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张兰河沉默良久,目光有些回避,道:「他兴奋时会发出那样的动静,我越害怕越痛苦,他就越兴奋。」

这话引起了大井的生理不适,他蹙眉道:「之后呢?他发现撬不动你,就改目标绑架你女儿了?倒是殊途同归,也是让你痛苦就是了。」

「嗯。」

大井非常气愤,「然后你就上赶着给他顶罪?不是,张兰河,你欠他什么了?你是受害者啊!」

张兰河一顿,表情像要哭出来了,下一刻,她又恢复了漠然,低眉垂目,温温柔柔,像个雨天娃娃,无论我们问什么,她都不再说话,好像我们的声音是哪儿刮来的风,把她挂在屋檐的身体吹得摇来摇去,也不影响她继续吊着。

  • 周六下午,莫北又带着莫薇来了,莫薇依旧对张兰河抗拒,莫北又照例劝了一阵,照例无效,只得自己和张兰河说话,给她

    更新了随身听的内容。

    大井远远地看着,叹气道:「这莫北也真是执着,换我早不带孩子来了,有什么意思?强迫一下,大人小孩都膈应……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我问他,「你觉得正常吗?知道孩子抗拒,还要一直尝试,每半个月探视一次,雷打不动,其他家属有他来得这么勤吗?」

    「没有,你当这儿是什么地方?一个月能来看一次都算好的了。这莫北也真是百里挑一,张兰河惨是惨了点,但碰上这么个老公,老天也算公平。不过也真有意思,莫薇这孩子被洗脑还分人,对她妈仇视成那样,对她爸倒是亲近得很,那绑匪是真不想张兰河好过啊。」

    探视结束,父女两个离开,莫北远远朝我们点头。

    大井朝他挥手,在我耳边絮叨,说张母把绑匪寄的东西都送来了,主任打算给张兰河做脱敏,就从那些东西开始。

    莫北牵着莫薇出警报门,今天探视的人多,出门要排队,警报器随着开门一直在响,父女两个等了一会儿,莫北似乎不舒服,从口袋里拿出吸入器,深深吸了一口,削瘦的身体也跟着颤抖,莫薇紧紧地牵住了他,莫北笑着抱起女儿,出去了。

    大井说他连日跟着主任听录音做脱敏分级,听得脑壳疼,「绑匪那喘息真听得难受,要死过去一样,怎么跟哮喘似的。」

    我一愣,拽住大井,「你说什么?」「什么说什么?」

    「你说绑匪录的喘息像什么?」

    「像哮喘啊。」

    一瞬间,过往的很多细节走马灯似的从我眼前刷过。

    「那绑匪身体削瘦,年纪不大,可能是个高中生。」

    「他兴奋时会发出那样的动静。」

    「那绑匪这么多年一直跟着你?」

    「对她妈仇视成这样,对她爸倒是亲近得很。」

    「没事,老毛病了,哮喘。」

    「最刺眼的光,其实和黑暗是一样的。」

    我恍惚地朝张兰河的病房疾走而去,她坐在床头听她的随身

    听,看到我又笑得温温柔柔,我走上前,朝她伸手,「给我听

    一下你的随身听。」

    张兰河没有动作,目光却有了防备。

    我上前一步,扯掉了她的耳机,放到耳朵里,脑子嗡的一下,

    这随身听里根本没有什么家常话,只有喘息,是绵长得像要死

    过去般的哮喘一样的喘息。

    莫北给张兰河录的随身听里,是绑匪的喘息声。

    这就是哮喘。

    我盯住张兰河,「那个绑匪,就是你丈夫莫北是吗?」

    大井傻了,「你在说什么?」

    张兰河清清淡淡的面容变得有些狰狞。

    「所以真相是反的,其实是莫北绑架了莫薇,你赶去救莫薇时,发现丈夫是当年那位绑架犯,为了保护他,你甘愿替他顶罪,被洗脑的女儿指认,对吗?」

    我困惑过,张兰河童年被绑架,那么深的阴影都没激出她基因里的精神分裂问题,长大后女儿的二次绑架却激出来了,说明这次绑架对她的打击远大于童年的那次,以经验程度来说不匹配。

    现在我懂了,为什么这次绑架让她必须抽离意识变成疯子才能自我防御,用之后大井的评价:这事搁谁身上不疯?

    张兰河的目光变得疯狂,她执意要保护的那个人被我揪出来了,她这一刻甚至对我是有杀意的。

    良久,那股疯狂褪去,她的眼里只剩下疲惫,她拽回了随身听,仔细缓慢地绕好线,放回了枕头下,轻轻掖了掖,一副爱护的模样,然后回头静静地看着我。

    看着她的目光,我有些哑然,「你一直都知道他是?」

  • 张兰河初遇莫北时,并不知道他是绑匪,莫北非常懂她,疼爱她,包容她的阴影,她信了世上真的有灵魂伴侣,莫北好像是专为她的阴影而生的,她甚至觉得,如果是为了与他相遇,变成怪物都是值得的。

    婚后第五年,绑匪开始联系她,她非常慌张,唯恐被丈夫发现,她想过搬家,但当她收到那23张生日照片后,她知道躲到哪儿都没用,他从未离开过她,张兰河麻木地收着东西,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好几次险些被丈夫发现。

    最快乐的5年过去了,她的日子又回到了阴间,在婚姻里活得像个小偷。

    绑匪持续联系她的第三年,第一次给她寄来了录音,录音里是一段哮喘。

    当年,那个年纪不大的绑匪,每当看到她尖叫痛苦都会哮喘发作,趴在地上喘得起不来,影子也缩成一团,一边喘一边笑,像个厉鬼。绑匪说那是他开心,他开心就会这样。

    7岁的张兰河不知道那是哮喘,不知道这个绑匪哥哥有病,事情过去多年,她早已辨不清绑匪的声音了,但同床共枕8年,丈夫的哮喘,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这录音里分明就是丈夫的声音。

    她这才想起,每次看绑匪寄来的东西,丈夫都会刚好出现或者发现蛛丝马迹,看她欲盖弥彰地遮掩,她太慌张了,以至于没

    有仔细看丈夫的表情,他那时或许在笑,在欣赏她的惊惶和痛苦。

    张兰河怀疑过,寄来喘息是不是莫北故意给她线索,让她猜测真相,单纯的绑匪寄东西游戏,已经不能满足他想看到的她的痛苦程度,她快脱敏了,于是他升级了,他要张兰河疯。

    张兰河太明白绑匪有多迷恋她的痛苦,她崩溃过后,没有戳破,如果这是他要的,她愿意表演痛苦给他看。

    他们住在一个家里,心照不宣地玩绑匪和人质游戏,莫北不知道她知道了没有,她不知道莫北知道她知道了没有。

    只要莫薇还在天真地笑,这个家就似乎和全家福里的笑容一样,他们真的拥有了全家福不是吗?他除了索取一点痛苦,毕竟没有真的打过她不是吗?

    对于她的找补,我是一刻都不想再听了,「你以为他不打你,是出于爱。可他一边爱你,一边让你痛苦,于是连痛苦都变成了爱,你完全落进他的陷进,他当年没有伤害你的身体,只是因为他觉得这具身体是属于他的,他日后会来取,完完整整地取。」

    张兰河幽幽地道:「如果他努力这么多年,精心筹备这场陷进,只为了候着我跳下去,我有什么理由不跳呢?这世上绝对找不出第二个比他对我更上心的人了。」

    我哑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只觉得一阵悲从中来。

    绑架就会有勒索,当年的莫北什么都没要,就放走了张兰河,可他们其实达成交易了。

    18岁的莫北绑架了7岁的张兰河,他勒索的是她的阳间生活,是她此后年岁里所有的痛苦和爱意,他把她拉下来跟他一起做了鬼,这场16年精心计划的勒索,他成功了。

    而张兰河,至今,得了一场长达26年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那之后,莫北又觉得不够了,一旦张兰河痛苦麻木了,他就会升级。于是他绑架了莫薇,张兰河找过去,她终于「正式」和绑匪见面了,没有那一圈的打光灯,没有蒙住的眼,没有全家福的遮掩,他们面对面,谁也没躲在哪个身份的背后。

    张兰河看着对她露出敌意的女儿,崩溃到了极点,问他为什么。难道他折磨自己一个人还不够吗?

    莫北笑了,说:「你太老了。」

    那之后,张兰河的意识就飞走了,他们交换了位置。

    她再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在监狱里,她记不清是怎么过来的,也不想记清,当时的心情她无法言喻,甚至有一丝嫉妒,嫉妒被莫北绑架的可怜女儿,可她不该有这样的情绪,她必须疯了,就像当年被绑架后为了活下去,她必须爱上这个绑匪。

    张兰河疯了。

    莫北每半个月都带着莫薇来看她,欣赏自己亲手捏的痛苦作品,他每每带女儿来,每每鼓励女儿上前,让张兰河一遍遍经

    历女儿的抗拒,反复撕开她的创口,他显然快乐极了,所以从不缺席,乐此不疲。

    这个随身听,就像一个显示忠诚的项圈,他要她乖乖套着、听着,精神控制,同时也是一种威胁——不要乱说话,女儿在我手上。

    主任开了紧急会议,一时不知道从哪个点抓起,是张兰河嫁给了童年的绑架犯,还是莫北绑架了女儿嫁祸给妻子,还是父亲教唆女儿指认母亲为绑架犯,还是绑架犯潜伏十六年娶了受害者。

    关键是要不要报警,这涉及患者隐私,虽说保密协议有例外,涉及伤人或犯罪意图就得报警,但绑架事件已经过去,当事人张兰河拒绝报警,没人能替她做这个决定。

    主任不想放弃,打算最后再劝张兰河一次。

  • 莫北又带着莫薇来探视了,主任把莫北叫走,商量张兰河的治疗方针,莫薇暂时交给我看着。

    我把莫薇带去了脱敏室,没开灯,漆黑一片,让她坐在正中央等我,我出去,把门锁上了。

    脱敏室里突然亮起一盏盏灯,非常刺眼,打向莫薇,莫薇开始慌张大哭,她没有被绑住,却端正地坐在椅子上,一步都不敢

    挪,显然被训练得过分,她开始喊爸爸,抽噎着喊「爸爸放我出去,我听话讨厌妈妈了」。

    没人回应,她开始崩溃地重复喊口号,仿佛喊得越大声,爸爸越可能把她放出去,「爸爸是在救我,因为妈妈要害我!爸爸是在救我,因为妈妈要害我!」

    隔壁监控室里正坐着张兰河,看到这一切的她再度崩溃,冲进脱敏室抱住了孩子,孩子怕得对她拳打脚踢。

    张兰河同意报警了,她终于意识到,这场畸形关系里,受伤最大的不只是她,还有莫薇,她可以毁了自己,但她不能毁了莫薇,不能让女儿变成这世上又一只走钢丝的鬼。

    莫北被逮捕了,警方在他家搜出了一大箱子他偷拍的张兰河,从小到大的照片,包括那23张绑匪送给张兰河30岁的生日礼物,他又拿回去了,张兰河住院后,那23张生日照就放在他枕头底下。张兰河说她其实明白,他爱那些照片,爱那个把她拖下地狱的过程,远胜过爱她。

    张兰河和莫薇开始一起在医院进行斯德哥尔摩情绪的心理干预。

    之后,警方传来消息,说莫北是个孤儿,小时候被人贩子买走,卖给了一户生不出孩子的人家。后来,那家人有孩子了,想扔掉莫北,但不能明目张胆地弃养,就把他和狗一起关在阁楼里,到大一点关不住了才放出来。

    又有另一个版本,说那户人家就是干人贩子勾当的,莫北被买来,当诱饵放出去抓其他孩子,张兰河是他自己偷偷拐来的,没打招呼,放走还被教训了。

    版本还有很多,护士站一天一个样,从前编排张兰河笑起来奇怪阴森的那群人,现在用同样的话术编排莫北,「我早说过啊,那个男人,我第一眼看他就不像好人。张兰河惨啊,真惨,这么好一个姑娘,摊上屎了。」

    -完-

    □穆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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