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从来没有告诉活在黑暗中的人们,我该怎么活下去,只有活下去了,才有资格去谈论怎么活着,活着的意义。
安状元,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长公主觉得荒唐至极,她听见自己在冷笑嘲讽他:「安状元,你封了一条路,有本事辟一条新路吗?」
她慢腾腾地笑起来,慢腾腾地走出去,掠过晴空的白鸽掠过她的肩头,扑棱棱地又走了。
谁不想要走康庄大道啊,如果有的话,如果可以的话。
安状元封了南风别苑,长公主并没有对他动手。
或许,他那晚上给她上的药,让她的慈悲之心维持到了今天。
过了今天,安状元,你再遇上我,就休怪我冷血了,毕竟,我已经提醒过你了。
安状元回到家中,母亲揽着妹妹,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敲核桃。
安状元问:「娘,我们家有钱吗?」
安母咦了一声。几时她这位儿子,也会问起银钱的事了。
安母笑道:「不多也不少,够你娶媳妇的。」
安小妹咯咯笑起来,拿一根小指头刮着脸,冲哥哥扮鬼脸,「哥哥要娶媳妇了。」
安状元走过去,捡了一个核桃吃,把妹妹抱起来,举在肩头,又对安母说,「娘,你把我娶媳妇的钱准备一下,我有用。」
安母感到意外,更多的是惊喜,她忙拉住儿子,追问:「小煦,你有喜欢的姑娘了?怎么样,容貌如何,性情如何,家住哪里,年方几何?」
安状元不紧不慢说:「她啊,全天下最美,脾气,可能不太好,家就住在,额,我也没去过她家,年方几何,也不知道。」
安小妹咯咯直笑:「哥哥,羞羞……」
安状元抓着小妹一顿挠痒。
虽然有缺点,但安母已经喜笑颜开了。
她的这位儿子,对女人向来不感兴趣,她都急得求神拜佛了,暗中又托人给他诊脉。
就怕,儿子要么是有隐疾,要么是好男风。
诊断过,隐疾是没有的。那么,难道?
安母听说最近有个南风别苑,她甚至想去买张票,骗儿子去体验体验,好确认下。
这下好了,她儿子亲手把南风别苑封了,她儿子还有喜欢的姑娘了。
脾气差,没关系,她年轻的时候不是也这样,脆弱,多疑,可是没关系,只要夫君疼着、宠着,那些刺儿就会慢慢被抚顺了。
照她儿子这种性子,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喜欢了就要捧上天的,不怕哄不来那姑娘。
就这么办,晚上安父一回家,就赶紧商量提亲落聘的事情。
偌大的安府,一下子热热闹闹忙碌了起来。
安父安母给儿子准备娶媳妇的产业银钱,有点多,大多还在永南城,他们一家子,就是陪安状元来永安城玩一玩的,家底还在永南呢,这一时半会的,清点不过来。
安状元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忙到深夜,安母和安父秉烛来同他夜谈。
问他,「和姑娘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安状元有些沮丧,答道:「没有。她还讨厌我。」
安母自恃是过来人,深谙女子心事,拉着儿子的胳膊,孜孜不倦道:「小煦,可别犯傻,年轻姑娘,就喜欢口是心非。如果她说讨厌你,就是喜欢你,你千万不要打退堂鼓。」
安父抚着胡子,重重地点头。
安状元半信半疑,只是书上未曾教诲,师傅也没教过,无据可考,或许,娘说的是对的。
安状元沮丧的心情,稍微有那么一点提振。
他又问:「爹,娘,钱准备好了吗?」
安父意味深长地拍拍他肩膀,安母捂着嘴笑道:「瞧你,心急吃不上热豆腐,你现在贸然去求亲,人家姑娘父母也不答应,再说了,那些东西一时半会也收拾不过来……」
安状元愣愣道:「求什么亲,我只是要钱,送人的。」
安母啊了一声,安父也凌乱了,几个意思?
敢情,这儿子,是要把家产都白送人吗?
所以,他们白高兴了?
傻儿子还是那个傻儿子。
一个子儿都不会给的,除非他娶媳妇。
于是,安状元连续几天,一下值就把自己锁在书房里。
终于有一天,他去赌场了。
法度未禁赌,长公主的赌场照样营业。
南风别苑被封了,长公主决心要把赌场做得风生水起。
于是,长公主这几日亲自去赌场,下场当庄家,亲自摇色子。
输在长公主手里,心甘情愿,赢了长公主,那能炫耀一辈子的。
一下子,全永安的有钱人、没钱人,全都转战赌场了。
长公主故技重施,设入场券。
长公主还顺带,在赌场内,设了酒楼、厢房。
赌累了,去吃吃免费的美食佳肴,去睡一觉,歇一歇。
歇完了,继续赌。
怕你没钱了,伙计会拉着你,说,兄弟,我看你也是个老实人,这样吧,哥借你点钱应应急。
好家伙,钱没了还有钱,不怕你输不光,这是一场与恶鬼的交易。
终于,伙计盘算着你的家底都输光了,押着你回家去了,拿你的房子田地,甚至妻子做要挟。
这是一个,你一跨进去,就出不来的深渊了。
赌,赢了一夜暴富,输了倾家荡产。
谁都以为,我只是去摸一把,就一把,赢了一点小钱,就走了。
这回走了,总有回来的时候。
赌场永远不怕没有回头客。
人就是这样,贪,欲壑难填。
安状元出现在长公主摇色的那一桌前。
长公主将手上的骰盅放下,慢腾腾地掀起眼帘看安状元。
他不属于这里,一身青衫,干干净净地站在那里,与赌场的光怪陆离格格不入。
她的唇角绽放出一抹笑:「安状元,也想赌一把吗?」
长公主想给安状元一个教训,叫他知道世道险恶,人心叵测。
赌场里,有人笑,有人哭。
鱼龙混杂,气味很难闻。
男人的汗臭味,女人的脂粉味。
安状元的眼里只落着一个长公主,她把外袍扎了一个结,横扯在半腰间,一只腿支棱起来,踩在一张凳子上,挽着袖子,露出来半个细嫩雪白的胳膊,上面一朵曼珠沙华,花蕊吐露的色泽野蛮生长,直蔓延到手背来,给人错觉,仿佛一碰上她的手,那花藤会迅速把你缠绕上,让你也成为毒花的俘虏。
安状元望着长公主的眼睛,朗声答道:「赌。」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客官,都围过来了。
谁不知道新科状元洁身自好,高风亮节。
有幸能目睹,新科状元从神坛摔落的样子,那可太有意思了。
长公主握着盅,盯着安状元,翘着纤纤兰指,摇了起来。
她也很期待,看到安状元哭鼻子的样子啊。
这种心思,大约就是,别人家的孩子那么幸福、那么优秀,有一天,你得到一个机会,把那个幸福的、优秀的孩子拽下来,让他变成跟你一样的人,那多棒啊!
不幸,就一起不幸好了。毁灭,就一起毁灭了。
省得安状元天天让她觉得自己很惨,大家都在深渊下,就不会觉得难为情了,对不对?
围观的人很嘈杂,安状元很专注地听着。
长公主一个花手,落定了,她的手按在盅顶,红冶的唇微启:「安状元,大?还是小?」
只是二选一,有一半的机会搏。烫金的字,在桌面上发着光。
安状元把所有带来的银票,放在赫赫的「大」字上面。
长公主再问他:「不再考虑考虑吗?」
安状元斩钉截铁道:「不用。」
咦?为什么觉得状元郎胸有成竹的样子,围观的人蠢蠢欲动了,听说,这位状元郎,是三元及第,是个天才,或许,状元郎有不为人知的本事呢。
马上有人喊:「我也全压大。」
于是陆续,连叠声,此起彼伏的押注声,「我也」,「我也」,「大……」
全场买大。
赌状元爷一把。
长公主站在阴霾里笑,最后再看一眼安状元,「安状元,他们的希望,可全都押在你身上了。如果输了,你名声扫地了。」
安状元的额头,沁着薄薄的汗。
他那白净的脸上,被热气蒸得有些红了。
他说:「长公主,这一把,只有我们两个人赌,别带别人。」
围观的人恼了,不愿意。
凭什么?有钱一起赚,你还不让人沾光了咋的。
长公主却一挥手,「别人都给我滚,这一把,只有我只跟安状元。」
她支着下巴,侧头看着他笑,那是诱人进地狱的,蛊惑的笑。
全场静寂。
长公主开盅,全场哗然。
都以为安状元是个王者,谁知道,是个渣。
安状元,输了个精光。
围观的人对安状元一片嘁声。
长公主十分痛快,禁不住拍着掌,笑起来:「安状元,你输了。」
她想在他脸上找到懊恼、颓丧的神色。
可没有,半点也没有!
这个书呆子!输了钱也一点反应也没有,何止没有。
他反倒笑吟吟地说:「长公主,是我输了,你赢了。」
他很喜欢长公主此时此刻挂在脸上的笑容,那很张扬的、明亮的笑容。
他输了,她是真的高兴。
他也高兴。
长公主又恼了,他凭什么那么平静。
长公主朝边上的一个伙计使了个眼色,那伙计立刻凑到安状元面前,道:「状元爷,别灰心,再玩几把,输的就全都回来了,钱我这有,您不必挂心,尽管玩,玩他个尽兴,不枉来一趟嘛……」
可是,安状元拒绝了。
他又不是真的来赌的。
长公主奸计未得逞,气得摔盅,转身就上楼去了。
安状元也该走了,转过柱子,有人领着妻女在典卖,年轻的妻女在号啕大哭。
安状元转过身,问伙计借了很少的钱,赌了几把,赢了刚好够用的一点钱,帮忙把人赎了,把钱加倍还给伙计了。
伙计目瞪口呆,有这本事?
他在一旁,看得很清楚,别人摇色的时候,这位状元爷很专注地听,他根本就是会听色。
所以,状元郎根本就不可能输。除非,他想输。
伙计把钱搂紧了,生怕安状元再跟他借钱,那他能把赌场赔光了,会被长公主打死的。
伙计连忙打起精神,捧上真挚的笑容,欢送安状元。
可别来了。千万,千万。
长公主一个人走出赌场。
天黑了。
疏落几只黑鸦,乌压压从头顶掠过。
长公主垂下眼,狠力地搓着手背上的花色,或许,她可以去一趟罗刹城,看一眼沉睡中的阿年。
有人叫住她,「长公主。」
谁会在夜里叫她呢?她以为只有阴间的鬼,或者,人间的鬼呢?
她循着声音,转过身去。
安状元站在街口,明朗朗地望着她笑,他的身后,恰好千家万户的灯火依次亮起。
自从阿年昏睡以后,她在夜里行走,都觉得自己是个孤魂野鬼。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活在人间。
长公主疲惫地问:「你还来做什么?」
也不知道安状元,是怎么长大的,有一颗抗打压的、坚强的、执着的心。
安状元腼腆笑道:「恰好路过,」说着,又指了指手上的食盒,轻声问她:「我娘亲手做的甜糕,长公主,要尝一下吗?」
快要清明节了,西陵朝的人家,会开始做一些甜糕,祭拜亡灵。
其实,人们自己想吃甜糕,可是大人总不能贪吃的,所以就说,让亡灵也回人间吃一口甜食吧。
她在季府吃过,在宫里,没有人会做这个民间的小吃,也不是,只是没人做给她吃。
她踌躇不前,她饿了,或许是头顶掠过的乌鸦叫得太凄凉,或许是长街的灯火太明亮了。
长公主走到安状元身边,她指着食盒,理直气壮道:「我要一块。」
安状元豁地一下笑开了,或许是觉得太过放肆,笑到一半,又稍微收敛一些,可唇角的笑痕还是很深。
他们在一堵墙下吃甜糕,墙上野剌剌烧着春花,暖香涌动。
长公主狼吞虎咽,吃到一半,抬眼看安状元,他在看着她吃。
他的眼睛明亮,就像,像什么呢,她想起来了,像她屠城那夜,抬头看的,天上的月。
她认真地嚼着每一口,严肃地同他说话:「你娘做的甜糕,好吃。」
他怕她噎着,给她递水,皱着眉叫她吃慢点。
今晚的夜,皓月当空,他们都坐在光里。
借着光,他几乎能看到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长公主,比他小一岁,她今年十八岁而已。
只是人们常常会忘记,长公主只是个十八岁的姑娘而已。
长公主问他:「你家,住在这附近吗?」
安状元淡淡笑道:「不远。」
不远,也就一个城东一个城西。
长公主怎么可能不知道安状元住在哪里呢。
他可是有玉玦的人,从他踏进永安城那一刻起,他就被监视了。
她没有说话,默默吃着甜糕。
甜糕吃到肚子里,暖暖的,热热的,甜甜的。
她忽然悄声说:「你以后,别来赌场吧。」
安状元从善如流,点点头。
长公主欲言又止。
她看得出来,这位安状元或许有点喜欢她,可能是他的世界里,没有遇到过像她这样的人,所以觉得新鲜。
但这只是刚开始,人们刚认识的时候,总是好的。
他喜欢她,这对她是好事,对他是坏事。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就算她再不济,也稍微有那么一点儿,动容。
可转念一想,他可是把她的南风别苑都给封了,她亏了那么多钱,吃他几块甜糕,也算平了吧。
想到这里,她就心安理得了。
她舔舔唇角的糖屑,开始琢磨,怎么骗他的玉玦呢,两年之后,他肯定已经把她都看透了,那时候再下手,会不会来不及。
怎么不违背和季临渊的誓约,又能骗到安状元呢?
她暗中瞟一眼安状元,他托着下巴,在月光中静静看她,他的目光,很温柔。
她笑着拿手肘碰他胳膊,「听说你家是永南城的,我听人家说永南城的人娶媳妇,都要送新娘一块传家玉,有没有这回事啊?」
安状元红着脸说「是」。
长公主把脸依偎在他手臂上,亮着眼睛问:「给我看看好不好?」
安状元整个人像被定住了,她的脸在他的手臂上轻轻蹭着,像一只小白狐,那双看着他的眼睛,摄人魂魄。
他像个雕塑一样,不敢动,怕惊扰她,她又扯一扯他的袖子,「好不好啊?」
他当然说好。
虽然他的父母早就告诉过他,这半块玉玦,谁要也不能给,除了他未来的妻子。
他早就把父母的教导抛诸脑后了,从腰间摸出来那半块玉玦,毫不犹豫递给她。
她接过去,在月光下看,龙形玦,云雷纹,年代悠久,内环一个浅浅的「安」字。
所以,安家究竟是什么来路。
就算是去查,她也只查到这半块玉玦在安状元手上,安家太神秘了,什么也查不到。
如果不是他们来京城了,没有人找得到他们。
都知道他们住在永南,可是,她也好,季临渊也好,派了很多人去抢,都无功而返了。
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他们忽然来到京城了。
他们像平凡的一家四口,探子守在他们家门口,天天回报的就是,他们家今天吃什么,明天玩什么。
无聊透顶。可也让人更捉摸不透了。这才是最可怕的,未知的恐惧。
她和季临渊都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她只能从安状元身上下手了,最好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她看了一会儿,幽声说:「这玩意儿,还挺特别的。」
长公主喜欢。
安状元很大方,唇上的笑容很浓:「你喜欢吗?送给你。」
长公主诧异地看着他。他甚至都不用考虑的吗?天底下有这么蠢的人吗?
她当然喜欢,怎么会不喜欢。
可是,现在,她不要。
要了也没用,拥有这个玉玦,不知道怎么使用它去启动龙骧军的秘密,这就是一块寻常的废玉。
她要这个玉玦,和玉玦的秘密。
一步一步来。
欲擒故纵,不要叫他生疑。
长公主把玉玦还给他,笑道:「这是你未来妻子的,留着送给她吧。」
她今天心情不错,打了个呵欠,准备走了,可安状元忽然伸手到她鬓间。
她以为他要做什么,不自觉地往后躲。
安状元只是替她捡走乌发上的落花,还有肩上的落花。
他们原来,在墙边站了这么久了,也没有说多少话。
月已经渐渐偏斜了。
安状元坚持,姑娘家不能一个人走夜路。
披星戴月,他送她回宫。
首辅大人从小皇帝的永宁宫出来,夜很深了。
他负手站在宫道的分岔口,垂着眼,看地上落着的魑魅魍魉的影子,停驻了片刻。
向右,出宫,回府,那里是育他养他的根脉,住着他的宗亲世族,通往那里,一路灯火通明,平顺和坦,所有人都告诉他,那是他该走的路。
季氏一族的荣辱成败,压在他身上。
看不见的祖宗家法,斩不断的血脉羁绊,不由分说,押着他向右走。
向左,沿着一路幽幽光火走下去,过静谧馥郁花林,渡弯曲桥廊,百转千回,兜兜转转,就能到长公主的宫殿了。
她的宫殿,立在偏僻一隃,凭空生出一双红酥手来,在望不见底的苍茫夜色中向他遥遥招手,他几乎能听见那甜娇的轻笑声。
他知道的,那是一条不归路。
可是那条不归路,住着过去的时光。
没有人能忘记过去。
也没有人能抵御过去。
可只要他向左,走上一步,就能听见沉重的、哀痛的喝止声,每一次,每一次。
「临渊,你要为了她,舍弃你的家族吗?」
「临渊,你母亲,临死了,也不肯闭眼,她怕她的儿子,走上歧途,遭人唾骂,被家族遗弃。」
「临渊,姑姑知道你疼,舍不得她。」
「可是,没有人能只为自己活着。你父亲,他已经老了,他的头发都白了,眼睛也花了,打了败仗,差点以死谢罪,可他一句话都没对你提起过。他不说,你就能当作没发生,充耳不闻吗?」
「临渊,你父母老了才得了你这一个儿子,他们把你捧在心尖上疼着,舍不得你吃半点苦头,你就舍得,他们老了之后老无所依,你就舍得,为了一己之私,叫整个家族为你陪葬?」
「临渊,回头吧,再往前走,就是万丈深渊了。」
宫廷的夜,是冷的,冰的,透骨的。
他攥紧了拳,指关节挣得发白。
他不能朝着她在的方向奔赴。
他选择了家族。
他走了几步明路。
有人喊住他:「首辅大人,长公主有请。」
长公主,寥寥三个字,镇压过一切的理智。
他掉头,跟着宫人,往左走。
他试过放弃的。
不过是年少情谊罢了。
渐渐就会忘记的,慢慢就会习惯的。
可并非如此。
就像活生生从他身上抽掉一根肋骨。
她放浪形骸,她媚眼如丝,她在他面前一件一件剥落衣裳。
她说,季临渊,你要我吗?
她说,季临渊,我疼。
她说,季临渊,我很高兴,你是我第一个男人,只是可惜,可能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们在绝望、毁灭中,一次次地相爱、苟合。
从昼到夜,从夜到昼。
没有世界,没有长公主、首辅大人,只有一个季临渊,一个沈嘉懿。
他们清醒地知道。
在那以后,年少的季临渊,年少的沈嘉懿,都死了。
年少的悸动,被他们合谋杀死了。
再往后,他们走上了不同的路。
在罗刹城,那个叫罪恶之城的地方,他们彻底决裂了。
那是先皇病重的关键时刻,遗诏指明阿年为继承人,可是,季皇后调虎离山,偷天换日。
季皇后勾结了罗刹城的恶人,谋杀长公主姐弟。
那时他还不是什么首辅,很多很多事,无法做主。
他赶去救她的时候,她抱着阿年跪在地上,衣裳破碎,簪发脱落,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大腿内侧扎着一把刀,汩汩地冒着血。
她差点被轮奸了,阿年成了活死人。
他迟到了。
他蹲下去,默默拥抱住她。
她没有眼泪,眼里没有光,只是静静地说,「季临渊,你来了啊。」
他想摸一摸她的头,像从前那样哄她,我来了,没事了,嘉懿。
可她茫茫然微笑着,她说,「季临渊,你满意了吗?你们季氏的人,赢了。」
她眼睛也不眨,抽出一把刀,狠狠地、拼尽全力地扎进他的心口。
十六岁,沈嘉懿停止爱季临渊了。
沈嘉懿,恨季临渊。她只要他死。
他活了下来。他死了,就没人保她了。
至于她恨他,也好,恨的力量磅礴,足够支撑她挣扎着活下去。
他根本无法舍弃她,年少情谊,最是刻骨。
家族,长公主,他都想保。
他得有能力保。
从根基不稳到权倾朝野,每一步都艰难,群狼环伺,秃鹫盘踞,稍有不慎,输了,最后一点腐肉,也会被吃得干干净净的。
什么都想要,自然就要难些的,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总是要有所牺牲的。
他不能在人前护她,也不能让她发现他还护着她。
还没到那个时候。
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保护她、爱她的时候。
他还需要,再往上一步。
等到那一天,彻底没有掣肘的那一天。
或许,十六岁以前的沈嘉懿,还会回来呢?
他只能在黑暗中同她拥抱,接吻。
一晌又一晌地贪欢。
只有那些时候,虚幻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的血还滚烫,还活着,热烈地活着。
长公主的长明宫,像荒山野岭凭空开凿的孤殿,瑰丽妖冶。
门前一瀑荼蘼,寂寥寥地遮天蔽日,花繁香浓。
荼蘼下摆着一张小几,一碟糕点,一壶茶,两个杯,她就在那等他,手执一把暗金轻罗小扇,懒懒散散地扑着眼前的流萤。
四处乱窜的流萤,明明灭灭,忽明忽亮,她的脸,也一会亮,一会暗。
她见到他来了,惯常地,挂起那副标准的笑容,招呼他过去,离近了,她身上冷冽的香就萦绕在鼻尖。「首辅大人,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什么时候,她叫他他不来?还真没有,来总是会来的,只是偶尔会迟到。
她和他挨着坐下,她殷勤、乖顺地斟茶,捡起一块糕点,递到他唇边。
他咬了一口,唇碰到她的指尖,她的指尖也是甜的。
她坐在一边,也慢条斯理地吃起了糕点,一块接着一块吃,停不下口的样子。
「你什么时候,爱上吃甜食了?」
他是知道的,她很多年都不吃甜食了,怎么会突然吃上了。
长公主舔了舔指尖上的残屑,歪着头想了想,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轻轻一笑,「不过是偶然吃了一块,好像,有点上瘾了。」
他的心上忽然漏了一拍,偶然吃了一块,谁给的?
他把她拉过去,抱在膝上,拿指腹去抚她的唇,沉声道:「不要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
她搂住他的颈项,低声笑起来:「首辅大人,你这样子,我以为你在吃醋。」
他神色黯了黯,低下头去吻她唇角的糖屑,她连忙伸手推他,仍笑着:「急什么,等我喝过药。」
宫人端上来一碗乌漆漆的药,一股刺鼻难闻的味。
他皱着眉问:「怎么了,喝什么药?」
她盈盈一笑,「这你都不知道?「
她端起来,一饮而尽,这才慢慢笑道:「哦,也对,贵夫人可不需要喝这个,这是避孕的汤药。」
他的心,一下子坠下去,「避孕?」
她又捡了一块甜食吃起来,一边囫囵吃着,一边漫不经心解释道:「唔,我算是天底下最贴心的情人了,怕万一出了个私生子,首辅大人还要费劲把他掐死。咦,你是不是该奖励奖励我,赏我点什么好呢?」
他喉头像被棉花堵住了,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果他们有孩子。
她以为,他会杀了他们的孩子。
她掀眼瞧他,他沉着一张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说错话了吗?
她今晚请他来,可是为了哄他开心的,她已经想好怎么既能骗他,又能骗安状元了。
她忙挨过去,拉着他胳膊,柔声道:「首辅大人,你怎么了,又生气了?」
他轻轻拨开她的手,哑声道:「跟你不相干。」
她最擅长的,就是拿一把钝刀,趁他不备,一刀又一刀、钝钝地割他的心,钝刀才是最疼的,那疼是缓慢、绵长的。
他究竟在发作什么,她根本就想不透。
或许,她刚才提到他夫人,让他有了罪恶感?
他好像特别不喜欢她在他面前提起他的夫人啊。
首辅大人总是这样啊,自己做了,又怕别人提。
她垂着脸,无声冷笑了下。
很快,她又抬起脸来,换上那副没有脾气的笑,慢腾腾站起来,拿起轻罗小扇,扯那金黄色穗摆,勾在指尖上,勒得红红的。
「首辅大人,都怪我,好端端的,提起你夫人,坏了兴致,下次我注意些好了。我累了,先歇息去了,首辅大人,请自便吧。」
她转过身往殿内走,脸上的笑,慢慢凝成冰。
最后,首辅大人,还是在长公主的宫殿过夜的。
她昏昏睡过去了,他才能在黑暗里,偷偷吻她的唇,那是甜的唇。
嘉懿,如果,我们有孩子,流着你的血脉、我的血脉,我会把挣下的一切都给他。
长宁殿的避孕药包,被首辅大人都换掉了。
没有谁是无辜的,也没有谁是不可怜的。
永安城有一座水月庵,养着一群貌美僧尼,专供贵族富商享乐。
安状元收到举报,孤身一人去暗访。
底下的人来回报时,长公主正在廊下,拿一根嫩芽逗金丝笼里的五彩鹦鹉。
有人觊觎安状元。
这一出自导自演的戏,可真是低劣粗糙。
安状元那么好骗,谁都想来骗一骗他。
长公主唇角翘了起来,赌,安状元禁得住诱惑了,那色呢,女人的美色,安状元遭不遭得住呢。
她想起安状元,那就是一个腼腆、爱脸红的傻子。
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子。
她还没使出手段,他就已经呆呆的了,遇上水月庵那些妖精,她不信他能把持得住。
长公主摇摇头,淡淡叹了一口气,「那个呆子。」
说着,她又同五彩鹦鹉聊天:「你说,我要不要去看看戏呢?」
他不是读圣贤书吗?他不是高高在上吗?看一出圣贤堕落的戏,应该很有意思。
五彩鹦鹉只会学舌:「呆子!呆子!」
长公主摸了摸五彩鹦鹉的小脑袋,低声笑道:「去看看吧,要是被别人先骗走了,那就亏大了。「
水月庵能有什么手段,还是那些陈词滥调的套路。
一个叫妙清的女尼来对付安状元。
妙清穿一身宽大灰鸦裳,一张脂粉不施的脸,一双碧清妙目,读书人都爱的那种,素净高洁模样。
她问安状元,「施主,来水月庵求什么?」
安状元什么都不求,只想逛逛水月庵。
于是,妙清领着安状元逛后山的桃花林。
春光明媚,落英缤纷,佳人相伴,可安状元有些心不在焉。
妙清同他说上三四句话,他言简意赅回上一句。
妙清以为安状元是个话少的人,也不计较。
安状元心想,妙清师傅,还挺吵的。
妙清忽然一个踉跄,整个人歪到他身上。
她那宽大袍服下的香软,故意蹭过他的胳膊,很少有人能禁得住,灰色道袍下的诱惑,违背世俗伦理的香艳胴体,总是比较勾人的。
可安状元忙不迭地一把推开她,推得力气有些大,妙清师傅哎哟一声,安状元觉得不太好意思了,这才稍微往边上偏了一偏,隔着些距离,伸手去搀她一把。
妙清蹙着细细长眉,有些委屈,「安施主,我走不动了,劳烦您,送我一程。」
安状元觉得男女授受不亲,四处环顾,想找其他女尼来搭把手,可是桃林除了他们,没有别人。
妙清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安状元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扶着妙清回住处。
妙清的住处,朴素清幽。
谁也不能想到,这是一个销魂窟。
正对门的墙上挂着一副桃花画,窗前一张旧木桌,一个素白瓶,一壶茶,两个杯。
素白瓶上养着一支桃枝,稀稀疏疏,开了几朵,还有几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
屋里熏着淡淡的香,微不可察。
妙清非要请安状元喝杯茶,安状元真心实意说不渴,不用了。
妙清却自顾自斟茶,递给他,他并没有接。
妙清那素净的脸隐在暗处,有些黯淡。
她幽怨道:「安施主,是瞧不起这茶,还是瞧不起妙清呢?」
安状元教养好,觉得不好叫人杵在那难堪,只得接过来,喝了,又忙着走了。
妙清又说,「最后再劳烦一下安施主,扶我到床上歇会儿。」
安状元耐住性子,扶她过去,挑了青色帐幕,妙清坐到床沿上,这会手脚又麻利了,直起身子去,用细勾挽住帐幕。
安状元是个不识风情的呆子,半刻也不想呆了,就又告辞了:「妙清师傅,我就不打扰你了,先走了。」
妙清师傅把身子一歪,笑起来,「安状元,您还走得了吗?」
茶和香都有问题。
走不了。
安状元被迷倒在妙清师傅那张朴素简陋的床上。
说迷倒,其实也不算完全昏头。
安状元还是清醒的,只是浑身乏力,发烫。
体内有腾腾的火焰东一头西一头胡乱撞,撞得四处迸火,寻不到释放的出口。
妙清娴熟地宽衣解带,露出一个窈窕洁白的身子来。
安状元闭上眼不看。
妙清半跪在他身侧,俯在他身边轻声呢喃:「安状元,你瞧瞧妙清啊,妙清这副身子,是干净的,你是妙清的第一个男人。」
画面香艳。
长公主隔着戳破的窗纸在偷窥。
望过去,青色帐幕微掩,妙清在亲安状元的耳朵,那烧得通红的耳朵。
安状元,艳福不浅啊。
这位妙清师傅,是个绝色,灰色道袍下,凹是凹的,凸是凸的,起起伏伏,再好的身子也不过如此。
想必主人家花了很大的成本,培养出来这么一个可人儿。
长公主想,要不,让安状元先享受享受?
可安状元,好像,并不领情。
听见他低声怒吼:「别碰我。」
像咆哮的小狼。
还挺凶。
屋里的光线不是很亮,长公主看不清安状元的神情,只是有些意外,我们温润如玉、斯斯文文的安状元也会发脾气啊。
原来,他生气是这个样子的。
长公主饶有兴趣,接着看戏。
妙清尝试了一下,安状元显而易见地不喜欢她。
主人家希望的是,安状元能心甘情愿被诱惑,这样,安状元才有可能心甘情愿地奉上一切。
妙清气馁了,觉得自己可能不合安状元的胃口,把自己的灰色袍服披上,又拍了几下手。
墙壁上的桃花画动了,陆续走出来几个妙龄美人。
青涩的,成熟的,素雅的,浓艳的,丰腴的,纤瘦的,应有尽有。
偷窥的长公主唇角翘起来,这下好了,安状元还怎么把持得住呢?
一群女妖精,一哄而上。
他们的主人说,谁拿下了这位安状元,谁就能当上状元郎的夫人。
妙清娇声问:「安状元,你看看,喜欢谁呢?」
她指着含苞待放的青涩姑娘,「你看她好不好,这大眼睛水汪汪的,像不像一双小鹿的眼睛,多无辜,看着叫人心疼。」
青涩姑娘走到床沿来,轻轻推他,「状元郎,你倒是睁眼,看一眼奴家啊。」
姑娘说着,去摸他浓秀的眉眼。
可下一刻,就听见一声「滚。」
安状元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
青涩姑娘掩面娇滴滴地哭起来。
妙清不死心,「嘻嘻,状元郎不喜欢小姑娘,不如,阿兰,你过来。」
安状元闭着眼,瞧不见姑娘们的绝色。
妙清便附在他耳边笑道:「状元郎,你睁开眼看看啊,不然,我就来吻你了。」
安状元只得睁开眼。
他身边又坐了一个丰腴的女人。
妙清说:「状元郎,你瞧,她像不像一个桃子,刚刚熟透了,咬下去包管都是汁水……」
那桃子女郎伸手就去抚摸他的唇。
安状元额头上青筋毕露,咬牙切齿,「滚。」
这个状元郎要么是个傻子,要么不是个男人。
多好的姑娘啊,这也不要,那也不要。
妖精们不放弃,既然说不动,那就别费口舌了,直接做吧。
说不定,做着做着,发现妙处了,状元郎就心甘情愿了呢。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妙清一挥手,她们各显神通。
一个比一个忙乱,忙着去剥安状元的衣裳、鞋子,有人抚上他的喉结,有人要去亲他的唇。
安状元就像西天取经的唐三藏,魑魅魍魉,牛鬼蛇神,都想凑上前来尝一口他的香甜的肉。
可女妖们没有得逞,长公主踹门闯进来了。
她看热闹看够了,既然安状元不乐意,那她就举手之劳,帮帮他吧。
原本女妖们是美的,美得各有千秋,风情无限,可长公主一出现,她们一下子就黯淡下去了,变成墙上那呆滞惨淡的陈年旧灰,什么光彩也没了。
长公主轻飘飘瞥了一眼床上的安状元,安状元也正望向她。
只是一刹那,他的眼神就柔软下来了,变成一潭花月夜的春水,温柔,和煦。
生气,懊恼的安状元仿佛从来没出现过,一直都只有这个温柔腼腆的安状元。
女妖们先是被唬住了,回过神来,闯进来的人只有一个,还是个女人,她们这么多人,还在自己的地盘上,生了几分胆,仗着人多,咋咋呼呼喝道:「什么人?」
长公主翘着兰指,抵在脸颊上,沉思了片刻,旋即耸了耸肩,咯咯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走过去。
「我是谁,我是你们姑奶奶。」
也没看清楚长公主是怎么出手的,回过神来,正在最前的几个心窝上挨了几脚,站在后面的其余人早已唬白了脸,又见长公主从腰间摸出来一把小刀,就近扯过来一个姑娘,冰冷的刀锋贴在那姑娘光洁的脸上,长公主笑吟吟道:「你们听没听过,长公主最喜欢划漂亮姑娘的小脸蛋了?」
被逮住的姑娘骤然尖叫起来,其余人软了腿,呼啦啦一片跪倒在地,连声求长公主饶命。
长公主分出一只手去捂耳朵,又轻轻皱起眉,「吵死了,都给我闭嘴。」
没人敢再说话,哭也硬生生憋着。
被长公主欺负的姑娘眼里泛着闪闪泪光。
长公主嫌弃道:「最烦你们这些人,又想干坏事,又承担不了后果,这算哪门子事?」
她收回匕首,把哭着的小姑娘往那堆人身上推去,那些人还吓得杵在原地。
长公主一个眼风扫过去:「嗯哼?还不滚?想尝尝划脸的滋味吗?」
女尼们衣裳不整,一下子作鸟兽散。
最后一个跑得慢的倒霉鬼,被长公主叫住。
那姑娘吓得腿直打哆嗦。
长公主轻轻笑起来:「乖,走的时候,把门给我带上,别叫旁人来打扰,我和安状元。」
门锁上了,清静了。
长公主坐到床沿去,扬着手,同躺在床上,羞愧难当的安状元打招呼。
「又见面了。」
她凑在他身旁,双手撑着下巴,睁着那双璀璨的眼睛,静静打量他。
他狼狈,又有抑制不住的欢喜,低声唤她:「长公主。」
不知道为什么,安状元叫长公主,好像总是刚吃过糖的样子,把长公主三个字也浸甜了。
听得人心里很舒服。
她轻轻诶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也放轻了,柔了。
这会她才看清楚他,白嫩的脸上烧得红彤彤的,耳朵也烧得红潋潋。
衣裳凌乱,唇红齿白,星眸迷离。
难怪那群女妖精恨不得立刻剥了安状元的衣裳,将他拆骨入腹。
食色性也,男人好色,其实女人也爱风流郎君的。
她在氤氲的光里甜甜一笑,眉眼都有流光浮动,「安状元,你还好吗?」
她不说,他没觉得,她一问,身上的火又开始烈烈燃烧起来了,窜得更烈了。
她的唇,一张一合的,像娇艳欲滴的,裹着白糖的,糖葫芦。
一定是甜的,软的。
他的声音憋得有些发哑了,紧紧攥住身下的床单:「还,还好。」
长公主忽然俯下身去,靠近他的脸,很近,几乎,要碰上他的唇了。
她勾住他一缕头发,在指尖上缠着,她吐气如兰,悄声问:「安状元,我帮你,好不好?」
近在咫尺,她身上有极淡的香气,可能是上山的时候,沾染上的桃花的香气。
她的睫毛好像扫在他的眼皮上了,一颤一颤的,酥酥麻麻的。
他所有的理智,在朦胧的香气中,被一场大火摧枯拉朽烧毁了。
他屈服于欲望。
只屈服于,对长公主的欲望。
他想吻她,吻甜甜笑着的长公主。
他想试一试,长公主的唇,是什么滋味。
他说:「好。」
他用尽全力,抬起一只胳膊,虔诚地,轻轻托住她的后脑勺。
她吻了下去,滚烫的,怦然心动的。
安状元吻她,那样小心翼翼,那样轻轻柔柔。
他的吻,跟他清澈的眼睛、明朗的笑容一样,都是让人心颤的。
缱绻,旖旎。
不知过了多久,要窒息了,她才轻轻推开他。
她想替他解衣裳,可安状元握住了她的手,他把她的手指,一根根嵌到自己的指缝来,十指紧扣。
他喑哑着声说:「这样,就够了。」
一个吻,就够了。
她敛下眉眼,轻轻咬了咬唇,上面还有他温柔清冽的味道。
「安状元,你不难受吗?」
刚接完吻,他的喘息未平。
可安状元有足够强大的意志力。
他说:「我不能委屈你。」
他的掌心也是滚烫的,把她常年冰冷的手心都烫热了。
她静了静,安状元,可能以为她也是个冰清玉洁的好姑娘。
她沉下眼,安状元是干净的,她不是。
谁委屈谁,不一定呢。
她没有再解他的衣裳,只是脱了鞋,爬上床。
她只是朝他睡下来,把脸轻轻依偎在他的手臂上。
他先是一怔,旋即一动也不敢动。
又是怕惊扰了她。
她忽然觉得眼皮有些发涩。
安状元在尽力忍耐着。
可他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说了两句话。
他温声说:「长公主,我会对你负责的。」
他好像觉得不妥,很快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愿意的话。」
她闭着眼,没有作声。
安状元,真是太好骗了。
不过就是一个吻,他就要对她负责了。
他还怕她受委屈。
他浑身都发烫,隔着衣裳也能感受到炙热。
她被他的高温烘得手脚都暖和了不少。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她真想趁着手脚不冷,好好睡上一觉。
最后,她在他身旁睡着了。
他一面忍着欲望,一面忍着发麻的手臂,守着她睡觉。
季临渊从他岳父手里接管了
有人欢喜有人愁。
欢喜的自然是季临渊,愁的必然是长公主。
说到底,争权夺势,仰仗的无非
而季临渊,季氏,向来显赫,根基深固。
而季临渊,毕竟首辅大人,有的是办法搞钱,没为钱发愁过。
再提一下
先说
依次排布:
再说各军队
永安城是皇都,军队不能入城驻扎,只有一个
因此,
接着,是驻扎在
长公主的
至于曹将军的
最后一个
目前来说,永安城内,长公主没得打,除非策反九统军司,可那不可能。
城外,她的赤焰军勉勉强强同麒麟军互成牵制,真打起来她也打不过。
远在边关的驻外军队不用提了,一旦宫变,远水救不了近火。
形势如此,长公主的棋面,是死局,但她有自己的一番谋划。
只要季临渊一死,季氏就乱了、垮了,她就有机可乘了。
长公主答应两年为情人,不是真为了玉玦,谁知道到那会,有多大变故。
没了麒麟军,季临渊仍能牵制她,她可犯不上那么傻。
她只是想,借着情人的名头,好方便给他下毒。
其实长公主给过他机会的。
他成亲前,她想要断了两人的情人关系的,她同他提起过的,长公主难得心软一回。
可季临渊自己选择,他还要她做他的情人,那就别怪她了。
他什么都想要,她就让他一无所有。
就算杀了季临渊,她的根基薄弱,这盘棋还是死局。
除非,
长公主想得入神,连首辅大人来了也没发现,直到他搂上她的腰,在她脸颊上轻啄了一口。
她醒过神来,懒惫看他一眼,脸上的笑容是灰淡的,她没什么心情。
可首辅大人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难得地,他脸上带着笑容,左颊上那点漩涡很深。
她一团含糊的笑意:「恭喜首辅大人啊,有泰山相助,更上一层楼。」
他的笑同落日一齐沉下去。
天色还不晚,门前那瀑荼蘼洒着金色日蔼,疏疏落落停着几只倦鸟。
日落了,人们总是想要归家的,总是想要到心之安处的。
季临渊要跟她一起用晚膳。
他很自然地挨着她坐,长公主站起来,款款走到另一头,和他对面,她不耐烦跟他挨那么近吃饭,情人而已,不就是睡觉的义务,他连吃饭都要来给她添堵。
可她面上滴水不漏,对他微微一笑,「首辅大人,地方这么大,不必挤在一块吃饭吧。」
季临渊看了她一眼,笑意淡了,神色也倦了些,他想说什么,但没说。
静默了会,他抬箸给她夹了几筷子她爱吃的菜,自己才慢慢吃起来。
长公主兴致不高,并没有动他夹来的菜,只是同面前的一盘肉丸子、手上的一双筷子较劲,她拿筷子戳肉丸子,又在盆里胡乱翻来搅去,也不吃,只是捣乱。
她知道季临渊最爱吃肉丸子的,她怎么能让他顺心如意。
季临渊伸了筷子想去夹一个,一看,都被她搅碎了,惨不忍睹,哪还下得去筷子。
他横着眉说她:「沈嘉懿,你不好好吃饭,在胡闹什么?」
长公主眨眨眼,笑吟吟道:「首辅大人,你好凶啊,没人教你,对情人要好点吗?这么凶,情人迟早跟别人跑了。」
她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把手上的筷子掷桌上去。
她总是开玩笑地说着真心话。
季临渊手上的筷子怔住了。
他忽然想起来,前些天吃酒,一个幕僚在醉酒后哭得稀里哗啦。
他说,我对她全心全意,除了名分,什么都给了,可最后还是养了一只白眼狼……
那个幕僚在外面养的情人,跟别人跑了。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哭成了一个泪人。
名分,对女人那么重要吗?
现在没有,以后有,不可以吗?
季临渊心里钝重了起来,他脸上的笑容,隐淡了下去。
「沈嘉懿,以后别再说这些话,我不爱听。」
长公主分辨他脸上的神色,咦,他不笑了,不笑了好,她看见他高兴,她就不高兴。
他不高兴了,她心里就痛快了。
她双手撑住下巴,仰着脸看他,呵呵笑道:「首辅大人管天管地,连我说话也要管了,罢了,也没多少个以后,不就两年,我这副叫您生厌的嘴,还是忍得住的。」
季临渊握紧手中的筷子,掌心凹进去深深的印子。
他们不会只有两年的,他们会有长远的以后的。
他接管了九统军司,再扎根一段时间,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给她许诺未来了。
大约是希望就在眼前了,他松懈下来,想卸一会儿面具,想同她好好待一会,说一说话。
他忍着不高兴,沉声道:「我只是,叫你不要胡说。没有叫你不要说话……」
末了,是无可奈何的语气。
好像,他才是被欺负的人啊。
她耸耸肩,莞尔一笑:「说不说话又有什么关系呢,情人又不是用来说话的,也不是用来吃饭的,首辅大人,你慢慢吃吧,我先去沐浴了,等你吃完,早些上床也好。」
她踢了一脚凳子,慢慢站起来,扭身要走。
季临渊气得脸都发白了,站起来,三步并两步走到她面前,擎住她的手腕。
「沈嘉懿,你在作践谁呢?」
她那双寒湛湛的,带着笑的眼直直望向他,皮笑肉不笑道:「首辅大人,我们都知道的,不是吗?我跟你,不就是上床吗?」
「沈嘉懿,你闭嘴。」
他恨不得捂住她那张轻狂的小嘴。
她却说得痛快了,低声笑起来:「怎么了嘛,首辅大人,下贱的人是我,又不是你。难道,首辅大人,想要有前戏,一起吃个饭,再一起沐浴吗?也不是不可以啊,只是我觉得,没必要,多浪费时间,直奔主题,你也好早点回家陪夫人,首辅大人,你说是不是?」
他握得她手腕发红了,自己眼圈也发红了,眼尾那梢红,潋滟起来。
「沈嘉懿,你恨我,也不要作践自己。」
她似乎觉得很好笑,胸脯笑得起起伏伏的,「首辅大人,你说这样的话,有点掩耳盗铃的意思,我要不是作践自己,我怎么会跟一个有妇之夫睡觉,哦,这位有妇之夫,还是我的仇人。」
季临渊咬上她的唇,他不想听她说半句话了。
太疼了。
心里疼。
舌尖也疼。
她也咬他,咬得口腔里都是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