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丝木偶

我连忙反握住路川的手。

我说:「我们走。」

就这样,穿着病服,冲出了病房。

「又跑啊?」路川在身后,不服气地念叨。

「不一样。」我说,「这次,我不回去了。」

我不回去了。我想,就算自己在外面再怎么潦倒,也不回去了。

「可是,安安,你一辈子都会怕他的。」

路川很担心地说。

「别说了!」

我站停,冲身后大喊。

「要不是你,事情会发展到这样吗?」

「当时跑走不好吗?逞什么强啊!」

路川被我吼得吓到了,愣了愣,不再说话。

只剩下走廊的病人与医生,向我投来异样的眼光。

这样僵持也不是办法。

我索性也不再吵了,拉起路川的手。

脑袋里,却猛地冒出一个想法。

带着他跑,算什么事儿啊?

私奔?

25

我们逃离了医院,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穿梭。

我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心情却越来越轻盈。

我想,这就是自由的感觉啊。

可惜,我的逃跑计划,真是一如既往地粗糙。

因为我又想,哦,这是饿肚子的感觉啊。

我与路川站在便利店前,面对关东煮流着口水。

「你也没带钱吗?」我绝望地问。

路川一摊手,「没。」

「手机?」

「没。」路川顿了顿,说,「但我可以抢。」

「你没被抓起来已经很让我惊讶了。」我一脸安详地摆手,说,「还有林执,我聪明一点,该早点报警把你们这样的疯子都抓起来。」

「你知道那没用的。」路川得意地笑笑,「我是你的,你丢不掉。」

「不要说胡话了。」

我气馁地离开了便利店。

「去火车站吧。」这时,路川这样说,「我们可以逃票。」

26

我们又开始逃跑。

到火车站,要走上一个小时。

我迈着饥饿的步伐,活像具丧尸。

「安安,我们逃到一个没人找到的地方,能怎样呢?」

路川忽然问我。

我很不耐,说:「当然是赚钱。」

「原来你也很容易满足啊。」路川感慨,「不怕被林执找到吗?」

「我不怕啊。好吧。」我长叹一口气,「最多做几年噩梦。」

「安安,你没想过,试着不再害怕吗?」

「你话怎么这么多呢。」

我挥了挥拳头,示意路川住口,「有讲话的力气不如去向别人要点钱。」

路川悻悻闭嘴了。

而我看向宛如没有尽头的马路,只觉得恍惚。

人能逃到最远的地方,是天涯吗?

可人能忍受恐惧的极限,又在哪里呢?

我用来保护自己的勇气,好像很久之前就被消耗殆尽了。

27

火车站内,行人往来。

我与路川蹲在站内的角落。

候车厅内,挂着几块大屏幕。

多数是车次信息,少数在播放广告或者新闻。

虽然能靠看它们来打发时间,但依然缓解不了饥饿。

「路川,能不能去帮我接点水来啊。免费的。」

「你要学会自力更生了,安安。」

「孩子大了,真是不听话了。」

我幽怨地留下一句,狼狈地小跑去接温水饱腹。

本来,我们计划找一个人最多的检票口,钻进去。

悲哀的是,今天的车站客流量很少。

直到夜幕降临,我饿得都要昏厥了。

反观路川,竟然一口水没有喝。

我很好奇:「你不饿的吗?」

路川一直盯着检票口,忽然说:「这趟车人多,我们去!」

我顿时来了力气,跟着路川挤进开始检票的人群。

我头缩得低低的。

好不容易凑到检票口,我瞅准时机,一个箭步,紧跟在前面刚刚检票完的乘客身后。

却被乘警像拎小鸭子一样,揪住了后脖领的衣服。

「计划有变!路川!」

我惊慌大喊,说:「快来帮我!」

身边,路川眼神一凛。

他面向乘警:「放开她,否则我就动手了。」

乘警纹丝不动。

路川的表情更加阴鸷了,说:「你在找死,是不是?」

乘警纹丝不动。

路川终于挽了挽袖子,说:「好,我给你三秒钟时间……」

我受不了了,大喊:「你干吗一直啰嗦啊?再不救我车都开走了。」

结果,路川立即换上委屈的表情。

他说:「你不要装作看不见大屏幕了,安安。」

「你在说什么啊?」

我怒而回头,仰脖看去,硕大的屏幕上,正循环播放到一条新闻。

一场车祸,一名死者。

死者是一名高中生,他的身上遮盖白布,血又从下面浸上来。

我呆呆地转过头,去看路川。

我的眼睛像失去对焦能力一样,眼看他羞赧的笑容与清瘦的身影,从模糊,到消失。

环顾四周,大家都在看我这样一个怪人。

路川?路川?

哦……

怪不得你一路上就只会讲话呢。

原来,你已经去世了。

28

我几乎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了。

饥饿,寒冷,统统不见了。

只剩下麻木。

我想,我已经度过了人生最快乐最自由的一天。

狼狈又潦倒,但还好,有个疯子一直陪着我。

其实我也应该疯掉的。

或许这样,路川就不会消失了。

然而,我的生活从来就没有如意过。

寒风将我吹得越来越清醒,将我吹得离林执越来越近。

回到医院的时候,林执还没睡。

「姐姐,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嗯。」

我轻轻应下,心里念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嗯……路川啊,我不害怕了。

你说得对,别让自己受欺负了。

现在想一想,恐惧的尽头,无非就是变成,恐惧本身而已。

不跑了,路川。

29

林执伤得不轻,修长的腿上打了石膏。

「姐姐,我想喝水。」

林执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水杯就在他的边上,他却无法伸手够到。

我看着他祈求的眼神,伸手将水杯移得更远一些。

林执扯到了手臂的伤口,疼得眉毛紧蹙。

我坐在床边,用手轻抚他的额头,放缓了声调。

「林执,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用鱼线绑在我的手指上,教我弹钢琴。」

我的手顺着他的脖子,慢慢地向下,停在他瘫痪的那条腿上。

林执察觉到我的蹊跷,皱眉看着我,没说话。

我继续说:「我知道,我这条命被绑在了你手上,是你的悬丝木偶。」

「我的爹妈将我换了钱,养母将我当靶子,给你发泄……」

我一边说着伤心事,一边将他扶起来,到旁边的轮椅上。

「我会好好服侍你的,带你去吹吹风,好吗?」

30

我推着林执出了医院,走过我们从小长大的街巷。

夜深了,很静。我听到林执哆嗦的声音。

「姐姐,你要带我去哪里?」

林执环抱着胸,语气中带着威胁:「回家的话,你应该打车,知道吗?」

「家?」

我沉默了一会,说:「是那个家吗?」

「那个,有一个 6 岁小孩,目睹自己的母亲跟其他男人厮混的家?」

冷风中,沉默蔓延。

良久,林执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说:「安宜,你在说什么?」

他不叫我姐姐了。

是因为,我现在不像一个玩具了吗?

「就是那个啊。」我说。

「那个男孩害怕极了,叫来自己的父亲。」

「结果呢,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爱的父亲,被母亲和那个奸夫放火活活烧死。」

「他妈妈还让男孩别告诉别人。不然也会失去妈妈,从此孤身一人。」

「那么一个家。」

「回去吗?」

林执的手,忽然抬起来,似乎是要扇我的耳光。

我轻易躲了过去。

「不回去就不回去,乖,不要发脾气。」我说。

「林执,当年你不是拒绝承认发生过这些事吗?」

「你妈妈带你看心理医生,又怕你会想起真相,所以会变态地纵容着你的想法。」

「包括收养我,给你做玩具。」

「你还记得吧?那天,我画了全家福,藏在枕头下,被你发现了。」

「结果,你将剪刀插进我手背。」

「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

林执的嘴唇,动了动。

他说:「记得啊。」

我说:「讲给姐姐听。」

风又扬起来了,它仿佛将林执的声音,吹散成林执儿时的语调。

「姐姐,别相信那些大人,他们会杀了你的。」

「别爱他们。」

「从今天起,我会保护你的。」

我笑了笑,说:「是,林执,但你食言了。」

「你只是想拉我陪葬而已。」

「所以呢?」林执不屑地笑了笑,说,「你有什么办法?」

我摇了摇头,将林执身上的衣服拧了拧。

然后,将它堵进林执的嘴里。

「我没有办法啊。」我说,「我成全你。」

31

谈话间,我们来到了校园。

我推着林执,进了电梯。

在顶楼的楼梯处,我将林执从轮椅上搬了下来。

拽着他的双手,一节节,从楼梯拖到天台。

林执想必很疼,但期间都一声不吭的。

直到到了天台,将他继续拖向天台边缘时,林执才轻笑一声。

「哦,姐姐,你想杀掉我啊。」

我抿着嘴,专心致志,就像是在完成家庭作业。

「姐姐,那你陪我吗?」

林执竟然丝毫不害怕一样,对我说个不停。

「你杀人不会害怕吗?」

「警察叔叔会抓你的。」

「监狱里的人,可比我厉害多了呀。」

「嘘。」我说,「不要为姐姐担心。」

林执的不反抗,让我很满意,我将他一直拖到了天台边缘。

我眺望着万家灯火的城市,转过头,刚要说些什么。

猛然间,一股失重感传来了。

我惊慌地稳住身子,指甲紧紧抠住天台的边缘,向脚下看去。

是林执。

32

我还是疏忽了。

林执抓住了我没有看好他的时间,抱倒了我。

紧接着,他双手大张,向我的上半身侵犯,顺利地紧紧将我箍住。

我能感受到,他健硕的肌肉,在逐渐缩紧。

我甚至渐渐喘不过气来。

而林执就这样禁锢着我,肘部与腰部共同用力,带着我在冰冷的地上翻滚。

最后,他双手分别扣住我的手腕,将我压在天台的边缘。

越过他狰狞的面容,我看到夜幕一片漆黑,月亮都被遮住了。

「姐姐。」

林执的目光牢牢锁住我的脸,他喘着粗气,语气癫狂:「我不想活很久了。」

「你愿意陪我一起去死的,对吗?」

「在另一个世界,还陪在我身边,对吗?」

「姐姐,我其实,我其实是喜欢你的。我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

「你为什么要逃走啊?」

随着林执的说话,他开始带着我,向天台边缘探去。

我的头已经都悬在半空中了,只能尽力地仰着脖子。

这个时候,林执的笑容渐渐收敛。

他说:「我们一起去那边,好吗?」

他缓缓低下头,嘴唇覆到我的嘴唇上。

然而,这一瞬间,林执的眼睛瞪大了。

他整个身子后仰,想极力地远离我。

但我紧紧地咬住了他的嘴唇。

林执受不了,惨嚎一声,放开了我的手。

但他的两只手背,已经鲜血淋漓。

月光下,他手背上的鱼钩,熠熠生辉。

33

三个小时前,我走进了一家渔具店。

老板要打烊了,问我要什么。

我可怜巴巴的,说:「哥哥在钓鱼,但没带鱼钩,可不可以给我点鱼钩鱼线?我明天来付钱?」

老板愣了一下,打量了我两眼,说:「有,我找给你。」

随即,老板递给我想要的东西。

我宝贝似的捧过来,正要道谢时,老板说:「医院也能钓鱼啊?」

我顿时明白,老板早就看出我在撒谎了。

我支支吾吾地,饥饿让我的脑子变慢,不知该怎么应付。

结果,老板摆了摆手,笑说:「但你病好了,可以学一学。」

「行啊。」我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

34

三个小时后。

一直被我藏在指间的三枚鱼钩,紧紧地扣入了林执的手背。

一枚,两枚,三枚……

林执终于挣脱了我,身子后仰回天台。

他眼里充斥着怒火与惊惧,双手撑着向后退去。

可他忘了。

鱼钩上面,是有鱼线的。

我站起来,冷冷看着林执。

然后,我紧了紧袖口中的鱼线,开始向我这边抻紧。

对面正准备将鱼钩拔出来的林执,又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他不由自主地将双手伸到我这边,以避免扯动的剧痛。

「林执,熟悉吗?」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让鱼线一直保持在绷紧的状态,使林执不敢轻举妄动。

我迎上他怒火升腾的眼睛,笑着说:

「这就是悬丝木偶的感觉啊。」

35

「姐姐,你真是……让人欣慰。」

疼痛让林执嘴唇都已经发白,他顶着额头的汗珠,磕磕巴巴地说道。

「我很放心啊。」他说,「我很放心,你可以一个人生活了。」

「别这么说,林执,我不需要你的宽恕了。」

我摇了摇头,可悲地看着林执。

手再次抻动鱼线,将林执拉过来。

因为两条腿不能用力,那几根鱼线,基本是扯着林执整个人在动。

他一定很疼吧。

因为林执的哀嚎声,已经惊动了许多人。

我都能听见人们闯入校园操场的惊呼声。

而这时,鱼线已经收到了我的身前。

林执像是一摊烂泥,匍匐在我脚下。

「姐姐……我疼……」

我听见他的呢喃。

于是我安慰他,说:「很快,很快就好了,弟弟。」

我双手穿过他的腰间,将他拖到天台边缘。

月亮出来了,银光洒在林执的脸上。

原来,你哭起来,是这样啊。

我看着满脸泪水的林执,他看向我的眼神里只剩下恐惧了。

「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说:「到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竟然有点舍不得你。」

林执听到我的话,又迸发出希望。

他张了张嘴,说:「姐姐,我……」

我打断了他,点了点耳朵。

虽然那里已经没有耳机了。

但我还是笑着说:「记得,一直开机,保持通话。」

说完,我脚下用力,将他踢了下去。

双手高举,指间鱼线飘荡,犹如夜幕中的银河。

操场上,尖叫声不断,几束手电筒的灯光,聚拢到我身上。

我感受着站在聚光灯下的感觉,低头看去,操场上,林执已然悄无声息。

「结束了。」

我对自己轻声说。

这一场木偶戏。

36

呢喃之后,我摇摇晃晃地起身。

我当了 20 多年的悬丝木偶,被这些人操纵,凌虐,抛弃,再重塑。

如今,拴在我的灵魂上的线被我亲手解开。

而不远处,我仿佛又听见了一个少年干净的声音。

他穿着白色衬衣,像是筹备了很久的勇气。

「安同学,以后,我可以喊你安安吗?」

可以啊,路川。

我跌跌撞撞地下楼,推开路川的教室,找到了他的座位。

我翻出他的笔记,慢慢看着。

密密麻麻的安安中,最后一段是这样的。

「嗯,不能听安安的话了。」

「还是要早点杀死林执。」

「哪怕安安不和我做朋友了也没关系。」

「哪怕死了也没关系。」

「什么都没关系。」

「我一定会成功的,在此之前,想办法让安安做一次我的女朋友吧。」

「虽然没经过她的同意。」

「我真是大坏蛋!」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路川工整的笔迹,想象着他当时的想法。

然后,掏出了那一柄,林执未能带走的剪刀,瞄准了喉咙。

路川,我很厉害啊。

我什么不都怕了。

只是有些害怕,这样死去,不能再见到你。

刺痛的感觉传来了。

我留在人间最后的目光,是月光下一行行的安安。备案号:YXX12eo1reJcwA5QxoyC3K3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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