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春天等你

爷爷和一一,那陈越呢?

「笨蛋陈越。」

我摊开他的手,把脸紧紧地贴上了他的手心,几乎是乞求地看着他:「对自己好一点吧,陈越,请你对自己好一点,再好一点吧。」

陈越温柔地笑着,他说:「一一,我很好。」

那双眼睛干净又明亮,带着浅浅的满足,似乎在说,只要爷爷和一一好,陈越就好。

傻瓜。

陈越是个大傻瓜。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傻瓜,我却快要心疼死了。

「陈越,我改主意了。」

我从他手心里抬起脸,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我以后,也要挣很多很多的钱。等挣了钱,我送你学画画,给你买衣服,还要带去你很多很多地方玩儿。」

「我向你保证。」

我举起手,特别认真地看着他:「我会一直陪着你,你相信我吗?」

少年的目光,比月色还要温柔。

他说:「我相信一一。」

真好。

陈越的未来里有我,我的未来也有他。

那时的我们尚且年少,关于以后的设想,所有的场景里,都有他,有她。

这大概,就是爱情最初的模样。

12.

第一次和陈越牵手,是我主动的。

我借口深秋太冷,在大街上拉住了他的手,陈越红着脸,总觉得人们的目光都看着我和他。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放开我的手。

然而陈越是个极其有仪式感的人,他认为,牵手拥抱还有亲吻,都应该发生在郑重的表白之后。

所以后来当我故技重施,想要再次拉住他的手时,他怎么也不肯上当了。

面对纯情少年陈越同学,我突然就想小小地叛逆一下。

于是他生日那天,当他闭上眼睛开始许愿的那一刹,我的吻也轻轻浅浅地落在了他的脸颊。

「陈越,生日快乐。」

「希望你的每个明天,都会比今天更快乐。」

陈越睁开眼睛,神色特别严肃:「一一,我十八岁了。」

我眼睛一亮,以为他要向我告白。

结果等了半天,他却对我说:「我是大人了,一一还是小孩,小孩喜欢吃蛋糕,所以我的生日蛋糕,都给一一吃。」

谁要吃小蛋糕啊,讨厌的陈越!

我抢过他手里的勺子,狠狠吃了一大口奶油花,把底下的面包坯全剩给了他。

陈越也不嫌弃,拿着我吃过的勺子,吃完了这个不像话的生日蛋糕。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想说的其实是,等一一也变成了大人,我就向你表白,好不好?

离我的生日还有两个月。

陈越打了三份工,他想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送我一双红舞鞋。

表白嘛。

只有一个小蛋糕,多不像话啊。

13.

陈越总说,我和他就像两个世界的人。

其实不是的,我和他都是在生活洪流中苦苦挣扎的平凡人,拼命地去争取更好的人生。

明明已经这么努力了,可命运却还是故意捉弄,同我们开了个大大的玩笑。

我的学校在城东,陈越的学校在城西。

或许是互相喜欢的人,都会心有灵犀。我还记得自己十八岁的生日,那天是周五,下着大雨,气息阴暗潮湿。傍晚,我坐上了去城西的计程车。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陈越。

我想告诉他,没关系,我也可以向你表白。

但我不知道,与此同时,陈越抱着一双崭新漂亮的红舞鞋,从城西跑到了城东。

于是人流交汇间,我们错过了。

我和陈越只错过这一次,而这一次错过,期限是永远。

那辆计程车,带我驶向了我不曾预料到的黑暗之中。下了车的我,被路边醉酒的疯汉拖进了无人的小巷。

更可怕的是,喝醉的人,不止一个。

那些肮脏的手捂住了我的嘴巴,污浊的气息喷在了我身上,疼痛占据了我所有的感官。

那些人离开后,我费力地动了动手指,眼前却只剩下无边的黑暗。

再次醒来,我发现自己正站在陈越身边。

昏暗的房间里,他抱着一双红舞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电视里播报的新闻。

镜头里,五个中年男人脸上打着厚厚的马赛克,而女孩却赤条条地躺在那里,身下的血流了一地,脸早已被刀划得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我看见她手臂上有颗小小的痣,那颗连她的父母都不知道的,只有陈越知道的小痣。

她是谁啊?

哦,她好像是我。

我低头,看见了半透明的自己,这才恍惚意识到——

原来,我已经死了啊。

我死在了十八岁,即将成为大人的那一天。

陈越你看,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

可是有些人,有些活着的人,他们比鬼还要可怖。

我好害怕啊陈越。

你可不可以……抱抱我啊。

14.

我死去的第一年,陈越发了疯地学习。

那年高考他是省状元,但他并没有如同之前计划的那样,选择商科,而是报了法学。

陈越放弃了成为商人,他固执地在日记里写了无数遍我的名字,他说一一,我要为你讨个公道。

这一切的改变都是因为,本该判处死刑的那五个人,在这件事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后,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死缓,又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有期徒刑十年,最后莫名其妙地减刑,再减刑。

我跟着陈越去了大学。

他变了好多,从前温暖爱笑的少年,如今却变得阴郁冷漠,他的专业成绩永远是第一,却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

他在校外租了个小小的房子,里面只放得下一张床。

床头摆着一双红舞鞋,一罐糖,墙上挂着一个小挎包,里面装了一双手套。

一年零八个月的时光。

除了这些,我留给他的,只有一次拥抱,一次牵手,还有那个落在他颊边的、轻得不能再轻的吻。

我甚至没来得及告诉他,我喜欢他。

在这个狭小的屋子里,陈越慢慢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大人。

他总是数糖,还经常对着红舞鞋说话,睡觉时他会枕着小挎包,怀里也要抱着手套。

他偷偷去看过我的爸爸妈妈。

爸爸老了很多,但可能因为给我的爱不多,所以我死后,他和妈妈并没有像姐姐离开时那么伤心难过。

我还看见了姐姐,优雅又漂亮。她徘徊在爸爸妈妈身边,不愿意离去。

我们隔着一扇窗,遥遥相望。

姐姐的眼神里,有愧疚,有无措,也有疼爱。

我突然明白,人的灵魂,是靠爱意生存的。谁最爱自己,灵魂就会萦绕在谁身边。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跟着陈越走了。

我死后的第五年,陈越开始攻读硕士学位,他成为了任何时候都温润有礼、博学能干的优秀青年。

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过过生日,却经常给我买漂亮的裙子,我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虚幻的裙摆绽开洁白柔软的花。

我死后的第七年,陈越已经是一位优秀的律师。

关于我的卷宗,他翻阅了无数次。

这一年,爷爷去世了,陈越在街上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那张脸的主人抱着自己的小孙女,笑得和蔼又慈祥。

他看起来好幸福,像是人世间的美满,全部在他身上应验。

而我,即便过去了十年,但再次看见这张脸,已经变成鬼的我,却还是忍不住地想要浑身发抖。

陈越平静地回到家里,给我烧了一条漂亮的裙子,吃掉了玻璃罐里所有的柠檬糖。

他说一一,我要变成坏人了。

我很早就知道,陈越他无所不能,只要他想,就一定能成功。

就算是杀人,他也能做得很利落。

于是陈越开始了长达三年的精心谋划,在我死去的第十年,在我生日前的那两个月,陈越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将我遭受过的伤害,全部加诸在了那五个人身上。

二十七处刀口,被划花的脸颊,折断的手臂。

这是一场,迟到十年的复仇。

而在解决完最后一个人之后,陈越报了警。

挂掉电话后,他处理好雨夜中的尸体,去店里买了一个蛋糕。

我跟着他飘啊飘,飘回了家。

看着他将自己收拾干净,来到沙发前坐下,珍而重之地拿出蛋糕,点燃了蜡烛。

烛光摇曳,照亮了他清俊瘦削的脸颊。

「这是你离开的第十年。」陈越看着蛋糕,眼神温柔缱绻,「生日快乐啊,一一。」

「今年的你十岁,应该念四年级了。」

「你的语文一定是满分,数学估计够呛,你以前最讨厌数学了,我讲题的时候,你老是打瞌睡。」

「少吃点土豆,你正长身体,总吃土豆有什么营养啊,万一长不高,你又要生闷气了。」

「知道一一是只小天鹅,但过马路的时候别蹦蹦跳跳的,我不在身边,你自己要注意看红绿灯,好吗?」

「我们一一,跳舞最好看了……」

陈越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我看着他,难过到快要窒息。

笨蛋陈越,笨蛋陈越!

我求求你了,心疼心疼自己吧。陈越,你心疼一下自己,好不好啊?

窗外,警笛响起。

陈越背上当年的小挎包,戴上了那双手套,安静地等待着。

寂静中,他轻轻地说:

「对不起啊一一,明年不能给你烧裙子了。」

15.

「陈越,你是律师啊,你这是在知法犯法!」

审讯室里,年长的警察看着交代完犯罪过程的陈越,一脸痛心:「你没有背景,没有人脉,我们都知道你走到今天多不容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还是放不下?!」

「背景?人脉?」陈越笑了笑,平静地看着照片中的我,「……正是这些东西,让我的一一受尽了天大的委屈。」

「何警官,我从小就生活在 B 市最贫穷的地方,伴随着谩骂、羞辱,在一声声『野种』『乞丐』中长大,十六岁那年,有个跳芭蕾舞的女孩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她对捡破烂的我说:『陈越,你无所不能。』」

「她像花,洁白柔软,我的生活却是一摊烂泥,但是这朵花,她愿意、甚至是期待开在烂泥地里。」

「你知道吗?她跳舞真的很好看,我想一直让她这么好看下去。」

「我买好了红舞鞋,我在等她长大。」

「可是她死了,以人世间最残忍的方式,死在了十八岁的那一天。」

陈越眼眶泛出红意,声音止不住地发颤:「何警官,只差一点点,真的就只差一点点……我本可以、本可以成为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我永远敬畏法律。」

陈越终究是没有哭,他从来不哭,再难过都不肯哭,他只是抬起通红的眼眶,笑着看向了对面痛心疾首的人:「何警官,我只是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眼睛发酸,凝视着我永远干净明亮的少年。

是啊,凭什么就这么算了?

一句「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就可以将那些受过的伤害全部抹去吗?

这些年,我看见过太多太多和我一样的女孩。

生前死后,她们都一直活在别人的恶意羞辱之中,「是她穿得太少」「都怪她长得太漂亮」「谁叫她深夜出门啊」。

似乎我们之所以这么不幸的原因,全然是因为,我们是女性。

何其无辜。

无数的女孩,无数个我们。

前赴后继地死在太阳升起之前的晦暗里。

我在回家的路上被拖进漆黑的小巷,你被锁上铁链关在地窖里,她衣着得体地在路边吃烧烤,却被暴打进医院里。

还有更多的女孩,她们一出生,就被掰开双腿冰冷地审视。

那些眼睛失望愤怒,因为她们不是他们想要的,于是这些女孩,被卖被送,被扔进路边的草丛,又或者,直接溺死在尿桶。

我们的人生被毁掉了。

有人原谅了加害者,但原谅加害者的人,不是我们。

好荒唐啊。

这个社会在不断地规训女孩,自尊心和羞耻心是最有用的两根针,它们牢牢缝住了我们的嘴巴。

于是我不说,你不说,她也不说。

这个世界仍旧鸟语花香,歌舞升平,我们是向日葵,全部烂在了地里。

随着时间推移,所有人都会忘记,甚至不愿意相信这个世界曾发生过这么可怕的事。

假的,都是假的!

他说,他们说,这个社会分明优待女性!

然后我们存在过的痕迹被抚平。

可原本,不该这样的。要到什么时候,人们才会明白——

性别不是原罪。

也不要把一切都交给时间。

16.

蓄意谋杀多人,手段残忍,陈越毫无意外地被判了死立执。

他是律师,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

陈越从没有变过,他一直是当年那个柔软善良的少年,在雨夜杀人是他该做的事,报警自首也是。

死亡对陈越而言,不是折磨,而是解脱,所以他平静地接受了法律的审判。

「一一,我和他们不一样。」

最后的七天时间里,陈越每天都会看着小挎包和手套,对着它们说话。

它们一直被好好爱惜着,所以这么多年过去,除了时间留下的陈旧感,它们仍旧完好无损。

「一一,我想你了。」

「每年你的生日都会下雨,是不是你也在想我?」

我虚虚枕在他的肩上,点了点头。

是啊,我也想你。

傻瓜陈越,我每一天都在想你,不止生日。

我看着他手背上狰狞的伤口,突然想起,我好像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喜欢,他也一样。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浓烈的喜欢变成了另一种东西,就算捂住了嘴巴,它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我想,那大概就是无法诉说、也不必诉说的爱。

第七天,陈越等来了最后的审判。

药物被冰冷的针管注射进身体,我年轻的爱人,他痛苦地抽搐着,眼神逐渐涣散。

十年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看见了我。

想念、委屈、快乐、痛苦,无数的情绪在他眼里流转变换,最后通通变成了颊边幸福的泪水。

「我保证,我会一直陪着你,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一一。」

傻瓜,我没有失信。

一个吻轻轻地落下,我温柔地笑了起来:「陈越,春天快要到了。」

春天到了,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就像十六岁那年的春天,陈越遇见了一一,太阳撞上了月亮,浩瀚无垠的宇宙,发出了梦幻绚烂的光。

所以亲爱的少年,不要害怕。

我在下个春天等你。

(完)

备案号:YXX1jobnMjFL321JoS3

0 0 投票数
文章评分
订阅评论
提醒
0 评论
最新
最旧 最多投票
内联反馈
查看所有评论
0
希望看到您的想法,请您发表评论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