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军,你的新车啊?」我爸跟姑父握手。
姑父点点头:「是啊,上个月买的,之前那台宝马置换的。」
「有钱啊,有钱。」我爸笑得很牵强,又跟姑姑握手,「阿翠,好久不见了,你漂亮了。」
「我没漂亮,茵茵才漂亮了,你看看她。」翠姑宠溺地抱起我。
我长高了不少,白了不少,衣服漂亮了不少,头发整齐了不少。
我爸看得一愣,打量了好一阵才认出。
「真是茵茵啊,长开了长开了,来爸爸抱。」我爸伸出了双手。
我本能地往后一缩。
他尴尬地挠挠头,请我们上去。
19
进了屋,一股怪味传来。
家里乱糟糟的,桌台都没有收拾,一些外卖随意地摆放在台上。
「你嫂子在哄乔乔睡觉,咱们客厅坐。」我爸让我们坐下,他给我们倒茶。
我扫视这个熟悉的家,却找不到一丝熟悉的气息了。
唯一熟悉的是我哥书房的门,那道门一直紧闭着。
突然,它开了。
我哥顶着乱糟糟的鸡窝,挠着摇摇欲坠的肚腩,双眼迷蒙地走了出来。
他至少胖了三十斤,整个人萎靡不振,眼屎都没有擦干净。
在他身后的门内,传出游戏的声音。
「终于舍得出来了?一天天就知道打游戏,觉都不睡,你真是个废物!」我爸看见我哥就破口大骂。
我哥「切」了一声,打着哈欠去倒水,随后就看见了我们。
他看见姑父和姑姑是没有什么反应的,可他看见了我。
我安安静静地坐着,扎着双马尾,穿着白色的裙子,很乖巧。
我哥看了我半天,一直不说话。
翠姑起身:「传峰,这是茵茵,你认不得啦?」
「茵茵……」我哥嘟囔了一句,眼神转向别处,随后又转了回来。
他就这么看着我,露出一个很复杂的笑容:「妹妹回来啦,好漂亮了哦。」
我拉着翠姑的手,头是垂着的。
我哥干笑着,水也不倒了,快步地回了书房,像是在逃避什么。
姑父开始说正事。
他和翠姑要正式地领养我,只要我爸这边同意,他就能办到。
我爸还没说话,我妈忽地冲了出来。
「你们要迁走茵茵的户口?那不行,茵茵可是我们的宝贝女儿,说什么都不行!」我妈坚定又霸道。
她也瘦了很多,但依旧凶狠,眼中满是贪欲。
她想利用我赚一笔。
姑父火大:「你们的宝贝女儿?这个时候就是宝贝女儿了?」
「不行吗?蒋军你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了,不就是快递店吗?你最多不就赚百万,我们的公司只要渡过这次难关,赚千万都不在话下!」
我妈始终高傲。
她一直看不起姑父和翠姑,哪怕是现在。
姑父气得站了起来,翠姑忙圆场:「都别吵,我来说。」
她看着我妈开口:「嫂子,我知道你们现在很困难,这样吧,我给你们十万,你们让茵茵迁户口。」
我妈眼睛发亮,跟我爸对视了一眼。
我爸立刻上道,冷声地开口:「不行不行,茵茵是我们的亲生女儿,我们不卖女儿!」
我爸的态度一下子就变了,跟我妈一个样。
「妈的,你们真他妈的一点儿脸都不要了,抛弃茵茵那么久,现在就成亲生女儿了!」姑父臭骂一通。
「蒋军,你再骂试试?我告诉你,你就是个臭送快递的,你没有资格骂我!」我妈一脚将茶水踢翻了。
我往后缩,捂住了耳朵。
眼泪又下来了。
不是吓哭的,我只是难受。
争吵了半小时后,翠姑先妥协,她直接问:「你们要多少钱?」
我妈装模作样地摇头,我爸则伸出了五根手指:「五十万吧,茵茵给你们了。」
「你他妈的贱不贱!」姑父气得脖子涨红。
翠姑将我紧紧地抱住:「好。」
我泪水长流,看着爸妈的脸在视线中越来越模糊。
五十万,茵茵不是你们的了。
20
我有了新户口。
虽然读书、上学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但我仿佛新生了一样。
翠姑学了车,她买了一辆 mini,每天送我上学。
我下车的时候,她会帮我整理一下头发,扯一扯我的衣领,然后说我真漂亮。
我理解了「漂亮」的意思。
因为总有小男生给我写情书,明明都是小学生,真是不要脸喽。
放寒假的时候,我正好八岁了。
翠姑带我去吃牛排,姑父迟到了。
我们都瞪他。
他讨饶,然后兴冲冲地拿出手机给我们看照片。
「老婆、茵茵,看看这套房子怎样?我选了几个月了,终于看中了这套,不容易啊。」
姑父早就说买房了,但一直选到了现在。
「好看耶,虽然是二手,不过很新,装修也好。」翠姑眼睛发光。
我也喜欢,因为我看见里面有很漂亮的婴儿房,还有吊篮。
「等弟弟或妹妹出生了,可以睡这里。」我指着婴儿房,又看看翠姑的肚子。
她的肚子已经有点儿高了。
「那就这套了,明天就去买!」姑父钱多底气足,大手一挥就决定了。
翌日我们就去买了,我有新家了。
有了新家就要办酒席,翠姑想在家里办,省点儿钱。
姑父眼一瞪:「在家里办个锤子,你来收拾垃圾啊?直接去酒店,我非得在酒店办不可!」
翠姑白了他一眼,知道他想装,便由着他了。
邀请发出去后,亲戚们纷纷地响应,一定赴宴。
我在前一晚买了新衣服,翠姑给我买的。
她带我试了很久,一件件地搭配,我都试累了。
「茵茵穿什么都好看,就这套吧。」翠姑最后也选累了,哭笑不得。
她贪心呢,觉得下一套肯定更好看。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这件粉色的毛绒外套特别酷,我的黑色鞋子也特别酷,我的马尾也特别酷。
是的,我现在好酷呀。
21
乔迁酒宴开始了。
姑父意气风发、荣光满面,他在门口迎接每一个亲朋好友,每个人都恭维着他。
翠姑穿着昂贵的大衣,挡住怀孕的肚子,含笑地招呼着客人。
我跟着她,向客人们问好。
「茵茵真漂亮啊,这养得太好了!」
「这才几年啊,果然女儿是靠富养出来的。」
「文翠有福了,这女儿多好。」
每个人都在夸我,这让我微微地愣了一下神。
我记得,当初他们都是夸乔乔的。
乔乔,我的妹妹,她是最好看的。
我笑着向大家道谢。
翠姑招呼了客人,拉我去门口找姑父。
「老公,还有谁没来吗?」翠姑询问。
「除了你哥,都来齐了。」姑父撇了一下嘴。
翠姑无言,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这时,爸妈来了,哥哥也来了。
哥哥瘦了,理了短发,戴着眼镜,着装也得体了。
他变化很大。
爸妈精神也好了一些,没有之前那么颓废了,或许五十万帮了他们很大的忙。
乔乔由妈妈背着,她伸出脑袋,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我们。
我跟她对视,她好奇地看我,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两岁了,会说一些话了。
我觉得她还是那么漂亮,白粉粉的,只是,我也很漂亮,我也白粉粉的。
「哥,来啦?」翠姑上前迎接,不甚热情,保持着基本的礼貌。
我爸笑了一下:「来了。」
我妈一眼盯上我,喉头动了动:「她是茵茵?」
「是啊,不认得了?」姑父言语中都是嘲讽。
我妈抿抿嘴,「哼」了一声,将乔乔抱起亲了亲:「认得认得,女儿嘛,我的乖女儿。」
她用力地亲乔乔。
我爸「咳」了一声,拉过我哥,脸上有几分自豪:「我把传峰也带来了,他现在可厉害了,给电视台写稿子呢,算是事业编了。」
「对对对,传峰有编制了,以后不用愁喽。还是编制好,在外面赚多少百万都心慌,有了编制一辈子安心。」我妈嘚瑟起来。
她在讽刺姑父。
姑父冷哼,气氛一下子微妙了。
我哥仿佛置身事外一样,他只看我。
末了他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看来茵茵才是福星啊,没了她,我们家就垮了。」
「啊?你说什么屁话?」我妈勃然大怒,仿佛被戳中了死穴。
我爸也生气了,哥哥的话打了他的脸。
哥哥不再言语,沉默地站着。
22
宴席继续。
姑父和翠姑不再搭理爸妈一家,去招待别人了。
气氛很融洽,到处都喜气洋洋的。
酒过三巡,有亲戚提议去我们的新家瞧瞧,不然就白来一趟了。
姑父一口答应:「大家吃饱喝足去我家坐坐啊,乔迁之喜,多点儿人才热闹!」
散席后,众多亲戚纷纷地出发去我家。
我爸妈和哥哥也跟着。
「蒋军开快递站点赚了不少啊,都买新房了,不过估计是贷款的吧?我也去瞅瞅。」我妈故意地说这种话。
没人搭理她。
她又拉过一个妇女叽叽喳喳:「我家那个大平房卖出去了,现在手里有不少钱,我们也不想创业了,准备买个新的房子养老喽。」
「不创业了干吗要卖大平房?那房子多好啊。」亲戚们不解。
我妈就尴尬了,嗫嚅着说要还债嘛,买新房就买小点的得了,养老不用多大。
又没人理她了。
终于,到了目的地。
我们一行人纷纷地走入小区。
我妈惊讶道:「这不是玫瑰苑吗?我们之前那个大平房就在这里。」
「对啊,巧了不是?」亲戚们啧啧称奇。
当初我妈买了大平房,邀请了所有亲戚吃饭,除了我姑父和姑姑。
姑父和翠姑也惊奇:「这么巧?」
然而,更巧的来了。
我们家的那套新房,就是我爸妈卖掉的那一套。
交易是通过房产中介进行的,所以双方压根儿没见过面。
所有亲戚都傻了眼。
我妈脸色涨红,站在门口大骂:「蒋军、朱文翠,你们他妈的贱东西,故意恶心人是吧!」
「狗东西,你们断子绝孙!」
我妈骂得极其难听,我爸也黑着脸。
姑父勃然大怒,一脚将我妈踹倒:「你再骂个试试!」
翠姑连忙制止,大声地解释:「我们不知道这房子是你卖掉的,你们当初乔迁没有请我们来啊!」
「闭嘴,你个贱女人,你有钱了嚣张是吧?老娘一把火烧了你们房子!让你欺负我,让你欺负我!」我妈失心疯了一样,又叫又骂。
亲戚们不得不出手拦着她,但她真的疯了,谁拦咬谁。
我哥突然出手,一把将我妈摁倒了。
我妈僵住了,在地上直喘气。
「翠姑没有欺负我们,我在电视台的工作都是她托人帮我找的,不然你以为电视台敢用我这个偷拍女生裙底的人吗?」我哥沉沉地开口。
我妈更僵了。
我爸也愣愣地看向翠姑。
翠姑眼睛一红,苦涩地摇头:「传峰,你能改过就好了,要改过啊……」
我哥不言不语,双眼通红。
爸妈都安静了。
好一会儿我妈忽地大叫:「乔乔呢?」
众人乱了,乔乔不见了。
我拉着乔乔举手:「在这儿。」
23
刚才人群混乱,乔乔被吓哭了,我把她拉进屋子里去了。
「朱茵茵,你个瘟神,不要碰乔乔!」我妈扑了过来,一把将乔乔抱住。
她的肩膀还将我撞翻了。
我头晕目眩,爬都爬不起来。
翠姑惊慌失措地将我抱起,姑父又要去收拾我妈了。
我晃晃脑袋,清醒了。
我直直地看着妈妈,看着她愤怒的脸。
那是一张我极度恐惧的脸。
两年过去了,依旧如梦魇一样挥之不去。
「你个死猴子,又黑又丑,滚开!」
「看看你什么样子,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玩意儿?」
「瘟神、扫把星,都是你害得我们家那么穷!」
那每一字、每一句都在我年幼的心灵里横冲直撞,永不停歇。
两岁、四岁、六岁、八岁……
究竟要多久,才会停歇呢?
于是我说:「妈妈,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我妈呆了呆,皱眉盯着我。
所有亲戚都安静了,诧异地看我。
看着我这个稚嫩的孩童。
我说:「妈妈,我不是灾星,我是福星。」
妈妈嗤笑:「你说什么鬼话?你姑姑教你说的?哈哈哈笑死人。」
「是我自己想明白的。」我从翠姑的怀里站了起来。
我走到妈妈的跟前,小小的身躯比蹲着她要高。
「妈妈,是我祝愿你和爸爸越来越有钱的,是我祝愿哥哥考上北大的,就在妹妹出生的那一天。」
我看向哥哥。
哥哥也看着我,胸膛起伏着,嘴唇有点儿发抖。
「哥哥,你送我的面包不好吃,我把牙签插在上面,许了愿望,爸妈和你,都如愿了。」
我把想了很久的话在此刻说了出来。
我的声音是稚嫩的,可我积压的情绪是凝重的。
我是福星,我不是灾星。
哥哥流了泪:「我知道……我在杂物房找到了你的日记,你都写在上面了,对不起茵茵。」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亲戚们面面相觑。
爸妈脸色变幻不定。
姑父过来摸摸我的头,将我抱了起来。
「茵茵确实是福星,你们知道吗?我们接纳她的第一天就中了五万块,后来我们需要钱盘下快递站点,茵茵又帮我们中了十万块。」
「她每天都会祝愿我钱多多,所以我们越来越发达了。对了,有茵茵的福气在,我老婆怀了。」
姑父骄傲而兴奋。
众人纷纷地看翠姑:「阿翠怀了?怎么不说?」
「是怀了,想着生了再说的。」翠姑脱开大衣,露出了肚子,一看就知道怀孕了。
「我们都很感谢茵茵,如果没有她,我们仍然在出租房里打零工。」
翠姑动情地擦擦眼角,笑了起来:「所以,为了报答茵茵,这套房子的名字是写她的,我们是为她买的房子。」
翠姑一语惊人,这件事我都不知道。
亲戚们哗然,随后感慨万千。
我妈不肯相信:「你们买房子给她?给这个瘟神?」
「不给她给你?茵茵就是我亲生女儿,我不止要把这套房子给她,以后的家产还要分一半给她,咱大老粗只会谈钱,今后赚多少百万千万,都有茵茵一半!」姑父霸气而坚定。
他当着所有亲戚面说,就是要让所有人见证他的承诺。
亲戚们全都躁动起来,纷纷地叫道:「阿军真汉子,好啊!」
爸妈脸色发白,神色颓然,久久不语。
大伙都看着他们,仿佛要看他们还能作什么妖。
我爸丢尽脸面,再也没法待下去了,他飞快地看我一眼,然后拉起我妈要走。
我妈抱着懵懂的乔乔,疲倦的眼神中早已没了疯狂。
她在看我。
我缩进了姑父的怀抱里,直到妈妈跟爸爸灰溜溜地走了。
24
这天的事闹得很大,引发了亲戚间的震动。
我一下子成了人人羡慕的福星。
我还收到了几十个红包,都是亲戚们补的。
说是往年都忘了给我红包,这次补回才行。
「真是一群势利眼啊,现在知道给红包了。」姑父清点着红包,要当我的零花钱。
翠姑有点儿精神不振,她很伤感。
因为今天过后,她跟我爸妈算是彻底地决裂了。
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或许也正是因为老死不相往来了,我们家再也没有碰到过晦气的事。
每一天,都在蒸蒸日上。
来年夏天,妹妹出生了。
这是姑父和翠姑的第一个孩子,取名蒋乐乐。
她竟跟我小时候一样,长得又黑又瘦,眼睛小小的,睁不开,每天都在睡觉。
我很心疼她,虽然我才九岁,但我要做个有担当的姐姐才行。
姑父和翠姑就心疼我了,说我花那么多心思在妹妹身上干啥,家里有保姆呢。
「她小小的,我不放心。」我是这么回答的。
我以前小小的,没有人不放心我,现在妹妹小小的,我要不放心她。
姑父和翠姑对视一眼,将我抱紧了。
25
妹妹三岁的时候,不那么黑了,眼睛也大了,变得好看了。
而我上初中了,十二岁。
也是这一年末,我真正地发育了。
一米六五的个子,白皙的肌肤,如瀑的黑发,再加上富裕人家的打扮,我活脱脱地一个小公主。
翠姑每次都忍不住夸我:「那句诗怎么说来着?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
我要笑死了。
翠姑只上过小学,不过很喜欢读书,近年来一直学习文学,时常文绉绉地逗人笑。
「我也学了一句,人见生男生女好,不知男女催人老。」
这句诗的意思是,大家都说有子女好,却不知道子女让父母衰老。
翠姑也明白这诗的意思,不由得抱着我摸摸脑袋:「傻瓜……」
这一年的生日,姑父开了一张银行卡,专门给我用。
「茵茵,你是个小大人了,我们开始给你存钱了,每个月存三万,一直到你大学毕业,这些钱你随便零用。」姑父依旧那么豪气。
他现在拥有七个站点,并且投资了两家饭店,还开了一家豪华的洗浴城,一年能赚五六百万。
我收下了卡,小大人喽。
也是这一年,我听到了久违的爸妈的消息。
这是一个远房亲戚告诉翠姑的。
「我哥嫂他们又生了个男孩,因为传峰前几年离家出走后多年不回,音讯全无,哥嫂急了,索性再要个男孩,现在乔乔是姐姐了。」翠姑十分感慨。
姑父撇嘴:「那么穷了还生?就非得要个儿子继承家里的破房子呗?」
「破房子都卖了,现在在老城区租房子住,就我们以前住的那一片。」翠姑叹了口气。
「牛逼!」姑父竖起了大拇指。
我默默地听着。
26
初三那年,学校组织同学们去养老院探望老人。
养老院就在老城区旁边,站在养老院门口便能看见大片大片的老屋子。
我们一群同学花枝招展,不远处巷子口几个邋里邋遢的孩子在观望我们。
其中一个七八岁的女孩穿着明显地不合身的衣服,背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好奇地望着这边。
我注视着她,看着她的大眼睛和小嘴唇,有股熟悉感。
她的脸理应是白粉粉的,奈何过于干燥,略微皲裂,导致两颊泛红,不甚好看。
她背上的男孩倒是精致可爱,脸白白胖胖的,一身衣服干干净净的,一看就养得好。
我小跑了过去。
女孩见状胆怯地往后缩。
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朱乔乔……」女孩回应,声音哑哑的。
朱乔乔。
我心里紧了一下,乔乔啊。
我那最好看的妹妹。
她应该八岁了,她的弟弟两岁。
但他们仿佛不是一个家庭的孩子,乔乔变得这么「丑」,她的弟弟那么「美」。
我张张嘴,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
我明白,乔乔不是福星了,她成了我—又丑又瘦的灾星。
她的弟弟是新的福星。
我从背包里取出了两百块零用钱递给乔乔。
乔乔又惊又喜,可不敢接。
「你嘴巴都干了,去买点儿水吧。」我塞给她。
她终于接了,朝我弯了一下腰,飞快地跑进巷子里去。
27
回家后,我闷闷不乐,还是想着乔乔。
翠姑一眼看出我有心事,问我怎么了。
我欲言又止,姑父正好接妹妹乐乐回家,也问我咋了。
乐乐伸开手小跑过来往我怀里扑:「姐姐姐姐,今天幼儿园有男生说喜欢我耶。」
「乐乐这么漂亮,当然有男生喜欢啦。」我捏乐乐的脸。
仿佛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饭后,我还是将乔乔的事告诉了姑父和姑姑。
两人纷纷地叹气。
翠姑心地善良,提出了想法:「不如把乔乔也收养了,反正咱们家不缺钱。」
姑父询问我的意见,我立刻点头。
姑父又问乐乐的意见,乐乐懵懵懂懂:「多一个姐姐吗?好耶好耶。」
翌日,姑父和姑姑就去找我爸妈了,直到下午才回来。
他们身后多了一个怯生生的小可怜。
是乔乔。
乔乔手足无措,紧张得小脸通红,脑袋一直垂着。
多像我啊。
我跑过去抱她,不知为何眼泪掉了下来。
「她爸妈要了八十八万,少一分都不行。」姑父开口。
翠姑打了他一下,然后拉过我低声道:「钱不重要,本来我们还想领养小俊的,但他爸妈死活不同意,他们就要个儿子养老呢,可怜小俊了。」
是啊,小俊也可怜。
他成了家里最后一个福星。
28
乔乔加入我们大家庭后,很长一段时间无所适从。
她比我早熟,比我懂事,明白自己的身份,所以干什么都小心翼翼的。
她还觉得自己是个灾星,一次哭着说,因为有了她,爸妈才破产的,她怕姑父姑姑也破产。
翠姑当时就心疼得直哭。
姑父一挥手:「什么灾星不灾星的?你跟茵茵都是福星!」
姑父的话很快地灵验了,他最新的一笔投资回报丰厚,足足地达到了八百万。
「哈哈,好福星,以前茵茵来了,让我白手起家,现在乔乔来了,让我更上一层楼!」姑父故意地说得很大声,说给乔乔听。
乔乔假装不在意地翻书,实则竖起耳朵偷听我们家里人的对话。
我看到她终于笑了。
我也笑了。
我们姐妹俩越发亲密,后来每晚一起睡,说着学校里的趣事,说着哪个男生帅气,说着哪个女生的头发好看。
乔乔再也没哭过了。
直到我高三那年,我爸因为酗酒伤人进了牢房。
听翠姑说,自从我爸妈拿了我们家的八十八万就开始潇洒了,也不存着,就每天大手大脚地乱花,染上了一堆恶习。
现在钱早已花光,精气神儿也没了,我爸更是进了监狱,我妈每日浑浑噩噩地打零工过活。
至于弟弟小俊,早已被乡下的外婆接走了,他或许会在乡下过完普通且艰辛的一生吧。
乔乔哭了很久,但什么都没说。
我抱着她,也什么都不说。
乔乔上初中的时候,我考上了北京大学。
这是光宗耀祖的事,跟我的哥哥一样。
升学宴自然要办的,大办特办。
翠姑也邀请了我妈,但我妈没有来,翠姑甚至没有找到她人在哪里。
倒是我哥有了消息。
他不知道从哪儿听说我考上了北大,特意地联系了翠姑,还寄回了礼物。
「你哥现在过得不好,一边打工一边兼职写稿子,他自称是下水道的老鼠,一辈子见不得光,也不该见光。」翠姑感慨地将哥哥的礼物给我。
我打开一看,是我小时候的日记本和装着一沓钱的红包。
哥哥在红包上写着:「我想补生日蛋糕给你,但我在很远的地方,送不了你蛋糕,你自己去买吧,十八年的蛋糕钱都在这里。」
我摸着那沓皱巴巴的钱,想起六岁那天,只有哥哥记得我生日,丢给我一个难吃的面包。
时间过得真快啊。
29
升学宴结束后,姑父要带我去买新的笔记本电脑,带去大学里用的。
我坐上了他的迈巴赫。
他打趣:「茵茵大小姐,我给你当司机,你不嫌弃吧?」
「不嫌弃哦,我还要祝姑父钱多多。」我双手合十,「阿门。」
姑父哈哈大笑,载着我去买笔记本。
半路上他突然急刹车,可还是碰到了前面突然窜出来的一个妇女。
那妇女夸张地惨叫一声,一把扑到了车前盖上,嘴里大呼:「好痛啊,救命啊,撞人了撞人了!」
「靠,碰瓷!」姑父郁闷不已,开门下车。
我觉得新奇,也跟着下车。
「救命啊,他撞了我,我的腰断了!」妇女撕心裂肺,不断地拍打车前盖。
姑父一把将她揪起来:「你他娘的敢碰我瓷?找死是不是?」
「快看啊,他威胁我,他打……」妇女昂起头大叫,但声音戛然而止。
姑父也呆愣当场。
因为那是我妈妈,三年不见的妈妈。
我心脏紧缩了一下又放松了,平静地站着,仿佛梧桐树下飘落的树叶。
妈妈乱糟糟的头发在风中飞舞,她看看姑父又看看我,脏兮兮的喉咙蠕动着。
我看向了别处。
姑父「啧」了一声,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口。
他便掏出了钱包,抽出几张红的丢给妈妈:「行了吧?滚滚滚。」
妈妈一把接住,两眼放光,连连弯腰道谢:「好的好的,我自己去治啊。」
她快步地跑了。
我站在车旁目送她,看见她跑到了远处的一棵树后躲了起来。
我跟姑父上车。
姑父欲言又止,最后叹口气,沉默地开着车。
车子经过那棵树,我向窗外看了一眼,看见妈妈靠着树,手里抓着钱,哭得满脸泪水。
车子远去,妈妈也远去了。
30
大学毕业后,我读研究生、读博,一直畅游在知识的海洋。
当然,只要一有空,我就会去贫困山区走走。
这是乔乔的倡议。
她如今也上大学了,总是关心着贫困山区的孩子,尤其是女孩。
「姐姐,我们以后在贫困山区办学校吧,特别是女校。」乔乔现在青春时尚,已经是都市大美人了。
我问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她神色一黯:「贫困山区里面,很多女孩都被视作灾星、赔钱货,跟我们小时候多像啊。」
这话让我心里一涩,仿佛久远的记忆钻进了脑海,在里面疯狂地搅拌。
是啊,这世上有多少个灾星、多少个赔钱货啊。
我将她抱入怀里,重重地点头。
「好!」
但愿我们姐妹是最后的「灾星」,是最后的「赔钱货」。
但愿世上女孩都是永远的福星,都是永远的锦鲤。备案号:YXX1Mbx8Retd56eyxosRgR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