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有光

出自专栏《暗夜之下,她从微光中走来》

两天前是我的生日,我满心欢喜地给自己煮了一碗长寿面。

正准备吃时,我妈将一个沾满了血的姨妈巾丢进了我的碗里。

「就知道吃,到底要我说多少遍,吸满了再换,真是糟蹋钱。」

我看着与血水混合的长寿面,声音哽咽:

「妈,今天我过生日。」

两天后,弟弟过生日时,爸妈给他买了个十寸的大蛋糕。

368 元,够我买 30 包姨妈巾了。

我看着他们一家人围着桌子吃草莓夹心蛋糕,满心的酸涩。

「能给我吃一口吗?」

弟弟立马站起身来围住蛋糕:

「就这么点,我还不够吃呢!」

我妈也瞪了我一眼:

「你弟长身体呢!真是自私,什么东西都要抢!」

后来,弟弟确诊了尿毒症。

全家人跪在我面前求我给他捐肾。

我只笑了笑,没说话。  

1

「怎么会生病呢?他每天吃好喝好睡好,怎么会突然得尿毒症?医生是不是检查结果弄错了?」

我妈站在医生办公室门口,双眼失神地对着手上的诊疗单喃喃。  

我叫林悠,有个读初中的弟弟叫林亦航。

他今天晕倒被送到了医院,确诊了尿毒症。

林亦航会得尿毒症我丝毫不意外。

因为从小到大,我就没见过他喝水。

林亦航嫌白开水没味,我妈就十箱十箱地囤可乐。

他嫌家常菜清淡,我妈就各种调料使劲放。

他喜欢熬夜打游戏,我妈就把我从房间里赶了出来,把我的房间改造成了游戏间,我从上高中开始,就只能睡在客厅。

林亦航的生活作息一团糟,打游戏打到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

他不得病,谁得病?

2

「啪——」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安慰我妈。

一个响亮的巴掌就落在了我的脸上。

「都怪你,你平时如果好好照顾弟弟,他怎么会这么年轻就得病!」

我妈在嘈杂的候诊区指着我的鼻子大骂。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的脸上,仿佛我此刻真的如我妈说的一般害了我弟弟。

可如果连林亦航生病都要算在我的头上。

那是不是只有我死了才算对这个家有交代?

3

凌晨 3 点,我站在医院的高楼上。

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还有三个月就要高考了,而林亦航现在生病了。

林峰和何晓梅会拿出他们所有的钱给我弟治病。

他们不会再给我一分钱让我去读书。

甚至还有可能明天就把我卖给县城里的老光棍王叔,好用彩礼钱去给林亦航治病。

那我剩下的日子,还不如死了算了。

我抬脚跨上护栏,准备一跃而下。

「悠悠!」

一声焦急的呼喊声从身后响起。

是何晓梅的声音。

我转身,看向正朝我飞奔而来的何晓梅。

「悠悠,你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做什么?你别想不开啊,妈妈不能没有你啊!」

何晓梅第一次这么亲切地唤我,这一声「悠悠」听得我几乎恍了神。

「妈……」

我声音颤抖,直接从高台上扑了下来,一把扑进何晓梅的怀里。

「悠悠啊!」

何晓梅紧紧地抱住我。

「医生说你弟弟现在要换肾,我跟你爸爸都配型失败了,现在只有你能……」

我满脸惊恐地推开紧抱住我的何晓梅。

原来,这才是不能没有我的原因。

何晓梅再次拉住我的手,情深意切:「悠悠啊,就是配下型,没说一定要你给弟弟捐肾,就是抽一管血而已。」

就这一瞬间,我对这个家,彻底绝望了。

我抽出那只被何晓梅紧握的手,对她笑了笑:「配型是吗?可以啊。」

4

次日一早,我就被拉到了验血处抽血。

我抬眼看向站在我身旁的何晓梅。

她盯着我那从手臂血管里抽出的鲜血,双眼放光。

「老天你千万保佑!千万要保佑啊!」何晓梅嘴唇不停地呢喃着,恨不得我下一秒马上就配型成功。

我全程微笑地抽完血,用手轻轻按住创可贴,笑意盈盈地看向何晓梅:

「我想吃草莓夹心蛋糕,可以吗?」

何晓梅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扬起眉尾:「当然可以,我宝贝女儿想吃什么都可以。」

「那你回弟弟病房等着,妈去给你买。」

看着何晓梅离去的身影,我不屑地笑了一声。

宝贝女儿?呵。

5

结果出来得很快,我还在吃着草莓蛋糕时,就得到了配型成功的消息。

「太好了,太好了,」何晓梅激动地抱住床上的林亦航,「我就知道我儿子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没事的。」

看着面前紧紧相拥的母子,我用叉子叉了一颗蛋糕上草莓,放进嘴里。

草莓很酸、很涩,我的心也是。

庆祝完的何晓梅转头看向医生,问道:「医生,那你看什么时候可以安排手术?钱我们马上可以交!」

换个肾起码 40 万,何晓梅可以一手拿出这么多钱是我没想到的。

医生看了她一眼,又将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没记错你女儿应该是在读高三吧?还有三个月就要高考了,不急这一时,可以等你女儿高考完再进行移植手术。」

「她不用高考的。」

我还没开口,何晓梅就替我回答了。

我怎么就不要高考呢?

「我要高考。」

静谧的病房内我的声音格外响亮。

「林悠!你弟我都快要死了,你还想着你的高考,反正你考上了爸妈也不会让你去读大学,你别白费力气了!」

「爸妈都给了你一条命了,你现在就是还个肾怎么了?你怎么不情不愿的?」

我不知道林亦航是怎么大义凛然地说出这些话的,我只知道,我这颗肾,他到死都不会拿到。

何晓梅见我脸色不太好,立刻瞪了林亦航一眼:

「怎么跟你姐说话呢!没大没小的!」

「悠悠,你弟弟生病了,他胡乱说话你别放在心上啊。」

她倒是聪明,知道我这颗肾还没捐出来之前,得装装样子哄着我。

「我要先参加高考。」我对着何晓梅说道,声音异常地坚定。

何晓梅嘴唇抿了抿,虽然她面上带着笑意,但我透过她的眼睛,看到了她眼底的怒意:

「悠悠啊!这个什么时候进行手术不是爸爸妈妈可以决定的,我们也要看医院的安排,和你弟弟的病情变化情况,你说是不是?」

「医生刚刚不是说了吗?可以三个月后再进行移植手术。」

何晓梅眉头皱起,一副我不同意就是枉顾这么多年亲情的表情:「那可是三个月啊!万一你弟弟扛不到那个时候怎么办?」

我对她的无知感到可笑:「医生,麻烦您给我妈普及一下尿毒症的致死率。」

「病人家属,我们理解你救子心切的心情,但是这尿毒症虽然是绝症,但是一般是不会危及生命的,只要控制饮食、按时透析,即使不换肾,也可以活到平均寿命。」

「什么?」听到医生的话,林亦航躺不住了,「还要控制饮食?那可乐炸鸡汉堡我都不能吃了?」

还可乐炸鸡汉堡。

就林亦航这样,10 个肾都不够他造的。

「听到了吗?即使不换肾,他也能活着。」

我将手上吃完的蛋糕盘子丢进垃圾桶,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给了何晓梅下最后通牒。

「要么你等我高考完,要么我现在就从楼顶跳下去,这颗肾我死了都不会给你。」

何晓梅一听我又要去跳楼,立马慌了:

「悠悠啊!你别这么激动,不就是高考嘛,你先考,你先考,捐肾的事等你高考完再说!」

见何晓梅软了下来,我又笑了下:「妈,我还想吃个草莓蛋糕。」

何晓梅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嘴角向上扯出一个弧度:

「好,妈给你买。」

18 岁这年,我在同一天吃了整整两个草莓蛋糕。

拿肾换的。

6

因为三个月后才进行手术,所以林亦航从住院部回了家。

他借着生病的理由,休学了。

而我,得知自己有机会高考后,日日挑灯夜战,想再上一层高楼。

我还狮子大张口,跟何晓梅要了一部手机。

趁着林亦航去医院透析的时间,我打开了他的电脑,找到了他的 QQ 号。

用我经营了一段时间的 QQ 号申请了加他为好友。

7

夜晚,申请通过了。

我停下笔,看着聊天界面。

林亦航,你就好好看看我怎么把你玩死吧。

飞天野猪:「你是?」

半颗草莓:「我也是一中的,听朋友说你是王者大神,我老是输,可以带带我吗?我可以给你送皮肤。」

飞天野猪:「我王者那可不是一般地厉害,我可是有省标的人,不过你真的可以给我送皮肤吗?」

何晓梅虽然对林亦航在吃喝上是绝对地满足,但是从不允许他在虚拟的游戏世界中充值。

所以林亦航经常求着何晓梅给他充值,送皮肤对他无疑是致命的诱惑。

半颗草莓:「当然啦,只要你带我上分~」

飞天野猪:「上号上号,你什么段位,我借个号带你。」

半颗草莓:「黄金。」

飞天野猪:「那你是真的菜,我今晚就把你带上铂金,你给我送个史诗的皮肤怎么样?」

半颗草莓:「没问题呀。」

回完林亦航的消息后,我抬眼看了一下客厅的钟。

已经 11 点了。

我静悄悄地将客厅的门关上,躺在沙发上,登录游戏。

三把游戏过后,眼睛酸涩,困意上头。

已经 12 点了,距离铂金段位还差两把。

我咬咬牙,强忍着睡意继续。

接近凌晨,我的段位终于到达了铂金。

我打开商城的赠送界面,给林亦航送了一个橘右京的史诗皮肤。

88.8 块钱,够我吃一个月的早饭了。

我看了一眼自己的余额,只剩 111.7 了,只够再送一个皮肤了。

刚送完,林亦航的消息就发了过来。

飞天野猪:「谢谢老板,真是大方啊。」

半颗草莓:「不客气,明天继续。」

8

第二天清晨 6 点半。

我路过学校门口的早餐店,看了一眼那诱人的大包子,咽了咽口水。

「同学,来一个吗?皮薄馅大,秘制酱肉包,好吃的嘞。」

我将视线从包子上收回,对着摊主摆了摆手:「不了,我不饿。」

何晓梅每天只给我 2 块零花钱。

以前我都是花 1 块钱买两个馒头,剩下的 1 块钱攒起来。

但现在不行了,我需要钱来支撑接下来的计划。

从今天开始,我一分钱都不能花,还得想办法赚点钱。

6 点 40 分,我用钥匙打开了教室的前后门。

我一直是班上来得最早的一个,所以开门的任务就交到了我的身上。

7 点 30 分才开始早自习,大部分的同学都是 7 点 20 分左右踩点到。

他们有踩点的底气,我没有。

因为何晓梅 6 点半会准时起床出门给她的废物儿子买早餐。

而我要在她起床之前,将客厅恢复成原样。

9

7 点 30 分早自习的铃声准时响起,三个任课老师拿着密封袋迈进教室。

「所有同学!将桌子前后调转一下方向,第一组的同学,搬去走廊。」

「今天进行月考。」

一时间,教室内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啊???」

「我靠!!」

「完了完了!!」

「真不愧是你啊!大一中。」

月考从来不提前通知,也从来不划重点,是一中一贯的作风。

不给任何作弊的机会,所以月考的含金量比期中、期末考更高。

我是第一组的同学,所以默默地搬起桌椅往走廊移。

考场布置好以后,开考铃响起。

一个赚钱的念头悄然而生,我握起笔就开始奋笔疾书。

10

三天后,月考成绩出来了。

我直接甩了年级第二 30 分,一跃成为年级第一。

老师站在台上慷慨激昂地念着我的成绩,我内心平静,只觉得钱终于有着落了。

课后,同学们蜂拥而至,将我的座位围成了一个圈。

「林悠,你怎么进步这么大?」

「我记得你上次还是年级十几名,怎么样一下就甩了第二名这么多分?」

「林悠林悠,你能不能把你的学习方法跟我们分享一下?」

「悠姐,给我讲道题呗。」

我抬眼看向那个说让我讲题的男生,笑道:

「好啊,五毛钱一道。」

「悠姐,咱们都是一个班……」

我打断他:「买三道送两道。」

「我要!!」

「这比我妈给我请的家教便宜多了,而且咱们悠姐有实战经验。」

「可以预存吗悠姐?」

「可以赠送提分秘籍吗?」

我拿出一个本子,示意他们排队。

11

整个晚自习,我都在给同学讲题。

粗略地算了算,今天大概收了 60 几块钱。

一会跟校门口的文具店老板换到微信里,晚上就可以给林亦航送一个传说皮肤了。

12

夜晚 10 点,我刚拿钥匙打开家门。

何晓梅就「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面前。

正当我震惊之余时,看到了屋里坐满了亲戚。

「悠悠啊!」

何晓梅仰头看向我,满眼的泪水。

「你就先给弟弟把肾捐了吧!他今天又去透析了,妈真的不忍心看他受罪。」

不忍心看他受罪,就忍心毁掉我的人生?

何晓梅不动声色地就叫了一堆亲戚来家里等着我下晚自习,这无疑是逼宫。

坐在沙发上的大姑也开口了:「是啊林悠,你妈辛辛苦苦把你养大,现在你弟弟生病了,你的心是真狠啊,可以对自己亲弟弟不管不顾。」

我嗤笑了一声:「把我养大,很辛苦吗?」

若是说何晓梅怀我、生我不容易,我尚且可以理解。

但说养我,这可能是何晓梅这辈子做过最容易的事了。

姑父听我这么说,也急了:「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懂感恩,你妈都跪下来求你了,你还要怎样?」

就在此时,所有的亲戚们都开始附和。

数落我的不懂事,说我妈生我这么个女儿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声音此起彼伏。

他们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指责我。

用亲情来道德绑架我。

又是「扑通」一声。

林峰直接从椅子上跪下。

用膝盖摩擦着地板的瓷砖。

一步一步。

姿态卑微地跪着朝我的方向挪着。

何晓梅眼眶通红,伸出手颤抖地扯住我那被洗到发黄的校服衣角。

「悠悠,你把肾捐给弟弟,妈妈发誓以后一定会对你比弟弟还好。」

「悠悠,妈求你了,妈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妈让你复读一年,也让你上大学,好不好?」

「悠悠,妈知道错了,妈以前不该那么对你,妈真的错了……」

就在此时。

林亦航也被亲戚从房间里带了出来。

「还不给你姐跪下!」

林峰对站在身旁的林亦航呵斥道。

林亦航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在我面前跪了下来。

我看着跪在我面前的一家三口,只觉得眼眶酸疼得厉害,却一滴眼泪都掉落不出来。

「林悠,你的心怎么这么狠啊,是不是要我们所有亲戚都在你面前跪下,你才愿意救你弟弟啊?」多事的亲戚又开口了。

「啪——」

巴掌声骤然响起。

只见何晓梅扬起手臂,一个又一个结实的巴掌落在她自己的脸上。

「悠悠,妈妈真的错了,你原谅妈妈,给妈妈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好吗?」

她真的,知道错了吗?

我蹲下身子,握住她那不停扇动的手腕。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

「如果得尿毒症的人是我,你会让你的宝贝儿子把肾捐给我吗?」

此刻,整间屋子瞬间像空无一人般静谧,只听得见墙上的钟的滴答声。

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何晓梅的手腕僵硬了一下。

她心虚的眼神闪躲了一下:「悠悠你说什么傻话呢?你身体这么健康,怎么会跟你弟弟一样得病。」

很健康吗?

我垂头看向自己那双如枯柴般瘦弱的手,又抬头看向肥头大耳的林亦航。

我松开何晓梅的手腕,径直走向厨房。

13

「林悠你要做什么!」

见我手上拿着菜刀,亲戚大声喊叫道。

我掀起破旧的校服,将手中的菜刀抵在凸出的肋骨处,在肋骨的下方还有几道伤疤,是我小的时候,何晓梅用玻璃划的。

我嘴角微扬:

「你们说,被菜刀砍了的肾还能用吗?」

一听到我要把肾给毁了,何晓梅瞬间急了:

「悠悠,p>「悠悠,妈妈真的错了,你弟弟找到肾源了,但他现在排异严重,住进 ICU 了。」

我一边按 110 以备不时之需,一边冷声问道:「所以呢?」

「悠悠,我们为了给他治病已经把房子都卖了,你现在上大学了,再等 4 年你就毕业了,我们想着能不能让你帮忙贷下款,到时候你毕业了就能赚钱还了,我跟你爸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的。」

我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何晓梅,我真的不知道你是怎么能把这些话说出口的。」

「等你们老了,我会根据法律尽应有的赡养义务,其他的,免谈。」

我看到了何晓梅眼中的绝望与沧桑,但那又如何。

但凡她给我一点点爱,都不会是今天这个结局。

可惜,太晚了。

她说的补偿,我已经不想要了。

我步伐坚定地走了,没有再给他们一个眼神。

24

在大学里,我不断地向上生长。

原生家庭带给我的悲痛,已经逐渐被治愈。

这是我第一次理解,「人间值得」这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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