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京城第一美人

都涂好了,他托着她的手,轻轻呵一口气。

她倒吸一口冷气,抽回手来,质问他:「你干什么?」

他愣愣地说:「上药不是都这样的吗?」

大人给小孩上药,涂好了,总要对着伤口轻呵一口,然后说,乖宝宝,不疼了。

安状元不敢叫长公主乖宝宝,只能给她呵气,在心里说,这样就不疼了嗷,一切都会好的。

一瞬间,长公主动了恻隐之心,这样干净的人,她真的要把他牵扯进来吗?

有人一直活在深渊之下,有人一直活在云巅之上。

她要把他从那个清平世界,拽下她的万丈深渊吗?

长公主站了起来,冷声道:「安和煦,你还不认识我,如果你认识我,你只会后悔。」

你会后悔,站在云巅之上,向一个恶鬼伸出了手。

你以为那是救赎,那可能是,万劫不复。

安和煦,趁着我此时此刻心软,趁着你刚认识我表露出的善意暂时感化了我,走开。

不要靠近一个恶鬼。

她说着,就跑了。

她难得一次,想放过无辜的人。

长公主在永安城开了最大的妓院、赌场。

肮脏的买卖,黄赌毒,除了毒她不沾,什么她也掺和进去。

肮脏的钱,总是来得最快的。

妓院开张前一晚,季临渊来了,不知道他这段时间去了哪,半夜刚赶回永安城。

那时夜色正浓,长公主睡得正沉,她难得有那么乖的时候。

他掀开她的被窝,闯进去暖和的世界。

他寻着她的唇要吻,她醒了,双手撑起来,支在他胸膛前,她的眼睛,在夜里,像一簇鬼火。

她悄声呢喃:「首辅大人,我吃东西的时候,唇咬破了,心疼心疼我吧,别吻我的唇。」

他冰冷的唇,停在她的下颌。

西陵朝有个说法,吻一个人的唇,那就意味着,那个人是心上人。

他仔细分辨,是用牙齿用力咬破的,她并不是那种吃东西会咬破唇的天真小姑娘。

她不想要他亲她。

他没有再吻她,只是把脸埋到她胸前,深深吸一口气,她的身上,有一股特别的香气,铺天盖地,把人罩在属于她的,香甜的世界里。

他觉得有点累,闭上眼,握着她的手问:「沈嘉懿,你身上,是什么香?」

她嘻嘻地笑了:「罗刹城的,当时把他们的城屠了,搜刮了不少香料,我也不知道什么名头,怎么,很香吗?你喜欢啊,那你等会走的时候,给你夫人也带一点啊。」

季临渊抬眼静静望她,她的脸上,有痛快的神色。

他哑声道:「沈嘉懿,能不能……」

他没有说完,只是松开手,不再抱她,躺正了,单手枕着,合上眼睡。

可她却坐了起来,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首辅大人,其实,你身上也有香。」

他睁开眼看她。

她高兴笑起来,轻轻推他:「是贵夫人的香气,熏得我脑壳发昏,首辅大人,好人做到底,今晚就别在这过夜了,我明天有正事呢。」

季临渊仍不动,他沉沉望着她,「沈嘉懿,我困了,累了,我只是想睡个觉。」

「首辅大人,你该回家去,混在我这,你睡不好,我也睡不好。」

他并不理会她,依然阖着眼。

她踹了他一脚,可他还是没反应,她只得从床上爬起来,「那你睡吧,我不困,我出去散散步。」

她以为很容易的,她以为跟从前差不多,可是不一样了,在宗谱上,他与另一个女人镌刻在一块。

她从他身上翻过去的时候,被他拽到身上,他揽着她。

「就这样吧,沈嘉懿……」

话都没说完,他睡过去了。

他竟然睡过去了。

可他搂得也太紧了。

她整宿没睡,睁着眼,等天光。

他走的时候,沾了一身她的香气。

她倚在门前送他,低眉轻声对自己说:「两年,应该足够了。」

季临渊,临渊,你知道你已经踏了半只脚进深渊了吗?

只要你再往前一步,我就会拽住你的脚,叫你跌落深渊,叫你粉身碎骨。

罗刹城的香,沾多了,是会死人的。

长公主的妓院,与众不同。

这是一座男妓馆,叫「南风别苑」。

这里的男妓,上等容貌,一流风姿。

头等的男妓,长得与首辅大人相似,多刺激。

原来长公主先前是在做调研呢,先自己体验,再推上市面。

人们一边忙着对长公主口诛笔伐,一边又翘首以待。

长公主都说好的男人,那必然是极好。

男妓们有不同的才艺,有不同的性子。

你可以让他们假扮各样的角色。

想一想,可以和高高在上的首辅大人颠鸾倒凤,可以让高高在上的首辅大人俯首称臣,这是多少永安城少女少妇的春闺梦。

哦,不,这可能不仅是女人的春闺梦,也可能是男人们的。

噱头在,谁不想去体验一把。

人们在白天光鲜亮丽,在深夜,猎奇的心思、阴暗的欲望,彻底攻克了理智。

南风别苑实行贵客制,只有拿到长公主亲笔授批才进得来。

所以,长公主的亲笔授批在黑市成了一门买卖,长公主自导自演,愣是把入场券炒出了一个天价,南风别苑的钱她赚,中间商差价她也半点不漏。

短短一个月,长公主赚得盆满钵满,人们说长公主荒唐,可谁都想要一张长公主的授批。

首辅大人是后知后觉的,毕竟他已经有一个夫人,有一个情人,他从不到那些烟花之地。

可是有人说漏了嘴,说起昨夜,那个男妓,跟首辅大人,有七分相似,首辅大人当场把杯子捏碎了,随手把嫖妓的那几个官员杀了。

太后在深宫,也听说了,刚换掉沈嘉懿的皇商清单,她就另辟蹊径。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该对季临渊施压了。

如果不是他总说她不成气候,就不至于叫她在眼皮底下慢慢壮大起来。

小皇帝下令,近来永安城多有败坏民风不法营当,特令御史大人彻查。

季氏一族去查,长公主一派极力反对,最后,选了哪个党派都不靠的,中立的御史大人,初出茅庐的安状元去趟这出浑水。

安状元就这样,被安排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南风别苑很快被包围了。

安状元领着一队兵马,手持火把,佩戴兵械,飒然闯进去。

安状元虽初出茅庐,做事有章法,一令之下,一锅端,在场一干人等抱头面壁跪下,痛哭流涕,悔之晚矣,其中不乏名流贵族。士兵盘诘,核对户籍,录证词,拿赃银,对数目,一切很顺利,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一兵来请示:顶楼上,有一屋锁着,据说,是长公主在内休息。

安状元愣了愣,雷厉风行的章法落了破绽,说话也乱了方寸,「长,长公主?」

他把士兵叫回来,「都不准去打扰长公主,本官自己去请。」

安状元走到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刚抬手要敲门,手悬在半空,撤回来,扯直衣领,理了理官服,袖口有很细微的褶皱,他仔细抻了抻,方轻轻敲了门。

没人答应他。

他暗觉纳闷,又鼓足勇气,轻声喊:「长公主?」

仍无人应他。

门缝里钻出来白色烟雾,安状元脸都唬白了。

当下自己就撞开了门,闯了进去。

进去,是另一个昏昏世界,一个烟雾缭绕的世界,谁在岸边,撩拨水,凌凌的水声。

窗户正对着门,门一开,乍冷的风从四面八方呼啸着灌进来,重重叠叠白色轻纱此起彼伏,似掀翻水浪,安状元一路拨开烟雾、轻纱,见到了长公主。

正在沐浴的长公主。

她光裸着背脊,水欲遮半掩地笼着朦朦胧胧的胸乳,看不清,只是波浪起伏,绵延,在水下一晃一晃地,晃得像圆月,托在云影里的,圆月。

长公主双手交叠着,叠在桶沿边,下巴搁在手上,一双眼水雾朦胧,安静地看着闯进来的安状元,没有笑,也没有说话。

他像一束阳光,闯进来,就把烟雾都驱散了。

安状元站在那,如箭穿雁嘴,钩搭鱼鳃,他说不出半句话,脑子里嗡嗡的。

要等这位安状元说话,可能水都要凉透了。

长公主终于先说话了。

「呆子。」

安状元那个被雷击中的劲儿,才缓过来。

他迅速转过身去,闭上眼,心跳如鼓擂,震得耳朵都要聋了,疯掉了。

可还听得分明,长公主从水里站起来了,水哗啦啦的,甚至有一些,溅到他手背上了。

那是烫人的水。

又是窸窸簌簌的穿衣声,安状元控制不去想,可是水光中的圆月,水雾下的眼睛,都在望着他。

他试图压住那些活色生香的画面,在心里念起书来:

「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

「安状元……..把外衣递给我。」

她的外衣,挂在他的眼前。

他哪里还记得住书中的教诲,就听她的话,走上前去取。

那漂浮着的香气,不由分说地,一下子把他包围了。

他闭着眼,不敢回身,往长公主方向倒退着走,心算着差不多了,递过去。

长公主在他身后轻声笑了起来,接了过去。

她一边穿衣服,一边同他说话,「安状元,你热吗?」

安状元摇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长公主又低声说:「可是你的指尖,很烫。」

安状元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长公主又问:「你来这做什么?」

长公主明知故问,可安状元哪里知道,他认真回答她:「南风别苑做不法营生,我来查办的,你以后别来了,这里不是好地方。」

长公主穿好衣服了,慢慢踱步走到他眼前,才看清楚这会他还闭着眼。

真是个呆子。

她把他遮眼的手拨下来。

问:「什么不法营生,安状元,说说看。」

这可把安状元为难住了,他只得讷讷地说:「你不知道的好,总之,别来了,好不好?」

长公主差点笑出声来,他还以为她是冰清玉洁的好姑娘呢。

是她一手打造的这个销魂窟,她能不来吗?

可她还想逗他,难得,遇上一个这样,奇怪的家伙。

「你不说,我就愿意来。你告诉我了,我知道坏处了,就不来了。好不好?安状元。」

她也学会说好不好了,对着安状元。

安状元皱着眉,斟酌了许久,「这是一个骗钱的地方,到处都是骗子。」

长公主想了想,安状元也不是傻得彻底,她轻轻哦了一声,又问:「那怎么处置呢?」

安状元说:「查封,扣押,财产充公。」

长公主掸了掸衣裳,没有作声,慢慢走了出去。

长公主生气了?

他急忙跑上去,拉住她,「怎么了?」

长公主娇笑道:「安状元,这家店,是我开的。」

安状元拧紧了眉头,他以为她在说笑。

可是长公主继续笑着说下去:「安状元,你要与我为敌?还是为友?」

她那双灿灿的眼睛凝视着他,安状元答不出话来。

长公主轻笑一声,仿佛在笑自己,也仿佛在笑他:「我说过,你并不认识我。安状元,我们,还是为敌吧。」

她说着,沉下眉眼,抬手拨开他捏住她袖口的手指。

深渊里的人,惧怕阳光。

那只会暴露一切阴暗,光明才是最残忍的。

安状元不知所措,站在原地,他敛着眉眼,那双干净的眼睛望着她,问:「你缺钱,对不对?」

状元郎是靠实力考上的,看问题嘛,总是一针见血。

长公主淡淡一笑,偏头看着他:「维持长公主的体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安状元,你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她应该拂袖走的,为什么还站在这里,跟这个呆子瞎聊呢。

安状元默了默,低着眉眼,不知在想什么,隔了一会,抬头对她郑重说道,「我知道了。」

长公主以为事情有转机,难道状元郎,这么好骗?

她笑吟吟问:「你不封南风别苑了嘛?」

她心情有些好,向他走近一步,很近地看着他。

安状元还是那个安状元,脸又隐约红了,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垂下眼想看别处,可是一低眼,就见她胸前的大锦荷花被勒得鼓胀胀的,撑满了,像盛夏开得正艳的模样。

他的耳朵也烧了起来,只是强撑着,把眼飞向其他地方,看门也好,看桌也好,总之,不能看她。

「封,是要封的。」

长公主恼了,厉声道:「说到底,你还是要跟我作对。」

「我不想跟你作对。」

长公主盛威之下,安状元讲话还是不紧不慢,温温柔柔的。

长公主哼道:「那你什么意思?」

「这个营当不好,别做这个了,好不好?」

这位安状元真是不可理喻,他凭什么以为他一句好不好,就能说服人了,他凭什么。

长公主被他怄到了,手负到背上去,来回踱步,走几步,就回过头来,拿手指头点住他,手尖颤了几下,竟然说不出半句话。

安状元垂着手,眉眼乖顺,浑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等她说话,他甚至都不知道这应该叫作长公主的训话,说和训,是截然不同的。

长公主气极反笑,摇了摇头:「我问你,这个营当,怎么不好,有买有卖,大家各取所需,这怎么不好,我没抢没偷没杀人,怎么不好,你说说看,你要是能说服我,我就不干了。你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你只要动手封我的店,我就动手杀了你,你信不信?」

安状元没把她张牙舞爪的威胁听进去,仍然温温柔柔,娓娓道来:「长公主,存在并不等于合理,或许,有需求的一方诚实反映了他们的意愿,那供给方,不见得建立在公平和自愿的前提上。」

长公主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笑起来,又直接打断了他:「安状元,我们南风别苑,可是很多人挤破脑袋想进来的,在这里,一个月他们就挣到一辈子的钱了。你说,他们不自愿?难道是我拿着刀架在他们脖子上面,叫他们来的吗?

安状元啊安状元,你不识人间疾苦,你站在朗朗乾坤之下,你怎么可能知道,有些人为了活着,什么都可以卖,说什么自愿,命都要没有了,还有得选吗?不过是一副躯壳、一张脸皮、一份尊严,沼泽中的人,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可以舍弃的。」

苍老的晴空,偶然掠过一只白鸽。

日光落在画楼飞檐上。

安静极了。

长公主顿住了,她疯了吗?跟一个初出茅庐的状元郎讲道理。

她在浪费生命。

他静静地看着她,仿佛透过她的眼睛,看见那些不为人知的苦难。

长公主以为自己把他说服了。

可是没有。

安状元有自己一成套的圣贤书体系。

他沉吟道:「所以,我才要封。如果你的南风别苑,成为一条捷径,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不做任何努力,直接选择了捷径。」

他懂什么?他就像那些四书五经,高高在上的四书五经,要人们自怜自爱,要人们克己复礼。

可从来没有告诉活在黑暗中的人们,我该怎么活下去,只有活下去了,才有资格去谈论怎么活着,活着的意义。

安状元,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长公主觉得荒唐至极,她听见自己在冷笑嘲讽他:「安状元,你封了一条路,有本事辟一条新路吗?」

她慢腾腾地笑起来,慢腾腾地走出去,掠过晴空的白鸽掠过她的肩头,扑棱棱地又走了。

谁不想要走康庄大道啊,如果有的话,如果可以的话。

安状元封了南风别苑,长公主并没有对他动手。

或许,他那晚上给她上的药,让她的慈悲之心维持到了今天。

过了今天,安状元,你再遇上我,就休怪我冷血了,毕竟,我已经提醒过你了。

安状元回到家中,母亲揽着妹妹,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敲核桃。

安状元问:「娘,我们家有钱吗?」

安母咦了一声。几时她这位儿子,也会问起银钱的事了。

安母笑道:「不多也不少,够你娶媳妇的。」

安小妹咯咯笑起来,拿一根小指头刮着脸,冲哥哥扮鬼脸,「哥哥要娶媳妇了。」

安状元走过去,捡了一个核桃吃,把妹妹抱起来,举在肩头,又对安母说,「娘,你把我娶媳妇的钱准备一下,我有用。」

安母感到意外,更多的是惊喜,她忙拉住儿子,追问:「小煦,你有喜欢的姑娘了?怎么样,容貌如何,性情如何,家住哪里,年方几何?」

安状元不紧不慢说:「她啊,全天下最美,脾气,可能不太好,家就住在,额,我也没去过她家,年方几何,也不知道。」

安小妹咯咯直笑:「哥哥,羞羞……」

安状元抓着小妹一顿挠痒。

虽然有缺点,但安母已经喜笑颜开了。

她的这位儿子,对女人向来不感兴趣,她都急得求神拜佛了,暗中又托人给他诊脉。

就怕,儿子要么是有隐疾,要么是好男风。

诊断过,隐疾是没有的。那么,难道?

安母听说最近有个南风别苑,她甚至想去买张票,骗儿子去体验体验,好确认下。

这下好了,她儿子亲手把南风别苑封了,她儿子还有喜欢的姑娘了。

脾气差,没关系,她年轻的时候不是也这样,脆弱,多疑,可是没关系,只要夫君疼着、宠着,那些刺儿就会慢慢被抚顺了。

照她儿子这种性子,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喜欢了就要捧上天的,不怕哄不来那姑娘。

就这么办,晚上安父一回家,就赶紧商量提亲落聘的事情。

偌大的安府,一下子热热闹闹忙碌了起来。

安父安母给儿子准备娶媳妇的产业银钱,有点多,大多还在永南城,他们一家子,就是陪安状元来永安城玩一玩的,家底还在永南呢,这一时半会的,清点不过来。

安状元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忙到深夜,安母和安父秉烛来同他夜谈。

问他,「和姑娘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安状元有些沮丧,答道:「没有。她还讨厌我。」

安母自恃是过来人,深谙女子心事,拉着儿子的胳膊,孜孜不倦道:「小煦,可别犯傻,年轻姑娘,就喜欢口是心非。如果她说讨厌你,就是喜欢你,你千万不要打退堂鼓。」

安父抚着胡子,重重地点头。

安状元半信半疑,只是书上未曾教诲,师傅也没教过,无据可考,或许,娘说的是对的。

安状元沮丧的心情,稍微有那么一点提振。

他又问:「爹,娘,钱准备好了吗?」

安父意味深长地拍拍他肩膀,安母捂着嘴笑道:「瞧你,心急吃不上热豆腐,你现在贸然去求亲,人家姑娘父母也不答应,再说了,那些东西一时半会也收拾不过来……」

安状元愣愣道:「求什么亲,我只是要钱,送人的。」

安母啊了一声,安父也凌乱了,几个意思?

敢情,这儿子,是要把家产都白送人吗?

所以,他们白高兴了?

傻儿子还是那个傻儿子。

一个子儿都不会给的,除非他娶媳妇。

于是,安状元连续几天,一下值就把自己锁在书房里。

终于有一天,他去赌场了。

法度未禁赌,长公主的赌场照样营业。

南风别苑被封了,长公主决心要把赌场做得风生水起。

于是,长公主这几日亲自去赌场,下场当庄家,亲自摇色子。

输在长公主手里,心甘情愿,赢了长公主,那能炫耀一辈子的。

一下子,全永安的有钱人、没钱人,全都转战赌场了。

长公主故技重施,设入场券。

长公主还顺带,在赌场内,设了酒楼、厢房。

赌累了,去吃吃免费的美食佳肴,去睡一觉,歇一歇。

歇完了,继续赌。

怕你没钱了,伙计会拉着你,说,兄弟,我看你也是个老实人,这样吧,哥借你点钱应应急。

好家伙,钱没了还有钱,不怕你输不光,这是一场与恶鬼的交易。

终于,伙计盘算着你的家底都输光了,押着你回家去了,拿你的房子田地,甚至妻子做要挟。

这是一个,你一跨进去,就出不来的深渊了。

赌,赢了一夜暴富,输了倾家荡产。

谁都以为,我只是去摸一把,就一把,赢了一点小钱,就走了。

这回走了,总有回来的时候。

赌场永远不怕没有回头客。

人就是这样,贪,欲壑难填。

安状元出现在长公主摇色的那一桌前。

长公主将手上的骰盅放下,慢腾腾地掀起眼帘看安状元。

他不属于这里,一身青衫,干干净净地站在那里,与赌场的光怪陆离格格不入。

她的唇角绽放出一抹笑:「安状元,也想赌一把吗?」

长公主想给安状元一个教训,叫他知道世道险恶,人心叵测。

赌场里,有人笑,有人哭。

鱼龙混杂,气味很难闻。

男人的汗臭味,女人的脂粉味。

安状元的眼里只落着一个长公主,她把外袍扎了一个结,横扯在半腰间,一只腿支棱起来,踩在一张凳子上,挽着袖子,露出来半个细嫩雪白的胳膊,上面一朵曼珠沙华,花蕊吐露的色泽野蛮生长,直蔓延到手背来,给人错觉,仿佛一碰上她的手,那花藤会迅速把你缠绕上,让你也成为毒花的俘虏。

安状元望着长公主的眼睛,朗声答道:「赌。」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客官,都围过来了。

谁不知道新科状元洁身自好,高风亮节。

有幸能目睹,新科状元从神坛摔落的样子,那可太有意思了。

长公主握着盅,盯着安状元,翘着纤纤兰指,摇了起来。

她也很期待,看到安状元哭鼻子的样子啊。

这种心思,大约就是,别人家的孩子那么幸福、那么优秀,有一天,你得到一个机会,把那个幸福的、优秀的孩子拽下来,让他变成跟你一样的人,那多棒啊!

不幸,就一起不幸好了。毁灭,就一起毁灭了。

省得安状元天天让她觉得自己很惨,大家都在深渊下,就不会觉得难为情了,对不对?

围观的人很嘈杂,安状元很专注地听着。

长公主一个花手,落定了,她的手按在盅顶,红冶的唇微启:「安状元,大?还是小?」

只是二选一,有一半的机会搏。烫金的字,在桌面上发着光。

安状元把所有带来的银票,放在赫赫的「大」字上面。

长公主再问他:「不再考虑考虑吗?」

安状元斩钉截铁道:「不用。」

咦?为什么觉得状元郎胸有成竹的样子,围观的人蠢蠢欲动了,听说,这位状元郎,是三元及第,是个天才,或许,状元郎有不为人知的本事呢。

马上有人喊:「我也全压大。」

于是陆续,连叠声,此起彼伏的押注声,「我也」,「我也」,「大……」

全场买大。

赌状元爷一把。

长公主站在阴霾里笑,最后再看一眼安状元,「安状元,他们的希望,可全都押在你身上了。如果输了,你名声扫地了。」

安状元的额头,沁着薄薄的汗。

他那白净的脸上,被热气蒸得有些红了。

他说:「长公主,这一把,只有我们两个人赌,别带别人。」

围观的人恼了,不愿意。

凭什么?有钱一起赚,你还不让人沾光了咋的。

长公主却一挥手,「别人都给我滚,这一把,只有我只跟安状元。」

她支着下巴,侧头看着他笑,那是诱人进地狱的,蛊惑的笑。

全场静寂。

长公主开盅,全场哗然。

都以为安状元是个王者,谁知道,是个渣。

安状元,输了个精光。

围观的人对安状元一片嘁声。

长公主十分痛快,禁不住拍着掌,笑起来:「安状元,你输了。」

她想在他脸上找到懊恼、颓丧的神色。

可没有,半点也没有!

这个书呆子!输了钱也一点反应也没有,何止没有。

他反倒笑吟吟地说:「长公主,是我输了,你赢了。」

他很喜欢长公主此时此刻挂在脸上的笑容,那很张扬的、明亮的笑容。

他输了,她是真的高兴。

他也高兴。

长公主又恼了,他凭什么那么平静。

长公主朝边上的一个伙计使了个眼色,那伙计立刻凑到安状元面前,道:「状元爷,别灰心,再玩几把,输的就全都回来了,钱我这有,您不必挂心,尽管玩,玩他个尽兴,不枉来一趟嘛……」

可是,安状元拒绝了。

他又不是真的来赌的。

长公主奸计未得逞,气得摔盅,转身就上楼去了。

安状元也该走了,转过柱子,有人领着妻女在典卖,年轻的妻女在号啕大哭。

安状元转过身,问伙计借了很少的钱,赌了几把,赢了刚好够用的一点钱,帮忙把人赎了,把钱加倍还给伙计了。

伙计目瞪口呆,有这本事?

他在一旁,看得很清楚,别人摇色的时候,这位状元爷很专注地听,他根本就是会听色。

所以,状元郎根本就不可能输。除非,他想输。

伙计把钱搂紧了,生怕安状元再跟他借钱,那他能把赌场赔光了,会被长公主打死的。

伙计连忙打起精神,捧上真挚的笑容,欢送安状元。

可别来了。千万,千万。

长公主一个人走出赌场。

天黑了。

疏落几只黑鸦,乌压压从头顶掠过。

长公主垂下眼,狠力地搓着手背上的花色,或许,她可以去一趟罗刹城,看一眼沉睡中的阿年。

有人叫住她,「长公主。」

谁会在夜里叫她呢?她以为只有阴间的鬼,或者,人间的鬼呢?

她循着声音,转过身去。

安状元站在街口,明朗朗地望着她笑,他的身后,恰好千家万户的灯火依次亮起。

自从阿年昏睡以后,她在夜里行走,都觉得自己是个孤魂野鬼。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活在人间。

长公主疲惫地问:「你还来做什么?」

也不知道安状元,是怎么长大的,有一颗抗打压的、坚强的、执着的心。

安状元腼腆笑道:「恰好路过,」说着,又指了指手上的食盒,轻声问她:「我娘亲手做的甜糕,长公主,要尝一下吗?」

快要清明节了,西陵朝的人家,会开始做一些甜糕,祭拜亡灵。

其实,人们自己想吃甜糕,可是大人总不能贪吃的,所以就说,让亡灵也回人间吃一口甜食吧。

她在季府吃过,在宫里,没有人会做这个民间的小吃,也不是,只是没人做给她吃。

她踌躇不前,她饿了,或许是头顶掠过的乌鸦叫得太凄凉,或许是长街的灯火太明亮了。

长公主走到安状元身边,她指着食盒,理直气壮道:「我要一块。」

安状元豁地一下笑开了,或许是觉得太过放肆,笑到一半,又稍微收敛一些,可唇角的笑痕还是很深。

他们在一堵墙下吃甜糕,墙上野剌剌烧着春花,暖香涌动。

长公主狼吞虎咽,吃到一半,抬眼看安状元,他在看着她吃。

他的眼睛明亮,就像,像什么呢,她想起来了,像她屠城那夜,抬头看的,天上的月。

她认真地嚼着每一口,严肃地同他说话:「你娘做的甜糕,好吃。」

他怕她噎着,给她递水,皱着眉叫她吃慢点。

今晚的夜,皓月当空,他们都坐在光里。

借着光,他几乎能看到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长公主,比他小一岁,她今年十八岁而已。

只是人们常常会忘记,长公主只是个十八岁的姑娘而已。

长公主问他:「你家,住在这附近吗?」

安状元淡淡笑道:「不远。」

不远,也就一个城东一个城西。

长公主怎么可能不知道安状元住在哪里呢。

他可是有玉玦的人,从他踏进永安城那一刻起,他就被监视了。

她没有说话,默默吃着甜糕。

甜糕吃到肚子里,暖暖的,热热的,甜甜的。

她忽然悄声说:「你以后,别来赌场吧。」

安状元从善如流,点点头。

长公主欲言又止。

她看得出来,这位安状元或许有点喜欢她,可能是他的世界里,没有遇到过像她这样的人,所以觉得新鲜。

但这只是刚开始,人们刚认识的时候,总是好的。

他喜欢她,这对她是好事,对他是坏事。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就算她再不济,也稍微有那么一点儿,动容。

可转念一想,他可是把她的南风别苑都给封了,她亏了那么多钱,吃他几块甜糕,也算平了吧。

想到这里,她就心安理得了。

她舔舔唇角的糖屑,开始琢磨,怎么骗他的玉玦呢,两年之后,他肯定已经把她都看透了,那时候再下手,会不会来不及。

怎么不违背和季临渊的誓约,又能骗到安状元呢?

她暗中瞟一眼安状元,他托着下巴,在月光中静静看她,他的目光,很温柔。

她笑着拿手肘碰他胳膊,「听说你家是永南城的,我听人家说永南城的人娶媳妇,都要送新娘一块传家玉,有没有这回事啊?」

安状元红着脸说「是」。

长公主把脸依偎在他手臂上,亮着眼睛问:「给我看看好不好?」

安状元整个人像被定住了,她的脸在他的手臂上轻轻蹭着,像一只小白狐,那双看着他的眼睛,摄人魂魄。

他像个雕塑一样,不敢动,怕惊扰她,她又扯一扯他的袖子,「好不好啊?」

他当然说好。

虽然他的父母早就告诉过他,这半块玉玦,谁要也不能给,除了他未来的妻子。

他早就把父母的教导抛诸脑后了,从腰间摸出来那半块玉玦,毫不犹豫递给她。

她接过去,在月光下看,龙形玦,云雷纹,年代悠久,内环一个浅浅的「安」字。

所以,安家究竟是什么来路。

就算是去查,她也只查到这半块玉玦在安状元手上,安家太神秘了,什么也查不到。

如果不是他们来京城了,没有人找得到他们。

都知道他们住在永南,可是,她也好,季临渊也好,派了很多人去抢,都无功而返了。

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他们忽然来到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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