

我妈若无其事地看着电视,仿佛新闻里正在讲的事,比我挨打重要得多。

我听到新闻里讲的,正是最近沸沸扬扬的连环碎尸案。

一时间,新闻声、骂声、我妈和我弟的聊天声,交织在一起,仿佛要将我淹没。

我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你们是不是让我死了才行?!」

瞬间,家里一片寂静。

良久,我爸冷笑一声:

「那你就去死啊!」

说着,拖起我走向门口,我妈打开房门附和道:

「还学会威胁我们了?

「你在外面待一宿,冷静冷静吧!」

我被一把推搡在雪地里,单薄的家居服,挡不住刺骨的寒意。

大门轰然关闭。

我哭着哀求道:

「别把我自己扔在外面!

「我害怕!」

我是真的害怕,毕竟我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啊!

加上最近新闻闹得人心惶惶,我满脑子都是恐怖的画面。

可不论我怎样拍打房门,都无人应声。

房门里言笑晏晏,温暖如春。

房门外恐惧滋长,刺骨寒意。

巷子的尽头黑漆漆的,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我畏缩着,又冷又怕。

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放我进去,也许真的要一宿。

可这么冷的天,待在外面会冻死的啊!

正当我胡思乱想着对策。

清晰的脚步声响了起来,越来越近。

我壮着胆子喊道:「有人吗?」

无人应声,可巷子尽头的地上,却出现了黑色的影子。

我怕到了极点,情不自禁地倒退了几步,随后全速朝着大街上跑去,边跑边呼救。

可始终无人应答。

拖鞋不知何时甩飞了,我赤脚踩在冰冷的雪地上。

眼泪糊了一脸。

最终,我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很久很久之后,仿佛经历了一场长长的梦境。

一声尖叫将我吵醒。

我闭着眼睛皱眉思索:

我没死?原来是一场梦吗?

那我得赶紧起床做早饭了,晚了又要挨打了……

4

我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让我惊呆了。

我的「身体」似乎格外轻盈,飘在半空中,俯视着一切。

最热闹的街口,此时一片兵荒马乱。

警察拉起警戒线,忙着驱赶围观的人群。

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满脸都是恐惧与恶心。

几道熟悉的声音,将我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我的囡囡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啊!

「让你爸跟我可怎么活啊!」

我循声望去,我妈扑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

面前是一摊几乎看不出模样的碎肉,夹杂着若隐若现的骨头,散发出阵阵血腥气与恶臭。

我弟弟木然地盯着我的「遗体」,眼圈微红,一言不发。

我爸几步冲破警察的防线,抢到警戒线之内,悲痛欲绝:

「我的宝贝女儿啊……」

后面的话,在他踩到什么东西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后,戛然而止。

我爸踩到了我的眼珠子。

他愣了一瞬间,控制不住地发出了干呕。

「死者身份已经确定,叫李望男,女性,17 岁,是一名高三在校学生。」

「死亡时间,午夜 12 点。」

我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不知道应该庆幸自己脱离了苦海,还是悲痛自己还未展开的人生。

身后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

「该走了。」

同时,一只手压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回头看去,一句「孙老师」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那是一个长相与孙老师极像的女人,唯一不同的,就是她与我一样,是飘在半空中的。

我瞠目结舌:

「这是怎么回事?

「孙老师,您也?」

女人朝着我温柔一笑:

「小姑娘,你已经死了,该去投胎了。

「我不是孙老师,我是你的天堂辅导员哦。

「我只是会变成你最希冀的模样而已。」

我不解问道:

「辅导员?像大学那样吗?

「差不多吧。」

我沉默了:

再过半年,我也可以去大学了。

我早就想好了,上了大学,我要先把自己的名字改掉,然后要每天都活得开开心心的。

我要泡图书馆,去做兼职,参加社团,还要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衣服不一定要很贵,但一定要是自己的,再也不穿我弟剩下的衣服。

还要在暑假回去看孙老师,拿兼职的钱,送给她鲜花。

可这一切,现在都结束了。

我突然皱起眉:「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辅导员温温柔柔地笑着:

「没关系,我们一起慢慢想。

「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最后。」

5

案发现场依然一片混乱。

围观的人群不屑冷笑道:

「装什么慈父慈母,谁不知道,他们家三天两头打孩子。」

「根本不把小丫头当人!」

「对!听说昨天还在姑娘学校,当众对孩子又打又骂。」

「说不定昨晚上,就是他们把孩子赶出来的!」

我妈的哭声戛然而止:

「胡说什么!

「昨晚上是这孩子非要出门买牛奶喝!

「我们怎么劝都不听!

「我们要是知道外面有变态,说什么也不可能让她出门啊!」

我爸附和道:

「是啊是啊!这孩子就是被我们惯得太任性了……」

一片混乱中,一个清冽的少年声音响起:

「昨天晚上,不是你们把姐姐赶出去的吗?

「姐姐哭着说她害怕,哀求你们让她进来。

「可你们说在外面待一宿死不了,要让姐姐长长记性。」

6

随着弟弟开口说出真相,我无暇去顾及父母难看的脸色和围观群众鄙夷的目光。

我盯着弟弟,陷入了回忆。

说起来,我最初那些痛苦的回忆,一直都与他密切相关。

当年弟弟刚刚 5 岁的时候,我已经 10 岁了。

那时,是我第一次上英语课。

英语老师花了整整一节课的时间,让我们起好听的英文名字。

我兴高采烈地选了「Judy」作为自己的英文名。

当时同学们都说很好听,羡慕我抢先占了这么好的英文名。

可是,当我兴冲冲地跑回家,将自己的英文名字与父母分享的时候。

原本正抱着弟弟逗弄的父亲,脸色蓦地沉了下来。

他劈头就给了我一个耳光:

「你个臭丫头,什么居心!

「起什么不好!非得起『诛弟』?!

「你是不是想害死你弟弟?!」

我捂着脸坐在地上,一下子蒙了,结结巴巴地想解释,那只是一个英文名字而已。

可是不仅父亲暴怒,就连我委屈地向母亲哭诉的时候,她也恶狠狠道:

「活该!

「我挣命一样生下你弟弟!

「就是让你用来诅咒的?!

「明天我就带你去学校,把这破名字换了!」

可是……我也是你生下来的啊。

第二天,我妈拉着哭闹的我,一路去了学校。

我倒不是不想换名字,只不过,我觉得这样去换,未免太丢人了。

我边哭边向妈妈保证,我一个人去学校,也一定会找老师换名字的。

可是她并不理会,或者生怕我骗人,一路扯着我进了英语老师的办公室。

沿途围观的同学,又愕然,又不解,还夹杂着嘲讽。

自从那次以后,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

我知道,哪怕我学习再好,再乖巧,在父母心目中,也始终比不上弟弟。

7

在警察的驱赶下,围观群众终于散去。

父母和弟弟也疲惫地回到了家里。

没有人说话,家里的气氛格外压抑。

我和辅导员也跟着回了家。

我注视着弟弟悄悄进了我的房间。

说是房间,其实只是杂货房。

其中一半,乱糟糟堆着杂物,剩下的空间,勉强能放下一张床。

弟弟坐在我狭窄的床上,发着呆,脚无意间踢到了床下的纸箱。

弟弟好奇地将纸箱拖了出来,就看见破破烂烂的纸箱子上留着我的字迹。

大大的两个字:衣柜。

是的,房间没地方放衣柜,也没钱给我买衣柜。

于是一个破纸箱,就是我的豪华版衣柜了。

弟弟伸手捡起纸箱里的衣服。

每一件都长得奇奇怪怪的,甚至还有几分熟悉。

弟弟一件一件地掏出来,到最后,甚至有几分疯狂的急迫。

辅导员好奇地问我:

「他在找什么?」

我面无表情地回答:

「大概是在找一件,真正属于我自己的衣服吧。」

与别人家不同,虽然弟弟比我小,但是他从来不穿我的旧衣服。

只要他皱皱眉,就会有新衣服穿。

而我,为了省钱,只能捡我弟穿剩下不要的衣服。

如果衣服短了,就在下面接一块布。

什么颜色不重要,只要够长就行。

如果衣服破了,那就打一块补丁。

我妈美名其曰:「缝缝补补又三年」。

我爸曾经许诺:等我考上大学,一定会带我买一件真正属于自己的新衣服。

当然,后面还跟了一句:

「上大学很贵的,到时候你自己打工挣学费。

「顺便帮你弟弟攒钱买房。」

房门「嘎吱」一声被推开。

父母站在门口,眼圈通红。

8

我妈声音沙哑道:

「孙老师来了,把你……姐姐的东西送回来了。」

我瞬间惶急了起来:

孙老师还怀着孕,可别因为我的事影响身体!

我抢在三人之前,「飘」到了客厅里。

孙老师看起来有些憔悴,眼睛下面有明显一片青黑。

她的目光落在我父母身上,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愤怒。

「我把李望男同学的东西送回来了。

「虽然她的东西不多,但是我觉得也许你们想留个念想。」

弟弟双手颤抖着,接过我的遗物。

一滴眼泪,落在了我充当铅笔盒的塑料袋上。

「有些事,也许你们应该知道。

「学校调查了昨天的事情,发现李望男同学,确实长期被同学霸凌。

「她……没有撒谎。」

孙老师缓缓将一切都讲了出来。

王丽本来死不承认自己的行为,但今天早上,我被害的新闻一出。

她终于扛不住了,崩溃大哭。

说她就是看不惯我学习好,再加上每次欺负我也没有家长给我撑腰,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我。

昨天之所以打起来,是因为王丽轻蔑地嘲笑我父母是社会的蛀虫。

我愤怒地让她给父母道歉。

我们争执起来,这才动了手。

至于早恋……

校草承认,是他先对我表白的。

而我并没有答应,将他的情书还回去的时候,恰好被王丽等人发现,误以为是我给校草写了情书。

在众人的起哄中,校草退却了,他不敢当众承认自己的行为。

孙老师讲完,家里一片沉默。

良久,我妈讷讷道:

「这孩子……怎么从来没说过呢……真是……」

我弟弟终于忍不住了:

「姐姐说过!可是你们根本不当一回事!

「你们总说让姐姐合群一点!

「怎么别人就霸凌她,不霸凌别人呢?!」

我爸瞄了一眼孙老师,压抑着声音低吼:

「闭嘴!」

孙老师仿佛是冷笑了一声:

「你们知道吗?即使你们这样对她。

「她也从来没恨过你们!

「她曾经偷偷跟我说,她只想努力变得更优秀一些,优秀到你们也可以多爱她一点!

「你们配得上这样的孩子吗!」

孙老师说完,自顾自地站起来走了。

我回头看看沉默的爸爸,啜泣的妈妈,把头埋在膝盖里的弟弟。

转身跟了出去。

辅导员问我:

「你不留在家里吗?」

我笑着摇摇头,指指前方的孙老师:

「我想起来自己忘记的事情了。」

9

孙老师失魂落魄地走着,一直走到了学校的天台上。

这里是我们的小秘密萌芽的地方。

那时,孙老师刚刚接管我们班。

彼时,我正因为父母剪掉了我的长发,给弟弟换了一双最新款的球鞋而崩溃。

我爬到天台上,默默站在高处,伸开双臂,想着若是一跃而下,父母会不会为我哭泣。

孙老师就是在那时,一把拉住了我。

我以为她会像所有老师那样,叫家长,做思想工作,苦口婆心地讲道理。

可她只是温柔地摸摸我狗啃一样的短发:

「跳下去,就再也看不到太阳了哦。

「你还没看过外面的世界,会不会遗憾?」

我好奇地问道: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孙老师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夜晚的霓虹灯,丰富多彩的校园活动,寝室里的夜谈会。

在那里,男生女生都是一样平等的。

甚至男生还会让着女生。

末了,她摸摸我的头:

「你以后一定会过得很好很好。

「父母也会以你为傲的。」

我忐忑不安道:

「若是他们依然不爱我呢?」

至今,我都记得那个险些一跃而下的夜晚和那句搅碎星光的承诺:

「那我来爱你,把我当作母亲吧。」

10

从此,我再也没有过轻生的念头。

我知道,哪怕家人不爱我,终有一个人会爱我。

那也变成了我们两个人的小秘密。

可此时,一切都结束了。

我看着孙老师满脸都是泪水,我想伸手帮她擦掉。

可只能徒劳地穿过她的脸庞。

孙老师突然皱眉,望向四周,似有所感,可终归什么都没看到。

辅导员轻轻地问我:

「你忘记的事是什么?」

我正要回答,突然孙老师的手机铃声响起。

她接通电话,随后惶急地离开了天台。

11

我跟在孙老师身后,一路到了警察局。

我的父母和弟弟也在。

一个老警察叹气道:

「多亏了这个女娃娃,连环凶手终于抓到了。

「唉……这么机灵的好孩子,可惜了……」

我再次见到了那个人。

所有人也听到了凶手亲口复述的真相。

那个晚上,凶手本来把我抓到了小巷子里。

他并不急于杀掉猎物,反而跟我聊起了天:

「你知道吗?我不是人,我是神。」

我唯恐激怒对方,小心翼翼地不说话。

对方自顾自说道:

「我杀掉的所有人,都拥有着最悲惨的人生。

「这是我挑选猎物的基本原则。

「我杀了他们,也是拯救了他们。

「从此他们就脱离了苦海。

「你也一样,你会感激我的。」

突然,毫无征兆地,凶手捂住我的嘴,恶狠狠一刀送进了我的胸口。

随后是第二刀、第三刀……

我从没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是一种极其恐惧又微妙的体验。

我知道,我快死了。

可我依然不甘心。

趁凶手站起身观察猎物的间隙,我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

猛地站起来冲出了巷子。

疼吗?可疼了。

可我就是一刻不停地奔跑。

我知道……只要再跑一点点……就有一家小卖铺。

他家店里有一个监控,极其隐蔽,而且是 24 小时不停歇的那种。

最后,当我终于摔倒在雪地里的时候,他也追了上来。

凶手气急败坏地把我拖了回去,可他没有发现,我的嘴角挑起了一抹极其轻微的弧度。

最后那刻降临的时候,凶手居高临下道:

「你是我见过最有意思的猎物。

「作为奖励,我可以给你一个恩典。

「由你挑选下一个猎物。

「怎么样?你有没有恨的人?

「我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杀掉他们。」

我气若游丝地摇摇头。

凶手仿佛被激怒了:

「怎么可能没有?

「赶你出来的家人?!

「诬陷你的仇人?!

「我是神!我都可以替你报复他们!」

在最应该恐惧的时刻,我却仿佛离开了这个充满鲜血的地方。

回到了那晚的天台。

星光在上,希望在前。

12

凶手最后也没有等到我的回复。

于是他面无表情地剁碎了我。

可是如我所愿,小卖铺的监控,也神不知鬼不觉地记录下了他的身影。

警方顺藤摸瓜,抓到了这个穷凶极恶的连环杀手。

弟弟想冲上去揍他,却被警察拦住。

凶手打量着在场的所有人:

「知道她到死都没有让我报复你们。

「有没有很愧疚?

「别那样看着我。

「我只是刀而已,你们才是握着刀的手。」

随后,警察将他扭送了下去。

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制裁。

良久,一声痛苦的哀嚎传来:

「我的囡囡啊!

「妈妈对不起你!

「妈妈错了!妈妈真的错了!」

我爸狼狈地跪在了地上,双手捂住脸,一声呜咽传了出来。

弟弟后退几步,猛地冲出了警局。

他一直跑一直跑,哪怕岔气生疼也没有停下来。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麻痹自己,才能让心不那么疼痛。

最后,他跑回了我的房间。

一件一件帮我捡起地上的衣服,整整齐齐叠好。

「姐姐啊……

「对不起……

「我好后悔那个晚上,没有拉住你。

「如果有下辈子,你来当弟弟,我来当姐姐。

「你一定要对我很坏很坏才行啊。」

说着,他把脸埋在我的一件旧衣服里,哭了。

我伸手虚空摸摸他的头,笑了。

原来他从来不让我摸他的头。

我知道他并不是真的讨厌我,只不过爸妈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了他。

让他觉得我并不重要,对我态度坏一点也没有关系吧?

13

过了几天,就是我的葬礼了。

没有遗体,只有骨灰。

遗像也是从学校合照上,抠出来的照片,并不太清楚。

我看见所有人都来了。

爸妈、弟弟、孙老师、办案的警察、王丽和她的妈妈、校草……

还有许多陌生人。

有记者将我的故事写了出来,换来了一片唏嘘。

王丽眼圈通红,上前来送了一束花:

「李望男……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

王丽的妈妈搂住了她。

所有欺负过我的人都心知肚明。

但凡我有一丝想要报复的念头,也许下一个上新闻的人,就是他们。

或许终其一生,他们都将沉溺于愧疚。

可对于我来说,一切都结束了。

我看向辅导员:

「我是不是该走了?」

辅导员柔柔道:

「是的,不过别怕。

「你将会拥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还会有很爱很爱你的父母。」

我飘到孙老师面前,哪怕知道她听不到,可我还是自顾自地说道:

「孙老师,您知道吗?

「在生死的一瞬间,我真的没有害怕。

「我只是遗憾,有一句话,从未说出口。

「我终于想起来了。

「那个晚上,我想告诉您一句话。

「别为我难过,如果可以,请您忘了我。

「还有,如果我是您的孩子就好了。

「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话音未落,我开始消散。

在一片悔恨、哀嚎、哭泣与绝望中,我看见孙老师突然疑惑地扭头,望向了我的方向。

刹那间,一切烟消云散,归于尘土。

我从地狱离开,一脚迈入天堂。

14

番外

五个月以后。

市中心医院的妇产科,一个女婴呱呱坠地。

孙老师的丈夫小心翼翼地搂着女婴,对床上脸色苍白的孙老师笑道:

「真好,是个小棉袄呢。

「以后我保护你们两个。

「你们都是我的宝。」

女婴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咿咿呀呀地咧开了嘴。

六年后。

一个活泼开朗的女童,在公园里蹦蹦跳跳地追猫撵狗,身边是亦步亦趋,生怕她摔倒的爸爸。

一个温柔的女声响了起来:

「南南,别跑远了!

「不许摘围巾,小心感冒!」

女人刚嘱咐完,身边传来了一句问候:

「孙老师,好久不见。」

女人扭头,原本温柔的脸上,变成了疏冷的客套:

「是你啊……

「听说你们要搬家了。」

男孩点点头:

「爸妈身体一直没好起来。

「搬到大城市,看病也方便点。」

孙老师没有接话,男孩礼貌地道别。

离开之前,他扭头看了看孙老师的女儿。

真幸福啊。

男孩没有说,爸妈的病,其实是心病。

多少个午夜梦回,自己在房间里听到他们压抑的哭声和惊恐的喊叫。

可姐姐始终没有在梦里来看过他。

也许,她再也不想见到他了吧。

父母总是责怪自己变得冷漠和内向,可他真的无法平静面对父母,甚至也无法面对自己。

孙老师注视着男孩走远。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女孩回到了她的身边:

「妈妈,我认识那个哥哥哦。

「大家都说他的姐姐是个英雄呢。

「妈妈,什么是英雄?」

孙老师抿抿嘴,温柔地帮她整理了一下衣服:

「他的姐姐就是英雄。

「哪怕经历过黑暗与背叛,苦难与折磨,却依然义无反顾,向着深渊伸出援手的女孩。

「可称之为英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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