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忙了几周,一直也没空上山。
很偶尔的,会感觉暗中有一道视线正注视着我,但回头时又什么都没看到。
我莫名地想,或许是蒙黎。
那次的蘑菇汤让他产生了几个小时的幻觉,好在没有什么大碍,也让我牢记,不认识的蘑菇千万不能吃。尤其在蒙黎家中,出现什么都有可能。
再实习三个月,我就要离开龙岭寨村了,可那双蓝灰色的眼睛,却始终在午夜时分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
因为迟迟未能入睡,我是在第一时间听见了那种声音。
那是一种很微小的声音,按常理来说绝对听不到的。但因为是夜晚,寨子里格外的静,那声音像是某种潮水一般,微弱而不可抗拒地前来。
我打开窗户,在月光下,看到成千上万的虫子,它们盘旋着、飞舞着,几乎吞没了整座寨子。
这是怎么回事?!我连忙披上外套冲去叫阿大奶奶,「快起来,都快起来,好像闹虫灾了!」寨中不少的村民也被惊醒,那些虫子无孔不入,见到人就猛扑着上前撕咬!
「都把门窗关好!不要出来看热闹!都关上门窗……」
我回过头,猛地想到什么,看到那远远的山上,似乎站着一个人影。
看那影子的轮廓,他似乎又长大了些。
蒙黎,这就是你蓄谋已久的报复吗?
17
漫天飞虫,啃噬着裸露在外的一切。
庄稼,牲畜,人类。
不知哪家的小楼内传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我发现,只有我,那些虫子没有上前来叮咬——甚至是绕开了我。
一时之间,我不知如何是好。
蒙黎显然不是心血来潮。自小,他就被这个寨子所仇视着,有一些村民的所作所为实在可恶,听说——曾有几个与他年纪一般大的孩子,故意将他丢在水中,待他挣扎着浮起时,便用乱棍打他;更有甚者,甚至将他与母亲的事编做笑话,歪曲事实地胡乱传着……
可更多的村民,他们没有直接施暴,他们只是沉默着、旁观着。
「我不活了……这我要怎么活……」
嚎丧一般的声音又响起。我一咬牙,扭头往山的方向走去。
不知是慌乱的人们撞倒了什么,「轰」的一声,火光冲天。
火吸引了一些蛊虫,也烧死了一些蛊虫。
虫怕火。
人们纷纷开始制作简易的火炬,挥舞着烧那些源源不断的虫。
「这破地方,我早晚死在这里!」王老师破口大骂,「我就不该来——这地方老土、贫穷、你们就该一辈子都这样!念个屁的书!」
我充耳不闻,不顾细细的荆棘割破了我的脚腕。
无论多么强烈的恨意,都不该是报复世界的理由。
如果愚昧,便带来科学;
如果黑暗,便带来光明;
如果仇恨,便带来热爱。
蒙黎生长于此,他堪不破。
为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能教的,我都教了。
我只想告诉他,除了鱼死网破,也有第二条路。
天地辽阔。
找到蒙黎时,他看起来落魄极了。那种倦意像是生命的末期,他见到我,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我刚刚还在想,你会不会来呢……」
「你现在也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了,是可怜我吗?」他的声音像冰冻住了一样。
「不。」我握紧脖颈上的项链,「蒙黎,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可怜你?你觉得你是世界上最惨的人是吗?因为别人伤害过你,所以你就可以伤害别人,是吗?」
「哦,因为你没读过几本书,所以觉得自己是最可怜的,没人疼没人爱。那我告诉你好了——」我一脚踩碎一个坛子,用脚尖狠狠碾过那些四散逃窜的虫子,「你知道吗,依据近年来的营养监测数据,我国五岁以下的儿童中,农村低体重率为 12.6%,0~3 个月的婴儿就有 11.6% 的生长发育迟缓。即便只是轻度和中度的营养不良也会导致死亡率增高,城乡儿童因营养不足导致的死亡率你知道是多少吗?!」
蒙黎站起身,不知从什么时候,他已经从与我一般高,变得可以俯视我了。
「那又怎么样?!关我什么事?!」
「你就是他们之中的一员。蒙黎,你侥幸活了下来,而很多孩子,根本没这个机会。」
他死死地看着我:「陈老师,我只是你其中的一位学生,是吗?」
「是。你是我的学生,这寨中还有很多孩子,他们还小,甚至不认识你,他们也是我的学生。做老师的,不可能不管学生。」
我仗着戴了项链,将架子上的蛊虫的坛子全都砸碎毁了,气喘吁吁地边踩边继续说道:「走不出来的时候,别停留在个人的爱恨之中。你之前说错了,爱不是比蛊可怕。爱比蛊强大。」
毁掉了这蛊虫大本营后,我毅然决然地下了山。
言尽于此。
最终,学生选择要走上怎样的路,要成为怎样的人,是老师教不了的。
教师不过是漫漫人生中出现的一盏灯,有人见一眼便忘了,也有人提着灯,默默走了很远很远。
18
下了山后,发现虫子已经少了很多,可不少人点了火,致使大小火灾不断。
我赶忙找了村长,将一些基础的火灾逃生知识告诉他,通过村里的喇叭告知村民,免得还没被虫咬死,反而先被火烧伤了。
「用湿布捂住口鼻,趴下从房屋中离开——」
「不要围观,以免火情扩大来不及逃生——」
随后又赶去几个学生的家里。有一个才五六岁的小女孩,家里原本非要传她学什么蛊术,然后早早嫁人。然而小女孩怕虫,常常被吓得嚎啕大哭,但在我的课上,咬着削得短得不能再短的铅笔,在已经反反复复擦破了的练习本上学写字。
赶去的时候,小女孩被包在被子里,又闷又热,却乖巧懂事地一声不哭。
「陈老师、那虫子厉害咧……我们还遭得住,小娃娃皮肤嫩,咬到怎么得了……」
我解下脖颈上的项链,戴在女孩的胸口,匆忙道:「不能再裹着了!戴上这个就不怕了。你们这里位置好,也不在风口,我把这附近的学生都叫来这里,先躲上一晚,天亮了就好了!」
走出吊脚楼,没了项链,那些虫子果然疯一般扑咬上来,那种尖锐、酸痒的胀痛感立刻让我脚步发软。我咬紧后槽牙,挨家挨户把那些穿着长袖长裤,或是用被子裹着的学生带到有项链的屋子里。
清点完了学生,又忙着灭火。一晚上连轴转个不停,加上这些虫咬人,虽不至死,但给人以强烈的痛楚,到后来,眼前开始一阵阵地发黑。
远处晨曦微光,洒在一片狼藉的人间大地。
「你来干什么?!都是你害的!」
「你害得我们还不够惨吗?!」
「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
在烟雾中,我看到了蒙黎。
他的眼中无波无澜,那双蓝灰色的眼睛望向我。他一出现,那些虫就不再漫无目的地飞舞,全部聚集到他的身旁。
蒙黎说:「陈老师,我不是为他们而停手的。我永远不会爱你爱的世人。」
他说:「我是为你。」
19
天亮以后,蒙黎用他从母亲那里继承的医术简单地为村民进行治疗。
不少村民原本都想揍死他,但真到了他面前,又不敢出手,仿佛被吓怕了似的。最后是胖村长出来主持大局,他代表寨子,向蒙黎为过去的事道歉,并邀请他搬回寨中。
蒙黎既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胖村长又说,但这次的损失得他来承担。这件事蒙黎答应得很爽快。
剩下支教的时光如流水飞逝。
我不再上山补课,有时候上着上着课,会看到蒙黎坐在最后一排听。
比起从前,他收敛了许多锋芒。
有一次,他看到小女孩身上戴着的项链,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陈老师啊。」
离开龙岭寨村的那一天,整个寨子的人都出来送我们。蒙黎也在,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着我到一边说悄悄话:「陈老师,我想去你的大学看看。」
「可以啊,欢迎你来。不过我们那里还有很多大学呢,或许会有你感兴趣的学科……比如说生物学?昆虫学?」我情不自禁地笑了,「钻研一门学科,也会很幸福。」
蒙黎说:「还会再见面的。」
「怎么?你在我体内下了蛊?」我调侃道。
「恰恰相反。」他深深地望着我,「等我,等我再长大一点。」
20
离开龙岭寨村很久后,我一直都在想,蛊到底是什么?
世界上究竟存不存在蛊?
最终我想,蛊是人们相信的力量,一如诅咒。都不过是人类的心魔。
21
我一直和蒙黎保持着通信联络。
在信中,他时不时会告诉我他的生活情况。
比如第一次离开寨子,去镇上考试。
比如第一次看见大海,比山要好看。
比如许多次看到项链都会想起我。
后来,蒙黎考上了我的城市的一所大学。他是整个寨子里第一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据说那天整个寨子都高兴坏了,放声高歌。
我遵守约定,带他去了一趟我的母校。不过他都没怎么看学校,一个劲盯着我瞧。
我就弹了一下他的脑壳。
「学生就要以学习为主,知道不?!」
「你现在又不是我的老师。」他已经学会了一针见血地找出我话里的漏洞。
我也去了他的大学转了一圈,他居然真的学的昆虫系,据说与教授的关系很好。
有时候,他也会跟我说寨子的变化。自从世纪之初通了绿皮火车,寨子里变化很大,如今已经成了一处风景秀丽的旅游区。村民们主要以旅游业生存,许多愚昧落后的习俗也消失了。
寨子里一起出资建了一所学校,聘请我回去做校长,我考虑了几天,答应了下来。
蒙黎毕业后,也回到了寨子里。他说,在外面看过了天地,依然想回来,城市不是他的家。
「城市也像一个器皿,在其中不断地练着各种千奇百怪的蛊。太累了。」已经工作了数年的我忍不住感慨。
——变化的何止是他。
从前那个慌慌张张、走到讲台上就紧张的女孩,也成了经验丰富的优秀教师。
我的心愿自始至终都不曾改变过,能找个清静的地方教书育人,对我而言已然足够。
这中途还发生了一件大事。蒙黎为了打破寨中不能与外界通婚的传统,要通过所谓的「森林的考验」。
即需要独自一人在深山的无人区度过两天一夜。
我觉得这很荒谬,婚姻本来就是成年人自由的选择。但蒙黎非常开心,兴冲冲地就去了。
还安慰我:「我们野外调查、田野调查的时候都是这样的,早知道这么容易……」
但我还是有点担心,批改作业的时候忍不住走了神。
结果一考验就是一个星期,还要打电话叫他的教授和同窗一起来考验考验。「陈老师,如果每次跟你求婚,就能发一篇 SCI,该有多好啊!」
「……」
白担心了。
我决定今晚就把他和他的观察箱丢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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