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点绛唇:谁向花前醉》
将军回京,在圣旨的胁迫下不得不跨进温府大门。
「就她吧,温婉贤淑,希望人如其名。」
他随意一指,扭头就走。
随他一道进府的公公忙不迭地在宣纸上记下我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1
我爹以能死媳妇儿和能生女孩儿在京城扬名。
大娘撒手人寰的第二年,我娘由妾变妻,升了职。
好景不长,正室夫人的日子将将享受了一年,我娘也去了。
顺位传承,三娘成了温府的正室夫人。
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在正室夫人的位子待了两个年头,最终因为一场小小的风寒莫名也去了。
短短五年,我爹死了三个夫人,心灰意冷的他决定终身不娶。
主要也是因为没有人家敢把女儿再嫁给他。
看着九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我爹深深叹了一口气。
从大姐到九妹,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我爹叹的是温家后继无人。
2
俗话说,命运给你关上门,必然就会给你留一扇窗。
在皇亲、国戚朝廷重臣遍地的京城,我爹一个区区六品小官硬是靠着能死、能生两个特点在皇帝那里留下了印象。
大将军季成渊班师回朝之日的宴席上,皇帝笑眯眯地唤我爹:「温爱卿,若是朕记得不错,你家是有九朵待嫁的金花的吧?」
看似疑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吓得我爹当场就跪了,诚惶诚恐地连声夸赞:「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本就诡异安静的宴席更是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个清楚。
「既然如此,季爱卿,温爱卿,你们两家就结为秦晋之好吧,朕为两位爱卿赐婚。」
皇帝开口,但凡有个脑子的都不会拒绝。
虽然这桩婚事赐得很莫名其妙,身为当事人的季将军和我爹都选择千恩万谢地同意了。
宴席散场,季将军带着宫里的公公同我爹一道回来,我们九姐妹站成一排,任季将军挑选。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农庄养的猪,主人家为了招待客人,在猪圈门口转了一圈,随意挑出一只宰杀了做成美食端上桌案。
在我天马行空胡思乱想的时候,季将军已经看过了大姐温柔、二姐温情、三姐温宁、四姐温和,走到了我面前。
「温婉,就她吧,温婉贤淑,希望人如其名。」
我一度怀疑他是不想再接着看下去了,所以才找了这么个蹩脚的理由。
要说贤淑,大姐可以温柔贤淑,二姐可以温情贤淑,三姐可以温宁贤淑,四姐可以温和贤淑……
完全没啥区别嘛!
吐槽归吐槽,话我是不敢说出口的。
公公匆匆记下我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又匆匆走了。
留下我们一家子大眼瞪小眼,说不清是该笑还是该哭。
「阿婉呀,这是命,你回去洗洗待嫁吧……」
我爹哽咽一声,开口打破沉寂。
糟糕,他这么一说,更像猪圈里待宰的猪了。
洗白白,杀掉掉,吃肉肉。
3
皇宫的办事效率很高,第二天圣旨就来了。
不得不说,皇帝不愧是皇帝,夸人都别具一格,所用辞藻之华丽,感情之真挚,到领旨谢恩环节的时候,我已经飘飘然不知今夕何夕了。
还得是我大姐,不着痕迹地推了我一把,我顺势匍匐在地上,做五体投地状。
公公似乎也没见过领旨领得这么虔诚的人,愣了半晌才呆呆地将明黄的圣旨放进我手中,随即脚步匆匆地离开了,阿爹准备的银两还没来得及拿出来,公公已经不见人影。
公公真忙啊,每次来我家都是匆匆而去,皇宫这么离不得他吗?
圣旨接了,婚期定在三个月后。
这么赶的赐婚我还是第一次见。
抱怨归抱怨,该准备的东西却是一点都不敢怠慢。
还好我家里姐妹多,这个帮忙绣个手帕,那个帮忙绣个枕巾,压在我身上的担子一下就轻了许多。
4
眼看着婚期临近,将军不负我所望地闹了一出幺蛾子。
他抬了一位贵妾进门,正是我爹顶头上司的女儿赵芝芝。
消息传进我姐姐们的耳朵里,她们联袂前来劝慰我。
「小五,嫁给将军后,一定要体贴温柔,不可拈酸吃醋。」
「小五,嫁给将军后,一定要温婉贤淑,不可拈酸吃醋。」
「五姐,嫁给将军后,一定要乖乖听话,不可拈酸吃醋。」
……
醋啊醋啊听多了,我感觉自己的嘴巴都有点酸,急忙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大姐,听说那个妾是赵家姐姐?」
我压抑不住内心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眨巴着眼睛看向包打听的三姐。
三姐见我没有丝毫恼怒,认为我是在隐忍。
只见她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安慰我:「小五啊,你不要把委屈都憋在心里,姐姐知道你难过,为了咱们家不得不忍下这口气。但是你也莫怪赵家姐姐,听说她跟将军早就两情相悦了,两家人快要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被你活生生截胡,害得赵家姐姐只能委身做妾,她也是个可怜人……」
诚然,上次惊鸿一瞥,能看出将军确实丰神俊朗,俊秀无双。但我又不是花痴,见一面就爱上了他?还为他吃醋?
想得真美。
但在姐姐妹妹们面前总不好表现出无所谓的模样,只好学着三姐的样子,长长叹了一口气。
一切尽在不言中。
姐妹们果然忙不迭地安慰我。
不怪她们不为我出头,实在是这桩婚事给我们家带来的好处太多。
我和季将军的婚期定下后,家里滞销多年的姐姐妹妹们陆陆续续也许了人家。
以往因为惧怕娶回去的媳妇儿遗传只能生女儿和早死的命,所以根本没有人敢上门来提亲。
如今因为将军,我家大门的门槛都快被踏平了。
那可是赫赫威名的大将军,与他做连襟或者做过连襟,说出去都倍有面儿。
还是得感谢皇上赐婚,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5
十月十八,宜嫁娶。
是个黄道吉日。
我早早就起床坐着等皇宫里派来为我梳妆的人。
皇后身边的嬷嬷见我神色清明,暗中点头。
我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
六品小官的女儿,因为皇上一句话攀上高枝,若是因此拿乔,那就是个拎不清的。
皇后娘娘身边的嬷嬷都到了,若我还在沉睡,那就叫拎不清。
处在什么位子,就做什么事,我很清楚。
我娘用她短暂的一生教会我,人要守规矩,不该妄想的东西想了也是白想,还不如放过自己。
花轿摇摇晃晃,载着我从熟悉的家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个地方不会有关爱我的爹,不会有疼惜我的姐妹,只有两个怎么想都应该厌恶我的人。
被迫娶我的将军和被迫委身为妾的赵芝芝。
6
拜堂成亲入洞房。
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我端坐在喜床上,等一个今夜注定不会来的新郎。
本以为要熬到明天早上,没想到将军是个有良心的。
早早就差遣了丫鬟来告诉我,今夜不过来了。
我心里欢呼,面上却不显。
用了些糕点填饱肚子后,我由将军府里的丫鬟服侍着洗洗涮涮,收拾得清清爽爽,躺在床上。
季氏满门忠烈,除了将军以外的所有人都战死沙场。
明日不用早起给公婆敬茶,但是要进宫谢恩。
放在平常人家,妾室是要给正室夫人敬茶的,但是我能肯定赵芝芝不会来,将军也不会同意让她来。
府内中馈我更是想都不敢想。
这么算来,明天我只要配合将军在帝后面前演好夫妻和睦的戏就好。
吩咐守夜的丫鬟明日早些叫我起床,我裹了裹被子,酣然入睡。
7
一夜好眠。
第二天,将将收拾妥当,将军就差人来叫我进宫谢恩。
府门口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不见将军身影。
施施然登上马车,果不其然,将军早已经稳稳坐在车内。
「将军。」我屈身行礼。
他点了点头,示意我坐下。
我在侧面落座,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开口。
他打量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我心里有些紧张。
「你很聪明,知道应该怎么做。」他突然说话,音色悦耳。
我却莫名听出一分森寒之意。
该怎么做?
该安守本分。
「是。」我答话。
车内恢复寂静。
一路上,只能听见车轮辘辘的声音。
8
皇后看上去是个极和善的人。
大婚为我梳妆的嬷嬷就是皇后派去的。
「阿婉,受了委屈就告诉本宫,本宫为你做主!」她拍了拍我的手,俨然邻家大姐姐的模样。
若非刚好知道她与赵芝芝有旧怨,我说不定会为她这般替我撑腰的样子感动。
「皇后娘娘说笑了,将军待我很好,哪里会受委屈……」话落,我羞涩地低下头,脸上满是红晕。
效果很好,皇后沉默一瞬,急急打发我走了。
不枉我在婚前对着铜镜练习了整整一月。
众所周知,皇上的白月光早就入土为安了,但是皇上却对她念念不忘。
心高气傲的皇后自然不屑跟一个死人争宠,所以帝后关系并不和睦。
时间久了,皇后越来越看不得新嫁娘欲说还休的娇羞之态,因为这是她从不曾拥有过的。
踏出宫门的我心里很是同情皇后,对着镜子练习的时候,我也膈应。
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以后要少用。
打定主意,我脚步变得轻快。
从今天开始,我就要过吃吃喝喝睡睡的好日子了,开心!
将军有要事与皇上商谈,吩咐下人先送我回府。
正合我意。
我换下繁重的衣裙,挑了一身轻便的穿上,开始我躺平的人生。
9
午后暖阳懒懒地照进窗框,我斜倚在贵妃榻上,专注盯着前些日子回门时候顺手买的话本。
书中的女子正在跟她的情郎吵架。
「你无情你无耻你无理取闹!」
「我哪里无情哪里无耻哪里无理取闹?」
「你就是无情就是无耻就是无理取闹!」
……
脑海中浮现一个泪眼氤氲满脸懊恼的女子,又浮现一个一脸莫名满脑门儿问号的男子。
渐渐地,那女子的模样变成赵芝芝,男子变成季成渊。
我忍不住捂嘴狂笑。
啧啧,太贱了,我喜欢!
正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听门外传来请安的声音。
「奴婢见过将军……」
话音刚落,还不等我有所动作,季成渊已经在我面前站定。
我想,我当时的模样一定很狼狈。
不然他不会一脸愕然盯着我。
「你……」
你什么,他没说,愤怒地甩了甩袖子扭头走了。
我翻身从贵妃榻上坐起,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整理了一下仪容,追出门外。
「将军有何吩咐?」我扬声问道。
他脚步更急,玄色衣角很快消失不见,留我一脸莫名满头问号。
什么情况?
10
将军府新规,不得看乱七八糟的话本。
藏在犄角旮旯里的话本被一一翻出,我欲哭无泪。
这是什么破规定?
故意针对我的吧。
无妨。
不能看话本还能踢毽子、跳皮绳。
阿爹虽为京官,却只是区区六品。
微薄的俸禄一部分要赡养双亲,一部分要讨好前后三任夫人,一部分要养活九个女儿。
所以嫁进将军府之前,我的日子并不好过。
儿时和姐妹们消遣的玩意儿就是踢踢毽子,跳跳皮绳。
毽子是我们自己做的,皮绳是姊妹们凑着月钱一起买的。
如今进了将军府,有需用的跟管家报一下,自会有人送到跟前来。
沉迷于话本,我已经很久没有运动过了,难得今日心血来潮,我召集了院子里几个小丫头跟我一起跳皮绳。
起初她们还束手束脚,玩嗨了后也就抛开了顾忌,专心致志地投入这个游戏中来。
也许见我好说话,接下来的几天,她们都央着我每天跳皮绳、踢毽子……玩得不亦乐乎。
年轻真好啊,我喘着粗气抱着院子里一棵碗口粗细的树休息,含笑看着跳得正欢的小丫鬟。
为了方便,这几日我的头发只是简单束起来扎在脑后。刚才跳了半晌,头发有些松散,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调匀了气息。这才解开发带缠在手上,随意地捋了捋长长的发丝,将头发束得更高了一些。
发带刚绑好,耳边一声炸雷般的咆哮。
11
「温婉!你放肆!」
吼得我三魂去了一魂半,心跳都停了一瞬。
我呆呆傻傻地转身,就看见脸黑得跟包公似的季成渊站在我身后,眼中含着滔天的怒火,凶狠地瞪着我。
「将……将将……军,你……吓死我了。」
初时的惊吓过去后,我反倒平静了下来,拍着胸口给自己顺气,语气带着几分责备。
真是的,大白天,干嘛站在别人身后吓唬人,我耳朵都快被震聋了。
「你哭什么?」
他眼中的怒气被惊愕取代,不解地看着我。
啊?我哭了?
我抬手擦脸,果真流下了两行泪水。
铁定是被吓的。
原本欢乐的丫鬟们瑟瑟发抖地跪了满院子,噤若寒蝉。
我思忖了半晌,柔弱地靠在树干上,捂住胸口轻呼:「啊,人家被吓死了,胸口好痛……」
被我浮夸的演技惊到的季成渊脸色又黑了些,许是看我脸色确实苍白,吩咐了身后的管家去给我叫大夫,这才抬脚大步走进我屋子里。
「滚进来!」他说。
我撇撇嘴,不情不愿地跟上去。
流年不利啊,怎么就没想着安排一个人在门口放哨呢?怎么好死不死选了一棵背对院门的树休息呢?
12
「将军,我错了!」
他在我往日看话本的贵妃榻上坐下,我顺势往他面前一跪。
有错没错,先认错比较好。
等他气头过了再跟他理论也不迟。
也许是从未见过像我这般能屈能伸的女子,他竟许久都没回我话。
我好奇地抬头看他,只见他神色复杂地盯着我。
「温婉,你是将军夫人你可还记得?」
我点头。
「还记得初次见面,我说的那句话吗?」
我继续点头。
「我说了什么?」
我疯狂点头。
「砰」的一声,他狠狠一巴掌拍在一旁的桌案上。
啧,一定很疼,手都红了。
「温婉贤淑!将军要我温婉贤淑!」我抢在他之前开口。
「你还记得!那你如今又是怎么做的!」他冷笑。
「我错了,将军,我不该因为没有话本看无聊就想着运动运动锻炼身体!都怪我,难道除了看话本就不会做别的事情了吗!京城的夫人,总是三五不时地举办茶会,我堂堂将军府夫人,自然也该向她们学习学习!」
13
季成渊是愤怒着走出我的院子的。
在我说完那些话后,他一言不发喘着粗气冲出了屋子。
将军府情况特殊,赐婚的人虽然是皇帝,但是正室夫人的出身没有妾室高,中馈的权力还在妾室手中。
不管出于哪方面的考虑,季成渊也不会允许我邀请京城的贵妇来将军府品茶赏花。
别人来不了跟我不能出去是同一个意思,就是非必要场合,尽量不让我出头露面。
我这么配合他在帝后面前演戏,也不去招惹他的心头宠,他竟然连我唯一的乐趣都剥夺了。
实在可恨!
所以我故意折腾了今天这一出。
种种比较之下,我相信他肯定能做出最好的抉择。
不出我所料,第二日,那些被没收的话本一本不落地又回到了我的怀抱。
季成渊还吩咐了管家,以后市面上出的新话本,无论贵贱,都要给我买回来。
简直是意外之喜!
扪心所问,这个男人还算有些担当,为了心上人可谓是煞费苦心。
要什么自行车?我现在的日子过得已经很不错了。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最后一丝阴郁也通通消失不见了。
14
本以为日子就能这么顺风顺水地过下去。
这天,温府的小厮突然来传话,要我赶紧回家,说我爹病重,只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我双眼发黑,只感觉一阵眩晕,连连后退了几步,正好撞进闻讯赶来的季成渊怀里。
「将军?他在瞎说什么?」我喃喃开口,祈求着看他。
季成渊脸色很不好,安抚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轻声对我说:「温婉,马车准备好了,你先回去,我进宫去请太医。」
竟是真的。
我眨了眨眼睛,眼泪决堤般地滚落。
「走!」我抬起袖子,胡乱在脸上擦了擦,冲传话的小厮喊。
马车赶得很急,哒哒的马蹄声与我的心跳声相互呼应,我的世界突然就剩下了这一种声音。
哒哒哒哒哒哒……
印象中的阿爹算不上什么良人。
娶了大娘后,他又接连纳了我娘和三娘两个妾室。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他只是想生个儿子。
他从没掩饰过对儿子的盼望,同样,也没因为我们是女儿就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厌恶。
大娘是胡乱吃药去世的。
她信了江湖郎中一定能生儿
母亲同爹没有感情,以往,因为帝王的猜忌,强行被捆绑在一起,她应当是愿意的。
娘因为同还是皇后的太后娘娘不和,委身为妾,又因为怕太后娘娘追究,不得不拉着爹远离京城,还因为我小小年纪就要进宫做三皇子的伴读,想来应该是怨太后娘娘。
可惜,我都猜错了。
女人心,海底针。
娘亲没有选择和离,娘也早就不怨太后娘娘了。
爹娘爱上了游览名山大川名胜古迹的感觉,母亲也舍不得离开我和季可可。
虽然我们不是母亲生的,可是从小到大,都是她在照顾我和妹妹。
又是一年除夕,母亲、爹娘、我和妹妹围坐在桌前一起用膳。
母亲,娘和妹妹叽叽喳喳讨论着新话本的剧情,我和爹含笑看着她们。
爹突然开口:「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母亲望着我,揶揄一笑:「用不了多久,怕是要添一张椅子了。」
是了,我的婚事已经定下。
要迎娶的姑娘,是我自己选的,不是天子赐婚,也不是父母之命,只是我心悦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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