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课

出自专栏《隐秘爱意游戏》

最近,我总觉得屋里多了一个人。

晚上我在书房学习,再次听见右边的墙背后,有很轻的呼吸声,以及衣物摩擦声。

住进男友家已有两个月了,我熟悉这栋别墅的构造。书房右边并没有房间,男友也是这么说的。

可是,真的没有吗?

1.

我回头看一眼房门,男友暂时应该不会进来。

于是我迅速从桌上一摞书中,抽出一本课本,哗啦啦翻页。

找到了夹在其间的草稿纸,上面画着简易草图。

这是我这几天趁男友不在时,用笨办法一点点丈量了这栋别墅,大致画出的平面草图。

这幅图告诉我,书房北边多出了一个空间,足有二十平米,可竟没有任何明面上的入口。

我这才知道,别墅里存在一间密室,里头关了人。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我心神不宁,合上课本,缓步走到靠北的墙边,贴上去听。

耳朵像是听诊器,听听这边,听听那边。隔着厚实的墙体,那些声音若即若离。

我贴着墙根,边听边走,边上手摸索,希望能摸到什么暗门或者机关,就像电视剧或者小说里一样。

但是摸了几天了,墙布上都快染上我的手印了,却还是光溜溜一片,很无辜的一堵墙。

我轻轻敲了敲,压低声音问:「有人吗?」

音量太低,显然无法穿透过去。但我还是忍不住发问,并继续用指节敲击墙面。

叩叩叩。

有人吗?

叩叩叩,叩叩叩。

这时,毫无预兆地,男友黎文周推门而入。

我反应快,连忙站直了,但来不及离开墙边,只能强自镇定,先打招呼:「黎老师。」

我不明白,他怎么没有脚步声,也没有敲门,就突然进来了。

难道我在贴着墙听动静的同时,他也在外面贴着门,听了很久?

我顿时毛骨悚然,僵直着身子,呆立在原地。

「依依,怎么站在那儿?」黎文周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温柔发问。

我很快镇静下来。

「老师,我在背书,找点语感。」我扬了扬手中的《哈姆雷特》剧本,「我一背书,就爱来回走动,您又不是不知道……」

他点点头,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发,「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就别喊『老师』了。你看,我都不喊你『杨同学』了。」

黎文周深深地看着我。他年逾四十,眼角已有几丝岁月留下的纹路,但却更显现出一种深沉的魅力。

颇深的学术造诣给这位中年男人平添了艺术气息,使他被无情的岁月宽待了,气质卓群,令我着迷。

「习惯了,改不过来。」我小声说。

他朗声笑着,张开手臂搂住我,「不改就不改吧,这个称呼也挺好,刺激。」

我靠进他怀中,头却侧着,看向那面墙。

「不早了,休息吧?」

「好的,老师。」我极乖巧。

他随口问:「书背到哪里了?」

我愣了愣,答道:「第三幕,第一场,『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

2.

准备就寝了。

离开书房前,我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那面墙。

窸窸窣窣,如鬼魅一般,又像看不见的蚊蝇围绕左右。

声音微弱,却无法忽视其存在感,让我始终定不下心。

我是学戏剧写作的。

现在忽然发现,人生有时就像戏剧一样。

我叫杨依,今年大三,就读于 A 大文学院。

我喜欢戏剧写作,立志成为一名剧作家。

院里的卢老师欣赏我,将我引荐给了著名剧作家,黎文周。

黎文周不在学校任教,是个性格孤僻、脾气古怪的鬼才剧作家。

他总是闭门不出,在家闷头创作,很少进行文人间的社交,但不影响他在圈内享誉盛名。

我有一定天分,但还不至于让他对我青睐有加。

可我有毅力、有恒心,也渴望成功。

不幸的原生家庭让我很小便自力更生,也造就了我功利、势利的性格。

我知道干这一行,圈子很重要。如果进不去圈子,即便我能写出好剧本,也得在圈外摸爬滚打,徘徊个三五年,甚至更久。

要想走捷径,就必须找人引路,攀上高枝。

我把黎文周创作的所有剧本打印下来,朗读背诵,背到滚瓜烂熟,可以直接说出第几幕第几场第几句台词是什么的程度。

熟能生巧,确实如此。背到最后,我甚至都有一定的戏剧表演能力了,写文章更是有一种黎式风格。

最终我正是凭借着这种笨拙的勤奋,打动了黎文周。

大二下学期,黎文周开始给我上戏剧写作课。一对一的,免费授课。

我孑然一身,实在无以为报,仅有一具青春漂亮的躯壳。

上了三个月课后,我便在另一层面上打动了他。他把我从学校,带到他家;又从他家书房,带到他家卧室。

我今年二十三岁,黎文周四十三岁,他比我大了整整二十岁,当我爸都足够了,但我们成为了恋人。

现在是大三下学期,我一个出生贫寒的穷学生,就住上了这样的大别墅。

今年由于新冠肺炎疫情,学校改为线上上课,我便干脆长期住进黎文周家。

上网课,上戏剧课,谈情说爱,一样不落。

甚至有几次网课,都是在他卧室里上的。

去年引荐我的那位卢老师,今年我选了他的课。做 pre 时,我打开摄像头。他看见我身后的背景,明显一愣。

很快,我成为黎文周的情人这件事,就在学校流传开了,最后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

这对于黎文周来说,不过是一桩无伤大雅的风流韵事;而我在学校的名声,却是臭到底了。

可是我不在意这些。我追求成功,但我也并没有为此委曲求全,我确实崇拜且爱慕着我的老师,真心实意的。

因为爱情,我无惧非议。我会和骂我的人据理力争,而后对黎文周的感情更深。

这就叫做「罗密欧朱丽叶效应」,外界阻力越大,两人越相爱。校内论坛骂我的楼盖了上百层,我却和黎文周在家欢歌畅饮,扮作罗密欧与朱丽叶,演话剧作乐。

戏剧融进生活,日子相当好过。

在黎文周的指导下,我很快完成了我的第一部作品,是将一部昆曲改编成的话剧。作为处女作,算是比较出彩了。

我不敢松懈,趁热打铁,每天除了上学校的课,就是进行写作训练,广览剧本,有不懂的就直接问男友。我进步得非常快,现在已经在构思第二部剧本了。

原本我以为,一切都会很顺利,我只要一门心思写好剧本就行,不用管旁的事。

可是现在,我发现了黎文周的秘密。

这里是城市近郊的别墅区,环境优美,雅致清静。邻居素质都高,不吵不闹,不管闲事。

这栋别墅采光极好,宽敞明亮,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拐角。人住在里头心情敞亮,不容易联想恐怖片剧情。

可是这么通透的房子,却也存在着不为人知的暗面。

住了一段时间下来,我发现总有一些微小的声音,始终萦绕耳畔,让我不得不在意。

我不相信什么怪力乱神。这屋子里,一定还存在另一个人。

黎文周却总说是我听错了,是我学习学得太用功,精神紧张,产生了幻听。

我联想到传说中的煤气灯效应,愈加认定自己的感觉没有出错,而黎文周好像在掩饰什么。

这几天,我趁他不在家,简单丈量了房子,画了草图,才发现这里确实存在一个隐秘的空间,二十平左右。

我本想着等他下次出门,就想办法探查一下密室入口。

不曾想,得知这个秘密的第二天,小区里出现了阳性患者,被封了。

所有人都必须待家里,不能出门,黎文周自然也是。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我不敢轻举妄动。

3.

其实仔细回想,这段时间以来,确实有不少地方需要存疑。

密室的一侧,就是这间供我学习的书房;而另一侧也是一间书房,黎文周用的。

黎文周不喜欢在餐桌上吃饭,总是把食物带到书房,一边工作一边吃。

他饭量很大,每次都带不少饭菜进去,最后总能吃完。

但我分明记得最初认识他时,他就是普通饭量。他曾经还自嘲,年纪大了要少吃点。

之前我没有多想,毕竟男人饭量大也无可厚非。我还以为是他和我在一起后,心情好了,胃口也好了。

我还记得,有一次他带了饭进去。不久后我去找他请教问题,却没看见桌上有餐盘碗碟。

明明是一直在使用的器具,一会儿还要拿去厨房洗,不至于都收起来吧?

但我当时没在意,以为就是黎文周有洁癖,不喜欢看见油腻的餐盘摆在明面上,所以先放起来,等要出书房时再拿出来。

现在想来,那些餐盘不是收起来了,而是拿进密室了;多出来的饭,也是密室里的人吃掉的。

那么,密室的入口,应该就在黎文周的书房里。

我的书房和密室,就是纯粹地隔着一堵墙。我再怎么敲墙摸索,也是找不到任何机关和入口的。

只有进入黎文周的书房,才能探查密室的秘密。

此刻我正在厨房,心不在焉地把饭菜装盘,眼睛有意无意地瞥向那间书房。

一不小心,倒汤时没有对准,汤汁溅到手上,烫着了。

我吃痛地回过神。

「依依,想什么呢?」黎文周从旁边过来,阻断了我的视线。

他心疼地执起我烫红的手,拿到凉水下冲洗。

「做饭还走神,这么不小心。」他垂着眼,责备道。

黎文周的左眼周围有一块浅淡的胎记,衬得他的眼睛更为深邃温柔。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侧脸,心想如果没有这件事,我们该有多好。我是真的爱他。

他关了水,又小心吹了吹,看着没什么大碍了,便说:「我先回房了。有不懂的问题,微信喊我。」

说罢,他拿了二人量的饭菜,走进书房。

我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内心极为复杂。

我确实爱他,但既然已经知道了密室的存在,就不能装作不知道。

他是在书房里,金屋藏娇了吗?

我从未单独进去过,顶多是他在里面工作,我进去请教问题,前后呆不了两分钟。

一般都是我问了两句,他就极其自然地站起来,绕过桌子,边回答,边带着我往外走。最后双双坐在客厅沙发上,把问题解决了。

回想起来,这点同样很可疑。

我必须找一个时间,单独进他的书房。

小区封控期间,黎文周一直待在家,除了晚上睡觉跟我去卧室,其他时候都在书房里工作,一步不离。

他上厕所或者洗澡,都不必出来,因为里头甚至配有卫生间。

所以机会只在深夜时。

4.

这一夜,我仍然伏案学习。

想到即将发生的事,我更加心神不宁。

晚上十一点多,黎文周进来了,摸摸我的头,「依依,休息吧?」

我抬头,用一种激动的眼神瞧着他:「老师,我今天忽然有很多灵感,想熬个夜,多写点……」

「这怎么行?对身体不好。」

「要是现在去睡觉,灵感就要跑光了,明天我会好难过的!」我抱着他的腰撒娇,又拉着他的手左摇右晃,「亲爱的黎老师,黎大作家,拜托了拜托了!」

他被我缠得没办法,感慨了一句:「有我年轻时候的样子,灵感一来,不吃不喝不睡——好吧,就这一次哦。」

「好!」

黎文周离开了,带上门。我才松下一口气,但很快又更加紧张起来。

两间书房都在一楼,卧室在二楼。现在他已经上楼去睡了。

我只需要再等一个小时左右,等到他睡着了,就可以去他的书房一探究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焦急又忐忑地,等待深夜的降临。

凌晨零点半,我脱了鞋,穿上一双珊瑚绒厚袜子。脚步声在足下消弭。

我离开了我的书房,轻手轻脚地,一步一挪,往另一头去。

房子内外均是一片静谧,惨白的月光投射进来,客厅里不算黑。

经过楼梯时,我抬头看楼上,卧室门隐在黑暗中。我心下犹豫,想着要不要上楼去,听听黎文周的呼吸是否平稳。

最终还是放弃了,还是速战速决的好。要是上楼梯时发出声响,把他吵醒了,今晚就泡汤了。我不可能总有熬夜的机会。

我来到黎文周的书房前,深吸一口气,拧开门把手进去了。

很大的一个房间,之前也来过几次,但从未抱着目的来探究什么。

书房光线要更暗一些,但我不敢开灯。我知道这里的构造,于是就借着外面微弱的路灯光,沿着墙壁摸索起来。

探查了一会儿,实在太黑了。

我揉揉眼睛,掏出手机。

手电筒光照范围大,又太亮,不敢开,只好按亮手机屏幕,借助这点亮光。

我继续排查,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找,先是墙,再是书架,再是挂画。

一般电视剧里设置密室的机关,都会安在挂画背后。

手机屏幕光照着,我凑得很近,观察那幅画的边边角角。

又把手机咬在嘴里,一手小心抬起挂画,一手伸到背后。

背后就是很光滑的一面墙。

我不死心,继续摸。

嘴咬得很酸,手机一晃,灯光忽然照到了上部。

一个女人,就在我眼前,眼睛死死盯着我,漆黑的眼珠子反着光。

「啊!」

我惊叫一声,嘴一张,叼着的手机掉落了。

我吓得愣在了当场,浑身颤抖不止。

好在手机直接掉进两只脚之间,我穿着绒袜子,把它夹住了,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好在我刚才嘴里叼了手机,惊叫声也不算大。

画中的女人穿着戏剧服装,正站在剧场舞台上,神情冷静地看着画框之外。

这幅画我之前看过的,可在这样黑漆漆的夜里,忽然变得很恐怖。

我靠着墙,喘了很久的气,终于冷静下来。

电视剧里那种机关或者暗格,现实中要安装起来,应该很复杂吧。

或许事情也并没有我想得那么复杂。

我的目光聚焦在了书房内另一扇门上,是卫生间。

这间房原先是可以做主卧的,配有卫生间。黎文周用作书房后,工作之余,上厕所、洗澡都很方便,直接就在这里解决。

我进过他的书房,但还从来没有进过他的卫生间。

如此想来,这栋别墅中,我没有去过的就是这两个地方,书房卫生间,和密室。

或者,这两个地方其实是相连的?

5.

卫生间的门紧紧关着。

我拧动把手,竟然打不开。

上锁了。

这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测——这里果然有问题!

卧室上锁,储藏室上锁,这种就比较正常。

——有谁会给卫生间上锁啊?

我感觉我离真相更近一步了,连忙贴到门上去听。

很微弱的声音,似有还无。

「有人吗?」我小声问。

里头的声音,好像又消失了。

我蹲下身,仔细看了一下锁眼,恰好是老式锁。

我连忙从头上取下夹子,掰直成一根铁丝,塞进锁眼里。

以前看剧本时,看到里头的人物有铁丝开锁的技能,我很好奇,就专门学习了一下,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锁开了。

我咬紧槽牙,做了一点心理建设,便把门打开。

预料中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地方不大,没有人,就是一间很普通的卫生间。

门正对面是洗手台和镜子,左边是淋浴房,右边是坐便器。

我抱着最后一丝念想,把卫生间的墙壁、镜子又摸了一遍,仍然没摸到什么机关。

这确实就是一间,很普通的卫生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正思索着,心跳却忽然漏掉一拍。

我听见了声响,不是里面,是外面——

外面的客厅,有人在下楼梯!

6.

凌晨一点多,黎文周忽然醒了,一步步走下楼梯。

他要去找我吗?

要进我的书房吗?

心跳霎时间失速,直接顶到了嗓子眼。

我现在恨不得眼前凭空生出一条密道,直接连通我书房。

然而,他的脚步声却并非越来越远,而是越来越近。

他在往这间书房走。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害怕。事实上他往哪个方向走,都对我没好处。

我别无他法,只好把卫生间的门关上,躲进卫生间里。

几乎是下一秒,他推门进来了。

我屏住呼吸,用力按住起伏的胸口,贴在门上听。

他好像走到了桌前,拉开了抽屉。

随后是盒子打开的声音,以及药片的包装锡纸被戳破的声音。

他在吃药,是有安定作用的精神类药物。像他这样的艺术家,有一些精神困扰是正常的。

那他刚才在楼上,有没有睡着?

我惊叫的那一声,他听见了吗?

我心乱如麻。

「好了……好了……」

他忽然说,然后低低地笑起来。

我吓了一跳,随后意识到他在自言自语。

但又好像在和某个人说话。

下一秒,脚步声逼近。

我扶住额头。要是我能原地消失该多好。

他正朝卫生间走来。

我不动声色地施力,尽可能压紧门板。

不过是徒劳之举。

幸好,他站定在门口,似乎并不打算进来。

他贴上来,隔着门板低声说:「等写完这一幕,>为了让戏演得更逼真,贺舒雨不惜将自己烧伤;我本来也想这么做,但是贺舒雨极力阻止,因为我怀了身孕。

那一晚,我和贺舒雨并肩站在卫生间外,透过那扇单向玻璃,观赏了恶魔被地狱之火灼烧的奇景。

我轻声告诉腹中的孩子,不是妈妈狠心,要让你看这种恐怖场景。妈妈只想告诉你,你是他的种,但你不能成为他这种恶魔。

那部不能示人的剧本,纸张四散,纷飞于大火中,也化作灰烬。

警笛声临近时,贺舒雨问我:「台词都背下来了吗?」

我答:「背下来了。」

14.

进了警局,分开审讯。

我们在虚假的供词中,恰到好处地透露线索;又以各自社会身份的言行逻辑,极为主观地编造谎言、互相指控,制造出亦真亦假的罗生门。

再借他人之口,揭示了《地狱变》的伏笔。

最终,这部戏得以圆满落幕。

我的贺老师,身体力行地教完了这节,时常达两个月的戏剧课。

我才可以说,我出师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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