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苗疆位于齐国和大梁的边境,这一路上看到不少百姓举家搬往姜城,唯恐受到战事牵连,越靠近苗疆的位置,街上的齐国士兵就越多。
看来这一仗在所难免了,我买了几个包子递给小伍,正啃着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当初给我们带路的向导。
「云叔!」
云叔回头看到是我们,笑容还未展开就僵住了,皱着眉头左右张望:「那个会蛊的小孩没同你们一起吗?」
「他不在。」
「那就好,那就好,这次来还是为了找人?」
「是的,不过您怎么好像有些忌惮涑宿?」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来吧。」
跟着云叔拐进街口的小巷,进入一间院子,院内停着马车,上面摆满行囊。
「云叔也要走?」
「唉,最近街上不少士兵闹事,山匪日渐猖獗,不走不行啊!来,喝杯茶。」
「多谢。」
「不瞒姑娘,那个寨子我去过很多次,但也是第一次知道,竟真的有人会蛊!那日他母亲训话,我其实听到了。」
「他们说了什么?」
「那孩子说是他把蛊取出来的,他母亲说了不少话,大致是,都怪那孩子把蛊取出,人才会走的,嘶,还说他是废物……我听着大概意思啊,是这女的囚禁了谁被小孩放跑了。」
我有些愕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对了,姑娘你若是还去那个寨子,我倒是认识个朋友,他是寨中颇有名望之人,品行端正,你有困难可以去寻他。」
「那就劳烦云叔介绍了。」
「其实我亦有事求你,此行匆忙,来不及道别,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若前去,代我向他道别,将我搬走一事告知,以免他寻不到我,他叫乌卡达,你拿着这个酒葫芦前去,他便知晓了,不知姑娘愿意吗?」
「云叔太客气了,您为我介绍熟人,这些都是我该做的,是我谢谢您才是。」
「不必不必!」
辞别云叔,我们赶去苗疆村寨,直奔涑宿家中。这里的摆设与我当初离开时无异,灶台上的灰尘很少,不像是长期没人的模样,但一旁的挂东西的柱子却布满灰尘。
转了一圈仍没什么发现,出门时一个男人探着脑袋望过来,我笑着用苗语询问:「您认识这户人家吗?」
「涑余家嘛,认得的,小姐买符不买?」
「抱歉,我们不买,那你知道他们家人都去哪了吗?」
「你买了我就说。」
我本想回怼两句,但一想到战事将近,百姓都不容易,还是作罢了,取出一两银子扔过去:「买。」
「这是平安符,这是好运符,这个是爱情符,对!姑娘,找情郎啊就用这个爱情符,还有这个……」
「停!一个平安符就行,你快说吧。」
「好嘞好嘞,这涑余都离家快两年了,大约半个月之前,她带着那孩子回来过,但很快又走了。」
「她带着涑宿回来过?你确定吗?」
「哎呦!怎么不确定,这寨子里的人谁不认识涑宿啊,而且这次回来可是去了好几十人的。」
「去做什么?」
他笑了一下,挠了挠头:「这个嘛,寨子里的秘密,我可不能说了,但我敢保证啊,他们俩回来过。」
算上我在天牢的时间,他们应该走了十天左右:「你知道他们去哪了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
花了一两银子结果什么关键信息都没得到,无奈之下,我问到乌卡达老先生的住处便离开了。
老先生是个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之人,见我到来还尝试用汉语交流,我转达了云叔的意思后,他长叹了一口气:「不知这一仗要死伤多少百姓,但愿我的老朋友能够平安。」
「先生,我还有一事想请教您。」
「姑娘太客气了,你尽管说。」
我取出小瓷罐,将里面的情蛊倒出:「您可知道这是什么蛊?」
他瞥了一眼,微微皱眉:「此乃情蛊,顾名思义,中蛊者会对下蛊者产生喜爱的情感,通常情蛊为白色,这红色的蛊唯有我们寨才能养出,若是姑娘想找下蛊之人,那就在本寨之中了。」
我有些烦躁地揉了揉脑袋,那位神医没有骗我,可涑宿为何要这么做呢。
「不知姑娘有何难处,不妨说出来,我定竭力相助。」
「不瞒先生,我此行是来寻找涑宿的,先生可知他在哪?」
「这蛊是他给你下的?!」
「没错。」他陡然激动的语气令我呆了一秒,抬眸望去时老先生眉眼间带了点无端的痛惜,吐出一个我没学过的苗语,卡卡与我视线相撞,凑到我耳边说:「作孽啊。」
唏嘘半晌,他摇了摇头:「我并不知道他在哪,不过十日后是本寨祭祀的大典,他们可能会回来,但也仅仅是可能。」
我思量片刻,目前还没有其他线索,不若就在此等着,十日后再想办法。
老先生寻了间小屋安排我们住下,虽已深秋,但苗疆较皇城暖和许多,晚间我褪去短袄,趴在窗边看漫天繁星,又取出那个带着银铃的小镯子,轻轻摩挲着,少年和煦的眉眼浮现脑中,内心却是无尽酸涩。
感性上我是信他的,理性却告诉自己不能轻信任何人,所以只有找到涑宿,才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我们在寨中绕了几日仍没有半点发现,只能寄希望于祭祀大典,近日来外头并不安宁,但食物还是要采购的,老先生年岁已大,我们便代为效劳。
街上已经鲜有小贩在摆摊了,唯有巡逻的士兵三三两两走过,昔日繁华的街道无比冷情。我亦不敢多留,按照清单将物品买好,便匆匆往回赶。
行至一处山坡听到前方传来呼救声,本不打算多管闲事,可距离太近唯恐被波及,只得绕道,却不想反在斜坡处迎面撞上。
我拉着两人蹲下来,一群山匪打扮的人正围攻一男一女,男子将少女推开,按理来说战事将近,派出来打家劫舍的山匪先前多是些地痞流氓之辈,可这群人各个武艺高强,且招招狠厉,直取命门。
我到底没忍住,拍了拍小伍,恰在此时,男子一招不慎,被山匪刺中,少女在惊慌的哭泣声中踉跄着往外爬,眼看长剑落下,卡卡和小伍赶上前抵挡,山匪且战且退,我连忙喊到:「别让他们跑了。」
见有人相救,少女扑过去抱着那个男子,哭的撕心裂肺:「十一,十一!你别死啊!十一!」
我上前替他检查,无奈的摇了摇头,那山匪一击毙命,实在回天乏术了。
「不要!呜呜呜!不要啊!十一!」
小伍和卡卡已经解决了所有山匪,只留下一个活口,我掐住他的脖子:「你是哪的山匪?」
那人突然咬肌微动,我赶忙捏住他的嘴,却还是晚了一步,他已经咬碎毒药,抽搐两下便没了气息。
我抬头恰与小伍对视,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错愕与严肃:「快把尸体处理掉!」
山匪是不会藏毒以防自己被抓的,一般这么做的只有死士或杀手,联想到刚才他们的招式,看来这是群伪装成山匪的死士或杀手,若不赶快处理掉尸体,恐怕不日就会查到我们身上。
少女红着眼看我们将那个男子的尸体同杀手的一并销毁,扯着我的衣摆:「姐姐,求您收留我吧。」
仔细听来她有三分齐国口音,便试探性地问:「你是哪里人?为何会被山匪追杀?」
她低下头:「我……我是住在齐国边境一个小村庄里的农家女,因为战事,本来举家搬往虞城,结果遇到山匪,爹娘为保护我而死,是他救了我,我们结伴而行,本想绕去姜城……没想到……呜呜呜……」
我看着她葱白的手指不断搅动衣袖,微微皱眉,这扯谎技术实在是差了点。但追杀她的人迟早会查到这,只要救了她无论带不带她走都会被盯上,不若就留着她,等那人找上门,也方便自保。
想到这我点了点头,将她带回寨中,还贴心的为她准备饭菜,甚至因为房间不够邀请她同住。
小伍有些担忧,我劝他放心:「千万不可守夜,我自有分寸。」
夜里,我编造身世,同她聊了许多乡野趣事,更有些推心置腹之意,她却兴致不高,甚至夜里还哭了一会,不过却没对我下手。
翌日,她心情好了一些,跟着我做饭,烧锅时笨手笨脚的点不起火,即使将柴放在灶膛里,也能让它熄灭,两盘菜愣是烧了一个中午。
不过晚上依旧睡的很香,连我匕首在她脖子处划拉半天都没反映。早上醒来还元气满满地和我打招呼,困意十足的我顿时没心情装了,叫小伍把她绑了起来:「你直说还是我严刑逼供?」
「姐姐……说……说什么呀?」
「说你到底是谁又为何有人追杀你。」
「我就是普普通通的农……」
「你可以接着编,只是这双养尊处优的手就别想要了。」说罢我举起匕首作势要戳下去。
「我说我说!我我我……我是齐国的丞相之女……」
「是嘛,哪一个丞相?」
「家父唐振宇。」
「唐丞相啊,好巧,我也认识,唐小姐流落在外,我便做个好事,将你送回去吧。」
「不行!我不能回去!」
「你被追杀了呀,除了你的父亲还有谁能保护你呢?这样,若你暂时不愿回去,我书信一封,告诉你的父亲以免他担忧。」
「不行不行不行!」
「这么紧张,莫非这个身份也是假的?」
「不是,我……我……我怕给他带来麻烦……」
「那就把你交给那群人吧,反正他们也快查到这了,毕竟我们也怕被带来麻烦。」
「你到底要怎样嘛!」她仰起脑袋哀嚎不已。
「就想听实话,最后一次机会了。」
「我说我说!我是惠阳郡主,这是真的,我没骗你,求求你别吓我了……」她一脸绝望的模样不似作假,但我却反而不信了。
「又骗我?你找死!」
「真的!真的啊!你你你掏掏我里衣,旁边系了个小荷包,里面有玉牌!」
我扒开她的衣服掏出来看了看,果真不假:「郡主怎么会流落至此,还被人追杀。」
「我说了你能不能放了我啊?」
「不能。」
「那我不说了。」
「麻烦你搞清楚,现在你没资格和我谈条件,若说呢我心情好还能保护你,不说我也没有损失,行了,小伍,动手吧。」
「姐!姐!姐!我说我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现在就说!我是惠阳郡主不假,只有齐国百姓知道,皇上并非我的亲哥哥,而是九叔,当年他谋害皇子夺得皇位,我在他面前装傻多年才没被杀害,这些年一直在等机会复仇,自从萧将军回来之后他频繁会见一个客人,大概两个月前我偷偷去找萧将军,正好撞见九叔和一个蒙面女子聊天,他们说什么控制萧将军什么打仗……我也没听多少就被发现了,虽然逃的快但还是被怀疑了,他派人暗杀我,无奈之下只能逃出宫,十一其实是我的暗卫,本来哥哥给我留了十几个,但这一路逃亡,只剩下十一了……」
这个消息倒是令我有些犹豫,虽说不愿去管两国纷争,可让我漠视百姓伤亡,自己还是做不到的。
「姐啊,我都说了,你能放过我嘛?我还不能死,我还没替哥哥报仇呢!」
「凭你?」
「还有萧将军!他从前和我哥哥是至交,只是后来失踪了十几年,他现在怪怪的,我说不上来……还有那个蒙面女也怪怪的……」
一旁的卡卡有些憋不住了:「你好歹是个郡主,怎么形容人只会用『怪怪的』?」
盲生你发现了华点,我一个没绷住,笑出了声。
惠阳郡主气的直跺脚:「她真的很怪啊,说话口音不像齐国人,审美也不好。」
「和审美有什么关系?」我越发觉得这个郡主有些搞笑。
「你见过哪个人手上五六个镯子,脖子上还戴一个超大的项圈,都是铃铛,吵的不行!」
我猛地捕捉到关键词,转身看向小伍,他点点头:「那天她是红衣,有铃铛,也有项圈。」
一年前的时间线恰好也能对上卖符小哥口中涑余离开的时间,如果说的是同一个人,那么涑宿极有可能在齐国,这个线索令我十分激动,赶忙给惠阳郡主解绑:「小郡主,过几日我们去一次齐国吧,你带路。」
「我不去啊!他在追杀我,我不去我不去!」
「你没听说过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吗,死士一定会去大梁的,他怎么能猜到你又回齐国了呢。」
「可是……」
「别可是了,你放心,我们会保护你的,你若一个人留在这迟早会被发现的,再说了跟着我们到底安全些啊。」
小郡主表情异常纠结,皱着眉思量许久才点了点头:「也对,我还得回去找萧将军。」
这个线索令我心情愉悦不少,若是祭祀大典没找到涑宿,那就去齐国碰碰运气,有方向总是好的。
祭祀那日,高台前摆放了许多桌椅,大家围坐在那听族长讲话,我和小伍等人则穿梭在人群中寻找涑宿。
直至夜幕降临,也没能找到他,精疲力尽之下,我随手抽了把椅子坐下。周围人潮涌动,可却没有我思念的那个,看来齐国是非去不可了。
此时余光瞥见一个戴着帽子的大叔踉跄着走向前面那桌,却被人轰走了。于是将视线移向我,哆哆嗦嗦扶了扶帽子,一瘸一拐的走近,见我没有反应,拿了一盘食物就狼吞虎咽起来。
吃完后他猛地凑近我,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外乡人?」
说实话,他的眼神和表情都令我极度不适,于是我起身想离开,却突然意识模糊,只觉得飘然欲仙,双腿好似踩在棉花上,世界陡然混沌一片。
再度清醒时自己已被吊住双手,关在一个笼子里,佝偻身躯的大叔正捣鼓着小罐子,见我醒来,咧嘴笑了:「放心,我只是用你来试一下我养的新蛊,事后会放你回去的。」
我扭头看向旁边笼子里和自己一个姿势的干尸,严重怀疑他后半句话的真实性。
「失败了就成那样?」
他顺着我的视线看向干尸,嘴唇抖个不停:「不会失败的,这次,这次可是加了涑宿血的。」
「加了什么?」我好像听到涑宿的名字了。
「与你何干,这次一定不会失败!」
我挑了挑眉,露出讥讽的笑意:「算了吧,肯定会失败的,又不是加了什么宝贝,你哪来的自信呀。」
「你个外乡人,你懂什么?!这可是我们寨子独门养蛊方法,只会成功不会失败!」
「不会失败?那这具干尸是什么?」
「我说了,都是因为他不在!这一年多,我养什么都不够完美!都不够完美!不过,就在不久前,他又回来了,这次我会成功的,我会的!」他抱着罐子笑的愈发癫狂起来,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加了什么什么,蛊会变得不一样吗?」联想到那个情蛊:「会变红?」
「岂止,会变得更完美,更听话……」
「哎呀,你懂的真多,你一定是这里养蛊最厉害的那一个吧?」
「那当然!」
见他脸上浮现出喜色,我故作懵懂:「听说寨子里有个叫涑余的非常厉害,你和她相比呢?」
「别跟我提她!那个贱人根本不配和我比!如果不是有个血脉特殊的孩子,她就是个废物!废物!」他愤懑地将罐子扔在一旁,走上前攥住笼子的栏杆,怒不可遏:「你说啊,他的血那么好,多拿一点怎么了?我又没想杀他,只是下手重了些,她竟然打断我的腿……这个贱人!」
笼子不断晃动,大幅度的摇摆令他头上的帽子飘落,露出满是伤痕的头皮,还有一块块鼓起的瘤子。
他慌张地捂住脑袋偷瞄我,可自己现在已经没有心情去关注这个了,联合刚才套出的全部内容,这个寨子所谓的独门养蛊方法就是加入涑宿的血。
「这次可是去了好几十人的……」
「我不能说,这是寨子里的秘密……」
「唯有我们寨才能养出……」
明白一切后,那些话如同密密麻麻的针刺入心脏,疼痛不已。是有多残忍才会用一个孩子的血来喂养特殊的蛊,甚至将此作为殊荣告诉别人呢?
脑海中不禁浮现涑宿稚嫩的脸庞,他还那么小,被人剜血时一定很疼吧,一定很想哭吧。
我有些喘不上气:「他母亲取的血吗?」
「偶尔是她,大多数时候是我们亲自取。」
视线逐渐朦胧,不敢想象,那个被自己放在心尖如同明月的少年,在幼时便被母亲一次次剜血用来养蛊,人真的可以这般残忍嘛?
恍惚间想起与涑宿的初遇,阳光下懵懂明媚的脸庞,谁能想到竟被迫经历着绝望。我曾以为是秀丽的山水养出了纯真的少年,却不想这虚假的美景才是炼狱。
大叔拿起瓦罐晃了半天,取出一个豆子大小的蛊虫,既恶心又令人发怵,他打开门,捏着虫子走过来:「一定要成功啊!」
我缓和情绪,找准机会猛地拽住铁链,抬起脚踹向他的胸口,他毫无防备地被我踹倒在地,我又一脚踩在他的瘸腿上,疯狂碾压。
此时,门被撞开了。乌卡达老先生领着小伍等人冲了进来,看见我被绑着,小伍立刻拔刀架在他脖子上。
乌卡达亦拿着棍子抽打:「混账,你竟敢将人绑来试蛊!」
松绑后自己不顾阻拦地冲上前,夺过小伍的刀刺入他另一条腿,在撕心裂肺的哀嚎中,我目光逐渐狠厉,一字一句道:「我也没想杀你,只是下手重了些。」
「我错了,我错了,饶了我……咳咳……饶了我……」
在他当初所谓的「下手重」时,涑宿是否也曾绝望求饶呢,是否也曾这般痛苦哀嚎呢?
脑海中浮现出母妃苍白的脸,又闪过涑宿无措惊恐的眼睛,他们似乎在说:「好疼,救救我。」
我将刀缓缓抽出,移向他的脖子,乌卡达冲上来攥住我的手:「阿悦姑娘,桑朗知道错了,而且他现在就是个废人,再不能做这等肮脏事了,你就放了他吧。」
「放了他?那谁来放了涑宿呀?谁来放了那具尸体啊?!今日幸得你们及时赶到,我才没死,他既然想杀我,现在我要杀他有错吗?」
「可你毕竟没事……」
「一定要等我死了才去复仇吗?你看那具尸体,死了那么久,谁来替他报仇啊!」
「老族长!老族长!救我……我的蛊就快成了……我不能死……」
乌卡达老先生错开目光:「你不该这般残忍……」
「我的残忍是免去无辜的人再受伤害,比不上你冠冕堂皇地指责我,背地里却用孩子的血去养蛊,到底谁更残忍呢?」
许是我的目光太过阴毒,又或是我的话戳破了寨中秘密,他缓缓松开了手,温热的血液飞溅,又是这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回去的路上,老先生和我都保持沉默,诡异的氛围弥漫在空气中,直至我准备回房时,他才开口:「阿悦姑娘,我曾试图阻止这一切,只是失败了。最初大家也不相信用一个孩子的血养蛊会有独特的功效,然而第一批红色的蛊出现之后,人们开始变得疯狂起来,渐渐的,养不出特殊的蛊反倒成了寨中异类。
我做不到取血养蛊,更拦不住他们被欲望吞噬的心,劝阻无效后只得辞去族长一职,后来甚至不再养蛊。」
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周身笼罩着悲伤的情绪:「涑余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她从前并非如此,可自打父母兄长因为两族纷争相继离世之后,她开始患得患失,甚至为了留住心爱之人,不惜囚禁他,生下涑宿之后更是愈发疯狂起来。
起初她还是很疼爱这个孩子的,可当她发现孩子也留不住那人的心时,便再未管过涑宿,我曾想把他接过来抚养,但涑余不愿,甚至将他关在房内六年有余。再见涑宿时,他正在外面找东西吃,明明已经八九岁了,却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庆幸的是还能听懂旁人在说些什么。
我将他领回家中一点点教导,当他勉强能说出几句话时,涑余又把他带走了,再后来就是他的血能养出更为珍奇的蛊一事被传开,不断有人去他家中取血,好在养一个蛊的时间很长,否则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受得住啊!」
「后来呢?」
「后来我又见了那孩子一次,他依旧什么都不懂,身上斑驳着新旧交错的疤痕,甚至不知道那些人伤害自己是为了什么,因为他是这个寨子里除我以外第二个养不出特殊蛊虫的异类。
他还傻乎乎的告诉我不疼,告诉我只要这样做那些人就会开心,我多想告诉他,那些人是在伤害他,可我也怕,怕他懂,怕他知道自己在经历怎样绝望的人生,所以一直没敢开口……」
「对自己深陷困境的无知就是救赎了吗?」这句话说的有些艰难,带着迷茫和无措,似乎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如果无知可以减轻痛苦,我宁愿他永远不要明白。」
我早已心痛到无法呼吸,那些属于涑宿的过往被揭开,竟是这样悲惨而又绝望的,我庆幸着他什么都不懂,不会明白本该疼爱自己的母亲却在残忍的利用着他,又悲哀他什么都不懂,所以承受了这么多年都不会去反抗。
或许反抗是没用的,是毫无意义的,可谁也不能剥夺他为自己选择的权利,但他不会,他不知道自己在遭受什么,不知道自己正被伤害,他在无知中渐渐习惯了。
习惯了那些人用匕首划开自己的皮肤,习惯了满身斑驳的伤疤,习惯了母亲对自己不闻不问。他或许以为这是一种常态,或许以为人生来就是如此。在离开苗疆之前,他还没有经历过正常的生活,没能领略翠微沧渊之景。
可我始终认为真正的保护是让他免于危难,而不是扭曲世界观。是阻止人们摘花的手,而不是让花以为自己生来就该被人折断。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原来懵懂无知未必是民风淳朴,还有可能是思想被极尽压迫下的产物。
或许系统的选择不只是为了让我延续生命,更是短暂的救赎。
救赎那个永远真挚温柔,纯粹如天山雪云间月的少年。
所以涑宿,请你等等我。
辞别乌卡达老先生,惠阳郡主带着我们赶往虞城,然而齐国已派三万将士抵达,因此城外满是官兵驻守,对进城的百姓层层排查,唯恐混入大梁细作。
见此情形,我们暂退城边小镇,购入几件衣物和脂粉蜡块乔装打扮了一番。
由我和卡卡分别扮作小伍的妻子与妹妹,小郡主则躺在板车上扮演重病的老翁。行至城门处,官兵照例询问了身份,细细盘查之后伸手揭开了小郡主身上的棉被,当即露出厌恶的神情:「他这什么怪病?可会传染?」
「不会不会,官爷放心。」小郡主脸上贴着一块块鼓起的脓包,我又特地调出黄褐色的「脓水」涂在上面,绝对令人不愿再看第二眼。
果然他丢开棉被,掏出一张小郡主的画像比对我和卡卡,端详片刻后摆了摆手:「进去吧。」
客栈人多眼杂,安全起见,我们另租了间小破院子,擦脸时小郡主龇牙咧嘴:「真丑,我要是那个人,管保吐出来。」
「丑点安全。」卡卡正努力拉扯绕在头发上的缠花,小郡主冲上去猛拍他的胸部,一脸邪笑:「怎么没人问问你这小娘子为何如此平坦?」
卡卡当即红了脸:「喂!你怎么如此不知羞!」
「那你羞不羞啊?妹妹?」小郡主调戏完又继续去扣脸上的蜡块,卡卡则捂着衣裙揉散的胸口,仓皇逃入房中。
小伍同我在一旁制定计划,军队驻扎在城北,若想离开虞城也必须自北门走,因此伪装小郡主是首要任务。
为了防止意外发生,翌日我同小伍打扮一番前去探路。城北比城南热闹不少,街头满是摆摊的小贩,服务的对象大概是军营里的士兵。
北门也排着长队核查,流程同来时差不多,四周没有可疑人员,目前看来一切安全,我招呼小伍回去,准备明日一早出发。
恰在这时,一大队官兵出现,他们身后是一辆精致的马车,戴着面纱的红衣女子牵着一个男人下了车。
男人脸色苍白,俊朗的侧脸难掩倦怠,而身旁的女子却是艳冶媚骨,一颦一蹙皆如那悦耳的银铃声直击人心。
我与小伍心有灵犀般对视一眼,确定了她就是涑余,这是否意味着涑宿就在军营之中呢?
避开官兵,我们绕了条路赶往军营,此处营帐众多,到处是士兵巡逻,如今尚且不知涑宿身在何处,我与小伍只能在一旁伺机而动。
半柱香后小伍偷袭了两个推着食材往军营走去的士兵,换衣物时我发现了两个碎银子,顿时心生一计。
在军营门口,我抢先一步拉住检查的士兵:「这位大哥,刚才在路上有个红衣服的大人让小的捎个东西回来带给公子,还说剩下的碎银子赏给小的,小的就是个买菜的,哪里认得什么公子,更不敢独拿这银子,不若孝敬大哥,只求大哥指个明路,小的也能完成任务呀。」
「红衣服的大人?你说的可是涑大人?」
「这小的哪里清楚,只记得她长的比那画上的美人还漂亮!」
「哈哈哈哈,那就是涑大人了。」
「小的愚笨,这活全依仗大哥了。」
「你这小子!」他接过我手里的碎银子掂量了一下:「我要巡逻是走不开的,不过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就给你指个路吧!」
「谢谢大哥,谢谢大哥!」
为了不露馅,我和小伍暂且分开,独自来到一个营帐外,此刻无比紧张,连挑起帘布手都在发抖。
事实证明,此行没有错。我心心念念的人正披散着一头墨发坐在桌旁望着瓷罐发呆,戴的还是那对串着红羽蓝珠的耳坠,垂下的双眸随着我的脚步声微微抬起,而后整个人呆住了。
他有些慌乱地站起身,我扑上去抱住他:「涑宿,我好想你。」
明明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问题想问,可千言万语汇成的却只是一句「我好想你。」
涑宿整个人僵住了,似乎很不自在,他微微用力,挣脱了我,平日里那双总是深情注视自己的双眸,此刻正无措的闪躲着我的目光。
「怎么了?」我惊讶于他的变化,不过才分别一个多月,为何这般生疏。
「脏……」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脱力感,似乎说的无比艰难。
「啊,对不起,这身衣服是从士兵身上扒下来的,是有些脏,我这风尘仆仆的……」
「我脏……」涑宿双眼逐渐湿润,无措与恐惧爬满了昔日澄澈的眸子,他蹲下身抱住自己:「我好脏,我不能被你喜欢了……」
「发生了什么?」
他蜷缩着不敢看我:「他们摸我了,明明只可以被你一个人摸的……」
「你说的是寨子里的人?」
「嗯……」
我伸手去拽他的衣服,涑宿还未反应过来,已被我褪去衣衫,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斑驳着纵横交错的伤疤,有的已淡成粉色,有的才刚刚结痂,抬起手却不敢触碰,心痛到无法呼吸。
见我迟迟没有动作,他的声音染上哭腔:「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脏,所以嫌弃我了。」
「没有,我只是很心疼。」
涑宿轻轻地将脸贴在我掌心,像一只乞求怜爱的猫咪:「求求你别丢掉我,如果不开心就弄伤我好了……」
「什么?」
他指着身上的伤疤:「像这样,看我受伤或许会快乐些。」
原来在他的世界里,一直是这样定义那群人的,那些肮脏的欲望和残忍的手段在他眼里却成了给别人带来快乐的方式。
这个傻子。
泪水不自觉的滑落,涑宿紧张地贴过来,手忙脚乱地擦拭:「别不开心,你划划看,我不疼的,我不疼的。」
发现怎么也擦不完之后,他不知所措地扯着我的袖口,脸色煞白:「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我强忍住泪水,挤出一抹笑:「不会,我才不会丢掉涑宿,但这样不对,你不应该让别人伤害自己。」
「不会了……」他惴惴不安地望过来,好似下一秒我就会厌弃他一般。
「你要学会保护自己,远离那些试图伤害你的人,必要情况可以下蛊控制他。」
他捧着我的手连连点头:「我只听你的。」
仍旧没办法告诉他那些人取血的真相,还是不知道怎么说才能最大程度的减少对他的伤害,血淋淋的真相,连触碰一下都会感到恐惧,所以自己必须保证他的未来不再重蹈覆辙。
此时一个讥讽的女声传来:「我打扰你们了?」
将涑宿的衣服穿好,我拉着他站起身:「确实,庆幸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敢这么和我说话,不怕我杀了你?」她转动发髻上的银簪,妩媚动人的眸子带着凌厉。
「突然发现你的汉语不错,莫非是齐王教你的?」
「齐王算什么东西,我自幼便会说,涑宿也会,毕竟他的父亲是汉人。」
我愣了一下,回头看向涑宿,他摇摇头:「只会一点点。」
涑宿连苗语都没受过教导,即便是会汉语,想必也是日常生活中耳濡目染罢了。
「既然来了,就先别想着走了。」涑余不再废话,冷着脸发号施令,涑宿将我护在身后,举起手中的铃铛。
「你过来。」
他不为所动。
「没了情蛊,她不会乖乖留在你身边的,只要你听话过来,我再给你一个,让她永远陪着你,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