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乖乖的。」他说。
三天后,钟楚然运送货物离家。
那天风很大,他要走,又想到什么,看着我说:「舒棠,家里就交给你了。」
「放心吧。」
放心吧,交给我,钟家好不了的,我冲他点了点头。
「对了。」
他又道:「听说城里潜入了一伙穷凶极恶的山匪,不知是真是假,总之,你小心些,少出门。」
山匪?
跟牢里关的那山匪头子有关吗?他秋后就要问斩,这些人,难道是来营救他的?
若真如此,倒好了。
我冲他挥了挥手:「知道了,夫君放心去吧!」
他点点头,这才依依不舍地看了我一眼,走了。
7
钟楚然这一走,就是一个月。
头几天,老夫人还很高兴,总拉着家里人说,等咱们打开了京城的销路,钟家就翻身了,将来,咱们搬到京城去,换个大宅子。
过了十天,没有他的消息,老夫人就有些急了,不时揣着手往门口望。
又过了十天,她越发忧心忡忡,不再说什么换大宅子的话,只求钟楚然平安回来。
我安慰她:「母亲,路途遥远,信回来得慢是正常的,何况咱们去了那么多人手,能有什么事呢。」
她点点头,说:「是我想多了,说不定过两天就有信了。」
两天过后,信果然回来了。
那是一个跟着钟楚然去京城的小厮,他快马加鞭,跑了回来,衣衫褴褛的,一进门就嚎哭起来。
老夫人的心凉了半截,预感到出了大事,木在门口不敢问。
我走上前去,问那小厮:「别哭了,出什么事了,你说呀?」
小厮哭道:「大公子……大公子他入狱了!」
我后退两步,惊道:「怎会如此!」
小厮抹了两把眼泪,抽抽噎噎地哭道:「送进宫的布料,有一批是给太后的,我们明明检查过,可上边说,那批布料看着漂亮,其实一扯就碎,一碰就皱,太后震怒,说我们以次充好,欺骗她年老眼花,要杀我们的头!」
老夫人闻言,张着嘴,想喊什么,却喊不出来,最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她晕,我也晕,我学着她的模样,噗通一下倒在了地上。
我本来只是装晕,郎中来的时候,我还有些紧张,哪知道郎中探着我的脉,却惊奇地跳了起来。
「哎呀,夫人这是,这是喜脉呀!」
喜脉!难怪月事一直不来。
我吓了一跳,可还在装晕,不好有所反应,便仍直挺挺地躺着。
老夫人早就醒了,在旁边嚎哭了好一会儿,听见郎中说我有孕了,颤颤巍巍地拉起我的手,哭道:「唉,我可怜的儿子,他在狱中受苦,都不知道自己要当爹了!」
我简直要笑出声来,心说你想多了,钟楚然他可不是孩子的爹。
假寐了片刻,我觉得差不多了,便悠悠转醒,茫然地看着她。
她忍泪,拉着我的手道:「舒棠,好孩子,你有身孕了!」
我惊喜地摸着肚子,随后眼泪汪汪地看着她,道:「母亲放心,就算是为了让孩子有个爹,我也一定要救出夫君!」
「唉,苦了你了,苦了你了!」
8
老夫人一时起不来,家里的事,便都落在了我身上。
我假意回娘家,找我爹商议,回去以后,便告诉老夫人,要救钟楚然,需要重新送一批货给宫里,不仅如此,还要十万两白银打点关系。
她惊得差点昏厥过去。
当初做那一批货,几乎掏空了钟家的家底,如今还要再做,更要十万两白银,这简直是要了她的命。
我试探着问道:「十万两已经很少了,我爹也出了好多呢,母亲,真拿不出来?」
老夫人长叹半晌,道:「我钟家,还有些商铺,田产,凑一凑,再找老友们借一些,应该……唉,十万两真的太多了,舒棠,你想想办法啊。」
「好,母亲别急,我想想办法。」
老夫人拍拍我的手,叹了一会儿,忽然说道:「我家的货,从来都是上好的,走之前明明也检查过,怎么会有残品呢?一定要好好调查!」
她终于反应过来了。
我连忙岔开话题:「母亲,调查的事先不急,咱们先把货物钱财凑好,救出夫君才是正经啊!」
「对对对,你说得不错。」
她点点头,蹒跚着去翻小宝库了。
反正早晚到我手上,我不便多留,直接告退了。
出了老夫人的院子,走过梅园,假山拐角处,我的袖子突然被人拉住。
回头看,却是钟浮。
这会儿正是黄昏时候,他坐在轮椅上,夕阳斜斜地打在他身上,给他镀了一层暖融融的光。
夕阳暖,他看我的眼神也暖。
「听说,你有身孕了?」他问道。
我摸摸肚子,冷哼一声:「你就是来问这个的?」
他瞧着我,眼睛里带着笑:「毕竟我是孩子的亲爹。」
「你怎么知道孩子是你的?那万一……」
「没有万一,我办的事,能不清楚吗?」
我看了他一眼,心中一暖。
有了孩子,我和他之间似乎就有了某种连结,说不清,但看着他,就是觉得亲近。
我扬扬下巴,打趣道:「你倒自信,万一是你大哥的呢?」
他一哂:「我说过了,没有万一,我还不了解你吗?你怎么可能许他碰你。」
「哼,说得好像你对我了解有多深似的。」
他挑挑眉,道:「很深。」
「没羞没臊,也不怕孩子听见!」
我白了他一眼,问他:「如今你大哥入狱了,你不着急?」
他轻嗤:「你都不着急,我着什么急。」
「不一样,你可是钟家人。」
「你不也是钟家人?或者说,你从来没把自己当过钟家人?」
「我……」
我确实从来不把自己当钟家人。
如今老夫人已经反应过来,要开始调查了,我在钟家不能久留,等我掏空钟家,就得赶紧带着钱财逃命。
我跑了,也就再也不能见钟浮了。
我忽然有点不敢看他。
「不跟你说了,我得去救你大哥了。」
要走,忽又被他拉住手,嘱咐道:「做事小心一些。」
我有些不自在地扭过头不看他,道:「知道了,一定小心,不会磕着你的孩子。」
他失笑,捏了捏我的手心:「什么我的孩子,不也是你的么?」
这倒也是,我找不到话来驳他,语塞片刻,气恼甩开他的手:「走了走了。」
9
老夫人救子心切,当真开始变卖家产,四处借钱了。
当然,那些本该孝敬京官的钱,都让我克扣下来,装进了自己的钱包。
我一面骗着我爹,一面骗着老夫人,赚了个盆满钵满。
我怎么会救钟楚然?我巴不得他被关一辈子呢。
这边老夫人正想方设法地凑钱,京城那边,太后居然想通了,大发慈悲,把钟楚然给放了。
我有些意外,所谓君心难测,大概就是这么回事,生杀都在一念之间。
虽然我把钱都吞掉了,但老夫人不知情,还以为是我拿钱打点,钟楚然才能回来,对我感激涕零。
我有些郁闷,钟楚然被放得实在太轻松了点。
不过,钟家都被我掏空了,倒还算个安慰。
过了几天,钟楚然快马加鞭地回来,估摸着马上就要进南洲地界的时候,我去商铺的路上,被人给拦了。
是若兰。
她还不知道钟楚然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急赤白脸地来找我打架。
「是你!肯定是你害了表哥!」
若兰脸色很憔悴,眼圈乌黑,哭可哭不成这样,多半,是那毒药的效果。
她或许还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
我掏掏耳朵,道:「你说的什么话,我与夫君伉俪情深,我怎么会害他?」
「狗屁伉俪情深!表哥根本就不喜欢你!你不知道吧?你们成亲那晚,他在我床上呢!他说他根本就不想娶你,他恨不得你死呢!」
我的手一顿,心里又冷了几分。
成亲那晚的事,一直是我心里的一个疙瘩,如今被她一挑,这疙瘩长成了刺,扎得我怒火冲天。
紧接着,又想起他们给我下毒的事,就更加愤怒了。
好个钟楚然,恨不得我死是吧?我倒要让他看看,是谁弄死谁。
懒得同她掰扯,我一脚踹开若兰,回府去了。
夜里,趁着众人歇下,我穿着黑斗篷,摸到了城南。
钟楚然走之前提醒我,城里似乎潜入了一伙山匪。当天夜里,我就叫小桃来调查了。
他们行踪诡异,换作旁人,很难找到他们。
但小桃不一样,因为小桃见过他们。
她和我一样,也落入了匪寨,后来我爹带兵来救我,顺便救了她,她无处可去,就留下来给我当丫鬟了。
小桃查了月余,查到他们潜伏在城南的一间民宅里,也就是我眼前这间。
我敲敲门,一个大汉谨慎地开了个缝,惊道:「怎么是你!」
我开门见山地说道:「进去说话,我是来帮你们的。」
大汉并不担心我是来抓他们的,将我放了进去。
一进门,十几双眼睛都盯着我。
大汉问道:「白小姐,不是正邪不两立吗?今日主动找上门来,是为了什么?」
这确实是我说过的话,只是那时候,我太天真,还以为这世间的善恶是泾渭分明的。
我笑了笑,瞧着他们,道:「二哥好记仇啊。」
大汉摆手道:「我可担不起你叫我二哥,你今日来是为了什么,直说吧。」
我不再兜圈子,正色道:「诸位,我知道你们入城,是为了救你们大哥。」
大汉眼皮跳了跳,扫了我一眼,清咳一下,道:「不错,你有办法?」
「我当然有,我是知府大人的女儿,我要进监狱,就跟进自己的卧房一样容易,我可以告诉你们他关在哪里,也可以帮你们偷钥匙。
「不过,要我救他,还需你们帮我一个忙。」
他思虑片刻,眯了眯眼:「你说。」
10
第二天,我与老夫人早早便在城门迎候。
这日秋深风急,黄沙拍面,大家被吹得眼睛都不大能睁开。
到下午时,一个小厮才哭着跑回来,说,钟楚然在回城的路上,被一伙来历不明的匪徒抢劫,打断了手脚,如今已奄奄一息。
我心中顿时轻快了。
这,就是我和山匪交换的条件。
我帮他们盗钥匙,他们帮我处理钟楚然。
钟楚然被抬回府里,醒来后,所有人都围过去看他,我也扑在他身上哭了许久。
老夫人哭得眼睛都肿了,哽咽着告诉他,我已有了身孕。
「我,当爹了?」
他眼中透出些许喜色,想握我的手,可惜手断了,举不起来。
我十分贴心地反握住他的手,哀哀切切道:「夫君,你要早些好起来,孩子出生之后,还等着你抱呢。」
「好……好。」
他看着我的肚子,欣慰不已,好像身上都不疼了一样。
「表哥!」
气氛烘托得正温馨,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哭喊。
我回头看,是若兰,她扑了过来,抱着钟楚然嚎哭起来,随后发癫一样地指着我骂:「是你,是你害了表哥!我杀了你!」
她真向我冲过来了,众人连忙拦住她,不让她动。
躺在床上的钟楚然张了张嘴,艰难地说道:「若兰,别伤害她……」
「别……」
果然有了孩子就不一样了,他还晓得护我。
我假意委屈地落了几滴泪,擦擦眼睛,道:「是我的错,是我,我不该让夫君去京城的,都怪我!」
我擦着泪,小跑回房间把自己锁屋里了,他们都以为我在偷偷地哭。
其实没有,我只是在转移财产。
这钟家真的不能再待了。
老夫人前些日子调查,已经摸到了我仿造南锦的小工坊,虽然使了些障眼法,但终究瞒不住的。
再拖一拖,她就会知道,是我造的劣质南锦,是我调换了那批送进皇宫的货物,是我把他们钟家害成了这样。
所以,我必须在他们查出来之前尽快脱身。
若兰天天来府上闹事的日子,恰好给了我一些契机,让我能躲着旁人,把后路都安排好。
几天后,我盗出牢房的钥匙,交给了城南的山匪,然后,我便带着小桃跑路了。
走的时候,已是黄昏,我假装像往常一样,说要去商铺上看看。
出门时在花园里遇见钟浮。
他手里握着一把谷子,正在喂鸟,看见我,随口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我边走边说:「去铺子上,总得有人照看不是?」
「怎么走得这么急?」
「因为……铺子上有人吵架,不说了,我得去劝架了,你知道的,这种事就是很麻烦。」
「那我和你一起去,你别让他们气着了。」
「不不,我自己去!」
我连忙往外走,回过看了一眼,发现他正望我。
「真不用我跟着你吗?」他又问。
我有些不忍。
这一走,就再也不能相见了,肚子里这个孩子,他也再见不着了。
「真不用,放心吧。」
我冲他笑笑,想了想,又道:「我先去了,天凉风大,你多添衣,坐一会儿就回去吧,别受凉了。」
我承认我有些喜欢他,可让他知道,我利用了他弄垮了他家,将来要怎么相见呢?
还不如现在断了,两个人都省心。
他望着我的背影,轻着说了声「好」。
我觉得自己真是好坏好坏,不敢看他,心一横,带着小桃出了城。
我们提前把财物转移到了城外的一处田庄里,只等我们一去,就坐上马车逃走。
可是,百密总有一疏,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都在我的计算之内。
我和小桃才拿了东西,开了门,刚要上马车,就被包围了。
虽然已经想尽早离开,却还是晚了一步,老夫人查出真相,带着人追出城来围杀我了。
11
「白舒棠,你要上哪里去?」
老夫人将拐杖往地上一杵,气势如虹。
天已经黑了,许多人举着火把,向我们围过来,一个个全都愤怒不已。
我勾唇笑笑:「哟,都来了?」
老夫人闻言,抬手指着我骂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害得我们钟家好惨!」
我抱着臂,反问她:「我害了你?难道不是你们的贪欲害了你们自己?你们不贪,又怎么会被我牵着鼻子走?」
老夫人简直气得鼻孔冒烟了。
「你这毒妇,还敢强词夺理!来人,给我绑了她们!」
我退了两步,厉色道:「慢着!谁敢绑我?我爹可是知府大人!」
「你爹?」
老夫人冷笑,往身后看了看。
然后我爹,白大人,就走了出来。
他看着我,眼中有泪:「白舒棠,你真是丢尽了我的脸面!你还有脸提我?我没你这个黑心肠的女儿!早早处置了你,也免得我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
原来他跟他们是一伙的。
他为了名誉,为了面子,不要我了。
其实意料之中,但心里还是又闷又痛。
我无处可逃,被他们抓起来,绑在了柱上。
他们在我面前细数我十宗大罪,要烧死我和小桃。
小桃哭得厉害,却一个劲儿劝我:「小姐,别怕,别怕,小桃陪着你。」
其实我没哭,我也不怕,从我决定报仇开始,我就已经当自己死了。
我冲她苦笑:「小桃,对不起啊,连累你了,下辈子我给你做丫鬟。」
她猛摇头:「不会的不会的,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这傻丫头,谁能来救我们啊。
那厢,老夫人总算凑够了十桩罪,招呼着手下们点火把了。
眼看脚下的柴垛就要被点燃,人群后方却传来了轮椅的声音。
我带着某种期望,抬头望去。
却是钟楚然。
我忘了,钟府如今用得上轮椅的,不止钟浮。
「且慢。」
钟楚然被推过来,瘫在轮椅上,虚弱地看着我。
「舒棠,这一切,真是你做的?」
我白了他一眼:「呸!你不配叫我的名字。」
他满眼沉痛,问我:「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还有脸问,真不明白他是装孙子,还是真孙子。
我冷笑道:「你不明白?换做是你,你的新婚妻子,在你的洞房之夜上了别人的床,你恨不恨?换做是你,你的妻子跟奸夫勾结,给你下毒,暗算你,你恨不恨?」
他一怔,喃喃道:「原来你知道的。」
「不然呢?你以为自己手段有多高明吗?钟楚然,我又不是傻子。」
「舒棠。」
他望着我,脸色更加痛苦:「我的确对不起你,我问心有愧,可是,我没有要毒害你,没想伤害你……」
「你的小厮下毒都下到我卧房去了,你还狡辩什么?」
「不是的!」
他摇头,叹道:「是若兰给你的茶水下毒,我拦不住她,只能让小厮去把有毒的茶水换掉,你信我。」
这话听得我失神两秒,更生气了,啐道:「懦夫,你若真给我下毒,我还敬你够狠辣,没想到,你却是三心二意,被两个女人牵着走,犹豫不决,害人害己!」
「我……唉。」他万分纠结地低下头去。
我骂得凶,老夫人见状,急急拦在钟楚然面前,喝道:「还不快烧死她!」
两个壮汉闻声而动,一齐举着火把向我走了过来。
我爹看了我一眼,假惺惺地别过头,捂住眼睛,一副不忍心看下去的模样。
我闭上眼,心想,我是真的完了。
火光靠近,热得烫人,我下意识地偏过头去。
可就在火把即将落上柴堆的那一刻,有人冲了进来,喊道:「大人!大人!不好了!山匪劫狱了!」
所有人都是一惊。
我睁开眼,看见我爹惊愕地跑过去,问他:「什么!抓住了吗?」
「没!」
「他们现在在哪儿?」
不等那官差回应,对面屋脊上突然跳出来一个壮汉,笑道:「白大人,我们在这儿!」
不止对面,四面八方的屋脊上都冒出了人来,喊着:「我们在这儿!我们在这儿!」
他们喊得震天响,场面诡异又恐怖,院里众人都被吓得腿都软了。
我还在错愕中,小桃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哇啊!大哥!你们总算来了!」
大哥?她叫谁呢?
一支飞刀嗖地破空而来,我和小桃身上的绳子应声而断。
眨眼间,一名黑衣男子从房檐上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了我面前。
老夫人看了过来,见鬼似的叫道:「钟浮!怎么是你!」
我彻底凌乱了。
顷刻间,外面的山匪全部冲进来,和钟府的人打成了一片。因为想要秘密处决我,钟家带的人不多,很快就落了下风。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抱住腰,跃上了房顶。
见我发愣,他笑看着我,问道:「怎么,不认得我了?」
我看着他的腿,挤不出句完整的话来,这这这,不是被打断了吗?演的?怎么能骗那么久?
我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以为自己多半在做什么怪梦。
另一边,被人接出来的小桃飞奔了过来,激动万分地喊着:「大哥!你来得好晚!」
「大哥?」
我看向钟浮,问他:「你到底是谁?」
他摇头笑笑,从背后掏出一张黑金面具,搁在面上,戏谑着问道:「小棠儿,你说,我是谁?」
我一愣,立即认出来了。
即便声音不同,可这面具,我不会忘的,是那个人。
那个山匪头子。
我定亲前,曾被山匪掳走过。
准确地说,是路遇暴雨,我迷了路,被山匪带进了他们的寨子。
这窝山匪有些特别,他们不像我从前见过的那些山匪那样凶神恶煞,抢来的财物,还都拿去救济灾民了。
暴雨下了半个月,我也在这里住了半个月。
山匪头子,是个戴面具的年轻男子。
他叫我「小棠儿」,给我吃的,还带我玩,就是总调戏我,让我留下做他的压寨夫人。
那时候我告诉他:「正邪不两立,雨一停,我就要回家去。」
他问我:「你知道什么是正?什么是邪?」
我说:「就是好人和坏人。」
「你觉得我是坏人?」
我语塞,他当然算不上坏人。
可他是山匪,我是官家小姐,哪能走到一起呢。
虽然他人真的很好。
我在山寨里横行了半个月,有一天,他攥着我的手,问我:「小棠儿,不回家行不行?」
我看着他,心里有些犹豫,可是不等我好好考虑,我爹就带兵打上来了。
他也被抓进大牢了。
从回忆中惊醒,我望着眼前的人,结巴不已:「可,可是,你不是在大牢里吗?你怎么成了钟浮了!」
他笑:「我本就是钟浮,只不过闲暇时候,做做山匪罢了。大牢里那个,是顶替我的兄弟,我们已经把他救出来了,这还要多谢你。」
原来是这样。
我理了理,脑袋里的一团乱麻总算解开了些。
所以,所谓被山匪打断双腿的钟家二公子,其实就是山匪本人,装病演戏,也是为了给自己洗清嫌疑。
我眨眨眼,一时间消化不了这个信息量。
他攥着我的手,道:「你说正邪不两立,你看,如今,你还不是和我一样了?小棠儿,我说过,你是我的压寨夫人,我们的缘分是断不了的。」
我语塞两秒,涨红了脸,啐道「什么缘分?明明是你算计我,小桃也是你安排在我身边的对不对?怪不得成亲那晚她一直在骂钟楚然,一直说,凭什么钟楚然可以出去逍遥,我却要为他守什么狗屁清白,还一直跟我说钟家有个二公子,我们可以利用他……原来都是你的安排!」
他看了一眼小桃,无奈道:「这还真不是我安排的,幸好钟府这个二公子就是我自己,不然我就要气死了。」
小桃偷笑片刻,道:「我这都是为你们好嘛!」
我瞪着他们,冷哼了一声。
我并没有真生气,甚至庆幸,他没被抓,没受苦,就太好了。
经历了这许多事,兜兜转转,我还是走到了他身边,也不知该说是造化弄人,还是我命里有他。
我们说着话,院里头却还打得火热,钟家人被揍得哭嚎不已,跟鬼叫似的。
钟浮拉了拉我的手,问我:「怎么样,这次,是想跟我走,还是想回家?」
我迟疑着,看了一眼下面。我爹被绑着坐在地上,抬头望着我,骂道:「白舒棠!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黑心肠的白眼狼!」
我皱皱眉,嫌恶地扭过头。
反握住钟浮的手,道:「我没有家了。」
……
离开南洲,到达姑苏,已是十二月。
我们走后,钟家彻底没落,家当被仆人搬空,宅子也被卖掉抵债,他们一家子都流落街头了。
据说,钟楚然没钱治病,两条腿彻底坏掉,再也站不起来了,若兰照顾过他一些日子,后来就消失不见了。
至于我爹,那次之后,便引罪致仕,再也没回过南州。
我在和钟浮前往姑苏时,才听他说起自己的身世。
原来他的父母被钟家逼迫,早些年的时候双双跳了河,钟家问心有愧,才收养了他。
他十岁那年,出城玩耍,被山匪掳走,在山寨里见到了被人救下的老爹,父子这才相认,可惜他爹病重,没多久就离世了,不过,在这之后,钟浮便和山匪们搭上了。
再然后,就是遇见我,暗中协助我对付钟家。
所谓善恶有报,因果轮回,钟家落得如今的下场,只能怪他们自己做了太多孽。
「自我爹去后,我本来已经没有了什么牵挂,心也冷了,可偏偏遇上你。」
钟浮眼睛眯了眯,咬牙道:「你这铁石心肠的,竟然想带着孩子跑路,叫我再尝一遍骨肉分离的苦。」
我心虚不已,缩了缩脑袋,辩解道:「那还不都怪你,你若早些坦白,就不会有这么多曲折了。」
他捏捏我的脸,道:「我若坦白,什么都叫我做了,你这个小家伙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的,再给我来一句正邪不两立,叫我怎么办?」
「别提这茬了……」
一想起当年说过这种话,就恼得要命,感觉当时的自己像个傻子。
「好,我不提了,那你以后还跑吗?」他用鼻头轻轻蹭蹭我,眼睛里一半期待,一半威胁。
我忽然想逗他。
「跑,孩子是我的,可不能便宜了你,我得重寻个好夫君,给孩子找个富贵爹爹。」
「你……」
他咬牙切齿,想怒又不敢怒。
我扑哧笑了起来:「你好不禁逗!」
他气恼地捏捏我的脸,一把抱紧了我:「不许拿这种话来逗我,你从前天天叫钟楚然夫君的日子,已经够让我憋屈了。」
他说他憋屈,我也憋屈啊。
「小棠儿,以后咱们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了,好不好?」
他满眼的认真,我不再逗他,笑着答了声好。
「等到了姑苏,我们就成亲。你,先叫我一声夫君给我听听好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夫君?夫君夫君!」
他笑起来,眉梢眼角都是幸福,抱着我久久不愿松手。
姑苏十二月,我与他在城郊的小宅院里,携手拜了天地。
没有高堂,没有亲朋,有的只是我们自己,还有未出世的孩子。
这一拜,就是一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