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京城第一美人

我是京城第一疯批美人。

十岁淹死宫女,十二岁划花相国千金的脸,十四岁劈死曹将军唯一的儿子,十六岁指挥屠了一座城。

西陵大魔头,说的就是长公主。

新近,长公主忽然好上风花雪月,嫖男妓,捧戏子,蓄面首,好不风流。

而她的情人们生得相似:儒雅气质,俊秀白净,有笑涡,眼尾捎些红晕。

她的情人们与首辅大人季临渊生得几分相肖。

于是有人编排,长公主对首辅大人倾慕已久,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首辅大人与曹将军的掌上明珠要成亲了,长公主只得寻些替身来解相思。

这日,长公主的宫人偶然提起这一茬,长公主坐在窗前折花,听了,若有所思,又抚了抚脸颊,翘起来纤纤兰指,那双魅长的、浓秀的眼弯成半弦月,盈盈笑起来:

「首辅大人的床上功夫不见得比他们强。」

「长公主,是臣最近没有伺候好你吗?」

明明是下流的话,可那声音清冷至极,没半点情色意味。

首辅大人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长公主站起来,拂了拂身上的乱花飞絮,首辅大人以为她要走过去迎,可没有,她不过身子一歪,倚在窗边,捻了一瓣花,嚼了起来,又轻声笑道:

「首辅大人,你这样未经通报就闯进我的寝宫,不合礼法。」

宫人退下了,吱呀一声,沉甸甸的宫门合上了。只剩下长公主和首辅大人。

季临渊看着她,背着光,她的模样是朦胧的,只是乍看过去,浓烈的色彩以无法抗拒的姿态直逼到眼前来,乌鸦鸦的云髻,浓黑的眉眼,白得几近透明的纤脆小脸,除了手上那一束折花,她的颜色,只有黑与白。她的美,是惊心动魄的,祸国殃民的。

他踱步走到她身前,俯下脸,捏住她纤弱的下颌。

「沈嘉懿,你谈礼法,不觉得好笑吗?」

他说着,透过宽大的袍袖,掐住她的腰,一路摸上去,宽松袍袖之下,藏着另一个叫人发昏的天地。

她的脸本就白,此时还要白些,她的笑像一副嵌在脸上的面具,标准的勾唇弧度。

「首辅大人总叫人难堪啊,好歹,我们也是青梅竹马,在寻常百姓人家,说不定,我们有缘分做对夫妻呢。」

她总是胡说,不负责任地胡说,而这些话,叫人心颤。

「娶妻当娶贤,就是在寻常人家,我也犯不上这么糊涂。」

他贪恋她年轻的美貌,可他什么时候都分得清,欲与爱。

她伸出手,搂住他的脖颈,幽怨地说:「是我不够美吗?首辅大人怎么就瞧不上我?」

他不作声,大手一揽,单手把她托到窗台上来,还是乍暖还寒时,细风簌簌,春意料峭。

行事之后,他仍是清朗模样,可她乱糟糟的蓬发,凌乱的衣裳,像遭了难,她坐在镜前梳头,一下一下地狠力梳,像是跟谁怄气似的。

季临渊倚在镜旁,随手拿了一个首饰盒,在手里开开合合摆弄着,又候在一旁瞧她梳头。

「跟谁置气呢?」

他瞧出来她不高兴了。

她斜斜瞥了他一眼,他似乎还在兴头上,所以愿意留在这同她闲说几句。

她闷声闷气道:「我是你见不得人的情人。」

季临渊笑道:「难道,长公主有别的心思吗?」

她已经挽起了发,露出雪白颈项,一圈都是红艳艳的吮痕,她又把手里的发一摔,重又落了下来,盖住那些斑驳的痕迹,她望向他,「你好像是后天成亲?」

季临渊停下摆弄手中的盒子,眼尾那梢红很潋滟,他也望着她,「怎么,长公主赏脸,来吃杯酒?」

她咯咯笑起来,笑得肩头直颤,「你不怕吗?万一我醋意大发,把你夫人的脸划花了,你会杀了我吗?」

她笑着,他却正色答道:「会。」

她的笑一时半会刹不下来,伏在梳妆台上,脸埋在手围成的窝里,肩头直颤,过了很久,才慢慢抬起头来,眼角湿润,是笑出眼泪来了,她一边拿手抹眼角,一边侧头看他,道:

「你成了亲,我们就断了吧。」

季临渊却问:「你舍得?」

他问的,当然不是她舍不舍得他,而是她舍不舍得放弃利用他。

她愿意陪他睡,不过是每次趁着他高兴能同他谈些条件。

她沉吟片刻,拿指腹去沾了点口脂,抹在唇上,本来是黑与白,现在是艳丽的红,索魂一样的美。

「舍不舍得,也得舍,我怕哪一天东窗事发,你夫人恼了,你为博美人一笑,要杀了我。」

她轻飘飘地说着话,像丝丝缕缕的烟,横亘在他们之间。

季临渊把手上的首饰盒丢在她面前,脸色沉了下去:「你不动我的人,我自然不会动你。」

她被震声吓了一跳,抚着胸口,睨他一眼,道:「放心放心,在我杀不了你之前,我也不会做蠢事。首辅大人,还杵在这做什么,您请吧。」

季临渊仍站在原地,敛眸,冷声道:「这次,要我帮你做什么?」

她低声笑起来,那双长媚眼低垂着,「首辅大人,我也老大不小了,我想选个驸马。」

季临渊的眉眼也沉了下去,他怀疑他的心也在往下坠。

「你想要谁?」

她勾着一缕发,在手尖上打着转,长媚眼仿佛发着光的宝石,兴致勃勃道:「新科状元安和煦,他长得可真好看,那日他骑马过街,我在楼上看他,一眼就看好了,这样才貌出众的人,适合当我的驸马。首辅大人,劳烦您帮我去说和说和。」

静了一会儿,季临渊落下一句话就走了。他说,安和煦不适合你,别惦记了。

他走了,长公主在殿内摔东西,砸得豁朗豁朗,像阵阵惊雷。

待平息了,宫人进来收拾,收拾多出来了一个镯子,薄绿的光泽,是难寻的孤品,只是砸成了两半,宫人心惊胆战,问长公主如何处置,她拿过去,端详了一下,想起来他方才在那一开一合摆弄首饰盒,轻描淡写:「扔了。」

每次他来找她,总要带点礼物来,只是从来没有亲手递给她,随便扔在哪个角落,宫人收拾时才发现,她从来没有留下他带来的东西,赏了,砸了,扔了,她处理得轻车熟路。

长公主的婚事,有的是人关心。

太后、小皇帝宣见长公主,问她是否愿意替国家分忧,嫁到东吾和亲。

长公主坐在下座,拿起茶来,啜了一口,抬眼环顾,太后信佛,一旁桌架尊着金佛像,点着香烛,太后微笑着,在这袅袅娜娜的烟雾中,慈眉善目,也像一座慈悲为怀的泥像。

再看小的那个,怕长公主,瑟缩着,躲在太后身后。

长公主的亲生母亲,并非如今的太后、过去的皇后,而是江贵妃,她死在长公主十岁的时候。

那时候,长公主还很天真烂漫,皇后叫她带父皇去找江贵妃,说这样江贵妃才会多疼疼她,她信以为真,拉着父皇,去找藏在一个小阁楼里的江贵妃。

可在小阁楼的,不止江贵妃,还有在她身上起伏的野男人。

江贵妃死的时候,对着长公主,恨声道:「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生了你这样一个魔煞星。」

她还要长公主发誓,不管付出多少代价,保护好阿年,扶持他当皇帝。

阿年是长公主的亲弟弟。

长公主答应了,只是还没做到而已。

皇后的儿子阿允当了小皇帝,可阿年还只是个小王爷。

那时候的皇后,就是佯装如今这副亲厚温和的模样,哄长公主的。

长公主拿金色指甲套尾勾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隐约笑着,「母后,弟弟,几时我们西陵,沦落到要靠卖公主来维持了?」

她眼波一转,看了眼小皇帝,可怜的孩子已经煞白了脸。

太后仍不为所动,淡淡一笑:「嘉懿,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你既是长公主,就该做出表率……」

长公主仿佛听见天大笑话,握着嘴咯咯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哐当」一声。

她砸了茶盏,滚烫的水溅在手背上,红红烧一片。

太后脸色变了,长公主疯了,捏住一片尖锐的碎瓷片,逼在小皇帝前,按在他纤细的脖上,只要稍微一用力,小皇帝的血管就会迸裂,血就会哗啦啦涌出来,小皇帝嘴唇都在抖。

「别,别……嘉懿,有什么话,你好好说。」太后又气又怕,浑身发抖,可她只能好言相劝。

毕竟,没有人知道疯子下一刻会怎么做。

长公主转过脸来,那张脸带着无辜的纯净笑容,「母后,我不嫁东吾君主,我要自己挑驸马。」

太后连忙叠声说好,长公主眉眼和顺了,将瓷片往地上一掷,高兴道:「母后,好好过日子,风平浪静的,不是很好吗?您啊,总是忘了,最后闹得不愉快,谁也讨不着好,瞧,弟弟尿裤子了。」

长公主从太后寝宫出来,日头正烈,她低头看手心,握碎片的时候太用力了,把自己的手心也戳破了,她掏出一方帕子,细细擦了一会儿,疼倒是不疼的,只是心情不是很好。

长公主有千百般让自己高兴的法子。

比如,找情人厮混,可找谁呢?

长公主摆驾到梨园。

长公主和一位清秀戏子单独歇在一间房里。

房里隐约有人唱艳词: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稍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半晌,房内拉铃,下人端着铜盆热水进去,又过了会,长公主出来了,唇上的口脂都没了,只剩下素淡的颜色。

长公主仍然不高兴,去了一趟绸缎庄,又出来了,随从捧着一摞白缎,紧随其后。

长公主突发奇想,去曹将军府上拜访。

曹府上下的人,如临大敌。

长公主拿柴刀劈死大少爷的画面,历历在目。

见过的人,从此对白色、红色有了阴影,大少爷被劈成了一汪血泊,长公主一袭白裙染成了红裙,可长公主的脸,那样的白,比雪还白上几分。

她持着柴刀,笑吟吟对着闻声而来的众人道:「他想强暴我,我是正当护卫。」

没有半分慌乱,任谁都不信她的话。

今天,长公主又来了,谁不害怕。

曹将军不在府上,长公主长驱直入,找季临渊明天的新娘,曹夕雾。

夕雾坐在池塘边喂鱼,她也穿着一袭白裙,淡淡的眉,淡淡的眼,面容恬静。

像水仙花一样的姑娘,冰清玉洁。

这就是季临渊心心念念的人,好看是好看的,就是太寡淡了些,未免无趣。

可惜,她的看法不是季临渊的看法。

长公主的出现,惊吓了夕雾。

她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长公主毫不自觉,也走到池塘边,挨着夕雾坐下来,从她手里捡了鱼饵,扔到水里,起了涟漪,一圈一圈往外打旋荡去。

长公主偏头问夕雾:「你冷吗?」

夕雾只是摇头,说不出来话。

她又问:「那你为什么在抖?」

夕雾咬着唇,声音跟蚊子一样微不可闻:「民女,没有抖……」

长公主嗤笑道:「你怕我?放心,我不会动你的,我是来给你送礼物的。」

她说着,手一挥,随从把一摞白缎搁在夕雾面前,长公主又道:「你穿白色很好看,我特意给你买的料子,要不,明天你就拿这个做嫁衣?」

夕雾胆子实在是小,直接晕倒了。

差点,就掉进池塘里了。

季临渊来得很是时候,伸手捞住了,打横一抱,夕雾稳稳当当挂在他身上,只是还晕着。

季临渊冷着脸,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长公主丝毫不怀疑,如果此时他分得出一只手来,一定会用那只手扼住她的脖子,把她掐死。

「首辅大人,我是无辜的。」

她那双眼,仿佛揉碎了所有日光,有璀璨光泽浮动。

不知道她的人,会被她的眼睛骗了。

可季临渊深知她的把戏。

他寒声道:「沈嘉懿,你给我滚。」

长公主还嬉笑道:「首辅大人,一下床就翻脸了。」

季临渊冷笑道:「你再多费一句话,我就叫人停了阿年的药。」

她的脸色变了,惨白惨白的。

长公主被扫地出门,那摞白缎也跟着她一起被扔在门口。

长公主更不高兴了,捡了个台阶坐下,随便拿了一捧白缎,撕了起来。

偌大的宫殿,静得可怕,偶然风吹过窗,有些声响。

恍惚间,似乎谁翻窗而来。

并没有。今天是季临渊大婚的日子,怎么会有人翻窗。

长公主把下颌抵在账本上,压出褶来,她只顾着沉思。

她的权倾朝野,是在季临渊之下的权倾朝野,名不符实。

季临渊昨天把皇商清单换了,她的名目,都被替换掉了。没了钱,她的私兵养不下去了。

季临渊在惩罚她。是惩罚她欺负了他的新娘,还是惩罚她不陪他睡觉了?

她没想明白。

长公主闯进季府,她出现的时候,季临渊和他的新娘正欲行夫妻对拜之礼。

她站在红彤彤的门庭下侧头看,季临渊是笑着的,左脸颊上,漾着一点笑涡,她很久都没见过他这样的笑了。

季临渊穿红色的喜服,原来是这样的。

濯濯如春月柳,轩轩若朝霞举。

真叫人心动呢。

可他见了她,那笑就被庭前风一吹,没了。可惜啊。

季临渊如临大敌,沉着眉眼,沉着声,「长公主,你来做什么?」

不仅是季临渊,堂上的人,都变了神色,就仿佛,大白天闯进了一个恶鬼。

她站在那里,可耳边嗡嗡地,她和其余人不在一个世界,这里的热闹、喜庆,与她无关。

很不合时宜。

她忽然记起来,小时候,在这里,她和季临渊玩过家家。

小小的季临渊拉着她的手,说:「嘉懿,你要给我叩头。」

小小的沈嘉懿嘟着嘴,双手交叉,抱着胸:「那你怎么不给我叩头?」

小小的季临渊捏着小小的沈嘉懿的脸颊,笑:「我们互相叩头,这样,我们就成夫妻了。」

「夫妻要做什么?」

「夫妻就是,我是夫,你是妻,我所有好吃的都给你,所有好玩的都给你,别人欺负你,我就把那个人打跑,打不过我就陪着你一起挨打。」

小小沈嘉懿很高兴,伸出一根手指头戳小小季临渊左颊上深深的笑涡:

「季临渊,一言为定,以后你要做我的夫君。如果你骗我,我就杀了你。」

长公主觉得自己的心口好像漏了风,什么乱七八糟的风也往上呼啸。

夕雾的脸罩在喜盖头之下,她攥紧季临渊的袖子,头静静挨在他的手臂上。

季临渊搂上她的肩膀,把她护在身下。

这样的姿态,就好像,天都塌下来,他也替她顶住了。

原来,做人家的夫君,是这样的。做人家的新娘,又是那样的。

他骗她,他也没骗她。

长公主对疼痛一向麻木,心口漏了风,回头补一补窟窿,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

她恬恬一笑,衣履翩跹,坐到上位去了,谁都得给她让座。

「首辅大人,我来观礼,学习一下,你们继续吧。」

长公主慢慢品茶,看着他们对拜,礼成,新娘送入洞房,开喜宴,各处掌灯,新郎官挨桌敬酒。

喜宴的时候,安和煦也来了,长公主心情一下子大好,她拢着袍服,挨着安和煦坐下。

她一坐下,别人都不敢坐了,只有安和煦,还不知状况,愣愣地在那吃菜。

安和煦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的长公主。

她额上描着一朵几乎要滴出色泽来的赤色曼珠沙华,身上罩着织锦团花深紫金服。浓郁的眉眼,红冽的唇,雪白的脸。

她端着酒盏来敬他,小指头纤纤翘着,唇角也俏俏翘着,眼尾梢弯一道细细的勾扫上鬓去,勾得人魂魄飘浮。

长公主动了动唇,轻声说:「安和煦,我见过你,你长得很好看。」

安和煦没同女人打过交道,他是个干净、简单的君子,读圣贤书,走科举,中了状元,做了御史。他的世界,从没有像长公主这样活色生香的女人。

不说话,一双眼睛会勾人,一说话,红唇来撩人。

他的脸已经红烈烈烧起来,手慌乱去捡杯来,与她碰杯。

可太紧张了,他一碰,撞到半杯酒水,都倒在长公主的前襟上了。

他又惊慌失措,伸手想去掸,他是真的很纯粹,可是指尖一碰,水潺潺的,藏在前襟下的,高耸着的,捧不住的白鸽,把他的手,连带着肩膀,整个人,震麻了。

他结结巴巴说对不起。

长公主慢慢握住他的手,望着他,问:「安和煦,你有妻子吗?」

安和煦像个木头人,摇了摇头,他没有过女人,哪来的妻子。

长公主把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嵌在他的指缝中,十指紧扣,她又把身子往他身上挪,挨在他肩膀下,低声问:「那,你做我的驸马好吗?」

她需要一个夫君。安和煦,是最佳选择。

安和煦呆住了。

季临渊正敬酒到这一桌了,他也听到了。

她盛装出席,不是为了他,是为了安和煦,她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和安和煦初见,叫安和煦心甘情愿,做她的驸马。

她总是恃美行凶。

就在喧闹的喜宴上,骤然地,他生出一种疯狂的想法,如野草藤蔓,乱窜乱涨。

长公主已经笑吟吟站起来同他敬酒了,「祝你和夫人,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她的眼睛,露出一种真诚的神色来。

是了,她确定她能俘虏安和煦了,所以,首辅大人扔一边,也没关系了。

他仰头一饮而尽,真他妈难喝。

安和煦也与她并肩站着,敬酒道:「祝季大人与夫人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长公主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扬起脸来,拍了拍安和煦的手臂,一双眼亮晶晶,嗔道:「我们该祝首辅大人早生贵子,三年抱俩。」

安和煦红着脸,唇角隐隐笑着,不作声。

长公主目光只落在安和煦身上,她唇角也潋潋地笑。

一盏茶的工夫都不到,他们并肩站着,俨然已经是公主与驸马的派头了。

季临渊忽然就确认了,那个疯狂的念头。

在他的喜宴之上,他荒诞地,控制不住对她的欲望,他想要她。

沈嘉懿,不能成为别人的女人。

只能是他的。

他举着酒慢慢踱步走开。

他需要清醒,他不能发疯。

长公主吃酒吃到半盏,雪白的脸上染了红霞,她摸了摸脸,有些发烫,她可不能在季临渊的喜宴之上出洋相,也不能在初识的安和煦面前失态。

她踉跄着出去透风,季府她熟得很,知道哪里安静些。她沿着曲径小道,分花拂柳,寻到后苑的小楼去。这是一处年久未修的老楼,做仓库用的,放些不值钱的玩意儿,没人守着,只有影影绰绰的光,朦朦的。她在小楼扶梯旁坐下。

有野火花燎燎烧在扶梯一侧,她折了一枝下来,捻起一瓣花,搓揉一番,挤出汁来,滴在指尖上,那红得发紫的汁液在指甲盖上渐渐凝固,她的指甲盖有了生动的颜色,只是那浓郁的紫色,像是要吃人的兽,相当张狂。她低头看,看着看着,吃吃笑起来,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忽然记起来什么,她提着裙摆,踩着木阶往楼上跑,一把推开门,疯了似的,翻箱倒柜,双手扒拉着找东西。她记起来,她有一对心爱的娃娃,丢在季府了,她要把它们找回来。

可是无论她怎么找,也找不到,折腾之下,她蓬头垢面,正垂头丧气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了。

她转过身,月光跟着来人,无声地,进入了这老楼里。

门落了锁,他慢慢朝她走过来,一身酣酒气,眼尾那抹红,像胭脂擦过一样。

季临渊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她看了他一眼,他的状态,不像好相与的样子。

难道,首辅大人,对她临时起了杀意?

或许,成亲了,他定性了,清醒了,杀了她,他们季氏就扫清一切障碍了。

他的姑姑太后会很高兴,他的表弟小皇帝也坐稳皇位了。

她不能死,死在这破楼里。

他一步步向她逼近,她慢慢往后退,手下四处去摸物件,她记得,刚才在那里,有个琉璃盏。

她举起来,没有半点犹豫,使尽力气向他头上砸去。

哐啷。

她没得逞,他夺下来,把琉璃盏摔在地上。

她退无可退,抵在一张大红檀木桌前,季临渊擎住她的手腕,抵在她身上,他的眼,也醉了,琥珀水泽里,只有一个长公主,不甘心的长公主。

「季临渊,不要杀我。」

她红着眼圈儿,她不是怕死,只是不甘心死在这里,一个破楼。她做了那么多,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羽翼,再等等,她就可以和季临渊抗衡了,她缺的是时间。

他贴着她的脸,躬身俯下去,她被迫仰躺在大红檀木桌上,季临渊绕过她的脸颊,叼住她的耳垂,她整个人都在战栗,只听他喑哑着说:「沈嘉懿,你的权谋,学得不精。」

翅膀还没硬,就想挣开他。他还可以利用,为什么不继续利用呢。

他是在宣判死刑,可这个时候,她反倒冷静下来了,勾唇一笑,道:「我半路出家,自然不如你学得好。首辅大人,今天可是你大喜之日,杀了我,不吉利。我就在你眼皮底下,跑不了的。不是吗?」

季临渊低声笑,不作声,他去解她前襟的扣子,颇有耐心地,温柔地解。

她借着月光,看清楚他脸上的欲念。

首辅大人,疯了。

他是疯了,大红檀木艳得冶,深紫金服半裹着,托着她。

她把月光都披在身上,比酒还迷乱人的心智。

他什么都知道,她要嫁给安和煦,因为安和煦有另一半玉玦。

西陵有两支军队,分别听半块玉玦指挥。

季临渊有一半,麒麟军纳入他麾下。

安和煦有另一半,可以指挥龙骧军。

可安和煦并不知道那么多,他只知道,那半块玉玦是要给他媳妇的。

季临渊低声说:「沈嘉懿,你要玉玦,我也有,你怎么不管我要呢?」

她的指甲深深嵌在他铁臂里。

在这小破楼里,只有腐朽的味道,光沉沉的。

野合。永远没有洞房花烛夜。

她笑着:「首辅大人,我犯不上自取其辱。」说着,她笑声忽然又黯淡下去,「好像,我也总干这样的事。」

她的声音一下子静了下去。

屋里只剩下桌子咯吱咯吱的声音。

忽然,有人踩着木梯上楼,一盏灯渐渐照亮门口。

「谁在里面?」

是查房的下人。

长公主无声地笑起来,她望着季临渊,长公主荒唐,什么也不怕,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她故意扭腰,把季临渊逼急了,不管屋外的灯、人,掐着她的凹陷,疾风骤雨。

无声的对弈,终于,结束了。

门口的人奋力摇了摇门,掣不开,翻着一大串钥匙,发出清凌凌的声。

在夜风里,声音很刺耳。

那人没有找到钥匙,忽然不知从哪冒出来一只猫,扑到那人身上,直冲着那人呜哑叫。

「晦气,小鬼猫,把人吓死。」

那人提着灯,趿着鞋,噔噔下楼去了。

长公主推开季临渊,慢慢拢起乌云来,她瞟一眼季临渊,他红色喜服揉皱了,她笑道:「首辅大人,回去怎么和新娘交代?」

季临渊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她叫他看得发毛,把衣裳穿好,去开锁。

季临渊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沈嘉懿,做我的情人两年,不能嫁人,不能跟别人睡,两年之后,我把玉玦给你。」

她转身看他,「此话当真?」

他点头。

她垂下眼,想了想,唇角绽出一个笑来,同额上的曼珠沙华一样,致命的温柔。

「好。」

季临渊,但愿你不会后悔。

季临渊离开了小楼,长公主也要离开季府。

她自己一个人来,自己一个人走。

月光是阴冷的,藤萝野蔓是阴森的。

在诡峭石壁下,闯出来一个疯婆娘,手持利刃,眼冒寒光,想杀她。

利刃擦着她雪腻的脸而过。

长公主的声音极轻,像月色下的薄雾。

「好好活着,不好嘛?嗯?」

那尾音,温柔得叫人心颤。

她掐住疯婆娘的手腕,一卸,那女人的手垮下去,像木偶一样,被长公主提着。

可疯婆娘还糊涂,嘴里仍叫骂着:「沈嘉懿,你这个恶毒女人,我要杀了你,给我儿子报仇。」

长公主一端详,哦,原来是曹将军的夫人啊,五十多岁的白面妇人,穿金戴银,保养得还不错,只可惜,蠢了点,季临渊的丈母娘就这德性。

要杀她?也不请丈夫、女婿来杀,再不济请一批刺客,可自己拿着一把匕首冲上来,是怎么想的,瞧不上长公主吗?

季临渊她杀不动,他的岳母,她还杀不动吗?

哦,她很久没亲自动手杀人了,所以,大家好像都忘了,她喜欢杀人这回事。

她慢慢抚上曹夫人的脖颈,泛紫的指甲差一点就要掐断那青筋了。

长公主的手很冰,沾在人的皮肤上,就像从幽深水池爬起来的水鬼,掐着人的魂索命。

曹夫人到这时,才回过神,她瞪大了眼,几乎不敢相信。

长公主竟敢?

可是她又想起来,长公主拿菜刀劈死了自己的儿子,她怎么不敢。

曹夫人以为自己要死了。

她木着脸,茫然道:「儿子,娘亲没用。」说着,滚下两行泪来。

长公主发了怔,又垂着眼,微微一笑,曹肆那样的混账,也有一个娘,蠢到用命来给他报仇。

她掐着曹夫人提到半空中,忽然往外一丢,像丢破烂一样,曹夫人留了半条命,晕厥在地。

她对一个母亲,手下留情了。

大约是,她只能从别人家的娘亲身上,知道什么是母爱。

长公主拿手绢擦了擦手,沉着脸,出了季府。

安状元不知在季府的大石狮旁等谁,提着一个小包裹,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

月光也偏心,落在她身上是暗的、冷的,落在安状元的身上,是亮的、暖的。

长公主实在没心情去撩拨了,她径直往前走。有人在身后叫住她.

「长公主……」

好像从来没有人这样叫她,人们叫她长公主,只有害怕、讨好、威胁、鄙夷的语气。

不像这位刚入朝廷的安状元,什么都不懂,像叫一个寻常姑娘一样叫她,是温柔、珍重的语气。

长公主顿了顿,转过身来,因为累,那双璀璨的眼此时沉沉耷拉着。

「安状元,找我?」

安状元走到她跟前,月光遮不住他脸上的微醺,他柔声说:「你的手掌心,受伤了。」

长公主怔怔地,打开手掌看,戳破的掌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化了脓,狰狞丑陋。

这点伤口,算得了什么。

她重新拢回手,把手藏在袖子底下,难堪的、不济的,不能轻易叫别人发觉。

她垂下眼,轻轻笑:「不碍事。」

她说着就要走,刚走开一步,安状元犹犹豫豫地,伸出两根指头,轻轻扯一扯她的袖口。

长公主转过脸疑惑地看着他。

安状元白嫩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不敢看她,眼睛盯着地下,嗫嚅道:「我有药,给你擦一擦,好不好?」

好不好?还有人会问她,好不好。

她觉得世界好像震了一震,在震声中,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不作声。

安状元看她皱着眉头,以为她是怕疼,他紧紧捏着她的袖角不放,低声说,「我还买了糖,疼的时候,你就吃一颗糖,好不好?」

一步之遥,她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他站在月光之下。

她仍站在黑暗里,不动,只是轻轻笑起来,眼睛活泛了起来:「你很爱吃糖吗?」

只有爱吃糖的人,才会觉得糖是个好东西,所有人都爱吃糖。

安状元的脸,飞着一道又一道红,他抓了抓头发,一个大男人,被别人发现爱吃糖,那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

「我,没有,只是我妹妹,怕苦怕疼的时候就喜欢吃糖,我以为,长公主你也喜欢。」

长公主低头想了想,她很久没吃糖了,上次吃糖,是老相国的千金捉弄她,弄了一个糖丸给她吃,吃到一半,有半截虫子,她就把老相国千金的脸划花了。

太久了,她不记得糖是什么滋味了。

会不会上瘾呢?如果吃了,就要一直吃下去吗?

吃糖,这是一件很冒险的事情。

她还在想着,安状元已经把糖剥开,用手郑重地托着,递到她眼前来了,他的眼睛明亮,他的声音,小心翼翼:「喏,试一下?」

她伸出手,想去接,可是到了半空,忽然收回去。

他手上的糖果,像一颗红宝石,越鲜艳的东西,越可能有毒。

长公主并不打算相信安状元,他和她,只不过刚见一面。

她唔了一声,摇摇手,「我不喜欢吃糖,怕牙疼。」

安状元很失落,却依旧很坚持:「不吃糖,药总是要上的吧?」

长公主想了想,指了一边的石阶,「坐着,我脚酸。」

安状元笑起来,他的笑容,是清澈的,没有掩饰的。

好像这位状元,不懂得为官起码的情绪,比如:「不动声色」、「捉摸不透」。

他高兴是高兴,不高兴是不高兴。很分明的情绪,这样很好。

如果他成为她的驸马,那,她对付他,就轻松得多。

融融的光洒在石阶上,他们坐在光里,长公主摊开手,递在安状元眼前。

安状元高兴的神色没了,拧着眉,额间就皱成了一座小山,他打开小包裹,取出药酒,把纱布蘸湿了,很轻、很轻地点在伤口上,再慢慢涂上一层厚厚的药。

他时不时抬眼看看她,怕她疼,可是她没有半点疼的意思。

他一看她,她就对着他浅浅一笑。

安状元甚至都怀疑,是自己的掌心戳破了,他是在给自己上药,不然为什么,给她涂着药,他自己的心头,好像被谁的大手攥紧了,有一下没一下地握紧、松开,握紧、松开,一抽一抽地,疼得发紧。

都涂好了,他托着她的手,轻轻呵一口气。

她倒吸一口冷气,抽回手来,质问他:「你干什么?」

他愣愣地说:「上药不是都这样的吗?」

大人给小孩上药,涂好了,总要对着伤口轻呵一口,然后说,乖宝宝,不疼了。

安状元不敢叫长公主乖宝宝,只能给她呵气,在心里说,这样就不疼了嗷,一切都会好的。

一瞬间,长公主动了恻隐之心,这样干净的人,她真的要把他牵扯进来吗?

有人一直活在深渊之下,有人一直活在云巅之上。

她要把他从那个清平世界,拽下她的万丈深渊吗?

长公主站了起来,冷声道:「安和煦,你还不认识我,如果你认识我,你只会后悔。」

你会后悔,站在云巅之上,向一个恶鬼伸出了手。

你以为那是救赎,那可能是,万劫不复。

安和煦,趁着我此时此刻心软,趁着你刚认识我表露出的善意暂时感化了我,走开。

不要靠近一个恶鬼。

她说着,就跑了。

她难得一次,想放过无辜的人。

长公主在永安城开了最大的妓院、赌场。

肮脏的买卖,黄赌毒,除了毒她不沾,什么她也掺和进去。

肮脏的钱,总是来得最快的。

妓院开张前一晚,季临渊来了,不知道他这段时间去了哪,半夜刚赶回永安城。

那时夜色正浓,长公主睡得正沉,她难得有那么乖的时候。

他掀开她的被窝,闯进去暖和的世界。

他寻着她的唇要吻,她醒了,双手撑起来,支在他胸膛前,她的眼睛,在夜里,像一簇鬼火。

她悄声呢喃:「首辅大人,我吃东西的时候,唇咬破了,心疼心疼我吧,别吻我的唇。」

他冰冷的唇,停在她的下颌。

西陵朝有个说法,吻一个人的唇,那就意味着,那个人是心上人。

他仔细分辨,是用牙齿用力咬破的,她并不是那种吃东西会咬破唇的天真小姑娘。

她不想要他亲她。

他没有再吻她,只是把脸埋到她胸前,深深吸一口气,她的身上,有一股特别的香气,铺天盖地,把人罩在属于她的,香甜的世界里。

他觉得有点累,闭上眼,握着她的手问:「沈嘉懿,你身上,是什么香?」

她嘻嘻地笑了:「罗刹城的,当时把他们的城屠了,搜刮了不少香料,我也不知道什么名头,怎么,很香吗?你喜欢啊,那你等会走的时候,给你夫人也带一点啊。」

季临渊抬眼静静望她,她的脸上,有痛快的神色。

他哑声道:「沈嘉懿,能不能……」

他没有说完,只是松开手,不再抱她,躺正了,单手枕着,合上眼睡。

可她却坐了起来,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首辅大人,其实,你身上也有香。」

他睁开眼看她。

她高兴笑起来,轻轻推他:「是贵夫人的香气,熏得我脑壳发昏,首辅大人,好人做到底,今晚就别在这过夜了,我明天有正事呢。」

季临渊仍不动,他沉沉望着她,「沈嘉懿,我困了,累了,我只是想睡个觉。」

「首辅大人,你该回家去,混在我这,你睡不好,我也睡不好。」

他并不理会她,依然阖着眼。

她踹了他一脚,可他还是没反应,她只得从床上爬起来,「那你睡吧,我不困,我出去散散步。」

她以为很容易的,她以为跟从前差不多,可是不一样了,在宗谱上,他与另一个女人镌刻在一块。

她从他身上翻过去的时候,被他拽到身上,他揽着她。

「就这样吧,沈嘉懿……」

话都没说完,他睡过去了。

他竟然睡过去了。

可他搂得也太紧了。

她整宿没睡,睁着眼,等天光。

他走的时候,沾了一身她的香气。

她倚在门前送他,低眉轻声对自己说:「两年,应该足够了。」

季临渊,临渊,你知道你已经踏了半只脚进深渊了吗?

只要你再往前一步,我就会拽住你的脚,叫你跌落深渊,叫你粉身碎骨。

罗刹城的香,沾多了,是会死人的。

长公主的妓院,与众不同。

这是一座男妓馆,叫「南风别苑」。

这里的男妓,上等容貌,一流风姿。

头等的男妓,长得与首辅大人相似,多刺激。

原来长公主先前是在做调研呢,先自己体验,再推上市面。

人们一边忙着对长公主口诛笔伐,一边又翘首以待。

长公主都说好的男人,那必然是极好。

男妓们有不同的才艺,有不同的性子。

你可以让他们假扮各样的角色。

想一想,可以和高高在上的首辅大人颠鸾倒凤,可以让高高在上的首辅大人俯首称臣,这是多少永安城少女少妇的春闺梦。

哦,不,这可能不仅是女人的春闺梦,也可能是男人们的。

噱头在,谁不想去体验一把。

人们在白天光鲜亮丽,在深夜,猎奇的心思、阴暗的欲望,彻底攻克了理智。

南风别苑实行贵客制,只有拿到长公主亲笔授批才进得来。

所以,长公主的亲笔授批在黑市成了一门买卖,长公主自导自演,愣是把入场券炒出了一个天价,南风别苑的钱她赚,中间商差价她也半点不漏。

短短一个月,长公主赚得盆满钵满,人们说长公主荒唐,可谁都想要一张长公主的授批。

首辅大人是后知后觉的,毕竟他已经有一个夫人,有一个情人,他从不到那些烟花之地。

可是有人说漏了嘴,说起昨夜,那个男妓,跟首辅大人,有七分相似,首辅大人当场把杯子捏碎了,随手把嫖妓的那几个官员杀了。

太后在深宫,也听说了,刚换掉沈嘉懿的皇商清单,她就另辟蹊径。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该对季临渊施压了。

如果不是他总说她不成气候,就不至于叫她在眼皮底下慢慢壮大起来。

小皇帝下令,近来永安城多有败坏民风不法营当,特令御史大人彻查。

季氏一族去查,长公主一派极力反对,最后,选了哪个党派都不靠的,中立的御史大人,初出茅庐的安状元去趟这出浑水。

安状元就这样,被安排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南风别苑很快被包围了。

安状元领着一队兵马,手持火把,佩戴兵械,飒然闯进去。

安状元虽初出茅庐,做事有章法,一令之下,一锅端,在场一干人等抱头面壁跪下,痛哭流涕,悔之晚矣,其中不乏名流贵族。士兵盘诘,核对户籍,录证词,拿赃银,对数目,一切很顺利,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一兵来请示:顶楼上,有一屋锁着,据说,是长公主在内休息。

安状元愣了愣,雷厉风行的章法落了破绽,说话也乱了方寸,「长,长公主?」

他把士兵叫回来,「都不准去打扰长公主,本官自己去请。」

安状元走到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刚抬手要敲门,手悬在半空,撤回来,扯直衣领,理了理官服,袖口有很细微的褶皱,他仔细抻了抻,方轻轻敲了门。

没人答应他。

他暗觉纳闷,又鼓足勇气,轻声喊:「长公主?」

仍无人应他。

门缝里钻出来白色烟雾,安状元脸都唬白了。

当下自己就撞开了门,闯了进去。

进去,是另一个昏昏世界,一个烟雾缭绕的世界,谁在岸边,撩拨水,凌凌的水声。

窗户正对着门,门一开,乍冷的风从四面八方呼啸着灌进来,重重叠叠白色轻纱此起彼伏,似掀翻水浪,安状元一路拨开烟雾、轻纱,见到了长公主。

正在沐浴的长公主。

她光裸着背脊,水欲遮半掩地笼着朦朦胧胧的胸乳,看不清,只是波浪起伏,绵延,在水下一晃一晃地,晃得像圆月,托在云影里的,圆月。

长公主双手交叠着,叠在桶沿边,下巴搁在手上,一双眼水雾朦胧,安静地看着闯进来的安状元,没有笑,也没有说话。

他像一束阳光,闯进来,就把烟雾都驱散了。

安状元站在那,如箭穿雁嘴,钩搭鱼鳃,他说不出半句话,脑子里嗡嗡的。

要等这位安状元说话,可能水都要凉透了。

长公主终于先说话了。

「呆子。」

安状元那个被雷击中的劲儿,才缓过来。

他迅速转过身去,闭上眼,心跳如鼓擂,震得耳朵都要聋了,疯掉了。

可还听得分明,长公主从水里站起来了,水哗啦啦的,甚至有一些,溅到他手背上了。

那是烫人的水。

又是窸窸簌簌的穿衣声,安状元控制不去想,可是水光中的圆月,水雾下的眼睛,都在望着他。

他试图压住那些活色生香的画面,在心里念起书来:

「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

「安状元……..把外衣递给我。」

她的外衣,挂在他的眼前。

他哪里还记得住书中的教诲,就听她的话,走上前去取。

那漂浮着的香气,不由分说地,一下子把他包围了。

他闭着眼,不敢回身,往长公主方向倒退着走,心算着差不多了,递过去。

长公主在他身后轻声笑了起来,接了过去。

她一边穿衣服,一边同他说话,「安状元,你热吗?」

安状元摇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长公主又低声说:「可是你的指尖,很烫。」

安状元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长公主又问:「你来这做什么?」

长公主明知故问,可安状元哪里知道,他认真回答她:「南风别苑做不法营生,我来查办的,你以后别来了,这里不是好地方。」

长公主穿好衣服了,慢慢踱步走到他眼前,才看清楚这会他还闭着眼。

真是个呆子。

她把他遮眼的手拨下来。

问:「什么不法营生,安状元,说说看。」

这可把安状元为难住了,他只得讷讷地说:「你不知道的好,总之,别来了,好不好?」

长公主差点笑出声来,他还以为她是冰清玉洁的好姑娘呢。

是她一手打造的这个销魂窟,她能不来吗?

可她还想逗他,难得,遇上一个这样,奇怪的家伙。

「你不说,我就愿意来。你告诉我了,我知道坏处了,就不来了。好不好?安状元。」

她也学会说好不好了,对着安状元。

安状元皱着眉,斟酌了许久,「这是一个骗钱的地方,到处都是骗子。」

长公主想了想,安状元也不是傻得彻底,她轻轻哦了一声,又问:「那怎么处置呢?」

安状元说:「查封,扣押,财产充公。」

长公主掸了掸衣裳,没有作声,慢慢走了出去。

长公主生气了?

他急忙跑上去,拉住她,「怎么了?」

长公主娇笑道:「安状元,这家店,是我开的。」

安状元拧紧了眉头,他以为她在说笑。

可是长公主继续笑着说下去:「安状元,你要与我为敌?还是为友?」

她那双灿灿的眼睛凝视着他,安状元答不出话来。

长公主轻笑一声,仿佛在笑自己,也仿佛在笑他:「我说过,你并不认识我。安状元,我们,还是为敌吧。」

她说着,沉下眉眼,抬手拨开他捏住她袖口的手指。

深渊里的人,惧怕阳光。

那只会暴露一切阴暗,光明才是最残忍的。

安状元不知所措,站在原地,他敛着眉眼,那双干净的眼睛望着她,问:「你缺钱,对不对?」

状元郎是靠实力考上的,看问题嘛,总是一针见血。

长公主淡淡一笑,偏头看着他:「维持长公主的体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安状元,你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她应该拂袖走的,为什么还站在这里,跟这个呆子瞎聊呢。

安状元默了默,低着眉眼,不知在想什么,隔了一会,抬头对她郑重说道,「我知道了。」

长公主以为事情有转机,难道状元郎,这么好骗?

她笑吟吟问:「你不封南风别苑了嘛?」

她心情有些好,向他走近一步,很近地看着他。

安状元还是那个安状元,脸又隐约红了,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垂下眼想看别处,可是一低眼,就见她胸前的大锦荷花被勒得鼓胀胀的,撑满了,像盛夏开得正艳的模样。

他的耳朵也烧了起来,只是强撑着,把眼飞向其他地方,看门也好,看桌也好,总之,不能看她。

「封,是要封的。」

长公主恼了,厉声道:「说到底,你还是要跟我作对。」

「我不想跟你作对。」

长公主盛威之下,安状元讲话还是不紧不慢,温温柔柔的。

长公主哼道:「那你什么意思?」

「这个营当不好,别做这个了,好不好?」

这位安状元真是不可理喻,他凭什么以为他一句好不好,就能说服人了,他凭什么。

长公主被他怄到了,手负到背上去,来回踱步,走几步,就回过头来,拿手指头点住他,手尖颤了几下,竟然说不出半句话。

安状元垂着手,眉眼乖顺,浑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等她说话,他甚至都不知道这应该叫作长公主的训话,说和训,是截然不同的。

长公主气极反笑,摇了摇头:「我问你,这个营当,怎么不好,有买有卖,大家各取所需,这怎么不好,我没抢没偷没杀人,怎么不好,你说说看,你要是能说服我,我就不干了。你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你只要动手封我的店,我就动手杀了你,你信不信?」

安状元没把她张牙舞爪的威胁听进去,仍然温温柔柔,娓娓道来:「长公主,存在并不等于合理,或许,有需求的一方诚实反映了他们的意愿,那供给方,不见得建立在公平和自愿的前提上。」

长公主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笑起来,又直接打断了他:「安状元,我们南风别苑,可是很多人挤破脑袋想进来的,在这里,一个月他们就挣到一辈子的钱了。你说,他们不自愿?难道是我拿着刀架在他们脖子上面,叫他们来的吗?

安状元啊安状元,你不识人间疾苦,你站在朗朗乾坤之下,你怎么可能知道,有些人为了活着,什么都可以卖,说什么自愿,命都要没有了,还有得选吗?不过是一副躯壳、一张脸皮、一份尊严,沼泽中的人,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可以舍弃的。」

苍老的晴空,偶然掠过一只白鸽。

日光落在画楼飞檐上。

安静极了。

长公主顿住了,她疯了吗?跟一个初出茅庐的状元郎讲道理。

她在浪费生命。

他静静地看着她,仿佛透过她的眼睛,看见那些不为人知的苦难。

长公主以为自己把他说服了。

可是没有。

安状元有自己一成套的圣贤书体系。

他沉吟道:「所以,我才要封。如果你的南风别苑,成为一条捷径,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不做任何努力,直接选择了捷径。」

他懂什么?他就像那些四书五经,高高在上的四书五经,要人们自怜自爱,要人们克己复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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