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忘川无殇:仙侣皓衣行》
师父带回一个小师妹。
拜入山门当夜,她提一柄长剑,踹开了我的房门。
说要给我看个大宝贝。
1.
我被呼啸而来的夜风抽了个大嘴巴子。
挣扎着醒过来时,小师妹站在我床头,灯也不点一盏。
头发凌乱,面色惨白。
她幽幽地吐出一口凉气:
「师姐……我有个宝贝给你看……」
我:「?」
2.
小师妹样样都好,只可惜脑子有病。
我当时非常害怕,手都摁在剑上了。
她噌地抽出来一本《修仙秘籍》,丢在我面前。
「师姐,这是我从大师兄房间里偷出来的,我怀疑,他想想悄悄成仙,卷死我们!」
我:「……」
我把按在剑上的手缩了回去。
3.
小师妹毫无察觉,并热情地向我发出邀请:
「师姐,我听说双修提升修为的速度更快,我们要不要悄悄双修,然后惊艳所有人?」
我:「……」
我问她:
「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小师妹无辜地指了指我前面的书:
「这里。」
4.
我冷着脸用剑挑起书皮,当朴实无华的《修仙秘籍》外袍被脱去,地上的书终于露出了它的真实面目。
果然是你!
《纯情仙尊俏徒弟》!
5.
我大师兄样样都不好,更何况脑子还有病。
一个一米八八的壮汉,俊脸一张,腹肌八块。
学不好好上,剑不好好修,学社会上的人看话本。
尤其喜欢看古早狗血言情小话本。
师父给我俩上课,我在睡觉,他在哭。
把我哭醒了,看见师父和他执手相看泪眼。
师父一个劲地夸他知音难觅,能将剑谱感悟到落泪的弟子只有他一人。
而师兄一个劲地问我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
我怎么知道?
我只晓得他弄乱了我精心垒好的书。
现在它们偏差了 3.19 度,0.58 厘米。
我真的是烦死他了。
6.
眼看着小师妹刚刚入门,还有拯救的余地,我赶紧告诉她:
「你万不可以和大师兄学习,他小时候脑子被驴踢过,到现在都不好使。」
谁料小师妹是个一根筋的。
我的忠告她半个字都没听进去,一个劲嘀咕:
「难道……是要和师父双修,才能成仙?」
我:「?」
她眼前一亮,郑重地向我行礼:
「多谢师姐指点,等我日后成了神仙,不会忘记师姐你的!」
说完,她又风风火火地跑出去了。
我远远张望了一眼,是往师父院子那个方向去的。
7.
我本以为我能一觉睡到自然醒。
和往常一样,又是浑浑噩噩混吃等死的一天。
结果天不亮,我被三个变态吵醒了。
第一个变态容貌清隽,白衣无尘。
跟个鬼似的,幽幽地质问我为什么要设计毁他清白。
第二个变态剑眉虎眼,猛男落泪。
扯着我的衣角擤鼻涕,哭哭啼啼地一拳在我床旁砸出个大窟窿,说昨夜山上有贼,偷走了他珍藏已久的世界名著。
第三个变态玲珑可爱,天真烂漫。
把我的双腿扛在肩上,硬要带我一起去练剑,争取和她一起早日飞升成仙。
我挣扎着坐起来,给了他们三人一人一个大比兜。
三声脆响过后,世界清静,天下太平。
8.
美中不足的是,师父愣了愣神,反倒被我这三下大比兜打破了尘封已久的记忆。
师父说:
「袅袅,你提醒为师了,三月之后就是十年一度的宗门比试大会,此次比试对为师来说极为重要,你们必须全力以赴!」
师兄反应极快。
师父话刚说完,他照着自己的左脸又是一个大耳刮子。
动静惊天地泣鬼神,把我仅剩的最后一点瞌睡也给吓跑了。
师兄傻笑:
「师父,这下有四声了,你该把三月后的事给忘了吧?」
「……」
小师妹和我目光对视。
她挤眉弄眼地问我师兄这是什么病?
我超脱淡然,老神在在:
「傻逼。」
9.
狠心的师父,还是未能体恤大徒弟的病情,给我们下达了最后指令。
从今天开始:
三更睡,五更起,修仙世界我和你。
你执剑,我执笔,文武双全争第一。
我同大师兄两人眉头紧锁,长吁短叹,生不如死。
小师妹狂喜:
「好耶!我最喜欢学习了!」
我:「?」
师兄:「??」
我:「演的吧?」
师兄:「不像真的,我再看看。」
10.
鬼使神差地,我俩跟在小师妹屁股后头,看着她一溜烟地跑到练功场,竟然当真同木头桩子比划了起来。
一招一式,有模有样,连饭也顾不上吃。
直到日暮西斜,小师妹满足地抹了一把汗,感叹道:
「又是充实的一天。」
她又蹦蹦跳跳地来到了藏书阁,大有一副要挑灯夜读,至死方休的模样。
师兄与我,目瞪狗呆。
我是目。
他是狗。
狗向我确认,小师妹睡觉的时候,是不是连被子都是卷起来了的。
而我忧心忡忡。
在小师妹的身上,我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人,是我们师门的禁忌。
11.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那个禁忌竟入了我的梦来。
他如以往一般喜穿玄衣,墨色长发用发冠高高束起。
端的少年风流,桀骜不羁。
我睡得迷迷糊糊,仍贴心地帮他把剑穗捋顺,并温柔地劝诫他:
「小兔崽子,别来挑战你师姐我的底线。再让我看见这些剑穗缠在一起,我就把你手剁了。」
小兔崽子沉默着将一柄剑搁置于我身侧。
顺便将自己的一双手也放上来。
他的十指修长,根根指节分明。
「师姐,想剁哪一只?」
他的声音里含着笑,一双手不安分地顺着被褥爬上我的脖颈。
直到他手上用力,我的脖子上传来清晰的疼痛和窒息感,我才意识到这好像并不是梦境。
我听见他说:
「剁下来,师姐日日带在身上,就像我一直在你身旁一样,可好?」
12.
许多年未见,小师弟还是同以前一样。
脑子有病。
我说:
「剁下来可以,但是切口一定要平整,与手掌 90 度垂直。骨头、肌肉、皮肤的层次要分明,不能有血痂粘连在一起,不然我看着难受。」
说完,我把他的剑拾起来,递过去:
「剁吧。」
小师弟:「……」
13.
时妄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
我了解他,他不会对我动手的。
当初师父还年轻,每下山一趟,总喜欢捡点垃圾回来。
有时是草编的蟋蟀。
有时是路边的流浪猫。
有时是一个小孩。
我抱着猫,师兄抱着他的纸片人老婆,和师父捡回来的小孩面面相觑。
师父介绍说:
「他以后就是你们的小师弟了。」
师兄猛地惊醒:
「小食?什么小食?今天要加餐?」
他连新老婆都顾不上了,流着哈喇子往前凑:
「就吃这个小孩?」
小孩明显被他吓到了,他左顾右盼,竟一声不吭地跑到了我身后。
拽着我的袖子,把整个脑袋都藏进去。
师父笑话他有眼力见,知道在场的哪个人能保全他。
我给了师兄一脚,回身摸了摸小孩的头。
我说:
「红烧太麻烦了,清蒸行不行?」
14.
师父还是坚持将那小崽子留在了我院子里。
他信不过大师兄,觉得以他那脑子,什么蠢事干不出来?
搞不好有一天真把小崽子炖了吃了。
我就不一样了。
我胃口小,一顿吃不完。
缺个胳膊少个腿什么的,师父比较好补救。
是以我又当爹又当妈,将时妄辛苦拉扯长大。
他性子阴郁,不喜说话,唯独对我还算尊敬。
偶尔也有一点逾矩的亲昵之举,我一心只想睡大觉,用一本剑谱就打发了,从不放在心上。
时妄也很喜欢学习,与我新入门的小师妹一样。
15.
想到这里,我顺口说道:
「你既回来了,可有拜见过师父?还有,他老人家又捡了一个徒弟,我瞧着与你当年有几分相似,明儿也带你见见。」
黑夜里,时妄的眸子依旧流转着光。
趴在那里,像只懒洋洋的猫。
他打断了我:
「师姐,是因为太过思念我,所以找了个替身吗?」
「不是。」
我诚实地回答:
「我就是怕她走了歪路,跟你一样,所以拿你做个反面教材,好好教导。」
「……」
16.
我猛然记起。
时妄已经叛出师门了。
17.
上一次他叛出师门,也是在宗门比试大会前夕,十年之前。
别的小孩儿叛变,要么堕入魔道,要么隐入凡尘。
他比较有出息。
他潜入藏书阁密室,偷了两本秘籍,一声不吭,拜入了师父的死对头门下。
亏我们还将整座山翻来倒去找了他三天三夜,却不想再见面时,他已然成了清极仙尊高高在上的首席弟子。
锦衣玉带,霞姿月韵,看向我们的目光中有一种悲悯,叫人很不舒服。
那是上位者对蝼蚁的恻隐。
这才几天,时妄就将他现在师父的惺惺作态学了个十成十。
18.
因为此事,师父消极了好长一段时间,闭关将自己困了起来。
再也不下山拾荒了。
等到他前不久闭关结束,声称自己的心如今比大润发的杀鱼刀还要冷,这才又下山一趟。
顺道捡了小师妹回来。
顺道又丢给我带。
我思忖着要不通知时妄一声,师父年事已高,叫他也别再做蠢事伤害老年人了。
一抬头,人却不见了。
房门大开。
黑洞洞的门口,站着一个白衣女鬼。
她玲珑可爱,天真烂漫:
「师姐,今日我们学剑谱第几招?」
「?」
19.
我把小师妹一顿痛揍,并贴心地知会她,这是剑谱第一招。
名字叫:
「血脉压制。」
20.
师父好了伤疤忘了疼,临近大考,又把藏书阁密室的门给开了。
他说可以给我们开开小灶,补补课,好在比试大会上鳌头独占。
我觉着这衣袖的缝线歪了,用尺子量了半晌,闻言忙里偷闲瞥了一眼前排的师兄。
他用课本包着话本,正看到「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
我:「……」
我重新翻译一下师父的话。
他说:
可以给小师妹开开小灶,补补课,好在比试大会上鳌头独占。
至于我和大师兄,输了别报他名字就行。
21.
其实我们门派早年也是人才济济,英雄辈出。
即便后面没落了,也留下了满满当当的剑谱和秘籍。
都留在后山的藏书阁里。
藏书阁中的密室,珍藏的更非凡品。
时妄偷去的那两本,恰是最普通的,是压在最底层用来垫桌脚的。
有如沧海一粟,微不足道。
也不知道是他故意的,还是真不识货。
反正我领着小师妹去密室时,她都晓得要先看最高处的书。
22.
夜里我睡不着觉。
瞪着眼睛清醒了半宿,我愣是没记起来出藏书阁时有没有将门带上。
往左躺,我觉得关上了。
往右躺,我觉得没关上。
坐起来,我决定亲自去看一眼。
23.
我身后跟了个人。
他不远不近地缀在我后头,跟影子一样,自以为隐藏得当。
实际我早就看出来他发冠上的玉簪别歪了。
这对我来说,无异于一种折磨。
我深吸一口气,劝告自己是来办正事的。
我又埋头往前跨了两步,终于忍无可忍,猛地一转身,向着身后空无一人的小路招了招手。
「时妄,出来。」
树影微动,时妄跟个小狗一样,屁颠屁颠跑到我面前。
「师姐。」
他不犯病的时候,还挺乖的。
24.
我示意他靠得更近些,他不知怎么就害羞了起来。
月光下,他的耳廓通红。
他问我:
「师姐可是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既如此,不如随我回去。我用足金打造一条锁链,将师姐一生一世锁在我身旁,永远不离开,可好?」
我一拳抡过去:
「屁话少说,忍你很久了。」
25.
时妄这小子跟小师妹一个样,纯贩剑。
挨了揍,老实不少。
他听话地把脑袋凑过来,甚至还闭上了眼睛。
我莫名其妙地替他重新簪好发冠,弹了弹他的脑壳:
「行了。」
时妄睁开眼:
「就这?」
我:「?」
26.
我与时妄并肩走在后山小径。
我问他:
「此番鬼鬼祟祟地回来,可是又想偷什么东西?
「如果真的生活困难,不妨和师姐说一声。
「师姐别的本事没有,剁你一双手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补充:
「我用尺子量着剁,保证切口平整,与手掌 90 度垂直。骨头、肌肉、皮肤的层次分明,没有血痂粘连在一起。」
时妄:「……」
时妄:「可以,但没必要。」
我只能惋惜地表示下次一定让他试试我的手艺。
27.
一别十载,少年又长高了不少。
他离家时个头与我差不多,如今我只到他的肩膀。
我本来还想问问他当初为何突然叛出师门?
别看清极仙尊表面上朗月清风,实际上是最欺世盗名的伪君子。
但话至嘴边,打了几个圈儿,我想想还是算了。
他长大了,当有自己的选择。
与其操心别家弟子,不如操心操心自家的小师妹。
我与时妄沉默着来到藏书阁前,里头未掌灯,黑黢黢的,门果然没关上。
我快走几步拦在他前面:
「你走后,师父在此地下了禁制,非本门弟子不得入内,如果硬闯,他会有所察觉。你若现在还不想见他,就快些离开吧。」
我正打算进去,时妄叫住了我:
「师姐,近日来魔族余孽蠢蠢欲动,我奉师命下山调查,因为担心你,所以过来看看,今夜就走了。」
他道:
「你多珍重。」
28.
直到时妄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才转身关门。
恰在此时,藏书阁里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听起来像是年迈的书橱终于承受不住知识的重量,撒手人寰了。
我:「……」
早不塌晚不塌,偏偏在这种抓不到苦力和我一起整理的时候塌。
我看了一眼东边浓郁的夜色,认命地叹了一口气,提步跨入藏书阁内。
奇怪的是,藏书阁中的书橱全部完好无损。
唯有密室之内,透出点点烛光。
29.
我拎着剑就杀了进去。
管他是去而复返的时妄,还是心怀鬼胎的魔族余孽。
抑或是通宵读书卷死其他人的小师妹。
敢当着我的面把书橱弄乱?
我见一个噶一个!
30.
谁曾想,密室之内的人不是时妄,不是魔族余孽,不是小师妹。
而是大师兄。
他正与散落一地的古籍大眼瞪小眼,焦头烂额之际,我杀进来了。
他笑了。
我也笑了。
他笑是以为自己找到了帮手。
我笑是因为他是大师兄。
我动起手来更加没有了道德的负担。
31.
半炷香后,鼻青脸肿的师兄在我的指挥下开始收拾残局。
我抽出空来盘问他:
「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密室做什么?」
师兄说,他十年前给两本话本换了书皮,藏在密室之内。
后来师父因为时妄的事情将密室锁了起来。
过去十年,再来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我听完勃然大怒:
「你把那么珍贵的古籍的书皮给扒了,套你的垃圾身上了?」
师兄理不直气也壮:
「什么叫垃圾?那两本是限量发售作者亲签有小卡有赠品绝版的典藏版话本!」
我怒不可遏:
「你把那么珍贵的古籍的书皮给扒了,套你的限量发售作者亲签有小卡有赠品绝版的典藏版垃圾身上了?」
大师兄:「……」
32.
我督促大师兄,将掉下的每一本书都百分之百精准还原到它们先前的位置上。
忙活了半晚,天光已大亮。
小师妹哼着歌儿进来,看见容光焕发的我,和瘫倒在地的大师兄。
她大惊失色:
「师姐!师兄!你们两个不会在背着我偷偷双修吧?」
我:「?」
我正欲解释,小师妹立刻推翻了自己的猜测:
「不,这不该。」
她笃定道:
「师姐不会看上一头驴。」
小师妹,是懂我的!
33.
师兄被气跑了,我也准备回去补觉。
小师妹却突然一把拽住我的袖子。
将我拉到藏书阁门口的树下。
她吸了吸鼻子,神色凝重:
「师姐,你闻到了吗?
「这里有魔族的气味。」
她所指的地方,是昨晚时妄停留过的地方。
34.
小师妹信誓旦旦,说绝对不会有错。
她幼年时目睹魔族余孽屠戮全村,唯有她藏在母亲的尸首下逃过一劫。
再度回忆起那段痛苦的往事,小师妹眼眶泛红:
「魔族身上的腥臭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下意识地回忆起时妄身上的味道。
小孩儿爱干净,身上总带着一股雨后草木的清香。
并无小师妹所形容的腥臭味。
但我仍决定先将此事告知师父,再加强山上的防御阵法。
有备无患。
35.
师父在自己的洞府里舞剑。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剑舞毕了,一朵杏花盘旋飘落,稳稳绽于剑尖。
我投其所好,大吹特吹彩虹屁:
「这不是一般的剑舞,这是王维诗里的剑舞!」
师父很受用。
他夸我:
「袅袅,你是懂剑的。」
嗐!
其实我哪懂这些。
无非是山上防御阵法年久失修,需要人维护,我来忽悠师父去干这苦活罢了。
36.
师父收起剑,席地而坐,随手捞起一本地上的书翻阅起来。
「说吧,你此番来找为师,是来探讨什么学问的。」
我:「魔族有异动。」
师父看书入了迷,闻言也只是淡淡点头:
「嗯。」
我:「魔族杀上来了!」
师父以手指作剑,在虚空比划招式:
「哦。」
我:「魔族把大师兄宰了!!!」
师父蹙眉,再把书翻过一页:
「哈哈,笑死。」
我:「小师弟回来了。」
师父手中的书「哗啦」一下,掉在了地上。
师父这颗比杀鱼刀还要冷的心,终究还是会为时妄的名字动容。
37.
他重新把书捡起,故作镇定。
「时妄为何回来?」
我也照顾老年人脆弱的心灵,没有告诉他书拿反了。
「他来告知我们,魔族最近有死灰复燃的趋势。」
我顿了顿,将小师妹在藏书阁门口闻见魔族气味的事一并告知。
我试探着提起:
「或许……时妄会不会叛入魔教了?」
「绝无可能。」
师父果断地否决了我。
「时妄是清极仙尊的私生子。他天生仙骨,永世无法堕入魔道。」
这就是时妄当初叛出师门的理由。
他十二岁那年,母亲病逝,方才知晓自己的身世。
他并非平凡的农家子,他的生父是高不可攀的清极仙尊,那个每年都会来村里布施祈福的大善人。
当他找上门去,大善人却变了脸,拒不相认。
因他生母平庸。
因他无甚建树。
因他唯一值得一提的天生仙骨,在济济彬彬的修仙界,也无非是块堪堪入门的叩门砖。
他被生父嘲笑,又遭同门排挤,万般无奈之下,想到了一个下下策。
清极仙尊所在的门派成立不过百年,底蕴尚浅,觊觎我派古籍许久。
时妄只消偷一两本,交与清极仙尊,便能立刻被他收入门下。
38.
师父长叹一口气:
「时妄是个好孩子,他无非是想要得到亲生父亲的认可罢了,我不怪他。」
我说师父,这里的逻辑有 bug。
他们父子有矛盾,通过窃取你一个外人的宝贝和解了,你非但不两个一起恨,还两个一起原谅了。
我:「你是不是被他们 CPU 了?」
师父:「?!」
师父醍醐灌顶。
师父痛心疾首。
师父咬牙切齿。
师父:「我被他们 ELO 了!」
39.
我就说。
我师父他,也有病。
40.
一晃三月过去,开启防御阵法后,山上平安无事。
小师妹也未再提起闻到魔族气味的事。
而师父化悲痛为氪金的动力。
出发参加比试大会前,他掏空了自己的家底,为我们三人一人置办了一套豪华的行头。
果然狗靠衣装,我和小师妹一致觉得,就连大师兄都顺眼了不少。
因此,比试第一轮,就由他去。
师父亲自上场为大徒弟送行。
他扶正大师兄的发冠,轻抚大师兄的衣领,依依不舍地送上考前祝福:
「再拿个倒一,我让袅袅揍死你。」
41.
清极仙尊与师父死不对付。
我方派出大弟子,他方也要派出大弟子。
不仅如此,还要过来贩剑。
他抚着自己的山羊胡须,没话找话:
「长玦啊,我听说今年的招摇山秘境比以往都要凶险,学艺不精的弟子进去甚至有丧命的可能,你家大弟子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我横了他一眼。
偏他不自知,还要继续说:
「不过我家时妄也进去了,念在昔日都是同门师兄弟的份上,我叮嘱他要替你照顾一二。你且宽心。」
师父神色淡然,仿佛一点儿也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无碍,反正都看了我派古籍,都是我门下弟子。」
清极仙尊的脸色「唰」一下就绿了。
偷秘籍这种缺德事儿上不了台面,清极仙尊自诩正人君子,是断不会承认他做了这种事的。
于是他矢口否认:
「你别血口喷人,我从未偷过你们门派的秘籍!」
师父说:
「时妄先前在我门下学习,学我派功法,多看点剑谱也是正常的。我可从没提过你偷我们门派的秘籍,你急什么?」
清极仙尊生生拔掉了自己的一根胡须。
看得我都替他疼。
42.
师父一个平 A,清极仙尊大招闪现全交。
这般功力,是如何骗过修仙界众人,名满天下这么多年的?
我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一旁的小师妹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秘境门口也闹哄哄地乱成一团。
原是有其他门派的弟子先出来了。
清极仙尊又拈着胡须嘲笑:
「这才进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吧?现在的弟子,是一届比一届差了。长玦你不去瞧瞧,是不是你家大弟子吗?」
师父打断了他:
「怎么出来的两个弟子,满身是血?」
小师妹嗫嚅着开了口:
「方才秘境门打开的那一刹那,我闻到了很重很重的,魔族的味道。」
43.
出来的两个弟子都是其他门派的。
一个轻伤,一个重伤,神志不太清明。
轻伤的弟子说自己是被魔族所伤。
重伤的弟子说自己是被时妄所伤。
我躲在人群后面,缓缓擦拭着手中的剑。
师父问我:
「你在做什么?」
我说:
「给那两个造谣狗一人一剑。」
师父劝我:
「大家都是同宗,撕破脸皮多不好看。」
最终,两人一番争执,统一口径:
「时妄就是魔族之人。」
师父又说:
「你的剑够不够快,要不我来?」
44.
这个时候,只需要清极仙尊认下时妄是他亲生子的身份。
简简单单一句话,以他在仙门的影响力,便能立刻打消在场大部分人对时妄的怀疑。
可他并没有。
相反,他带头召集弟子,进入秘境捉拿时妄。
概因此处是祖师爷们专门为考验弟子设下的秘籍,所以也只有弟子能进去。
我见师父着急上火,便轻声安慰他:
「徒儿也进去瞧瞧,努力在他们之前找到小师弟。」
小师妹在我身旁坚定地举起了手:
「我同师姐一起去!」
这回轮到我着急上火了。
「你入门才几个月?学了点皮毛而已,秘境里本就危险重重,如今还多了魔教余孽,万一受伤了怎么办?」
小师妹委屈地捏着衣角:
「可是师姐,我在我娘坟前立过誓,要保护好我的每一个亲人。」
45.
我还是带着小师妹一起进入了秘境里。
师父告知我们,由于经费短缺,他斥巨资为我们买的行头中看不中用,没多少用来保命的道具。
所以我们只是从衣衫褴褛的彩笔,升级成了花里胡哨的彩笔。
本质没有多大提升。
此行能找到大师兄和小师弟,并将他们平安带出来最好。
若是带不出来,也不要逞强。
万事以自己的安危为重。
秘境之中,与外头的招摇山截然不同。
参天大树拔地而起,幽深的灌木林一眼望不到头,森林深处开着色彩斑斓的花,有人经过,就扭动腰肢翩然起舞。
小师妹蹲在花前,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本笔记。
上面鬼画符一样密密麻麻写满了只有她自己看得懂的字。
她逐字逐句读了,告诉我:
「师姐,这是䔄草,奇怪……魔界之草怎么会长在这里?如果看着它的时间超过半炷香,就会中毒,陷入她所制造的幻境之中。」
她抬起头来,问我:
「师姐,你看着它多久了?」
我:「……」
我:「算算时间,差不多该中招了。」
46.
小师妹最后留给我的话是:
「师姐,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我再翻翻笔记,看看有什么解毒的办法。」
然后我就失去了意识。
再度清醒过来时,眼前的景色已经变了。
黄泥夯筑的土墙早已开裂,寒风呼啸着从大大小小的缝隙里钻进来。
我睡在茅草扎成的床榻之上,身上仅盖了一层薄薄的破棉花褥子,穿着打满补丁的单衣单裤,手脚早就冻麻木了。
我对这一切再熟悉不过了。
被师父救走前,我就是在这里,度过了我人生的头十五年。
47.
此时天还未破晓,门外已经有了脚步声。
我旁边挨挨挤挤睡满了孩童,小至三四岁,大至十三四岁。
但无一例外,没有超过十五岁的孩子。
我听见外头的人在小声议论,说阿一明天就满十五岁了,可以送入宫去。
阿一不是个名字,只是个代号。
最接近十五岁的孩子会被称作阿一,等到他被送入宫里,下一个最接近十五岁的孩子又会成为新的阿一。
没人知道那些消失在深宫里的阿一是去做什么的。
大家都以为,他们去享福了。
直到我成为阿一的那一天,亲眼看见地窖里堆满的白骨。
我才晓得,那些年满十五岁的孩子,血肉都做成了长生不老的补药,被帝王吞入腹中。
这是魔教的法子。
48.
我与其他孩子不同。
管教我们的姑姑,是我的阿娘。
所以,不论其他孩子是否比我年长,都管我叫阿姊。
「阿姊,你可听说了?今日要来新人呢。」
他们愤愤不平:
「希望新人年龄不要比我大,我想快点长到十五岁入宫去,听说宫里的人顿顿都有白米饭吃,还有厚厚的袄子穿,阿姊,这是真的吗?」
我摸了摸跟前小韭菜的脑壳,没有说话。
不消一会儿,我阿娘就进来了。
她进来先扫了一眼屋里,随后叫我过去:
「伸手。」
我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我已在师父门下学了几十年的剑,不必再惧怕她。
刻在我骨子里的本能反应先动了。
我老老实实地伸出掌心,她一尺子抽得我皮开肉绽。
上一道伤疤还未好透,血肉又重新翻出来,钻心地疼。
阿娘问我:
「腰带为何系成这样?左边足足短了右边一寸!」
我低头一看。
瞎说。
这明明才短八分,哪来的一寸。
但我没有和她顶嘴,而是迅速地将腰带调整好。
阿娘挑不出我第二处错,才叫门口的孩子进来。
他也穿着不合体的衣服,踩着草鞋,嘴唇都冻紫了,直打哆嗦。
但脸我还是认得出来的。
是大师兄。
又是大师兄。
49.
阿娘叫我领着人先熟悉一下环境,她需要去准备明日阿一入宫的事宜。
她一走,大师兄就迫不及待地问我:
「这是什么鬼地方?」
我:「这里是宫城以北,我生长的地方。欢迎来到我的世界,我娇贵的驴公主。」
大师兄:「……」
50.
大师兄说,他在半路上遇到了时妄,本想结伴同行,谁知道突然冲出一伙疯批,手持法器,不由分说,追着他们嗷嗷地砍。
慌乱之中,他们走散了。
他一头扎进䔄草深处,被幻境所困。
好不容易从自己的幻境里挣脱出来,开心不过三秒,他发现自己又陷入了我的幻境里。
究其原因,大师兄觉得是他点背。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袅袅,还好你遇见了大师兄我。我早就摸索出来了,所谓幻境,其实就是你自己的心结。把心结解开,幻境也就自然而然破解了。」
「去吧。」他叫我,「去与你阿娘好好谈谈。」
51.
阿娘在干活。
在这处破旧的庄子里,每个人打会走路起就要领活干。
到死为止。
她才三十出头,却早已身形佝偻,如老妪一般。
见是我进来,她惯例先审视我一遍,检查我身上装束是否工整,是否符合她的规矩。
阿娘总说,规矩很重要。
宫里的贵人们喜欢守规矩的奴才。
在这座城里,也只有守规矩的人能活下来。
见我穿戴整齐,未有半点差错,她冷哼一声,继续转身去忙手上的活计。
顺带头也不抬地问我:
「新来的那个孩子,你安排好了?」
我没有回答她。
我在她刚整理完的稻草垛上坐下,轻松地躲过了她劈头盖脸砸向我的戒尺。
我说:
「阿娘,别忙活了,我早已修了几十年的仙,你也死了几十年了。现在的你只是一个幻象,不如坐下来歇歇,同我聊聊天。」
阿娘一怔,下意识又想揍我。
可戒尺尚未落下,她又将悬空的手缩了回去。
她似是在喃喃自语,又似是在问我:
「修了几十年的仙……那你活过十五岁了吗?袅袅。」
「活过了。如今我是昆仑仙宗长玦仙尊门下弟子,师尊爱护,同门友善,吃得饱,穿得暖,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阿娘松了一口气:
「那便好。那便好。」
她的态度更佐证了我这么多年来的猜想。
直到今日,我终于有机会问出口:
「其实你知道,年满十五岁送入宫门的孩子,压根不是去享福去了,而是去做帝王的长生不老药了,对吗?」
阿娘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回应的时候。
她沙哑着嗓子答道:
「对。
「我知道。」
52.
我的心结,是在我十五岁那年,被阿娘亲手送入了宫门。
门落锁前,我看见她久经风霜的脸上眼泪纵横。
她的一双手握成拳头,贴紧身侧,硬是没再向我伸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