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师门都有病

一直以来,我午夜梦回,都是那道缓缓合上的宫门。

我想知道我阿娘清不清楚宫闱里的秘密。

她是不是自愿将我推向深渊的。

而今知道了答案,我的心结已解。

我能察觉到院子外头的世界起了风,所有的景色与人物皆成碎片,随风而逝。

大师兄在敲门,这阵风很快就要刮到我们的小院里来了。

我向阿娘告别。

我说今生我们母女缘分已尽了。

若有来世,我不愿再做你的女儿。

来世我们不必再见。

53.

阿娘消失之前,嘴里还念叨着两个字。

我没听清。

54.

我揣着心事,没留意险些摔下台阶,被大师兄拉了一把,才回过神来。

我脚下是高耸入云的玉阶。

玉阶之下却是深不见底的断崖。

稍有不慎,尸骨无存。

从我的幻境里出来,我们仍旧没能回到招摇山的秘境里。

我问师兄:

「这又是什么鬼地方?」

大师兄:「……」

大师兄无声地蹦出了一句优美的中国话。

随后他微笑着告诉我:

「这里是同门师兄弟上演葫芦娃救爷爷的副本。」

我:「?」

我一抬头,正有几个仙门弟子将一个血人丢出门外。

他顺着台阶咕噜噜滚到我们脚下,露出一张我依旧很熟悉的脸。

时妄。

55.

他伤得极重,应该是刚受了鞭刑,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此时的他,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年纪,衣裳虽旧,但每一块补丁的针脚都缝合得很漂亮。

丢他出来的弟子用昂贵的鲛丝软帕擦干净手上的血迹,随手扔在时妄身旁。

他啐了一口:

「也不知道哪来的野种,竟妄想攀附我们师尊?我呸!真是晦气!」

他扫了我俩一眼,漫不经心道:

「喂,你们两个,最好离那个小杂种远一点。他是条疯狗,见人就咬,我们不过讲一句他是个没爹没娘的小畜生,师兄弟竟被他咬伤了好几个。」

我将时妄受伤比较严重的几处简单包扎好,冷着脸抬起头看了那名弟子一眼:

「道歉。」

弟子:「?」

他不可置信地指了指地上的时妄:「你不会叫我给这个小杂种道歉吧?」

不道歉是吗?

好。

关门,放大师兄。

我今天就要让他见识见识。

什么叫疯狗。

什么叫汪汪队立大功。

56.

师兄到底一米八八。

俊脸一张,腹肌八块。

他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个口出狂言的弟子打趴下了。

可这时,时妄在我怀里竟发起了高烧。

全身滚烫,意识模糊,扯着我的衣袖喊:

「娘。」

我翻遍全身,翻出一颗续命的丹药,喂他服下。

但他仍需一处地方静养。

我和大师兄两人,齐刷刷地将视线投向刚刚那名被揍成狗的弟子。

弟子:「……」

为大师兄的八块腹肌所折服的他,很乐意把自己的住所让出来,并提供给我们一些必要的药材。

57.

清极仙尊门下弟子的住所皆在山脚处。

溪水潺潺,鸟语花香,零星分布着几处小木屋。

平常弟子们独来独往,谁也不打扰谁。

师兄把弟子押进屋,捆严实了丢在角落,才去后院为时妄煎药。

我用冷水浸湿帕子,敷在他的额头。

幻境之中,有我们照顾还好些。

也不知道当初在现实世界里,他是怎么熬过这一劫的。

时妄蜷成一团,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师姐,我冷。」

我又替他加了一床被子,掖好被角,忽然记起他刚刚叫的是「师姐」。

而不是「娘亲」。

我重新低下头,对上时妄黑曜石般的眸子。

他静静地躺在那儿,不知醒了有多久了。

58.

时妄的面色依旧潮红,想是热度未退。

在他与我共处的那段岁月里,他从未有一次生过病,叫我操心。

我照顾小孩的碎片里缺了一块,此刻也算是补齐了。

我问他:

「喝水吗?」

他摇了摇头:

「就这样看着你就很好,师姐。」

我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明明外头的世界正血雨腥风,他被列为魔族第一怀疑对象,有大批的仙门弟子在秘境里捉拿他。

我却只觉得,若是日子能一直这样安稳地过下去也挺好。

我与他目光交缠。

他眼底里似有万丈深渊,比方才玉阶之下的那一个更神秘,更让人沉迷。

我伸出右手,「啪叽」一下落在了他的脸上。

我说:

「可以了,再磨蹭就不礼貌了。」

59.

我将时妄从被窝里逮起来,全然不顾他正发着烧的事实。

「时妄,你听好,这里是䔄草织造的幻境,也是你的心结所在。想要从幻境里出去,必须解开你的心结。」

他的心结是清极仙尊,这点我并不意外。

我更在意的是,清极仙尊如此待他,他竟然还要在十年后窃取我师门秘籍,投靠清极仙尊。

时妄他,比我想象的更偏激。

若是今日不把心结给结了,日后必定要闯下大祸的。

「可如果我不想解开呢?幻境中很好,有师姐,我如果出去了,师姐又会对我避而远之,甚至不与我说话。」

被窝里的小孩委屈地撇起嘴:

「我做了错事,我偷了密室的书,师姐也不骂我,师姐也不再让我跟着了。」

「时妄。这是你的人生。」

我正色道:

「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我不想被困在你的幻境里。你做的选择,你做的错事,你要有自己承担的勇气,而不是拉另一个无辜的人下水。」

时妄怔愣了一下,眼神逐渐清明。

他思索片刻,继而可怜巴巴地央求我:

「那师姐,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答应了。

60.

要见清极仙尊很简单,只消把那个被捆起来的弟子放跑就行。

不一会儿,清极仙尊带着乌泱泱的弟子赶来了。

他这时候还没絮山羊胡须,长相周正,倒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

清极仙尊指着他挨了打的弟子质问我们:

「小友,你们无缘无故殴打我派弟子,可是想与我派结仇?」

不等我们说话,他话锋一转,扯到时妄身上:

「再者,这是有几分仙根的农家子,虽资质平庸,但我已决定收他为外门弟子。可他贪心不足,竟谎称自己是我的儿子,毁我清誉,我惩罚他,有何不可?」

我说:

「揍他就揍他,还需要挑日子吗?」

清极仙尊:「……」

他召出了命剑。

61.

时妄挡在我面前。

尽管才五六岁的他小小一个,并不能将我护周全。

他道:

「清极仙尊,我的心结并不是在于你不肯认我。

「而是在于,你为了一己私欲,向帝王献上魔族制作长生药的秘方,被我娘发现后,又将她给杀害。

「你不敢承认,现在我来帮你公之于世。」

62.

幻境消散的那一刻,时妄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他说师姐,多谢。

我没有在他身上看见熟悉的时妄的影子。

他的瞳孔干净得不染纤尘,是我所不熟悉的那个五六岁的孩子。

63.

容不得我细想,我醒了过来,看见小师妹的脸。

她让我枕在她的头上,是以我睡得很舒服。

至于大师兄和时妄。

他们歪七扭八地躺在地上。

舒不舒服不重要,没死就行。

小师妹惊喜地嚷嚷:

「太好了!师姐你终于醒了!」

我这才发觉还有一人,白衣染雪,执剑护在前方。

他身前是千军万马。

所有门派的仙尊和弟子异口同声地质问他:

「长玦,你当真要为了一个魔族异类,与整个仙门为敌吗?」

师父道:

「他不是魔族异类。

「他是我的徒弟。」

64.

时妄也醒了。

他皱着眉,扶着额头从地上爬起来。

他冷笑:

「魔族异类?我敢将我这身仙骨剖给你们看,但清极仙尊,你敢和大家解释你私藏魔族禁书的事实吗?」

清极仙尊依旧是那副淡然的做派:

「时妄,不要含血喷人,我们有人证。」

「我可没说,我没有证据。清极仙尊不妨回头看看,这是什么?」

清极仙尊神色大变。

人群哗然。

我看见时妄举起一本书,上面黑雾腾腾。

这回都用不着小师妹提醒,上面浓郁的魔气熏得我打了一个喷嚏。

他一打开,我听见万鬼同哭。

那是无数冤魂凝成的怨气。

时妄说:

「这就是你交予人间帝王,制作长生药的秘方。

「这样的书,你的藏书阁里可不止一本,需要我帮你再搜查一番吗?

「我的好父亲。」

65.

时妄兜兜转转,仍然执意要拜入清极仙尊门下的原因,并不是想认他这个父亲,也不是图谋名利。

他是想搜集清极仙尊私藏魔族禁书,图谋不轨,为祸人间的罪证。

也还他娘一个清白。

66.

仙门坐不住了。

清极仙尊名满天下,出了这档子丑闻,无论如何都要给出个交代。

他们商议着将时妄和清极仙尊分别关押。

一个剖开来看看是否真的有仙骨。

另一个则搜查一番藏书阁看看是否真的藏有魔族禁书。

商议结束。

他们准备动手。

我想上前拦住那几个走向时妄的人,反被师父给拉住了。

我焦急地小声解释:

「师父,不能叫他们剖时妄的仙骨,废去一身修为不说,怕是连命都难保。」

师父却示意我看向清极仙尊。

他脸色阴沉得快要滴水,任凭仙门的人如何与他交涉,他都一言不发。

他忽然癫狂大笑起来。

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笑完,他阴鸷地瞪着时妄:

「早知当初,我就不该仁慈,留你一命。

「你早该和你那卑贱的阿娘一起去死!」

他的脸扭曲可怖。

已浑然看不出有半分仙尊的样子。

67.

师父说,清极仙尊也是仙骨,入不了魔的。

但他大抵是学了什么旁门左道的术法,因此出手狠辣歹毒,有魔气萦绕。

师父护着我们几个,没留意时妄从旁边蹿了出去。

师父说:

「算了,时妄比你们几个资质好太多了,我不担心他。」

老头嘴上说着,却还是分了心。

没留意,小师妹也蹿了出去。

师父:「!!!」

师父:「这还了得???」

他一脚把大徒弟给踹了出去:「保护好你的小师妹!」

68.

清极仙尊到底是寡不敌众。

他披头散发,被众人执剑团团围住。

他擦去唇边鲜血,又笑了。

我以前老是不明白那些反派死之前为什么那么爱笑,现在我懂了。

这叫虚张声势。

他虚张声势地笑了两声,又虚张声势地从怀里掏出两本泛黄的古籍。

师父握着剑的手抖了两下。

因为清极仙尊拿出来的,是我们门派的秘籍。

「听闻这里面记载了世间最厉害的剑诀,非最后关头不得学习。既然大家都不愿让我好过,那我死也要拉着你们一起。」

他扫了一眼。

笑容凝固。

他翻了两页。

笑容消失。

他翻完两本。

口吐白沫。

我大受震撼。

我问师父:

「这是什么厉害的剑诀?」

师父没回答。

师兄回答了:

「《天降宠妻:仙尊爹地接招吧》。」

69.

时妄偷了密室的秘籍,但没完全偷。

他偷的正好是师兄的两本珍藏。

很多人都敢说,只有大师兄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就在大家都被我派秘籍所震慑,不敢轻举妄动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伸出一把剑,不偏不倚,正好扎向了清极仙尊的心脏。

清极仙尊毫无防备,脑壳一歪,噶了。

那把剑我认得。

师父也认得。

是小师妹的。

她收了剑,躲在人后偷偷拭泪。

向着西方跪下,磕了三个头。

我想她阿娘如果瞧见了,应该也会很欣慰。

70.

等等。

阿娘?

我灵光一闪,好像明白了秘境消散前,我阿娘嘴里在念叨什么了。

她说的是:

「昆仑。」

71.

我问师父:

「当初将宫城地下不法炼药场所捣毁的时候,有那么多活着的孩子,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当你的徒弟?」

师父说:

「是你阿娘求我的。她三步一叩首,跪上昆仑山,说只求长玦仙尊能救救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名叫袅袅,是全宫城最守规矩的孩子。」

我这才知晓。

原来那不是幻境。

那是过去。

我阿娘早就在想法子救我了。

她也不是自愿将我送去炼药的。

72.

师父常教导我们,个人有个人的缘法。

很多时候,并不是命运选择你,而是你选择了命运。

我们站在山头,远远望着眼前乱成一锅粥的人群。

我冷不丁地开口问大师兄:

「你的心结是什么?也是你的过去吗?

「你在魔族的过去?」

师兄给我吓得手足无措,险些一头从山上跳下去。

他无助地搂住了自己,问我: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刚才还不知道,不过现在知道了。」

大师兄:「……」

我说:

「那天在藏书阁门口,小师妹说闻到了魔气,那天在山上的只有四个人,我原以为是时妄身上揣着那本书。

「可刚刚在秘境之中,小师妹又说,䔄草是魔界之草。就连时妄和小师妹这么勤勉的人,都不清楚如何破解䔄草的幻境,怎么你这样不学无术的废物却了如指掌?」

大师兄:「?」

大师兄:「我饱览群书!」

我压根不想搭理他这么苍白的辩解。

我直截了当:

「所以,你在幻境里做出了怎样的抉择呢?」

73.

大师兄说,他爹,是魔教教主,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

原本是照着接班人去培养的,一不小心养歪了。

他对什么修炼,什么一统天下毫无兴趣。

只想当个简简单单,没有烦恼的恋爱脑,就算叫他吃十八年野菜也可以。

我:「钏,是你吗钏?」

钏说:

「我爹那个人,野心比天大,天天强迫我学习、修炼,还要我吃人血炼成的丹药。

「这我能吃吗?这不干不净的,万一吃坏了肚子怎么办?

「所以我就跑了。

「跑路之前,我想着万一迷路了怎么办?就一路走,一路做了标记。

「这标记被仙门中人发现,一股脑儿捣毁了我们魔族的老巢。」

钏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的心结是,我害死了我爹,我不晓得他能不能原谅我。

「所以幻境里我去找他道歉,他却说,我选择的路没有错。

「他生前没想明白是如何养出了我这样的废物儿子。

「临死了,才记起,在我出生之时,他许下的愿望并不是叫我光复魔族。

「而是叫我平安快乐地活着。」

74.

大师兄说完,平静地看着我:

「魔族曾有两拨前来寻我的人,一拨在藏书阁门前,一拨在招摇山秘境之内,我都打发干净了。现在你要赶我走了吗?小师妹。」

我给了他一拳:

「赶你走了,后山的落叶谁扫?水缸的水谁挑?我上课睡觉谁给我打掩护?

「不许走,一家人就该整整齐齐在一起。」

75.

西边月落。

东边太阳初升。

清极仙尊死后,仙门计划着一把火烧了他的山头,将他留在这世间的所有痕迹全部抹去。

师父不爱参加这种讨论,他说比试结束了,要带我们回家。

还去过以前那种,大师兄看话本,我睡觉,小师妹练剑的日子。

至于时妄。

我走了几步,看见跟在我们身后的人。

他还是像影子一样,不出声,但又不舍得离我们太远。

我向他招手:

「过来吧,我们回家。」

时妄眼睛一亮,向前小跑了两步,又停下了。

他低垂着脑袋,像垂头耷脑的小狗:

「可是师姐,我做了错事。」

「行了,」我打断他,「回家再说。」

76.

那些不堪的往事都烧成灰烬了,我们的生活还要继续。

先回家吧。

回家再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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