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真的真的很讨厌我的婆婆怎么办?

一切就绪后,她包了个车,去保定接父亲。

她说:爸,以后你就跟着我过了。

即使做好了所有准备与心理建设,她还是低估了独自照料中风病人的压力——和所有突然中风的老人一样,父亲觉得自己丧失的不是说话和行动的能力,而是他这一辈子最为看重的自尊。

他变得很暴躁,一开始不肯配合,不愿意坐轮椅,不愿意让她扶着大小便,他用半边能动的身子砸东西、推搡她,冲她哇哇乱喊。她若无其事地忍下来,一遍一遍对父亲温柔地说:爸,我是你的女儿。你要相信我。

有一段时间情况变得很糟,她外出办事回来,发现父亲总是摔在地上,或者头破了,或者膝盖破了,或者嘴唇磕破了——父亲趁她不在的时候,焦躁地尝试像从前那样正常走路,然后,一遍又一遍地,狠狠摔在地上。

某次她回来,看见父亲又倒在地上,满嘴是血,门牙磕掉半截,她又心疼又气急,终于崩溃,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爸!求你别折磨我了!你听我的话行不行!

爸爸瘫在地上,眼睛闪动了几下,像个不会说话的幼儿,不管不顾,呜呜呀呀地恸哭。她从未见过父亲落泪,而这一刻,父亲哭得那么用力、那么伤心,半边有知觉的脸和半边歪斜的脸挤在一起显得特别面目狰狞,他动不了,就任由眼泪流过嘴角,挂上血沫,再滴到地上——那一幕她终生难忘。

她连忙收拾情绪,打了急救电话,送父亲去医院。一路上,她不住地在父亲耳边道歉:爸,我错了,我错了。

父亲再一次出院后,两人相安无事了两星期,她以为父亲终于放弃了挣扎。等她某天再度外出归来,打开门看见的,令她倒吸一口凉气——父亲摔倒在窗台下,而一张椅子歪倒在一边,那场面十分明显,父亲想踩着椅子从窗台跳下去,但他根本没有平衡能力,刚勉强爬上了椅子,就摔了下来。

父亲与她面面相觑,知道她看穿了他的意图,又狼狈地哭了。他张嘴想说话,一个字都说不清楚。最后,他用左手,蘸着自己的鼻涕眼泪,在地板上艰难地写下三个字:我。没。用。

不能哭,不能哭,不能哭!她在心里提醒自己,这个时候再也不能哭,再也不能让父亲看出自己的软弱和无奈,再也不能让父亲知道自己也很害怕和痛苦。她掐红了自己的大腿才把眼泪生生忍了回去,然后走到父亲边上,把他扶上了床,又轻轻整理好他的头发和衣裳,才对他说:爸,你不要着急,我都不急,医生说了,像你这样半边身子不听使唤的,慢慢锻炼,能彻底恢复过来。我是有计划的呀,我也有时间,你不要担心,不要怕。我来北京,是为了有个家,别的我不知道,但这家里必须要有你。你不是我必须尽的义务、必须背的责任,你就是我的家。我知道你最要面子,又喜欢逞能,但没关系,我们还有大半辈子可以学会相互妥协。你说是不是?爸,我是你的女儿,我长大了,你在我面前服个软,让我照顾,你也还是我爸,特别牛的爸!

父亲咧了咧嘴,笑了。

这三年,除了工作,她把所有精力都用于帮父亲复健。她每天带他散步,帮他按摩,带着他一字一字地读报,效果非常显著——除了语言表达还很困难,父亲的身体已经算行动自如了,他甚至可以慢跑,做简单的家务。

前不久,父亲坚持要给她做自己拿手的小炒花菜,他的手并不稳,盐放多了,翻炒慢了,一碗花菜又咸又烂,她大口大口地吃:哎呀,真香!父亲硬要她喂自己一口尝尝,吃进嘴里,父亲便知道是什么滋味了。他把花菜吐了出来,对着她傻呵呵地笑,笑着笑着,眼泪又下来了。

你看你,年纪越大,反倒是越来越爱哭了。她一边笑话父亲,一边又夹了一筷子花菜吃。

几乎三年未见,家庆发福了。

下巴叠叠耷耷、肚子圆圆滚滚,连带着手脚看起来都短了不少。除了那对明亮的黑眼睛还能认出来,家庆现在无异于任何一个被炮轰的油腻中年男子。

看样子过得不错呀。她说。

家庆苦笑不已。他跟她离婚不到一年就再婚了。像她以前公司大姐说的,男人只要没孩子,离多少次都算未婚。那时一表人才的家庆被部里某个司长相中,介绍给了自己姐姐的女儿。交往了半年,对方家里就催促着结婚——那女子比家庆大四岁,再不抓紧办事儿,恐怕就快没有能力自己怀孕当妈了。

岳父是做公司的,女儿娇生惯养成一个成年巨婴。选家庆自然是选来做家族事业的继承者、女儿下半生的监护人。结婚后,家庆乖乖从部委辞了职,去岳父公司担任副总。从类似象牙塔的清水衙门,一下扎进翻滚沸腾的花花宇宙,夜夜喝大酒谈项目,很快就把家庆皮球似的吹胀了。

你妈呢?还好吗?

我妈回老家了。家庆哀怨地说,她说在北京太孤单了。

有你陪着,怎么会孤单?

家庆听出了她的戏谑,说:别取笑我了。她一开始跟我住别墅就不习惯,家里有三个阿姨,什么都不让她碰,她做的饭,我媳妇儿也不吃,说口重,吃不惯。她说自己越住越像个客人,处处不自在。

家庆喝了一口酒,接着说:孩子出生以后,她跟我媳妇儿就更不对付了。我岳父岳母也不让她碰孩子,说请了专业的育儿嫂,都是为孩子好,让她理解。有一次我媳妇儿看见她私下不知道喂什么给孩子吃,冲过去就夺了下来,对她嚷嚷不懂带孩子别瞎喂。我妈当场就哭了,说,我怎么不懂?!家庆不就是我带大的吗?要带得不好,你们一家人怎么看得上!

后来我妈就搬出了别墅,住在媳妇家的另一套房子里。我岳父岳母有自己的生活,老两口没事就去美国住,我媳妇儿和我出去旅游的时候,带我妈也不合适。平时忙起来也没时间去看她。她一个人住了半年,就死活要回老家。我只好给她在老家买了套房,让她回去。

听家庆说着,她难受极了,以前只是觉得家庆母亲可悲,现在觉得家庆母亲异常可怜。

值得吗?家庆,这一切值得吗?

家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哽咽着说:亚南,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但你知道,我妈在回老家之前,对我说了什么?她说,如果你真孝顺妈,就不许再离婚。

家庆想起去年冬天下第一场雪时,他送母亲去机场。临别前,母亲对他说的远远不止一句。母亲说,像我们这样的出身,如今你能住在那样的大房子里、在那么大的公司当老总,一定要惜福。当妈的享福未必真要和儿子同吃同住,只要回到老家,在任何人面前说起自己在北京有个那样的儿子,才真的是有面儿、有福。母亲还说,妈这辈子最大的私心,就是怕你受欺负、被人看不起。以前担心你前妻照顾你不周到,才硬要和你们住到一起,逼得前妻和你离婚。现在你倒插门在这样的富贵人家,自己再不走,惹得你岳父岳母不开心,万一他们要女儿和你离婚怎么办?

母亲最后说:妈尽力了,护了你上半辈子,搭上妈自己的名声、幸福、颜面,落了无数的口舌,担了许多人的恨,换你一个荣华富贵的下半辈子,可以了。

她不想再看家庆这副模样,便问:你约我出来什么事?

家庆收拾了情绪,从兜里掏出一张支票,说:这是当年买房时你掏的钱,拿着你的身份证去银行兑现就行。

她接过支票一看,不多不少,正是当年她出的那个数。想必他还未被妻子的家族信任,过手的每一笔钱款都能被追溯。这样也好,她不需要他表达任何抱歉和补偿,不拖不欠,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收下。

两人走到路边,家庆说要送她,她说自己已经叫了车。

家庆欲言又止,说:亚南,我……唉,是北京改变了我。

她说:别逗了,北京才没有改变你,北京是给了你机会,让你淋漓尽致地成为本色的你。

她的兼职业务越做越大,甚至招聘了六七个助理来一起服务二三十个客户。一个头脑活络的小男孩说:干脆成立个公司吧,再注册一个微信服务号,就叫「快手财务」,提供各种财务方面的服务,用微信就能下单。现在创业的人那么多,这是刚需。

她说:好啊!说干就干!

今年过年前,嫂子一个人不请自来,去她家里,说来看看爸。

我哥呢?他怎么没来?

你哥走不开。

她想了想,说:嫂子,你有什么事儿就明说吧。

嫂子支吾了一阵,说:我是看爸现在恢复得不错,不如趁他清醒的时候,让他对老家的事都做好交代,免得之后出了乱子说不清楚。

她大概知道嫂子的意图了。

嫂子拿出一份律师起草的协议,上面约定父亲在老家的房子和饭馆的股份,全部转给哥哥。

她看完冷哼一声,说:嫂子你急什么?你觉得我会和你争这些吗?爸刚好转了一点,你就来让他签遗嘱?

嫂子恼怒,跟她吵:你装什么清高!你爸什么都向着你!你想回老家他拿饭馆的干股去给你换工作,你结婚的时候他掏钱给你买房子,他为你哥做过什么!我和你哥现在虽然住在爸的房子里,但万一你哪天在北京混不下去,或者把爸又踢了回来,我和你哥带着孩子上哪儿住去?!

嫂子你放心,她说,这样的事儿我做不出来。

嫂子拿起合同,哭哭啼啼地朝父亲走去,说:爸,你都听见了吧?来把协议签了吧。我跟你说,我肚子里可怀着你们老袁家的二孙子,你不心疼你儿子,也得心疼心疼两个孙子吧?

父亲怒眼圆睁地看着嫂子,在突然昏迷之前,她听见父亲口里骂出了一个清晰的「滚」字。

父亲是被气得二次中风了。

但因为这次她就在一旁,又抢救得及时,基本没什么大碍。

父亲在医院醒来,看见只有她一个人守在旁边,开心地笑了笑。

爸,她在父亲耳畔轻声说,我已经把嫂子打发回去了。我找律师重新起草了个协议,是我和哥哥之间的,我主动放弃对你一切财产的继承权,你就安心养病吧,嫂子不会再来烦你了。

父亲生气了,用左手使劲拍床沿。

爸,咱就别和过去较劲了,咱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那之后,人们偶尔会在北京各区国税局办事大厅里看见一个推着轮椅来办业务的女子,轮椅上坐着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那就是她。如果你也遇见她,不妨走上前去,对她说一句:亚南,后头全是好日子。备案号:YXA1P1mOjbNfO59ByxzCPM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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