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朝朝

我娘是个娼女,用自己的血肉钱供我爹读书科考。

五年后,我爹高中,蒙天子赐婚公主。

他却在金銮殿以死拒婚,更是十里红妆大张旗鼓娶了我娘。

公主不悦。

三日后,娘亲衣衫不整被人欺辱,死在巷口。

半年后,公主如愿嫁给了我爹。

她不知道,这是她不幸的开始。

1

我娘死的这日,正好是我五岁的生辰。

爹爹一早抱着我出门,去街头买了好些果子糕点,还给娘亲挑了支好看的步摇。

他说娘亲生我那日难产,险些丧命,让我晚间将这支步摇送给娘亲。

我笑嘻嘻说好,步摇上有娘亲最爱的荷花坠子,娘亲见了一定开心。

爹爹又问了我许多,问我近日在学堂可曾听见什么风言风语,可有人说母亲的不是。

见我点头,他有些焦灼地问我:「娘亲对你好不好?」

「娘亲待我好,我喜欢娘亲。」我回答。

爹爹紧张的脸色松懈了许多,他软声同我说:「你娘亲是个苦命人,也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人,你要一辈子听她的话,孝顺她。」

我刚要说好,府内的小厮跌跌撞撞跑了过来,眼神惊慌:「夫人!夫人死在了巷口!」

我爹顾不上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前跑,摔倒了,脸和手擦伤了,又跌跌撞撞爬起来往前跑。

我哭着跟在他后面喊爹爹,他却头也不回。

爹爹推开巷口的人群,他一向斯文,从未大声说过话,此时却风度尽失,所有的礼仪教养摔了个稀巴烂:「滚开!滚开!不许看!不许看!」

他撕心裂肺地喊,毫无章法地撕扯开自己的外衫披在娘亲身上,手足无措地抱着娘亲朝府里跑。

他止不住地呜咽哭泣,就像是一条家破人亡没有归处的丧家之犬。

2

我爹不许我去看娘的尸首,他把自己和娘亲关在一起,他们都说我爹疯了。

直到五日后,滴水未进的他瘦骨嶙峋从房内出来,有条不紊地为娘亲准备丧事。

爹爹消瘦了许多,人却更加俊美了。

娘亲举办丧事那天,公主浓妆艳抹雍容华贵地来到了我家,她生得好看,灿若朝霞,是长安第一美人。

她身份尊贵,言行举止之间透着骨子里的傲慢,却在看见我爹时,瞬间收敛了起来,只剩下无端悸动的小女儿情态。

爹爹滴水不漏地应付,偶尔一两句正常的客套话,都会惹得公主唇角笑意不停。

那天夜里,送走公主后,爹爹握紧我的肩,蹲下来仰头问我:「你看清楚了三公主的脸吗?」

我点点头,我那时还小,却第一次明白了恨。

爹爹表情不变:「以后,爹爹会把这张脸剥下来给你做拨浪鼓的鼓面,你要不要?」

我摇摇头,笑得甜甜:「不用爹爹送,孩儿自己会做。」

爹爹满意地笑了。

3

办完娘亲的丧事后,爹爹便回了翰林院任职,同样的红衣官袍,爹爹穿起来,总是要比旁人更胜许多筹。

爹爹每日回来的时候,身上都会沾上三公主衣料上的香气。

半年后,公主大了肚子,朝野惊骇,爹爹依旧淡然自若地教我习字念书。

女子有了孕,到了时辰,再宽大的衣料也遮不住,总会有人窥见端倪。

端倪若传出去,便会是满城风雨。

三公主婚前不检点的名声宫内宫外传了个遍,连御史台都上了折子。

那天夜里,有人一身宫女装扮叩响了状元府的门。

夜深人静时,我听见女子呜咽的哭泣声:「我的名声全完了,你却还不向父皇求娶我,是要我去死吗,裴郎?」

「打掉这个孩子,我便娶你,你也不想自己大着肚子穿喜服吧,孩子日后还会再有,大婚可是只有一次。」

「我害怕……」

父亲回道:「怕什么?难道你想要陛下知道是我干的吗?若他知道了,我的仕途还要不要了?公主,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父母双亡,有无官位皆可,我这是在为你挣前程。」

「可我要如何向父皇说……」三公主哭了起来,「他会打死我的……」

父亲的声音好似蛊惑:「打掉这个孩子,告诉陛下,这个孩子的生父是你公主府的小厮,届时你若是再说要嫁给我,陛下虽然生气,也会答应,不仅如此,还会给我升官补偿我,我若是官位高了,得益的不也是你吗?」

爹爹甜言蜜语,三两句便哄好了三公主。

堕胎伤身,第二日,公主的婢女便上门哭着说公主喝了药后见红不止,求爹爹去看看。

爹爹以人多眼杂为由打发了公主的婢女。

五日后,陛下召见爹爹,强制性地给爹爹赐婚,还为爹爹加官晋爵,外头都说,爹爹捡了好大一只破鞋。

可我知道,这传言是爹爹放出去的。

三公主曾在爹爹和娘亲大婚时命人给娘亲送来一只破鞋,嘲讽娘亲曾做过皮肉生意,是个人尽可夫的贱人,不配做状元夫人。

爹爹这是要她一点点受她曾给过娘亲的侮辱。

4

爹爹大婚那日,布置潦草,公主的大婚礼服都是连夜借的大公主的。

她原本看上了娘亲大婚时的礼服,那是爹爹请人赶工了一年才做好的,那时爹爹一边读书,一边给人誊抄书籍卖钱,只为高中后能给娘亲一个惊喜。

娘亲婚服上的珍珠都是爹爹跟着采珠人一同入海采的。

公主说出自己想要娘亲婚服的意图后,爹爹脸色就变了,他似笑非笑:「公主这是将自己比作娼妓了吗?」

三公主只以为爹爹在同她打情骂俏,羞恼地推搡了他一把:「我可是公主,岂是那种贱人可比的。」

父亲眼里的冷意愈发深重:「的确不可比较。」

公主因此歇了穿我娘亲婚服的念头,或许她终于想起,半年前她第一次见我娘亲时,曾唾下一口唾沫,辱骂道:「你这样下贱的人,怎么配与我穿一样的颜色!」

她命人去扒娘亲的衣服,若不是爹爹赶来,只怕那日娘亲几乎要羞愤而死。

5

拜堂时,爹爹将我娘亲的牌位放在了正中央,三公主气得红了眼。

爹爹捂住头,虚弱道:「我日日梦见窈娘,心内不安,况且你本就是继室,拜拜也没什么,只当是为了我。」

三公主眼里闪过一丝挣扎:「她若是正经人家的也就算了,可她的出身是个贱人!我可是公主!她怎么配让我拜她!」

爹爹乌发红唇,纤长的眼尾渐渐低了下来,眼角晕出一圈浅浅的红意,是一副不可多得的美人面。

公主被爹爹愁惘的目光看得呆滞起来,大堂安静,我竟然听见了公主吞口水的声音。

爹爹修长的手指停留在自己劲瘦的腰间,赭红色的丝绦绕着他白玉似的手指缠绕了一圈,衬得他本就白皙的肤色更加潋滟动人。

他自嘲地开口:「我原以为公主是真心喜欢我,爱慕我,想要和我过一辈子,原来也不过如此,公主原来只是将我当作可有可无的玩物,并不在意我的死活,请来的游方道士说窈娘心有怨恨,这才缠着我不肯投胎。」

他低声叹了口气,手指微微用力,扯开了腰间系着的红丝绦,有力的腰身顿时被松开的喜服藏住。

爹爹脱下了喜服,抿着唇掷在了地上:「你若是不愿意拜她,那这桩婚事也便罢了,早死晚死我都是要死的,既如此,就让窈娘将我带到阎罗殿去就是了,何苦累得你还要做寡妇?」

公主急急忙忙扑下去捡他的喜服,朝他身上扯,哽咽道:「裴郎,你这是什么话,你这是诛心啊,我如何不在意你的死活!既如此,我拜就是了,你快穿上,不要再生气了。」

爹爹这才穿上喜服与她拜堂,事后又软硬兼施逼着公主在娘亲牌位前敬了茶,这才让她回了房间。

那天夜里,爹爹在公主小产的补药中下了安眠的药,抱着我在放着娘亲牌位的祠堂外坐了一夜。

我问爹爹为什么不进去。

爹爹摸着我的头,月色下,他脸白如鬼,漆黑的眼睛却是湿润的。

他同我扯了个惨笑:「窈窈乖,你去替爹爹给娘亲上炷香,爹爹害怕。」

我不解地问他:「爹爹怕什么呢?娘亲那么爱我爱你,就算是变成了鬼,娘亲也会保佑我和你呀!」

我拉着爹爹的手朝祠堂里拽:「爹爹不要怕娘亲,娘亲爱爹爹,娘亲不会伤害爹爹的!」

爹爹手心战栗摔倒在地上,他俯在祠堂的门槛上压抑地哭,纤瘦的肩胛骨将红色的婚服撑出了弧度,他如同垂死的仙鹤,又像是断颈的天鹅,痛苦得倒地悲鸣。

「爹爹无颜再见你娘亲啊……」

6

第二日一早,公主问爹爹的喜服去哪里了,怎么看不见了。

爹爹安静地用膳,闻言淡淡回应:「夜半起夜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脏了,所以丢了,我有洁癖,公主是知道的。」

三公主虽有些不满,却也不再多问。

那件婚服昨夜被爹爹撕扯烧毁,炙热的火光前,爹爹白衣胜雪,明亮的火光照亮了爹爹的面目。我瞧见他扭曲厌恶的眼神,如同龇牙的恶犬,潜伏在黑夜里,随时准备咬断敌人脆弱的脖颈。

公主叹气:「可惜父皇觉得我丢人,这场婚礼草草地就给办了,我一辈子可就这么一次,裴郎。」

她目光期期艾艾地看向爹爹,里头的暗示不言而喻。

爹爹当年和娘亲成婚的时候,只是一个身无分文的穷书生,靠上山采药以及给公子老爷抄书为生。

娘亲是渠州有名的花楼姑娘,多少王孙公子抛掷千金也难换她回眸一眼。

可她不要高门子弟的荣华富贵,她要真心。

她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给爹爹,要爹爹替她赎身。

娘亲其实心里也害怕,怕爹爹席卷银两跑了,却不要她了。

她在赌,赌爹爹对她有没有真心。

娘亲的姐妹拿出所有的银两给心上人,让心上人替自己赎身,可最后那人卷款逃跑,娘亲的姐妹受不住打击,投湖自尽了。

娘亲比她的姐妹命好,她赌对了,爹爹这个穷书生什么也没有,只有满肚子的臭墨以及那颗真心。

娘亲准备好自尽的白绫并没有用上,让爹爹拿去裁成了几段,每一段都被爹爹铺开,执笔画上了娘亲的脸。

爹爹笔下的娘亲灵动好看,就像是天上的仙女。

爹爹赎了娘亲后,他们二人只是简单地拜了堂,天地为媒。

娘亲介意自己的身份,她不愿意请人来,她怕难堪。

她虽不说,爹爹却心里明白。

后来爹爹高中,有了官职俸禄,他便攒着钱,想要重新给娘亲一份体面,重新拜堂。

他知道娘亲虽然不说,心里也是想的。

爹爹原本并没有想十里红妆声势浩大办这场婚礼,他比谁都怕娘亲被人议论。

可那时公主翻出了娘亲曾为娼的事情,四处宣扬,爹爹还因此差点被罢了官,娘亲成了整个上京的笑话。

他们都说娘亲下贱不要脸,一个贱人也敢妄图做官眷,真是忘记了自己的出身了。

三公主更是带着自己那群闺中密友整日领着小厮婢女在府外故意说些腌臜的话给娘亲听。

爹爹大办婚事,是为了告诉娘亲,告诉这上京所有看热闹的人,他们口中的贱人是他的心上人,是最好的人。

他用尽自己所有的积蓄在污言秽语最盛的时候为娘亲重新办了一场婚礼,婚服是最好的,连喜被上的鸳鸯交颈都是爹爹亲手描的样,凤冠霞帔上那一颗颗硕大的珍珠也是爹爹亲自采来串上的。

所有人都没料到爹爹的做法,三公主气得闭门不出。

那些嘲笑娘亲的人沉默了,接着便开始更加恶毒地骂爹爹色迷心窍。

她们一边憎恶看不起娘亲,一边又比谁都羡慕娘亲。

三公主如今提起婚礼的事情不过是想暗示爹爹往后也要重新给她办一场,她要的婚礼必然要比娘亲当初还繁华。

可她打错了算盘,爹爹怎么会答应呢。

7

她殷切的目光落在爹爹脸上,爹爹放下筷子,绽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光彩吗?」

公主唇角的笑意顿住了。

爹爹拿起桌子上的帕子轻轻给公主擦着唇边,语气轻飘飘:「我的公主呀,你婚前失德,人尽皆知,外头的人都说你是个不要脸的烂货,再办一场婚礼,岂不是让人再笑话你一次吗?」

公主眼睛红了,眼泪渐渐溢出,爹爹轻啧了声,眼里勾勒出几分笑:「哭什么?我就喜欢你这种不要脸的货,公主床上的手段可比那些下贱的青楼娼妇要好太多了,男人就喜欢这档子事,你该以此为荣才是。」

公主扑到他怀里呜咽地哭:「你胡说!」

爹爹唇角僵硬地顿了顿,继而放松起来,忍耐道:「好了,我知道你伤心,可不是你自己让婢女给我下药的吗?现在哭什么?日后你有了孩子,我再为你好好大办一场,届时你风光无限,她们自然羡慕你,也就没人敢说话了。」

公主抽抽噎噎地坐了起来,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又委屈起来:「太医说掉的是个男孩呢,你那日都不来看我,我险些疼死了。」

爹爹云淡风轻,笑意盎然地哄着她:「我这不是为你好吗?陛下如今让我补了兵部的缺,你抓紧再为我生个儿子,我在朝堂上为他挣下爵位,日后,什么都是他的。」

公主这才高兴起来,她命太医好好给她诊脉开药,她要早日为爹爹生子。

8

她趁着爹爹不在时,将我带到房里,用长长的指甲掐我的眼皮,拔我的睫毛。

她说我的这双眼睛和娘亲生得一样,以后也一定是个人尽可夫的贱人,她迟早要把我这双眼挖出来喂狗。

我好疼,但是我不哭,我很乖地站在她跟前,任由她虐打咒骂,用力忍下眼中分泌出的液体。

我不要在她面前哭,总有一天,我会让她在我面前哭给我看,要痛苦得流泪号啕,至少,要比我痛苦。

有一日,我怎么忍都忍不了,她用烛火撩我的眼睛,我刺疼得无法忍受,我记得我明明很努力地忍了,可汩汩的液体就是朝下落。

我好恨我自己,我真没出息,我怎么能在她面前哭呢。

后来我闻到了血腥气,心里转而高兴起来,原来是流血了。

流血也好,流血总比流泪好。

我有时候被她虐打得受不了,就会一遍遍告诉自己:我一定要记住这个疼,只有记住了疼,她杀我娘亲的恨才不会随着我长大的时间淡化。

我好害怕啊,好害怕忘掉那日浑身冰凉、痛到无法呼吸干呕的感觉。

我恨我的记忆,娘亲对我那么好,我居然渐渐地有些忘记娘亲的容貌了。

我不可以忘,我会压制长大后记忆消退的本能,我要永远记得娘亲的好以及娘亲的模样。

还有,那日的恨。

9

每次公主折磨完我,我就会一个人在房里待着温书等伤好。

我没有告诉爹爹。

爹爹有爹爹报仇的路,我有我报仇的路,我不要靠任何人。

爹爹很忙,他在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少,每次回来都是带着一堆人去书房商谈事情。

春去秋来,我看着爹爹带回来的人,从开始的七品小官到后来的三品大员,再到恶名昭彰的东厂酷吏以及权倾天下的摄政王。

爹爹身上官袍的颜色也在变,他愈发地会逢迎了,眼神却更加冷漠了,背影也消瘦起来。

我那个沉默寡言、看见娘亲总是会忍不住紧张羞赧的爹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能在漆黑的官场上长袖善舞了。

娘亲若是还活着,一定会心疼得偷偷掉眼泪。

她可是爹爹有点小磕碰都会念叨好久的人,知道爹爹如今瘦得清癯嶙峋,她只怕要睡不好觉。

10

四年后,公主再次有了身孕,她很高兴,宝马香车无比骄傲地回了宫,一直待到夜里才回来。

去时空空的马车,回来时却塞满了金银财宝。

她得意招摇地进门,像是一只花孔雀一般。

她瞧见我在温书后,一脚踹在了我的心窝上,伸手憎恶地将我拎起,拇指与食指掐住我的脸抬了起来。

她冷着脸收紧力道恨不得把我掐死:「你真是和你那贱人娘亲生得一模一样,一样地碍眼。」

她往日折磨我,喜欢细水长流地折磨,如今有了这个孩子,她下起手来不再有所顾忌。

一旁的侍女碧澜拦住她:「公主,她娘耽误您和驸马在一起,当时那么便宜地就让她死了,现在想起来真是太手软了,就留着这个小贱人的命慢慢折磨,代替她娘向您赎罪。」

公主松开了些掐我的力度,碧澜贴在公主耳边低声道:「您现在才有了身孕,驸马爷刚赈灾回来,眼看着马上又要加官晋爵了,这个小贱人死不足惜,可不能让她影响您在驸马心里的位置啊,日后等您生下了世子,驸马有了儿子,不怕他不厌弃这个小贱人。」

公主愉悦地笑了,甩开了我,将我丢在了地上,对我说:「先留你几天活路,日后再好好找你算账。」

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小腹,脸上漾起羞涩满足的笑容,大张旗鼓地离开。

她不知道自己肚子里的根本不是爹爹的孩子。

爹爹厌恶她到死的地步,怎么会去碰她。

那些夜里,府内迷香袅袅,出入公主卧榻的是乞丐还是诏狱里的死囚根本不得而知。

爹爹曾暗地里找到了奸污杀害娘亲的那几个地痞流氓,他们跪在爹爹面前,求爹爹给一条生路。

他们同爹爹说,公主告诉他们,他们要奸杀的女子是个低贱的娼妇,让他们随便玩。

爹爹听闻后,呆坐在一旁发愣,竟然没有生气,回过神来以后,反而异常地哈哈大笑,嘴里一直念着「低贱」那两个字,直到他所有的力气用尽了,捂着头艰难地跪地喘息,已是满脸的泪水。

第二日,就在娘亲祠堂旁边的屋子里,爹爹当着我的面剥了五人的皮制成了美人灯笼。

剥第一个人的时候,断断续续,爹爹手稳,眼神凌厉可怕,喷薄的血液溅到了他的脸上。

他真的好可怕,像是地狱里索命的厉鬼。

看向我时的眼神却又是带笑的,他们说得没错,爹爹疯了。

他朝我招手,笑着问我怕不怕。

我摇摇头说不怕。我是爹爹的孩子,我怎么会怕呢?

爹爹都疯了,我又怎么会是个正常人呢?

那天夜里,娘亲的祠堂里,屋顶的房梁下多了五顶怪异的灯笼。

我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爹爹是真的疯了,他回不了头了。

11

我找出来药膏擦在破皮流血的地方,捡起地上的《战国策》继续温书。

爹爹不要我学琴棋书画针黹女工,反而请来最好的夫子教习我四书五经君子六艺。

我知道爹爹的意图,也明白他要做什么,我不能拖爹爹的后腿。

真可惜,我是娘亲的女儿,却没遗传到娘亲半点儿的善良和心软,反而同爹爹一样如出一辙地心狠手辣。

那天夜里,公主在府里大摆宴席,爹爹很晚才回来。

公主开心地和爹爹分享自己有孕的消息:「裴郎,四个多月了,太医说看孕相十有八九是个男孩呢。」

爹爹脸上浮现出意味不明的笑,他瘦得很,那张脸更加棱角分明。

爹爹哪怕是讥讽地笑,也能让人神魂颠倒。

「是吗?」爹爹向她举杯,笑着道,「恭喜了。」

笑着笑着,他便畅快地大笑起来,连饮了好几杯,公主双颊泛红,开心极了:「有这么开心吗?」

爹爹嗤笑:「自然。」

他饮了许多酒,身形已经有些不稳,手指握住公主的脸,笑着问:「公主不过双十年华,怎么看着老了许多。」

公主脸上的笑顿住了,她最在意的就是这张如花面孔,爹爹的话于她而言不亚于雷劈。

「裴郎,我,我老了吗?」她声音颤抖,险些要哭出来。

爹爹松开了握住她脸的手,转而拽住了碧澜的手,醉意呢喃:「我怎么不知道公主身边何时有这样水灵的婢子了。」

说完,爹爹就倒在了桌子上睡了,公主恼怒地一巴掌甩在了碧澜的脸上。

碧澜跪下来不住磕头,头破血流,嘴里一直喊着饶命。

公主命人拿来菱花镜,她脸颊两边的肉几乎要让她忍得颤抖,她死死地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左右反复地看,又抓起碧澜的脸死死盯着。

她嗓音森冷地问身旁的人:「本宫好看,还是这个贱人好看。」

周围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自然是公主好看!」

她笑了,笑不达眼底,整张脸看起来扭曲怨毒:「既然驸马爷夸你水灵灵,那你便自己投井吧,如此水灵灵的你,就该被水溺死,你们说呢。」

碧澜是伺候她长大的婢女,跪在地上的人忙不迭为她求情,也是为自己求情。

碧澜这样的心腹宫女,公主都能因为驸马一句话赐死,她们这些人日后若是和驸马牵连上……哪有活命的路啊!

公主正在气头上,听见求情的声音,表情更加扭曲:「本宫是公主,她一个贱婢!就算伺候我多年,贱婢永远也是贱婢!怎么配跟我讲情分!主子永远都是主子,奴才永远都是奴才!拖下去!投井!」

她疯了一般砸了宫女们捧着的镜子,碧澜绝望地倒在地上,谁能想到,一刻钟之前,她还是公主身边的心腹,是那么风光无两。

碧澜死了,爹爹第二日醒来的时候,下面人来说,碧澜的身体都在井里泡得发白了。

爹爹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可惜了。」

这句可惜传到公主耳朵里,她又一次被刺激得发了疯,摔了不少东西,指着屋子里稍有姿色的婢女就骂狐狸精。

隔天,娘亲的祠堂里便多了一盏人皮灯笼。

那个叫碧澜的宫女,曾是公主欺辱我娘亲的马前卒,带着人向娘亲丢东西吐口水,还在府外指桑骂槐地辱骂娘亲,践踏娘亲的名声。

爹爹借刀杀人,向碧澜讨要了这份债。

你看,做错事,总是要还的。

12

公主府内的下人苦不堪言,尤其是稍有姿色的婢女。

公主整日疑神疑鬼,直到婢女换了一堆模样差、身段粗的,她的脾气这才好了点。

爹爹近日几乎不怎么回来了,他整日和东厂的太监头子混在一起,搜查贪污受贿、卖官鬻爵的官员,把他们投进狱中。

爹爹身上的血腥气越发重了。

公主一连半月没见到爹爹,又得知爹爹刚去搜查了青楼,大着肚子如何都坐不住了,摔了茶具,像个泼妇一样喊:「把裴钰找回来!找回来!」

爹爹回来的时候,身上的血迹都没有擦干净,眼角下沾的血珠凝固,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惑人的妖异,周围若隐若现的血腥气飘浮在鼻尖,这样环境下的爹爹,反而比干干净净时,更加迷人心神。

公主哭着扑倒在爹爹怀里,呜咽:「裴郎,你为什么不回来看我,我晚上睡不着觉,我好害怕,你外面是不是养了女人!」

爹爹故意将手上未干的血迹恶劣地擦在她脸上,哼笑了声:「瞎想什么。」

如今的爹爹权倾朝野,是陛下的左膀右臂,即使是公主,也无法撼动爹爹分毫。

公主抽噎着吸了吸红红的鼻尖:「那你去哪里了呀,怎么这么久都不回家,你在忙什么呀?」

爹爹笑得勾人,轻声回答:「忙着杀人啊。」

公主愣了愣,很快又恢复了无所谓的样子,嫌恶地抱怨:「什么人还要你亲自动手,诏狱里养的那些酷吏都是废物吗,还脏了你的手。」

爹爹漫不经心地盯着她的眼睛:「公主不问问我杀的人都有谁吗?」

她来了些兴趣:「谁呀。」

爹爹英俊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真情实意的笑:「李御史的夫人,江侍郎的妹妹,薛太傅的续弦,还有明华郡主。」

爹爹每说出一个人的名字,公主脸上的笑意就少一分。

这些人都是当年帮着公主欺辱我娘亲的帮凶。

公主的声音在发抖:「为,为什么,杀她们……」

爹爹叹气:「你父皇岁数大了,愈发沉迷美色,这些都是进宫给皇后请安,却阴差阳错被你父皇幸了的官眷,有两人肚子里更是有了皇嗣,我为陛下办事,可不敢问为什么。」

爹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里爬过一丝兴奋的愉悦:「公主抖什么?」

她深吸了口气,慢慢地缓过来,劫后余生般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因为这个,我还以为是因为……」

她忙住嘴,不再继续说下去,厌恶道:「那她们的确是该死,敢在母后的眼皮底下爬上父皇的床,死一百次都不为过,就是脏了你的手了。」

爹爹眼神讽刺:「的确脏了。」

13

临近年关,公主到了快生产的日子。

她生产前几日,千叮咛万嘱咐爹爹一定要放下公事回家守着她。

她在爹爹怀里哭得可怜,直到爹爹答应她,她才笑出声来。

可等到了生产那日,她痛得无法站立,险些晕过去,爹爹也没有回来。

不光没回来,整个屋子里,连个搭把手的都没有。

她蜷缩在闺房的地下痛苦地呻吟:「来人啊!来人啊!」

整座府如同空了一般,没有人来,只有我。

周围回荡着她的哭声,我闭上眼睛穿过回廊细细地感受其中的哭腔,异常欢悦。

我推门而入,脸上是担忧的惊恐:「公主,你怎么了。」

她见到我,就像是见到救命稻草一样爬了过来,抓住我的脚,满头大汗地艰难说道:「快去,快去叫人来!」

我呜呜地哭:「府里没人了,那些婢女都是新换的,她们都跑了,我拦不住她们,我听见她们和一个男人说话,那个男人好像和碧澜有些关系,可我听不真切,府里的侍卫也都被调走了……」

碧澜哪有什么男人,府内的人是爹爹调的。

女子生孩子,鬼门关走一遭,稍有不慎就是一尸两命。

娘亲当年生我的时候,爹爹焦急地等在门外,连门都给砸坏了,什么禁忌都顾不上,跑进去守在娘亲床边,让产婆和大夫骂了半晌,他愣是一声不吭,偷偷擦眼泪。

他怎么会不知道妇人产子的艰难。

他只是想让公主疼、让她哭、让她喊。

公主虚弱地推我,让我去找爹爹。

我哭着说爹爹在外遭到了刺杀,生死未卜。

她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那天夜里,她疼了七八个时辰,到最后奄奄一息,像是就要死了。

我温柔地替她擦汗,她可不能死。

等在另一间房里的大夫在她快晕过去的时候和产婆一起进来了,又是一轮新的惨叫。

我坐在门外,看着天际渐渐泛白的天色,听着身后婴儿嘹亮的哭声,忍不住无声地笑了。

该轮到我了。

等了那么久,忍耐了那么久,终于要轮到我了。

我按捺住喉间痉挛般的爽意,又恢复了一贯毫无威胁的木讷胆小的模样。

14

爹爹是十五日后回来的,公主瞧见爹爹身上的伤以及虚弱的脸色,心里的怨又成了心疼:「裴郎,我险些让碧澜那个贱婢害死了,你身上的伤如何了?」

爹爹说没事,草草地应付完了公主之后,便回房去休息了。

爹爹身上的伤是真的,他刚刚平定了一场内乱,摄政王谋反,爹爹联合禁军镇压,虽然大获全胜,却受了伤。

可我却感受到了爹爹身上少有的鲜活人气,往日他总是死气沉沉的,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后来我才明白爹爹身上鲜活的人气从何而来,他平定了逆王谋反,如今他手里握着朝内大半的兵权,朝内不少大臣都是他这五年来培养的党羽。

爹爹是高兴自己苦心孤诣谋划了这么多年,终于要成功了。

爹爹休养了几日后,身体好了大半,便来看公主了。

他故意坐在公主床边,温柔地喂她喝汤,同她说些解闷儿的笑话。

气氛正好的时候,爹爹捂住鼻子,厌恶地皱眉朝后仰头:「怎么一股子腥臭味。」

公主脸色惨白,紧接着涨红,她干巴巴地看着爹爹,下意识地抱紧了被子:「你身上的伤还没好,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爹爹只当没听到她话里的不舍和难受,点头说好,起身就走了。

他刚出门,屋内就传来了公主的哭声,爹爹冷漠地扯了扯嘴角,转头去了书房。

爹爹太清楚怎么伤害一个女子了,就像清楚怎么爱一个女子一样。

娘亲以前同我说,爹爹特别爱哭,她坐月子的时候,爹爹给她换月事带,拿出去洗的时候,一个人悄悄地抹眼泪。

晚上爹爹给她擦拭身子的时候,还一边给她翻身,一边哭着和她说不生了,再也不生了,早知道生孩子这样遭罪,一定不生了。

娘亲说他是小孩子性子。

可爹爹才不是小孩子,娘亲坐月子的时候,爹爹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又要照顾我,又要照顾娘亲,还要熬汤做饭给娘亲补身子,给我洗尿布。

娘亲月子期间丰腴了许多,爹爹倒像是进了诏狱一趟似的,偏他还傻傻地乐。

他衣不解带忙前忙后事无巨细地照顾了娘亲那么久,比谁都清楚月子期间的事情,他是故意说出那些话折磨公主。

他知道公主出身高贵,所以才要这样践踏她的自尊,让她发疯、让她难受、让她羞耻。

娘亲死的时候,肚子里有个两个月大的孩子,不知男女。

公主曾恐吓娘亲,这个孩子不会活过三个月。

嗯,三个月。

15

两个月后,公主出了月子,又恢复了生龙活虎、惹人厌烦的模样。

她给京城内有名有姓的官员家里都发了请柬,府内大摆宴席庆祝她的儿子被立为世子。

爹爹平乱后,就被陛下封王了。

如今兵权在握,爹爹是真的权倾天下了,公主享受着各位官眷的恭维声庆贺声。

她要把大婚那日她没有得到的祝贺和关注,今日一并拿回来。

「还是公主有眼光,状元公就是前途无量。」

「难怪公主当时无论如何都要嫁给他,原来是早就知道王爷日后要做权臣了啊。」

公主挺直了腰,仰起头颅,骄傲地笑了:「当初殿试之后,钦天监和国师便接连预言裴钰日后会是万人之上的权臣,更是会名垂青史,受后世万人敬仰,这样的人中龙凤,自然只有本公主这样的人配得上,那个贱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何况整个上京的男儿加起来,又有谁能生得比我夫君还俊美呢,百年后,本公主的名字会永远与他捆绑在一起,后人会一起赞颂我们,我们才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周围附和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藏在柱子后面,浑身冰凉地坐在了地上。

原来,这样大张旗鼓地逼死娘亲,不准爹爹辞官的奏请,竟然只是因为一则预言啊。

这样一则虚无缥缈的预言,居然要了娘亲的命,居然让爹爹彻底疯魔,自此人不人鬼不鬼。

原来只是一则预言啊!

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只觉得荒谬。

也不知道刚才公主的话若是传到爹爹耳朵中,爹爹又是该哭,还是该笑呢。

爹爹只怕是要疯得更狠了。

16

宴饮进行到一半,放在公主一旁躺着的孩子的摇篮突然断裂,篮子翻了起来,孩子摔在了地上,顺着阶梯朝下滚去,周围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直到孩子滚入了湖里。

上一秒公主是怎样志得意满,此时的她便是多么崩溃绝望。

她嘶吼的声音响彻云霄,我从柱子后走出来,看着她的每一个表情变化。

我看着她与当年娘亲去世时的我重合,她痛苦惨白的脸色与我当初相同,嘶喊的哭声也是一样,就连跌跌撞撞跑着扑倒在地上的狼狈样子都和我如出一辙。

谁说这世上没有感同身受的,你瞧,她不是和我感同身受了吗?

我的丧母之痛,她的丧子之痛。

她在我生辰那日害死了我的娘亲,我便在她最开心的这日要了他儿子的命。

刚好不到三个月,给我娘亲肚子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抵命了。

她要和我一样痛,才算偿还。

我突然理解了爹爹,一下子把人杀了有什么好的。

像公主这种高高在上、视人命为草芥的上位者,就该让她好好活着,好好活着,一点点尝够自己谈笑之间加在别人身上的痛,才知道什么叫悔之晚矣。

17

公主的精神很差,自从孩子死后,她就不太正常了。

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抱着枕头赤着脚到处走。

只有见到爹爹的时候,她才会安静下来。

爹爹喂她吃饭,她吃着吃着就开始崩溃地哭起来,跟爹爹认错。

她说是她想沾大公主的嫡子的福气才借来了那个摇篮,她不知道里面已经被虫蛀空了。

爹爹安慰她说没事,孩子总是会再有的。

她哭得撕心裂肺,最后倒在爹爹身上抽噎:「裴郎,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你高中状元的时候,你打马游街,春风得意,我表哥中了榜眼,他邀你去酒楼吃饭,你却说要回去给娘子熬汤,娘子若是午睡起来见不到你会害怕。」

「表哥把这话当笑谈给我讲,可我却记在了心里,那天夜里我做梦,梦见我是你的娘子,你为我熬汤,哄我睡觉,同我画眉西窗,与我赌书泼茶,我真想死在那个梦里,再也不醒过来。」

「我母后是高门嫡女,从小就被教导要端庄大度,她入宫之后,就是皇后,母后膝下只有我一个女儿,她没有父皇那些妃子懂得迎合父皇,她是国母,所有人都告诉她要宽容大度,不能善妒,于是她就这样看着自己的夫君整夜整夜宿在别的女子的床上,而她只会在床前抱着我哭,她哭啊哭啊,哭得我好烦好烦,我那时候发誓我以后一定要找一个顶顶好的夫君,对我好,宠着我,一辈子都是我一个人的,我不要做母后那样的失败者,那样退让的失败者!」

「父皇膝下的孩子很多,每年都有新出来的。我到八岁的时候,父皇都记不住我的名字。」

「我在宫里生活,母后就是一尊菩萨,不知道斗,不知道狠!她只知道等!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必须要抢!父皇的宠爱要抢,不抢就没有公主的体面,宫内的姊妹兄弟都是披着血脉亲情的仇人,我们互相争斗,只是为了捍卫自己的利益,只是为了活着,活成公主活成主子该有的样子而已。」

「我知道你怨我,可裴郎,我是真的爱慕你。」

「母后自己的爱情都一团糟,她又能教我什么呢?这些年,宫内的斗争只教会了我去抢,你是我看上的,我是公主,你就该是我的不是吗?我给你下药也是为了让你乖乖从了我而已。」

「那个窈娘,她配不上你,钦天监也说了,我们才是最般配的,她那种低贱的人怎么会配得上你这样满腹经纶的状元郎呢?」

「她太不清楚自己的身份了,不清楚自己身份的人在宫里在京城里是活不久的。」

「主子就是主子,主子以下的人都不是人,她们的命还没我们的猫儿狗儿珍贵呢!裴郎,是你不听话,你太倔强了,你不该拒绝我的,我是公主啊,我是你们的主子啊……」

「裴郎,你别恨我,你爱我好不好,我们再要个孩子,我一定给你生个世子,你不要纳妾,我还年轻,我是长安第一美人,她们都没有我好看的……」

她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地捧着爹爹的脸喃喃自语。

爹爹的手藏在袖口里,手指控制不住地战栗颤抖。

爹爹是在压抑,压抑自己想要一把掐死她的念头。

爹爹费了好大的心力才压抑住心里翻滚的恨意,他眸色温和,唇边是柔柔的笑意:「好,我们再要一个孩子,我不纳妾,我怎么会纳妾呢。」

他唇角的笑意加深,他抬起公主的脸,缓缓道:「是呢,公主是长安第一美人,公主往日最爱的就是这张脸了,没人再比你更好看了……」

18

有爹爹的悉心照料,公主的病好了许多,半年后,她再次有孕。

这次有孕之后,公主收敛了不少,她不再出门,而是安静地待在房中,时常一个人抚摸着肚子发呆。

太医曾悄声和爹爹说,公主如今的状态精神已经不太正常了,不能再刺激她了。

若是再刺激到她,只怕是药石无医,会彻底疯癫。

送走太医后,爹爹推开书房的窗户,嗤笑声讽刺。

肚子里的孩子到六个月的时候,公主肚子上一夜之间爬满了红色的纹,她惊恐害怕。

只是这次爹爹没有再像之前一样故意刻薄她,反而是柔声哄着,还拿出一盒药膏给她。

「擦了这个就会消了,别哭。」

爹爹小心翼翼地安抚她,只是为了让她养好精神,接受自己最致命的打击。

爹爹要毁了她所有看中在意的东西,就像她当初那样。

公主擦了药,肚子上的纹路渐渐消失,她开心了没多久,那张她引以为傲的芙蓉面却一点一点烂了起来。

不是大片地烂,而是一天比一天多一点儿,缓慢却致命。

公主发了疯。

她最在意的就是这张脸了。

19

与此同时,爹爹集结兵马,逼宫了。

公主把自己关在房子里,谁也不见,是以,她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她的父母兄弟已经被关在诏狱里,不知道爹爹筹谋了这些年的心计要收网了,不知道她就要死了。

爹爹再次回府见公主的时候,她的脸已经腐烂完了,原本一张绝世的面貌此时只剩下坑坑洼洼的腐肉,眼珠子挂在上面,惊悚又吓人。

爹爹却并不害怕,也不在意。

不仅如此,他反而还欣赏地笑了起来,最后笑累了,爹爹坐躺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喘气。

公主自看见爹爹身上的龙袍,瞬间明了了,她匍匐在地上爬到爹爹的脚下,想说话,却呜呜咽咽说不出来。

爹爹轻慢地用脚抬起她的下巴,笑了:「那个药不光是让你的脸腐烂,你的舌头肝脏都会慢慢腐烂,很难受吧,可是死不了,你要慢慢地等死,不能那么快就死了,不然我不高兴。」

公主流泪,模样甚是吓人,爹爹却像是看着什么赏心悦目的画卷一样看着她:「当初你拿着刀要划烂窈娘的脸,我是如何告诉你的?我说过终有一日,我会弄烂你这张脸,你那时候不信,还嬉笑说我舍不得,你这张脸可是长安城最好看的。」

爹爹唇边的笑意停住了,他放下腿,俯身和公主对视:「我只觉得恶心,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你的这张脸都让我厌恶和恶心。你拿什么和我的窈娘比,我的窈娘心地善良纯粹,不知道要比你好看多少倍,你也配和她比?」

爹爹站了起来,外面的侍卫进来,将绝望等死的公主架了起来。

爹爹心情颇好:「你放心,你不会那么快死的,你的父母得死在你前面,我会当着你的面将她们的皮剥下,我如今的手法很好,很流畅,轮到你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公主忍不住地发抖,她口口声声说自己的母后大度宽容,可却为了她的幸福不惜将我娘亲诓骗到宫中,想将她淹死。

陛下更是纵容,娘亲九死一生,他竟然还为娘亲赐毒酒。

若不是爹爹抢过要喝,被公主拦下,只怕爹爹和娘亲早已经死了。

爹爹望着外面上好的天色,开心极了,绕着公主走,一面走,一面抚掌,眼神疯狂:「你得慢点死,得等到我将窈娘册封为后,进了宗庙,你再死,我要你们这群伪君子、禽兽小人看着我的窈娘千秋万代,你们不是都瞧不上她吗?我要你们都跪拜她,要你们这群自诩出身高贵的人都跪在我的窈娘脚下磕头,一辈子都仰望她!」

爹爹望着她鼓起来的肚子,似笑非笑:「你怀的每一个孩子都不是我的,那日喝下你下的药的人也不是我,此后在这座府里,我更是一次都没碰过你,你不是自诩高贵吗?那些乞丐死囚的滋味可还好?」

公主奄奄一息的身子突然迸发出巨大的力道,只是她的手还没有碰到爹爹就被压制了,她除了发出嘶哑的呜呜声,再也发不出别的声音了。

她被关进了诏狱,礼部忙完娘亲的事情后,爹爹来到了诏狱收最后的账。

公主看见父母被扒皮后,晕了过去,又被泼醒。

她如今已经不能动弹了,和活死人没什么区别,身体里面已经烂完了。

两边的侍卫摁着她,她惊恐地想逃,却无法动弹,爹爹手里的刀刃划破了她的肌肤:「旁人都是死了再剥皮,你不一样,你得活着,这样做出来的美人灯笼才好看,你爹娘做成的灯笼已经挂在窈娘的祠堂了,现在祠堂里有二十三盏灯笼,就差你一个人了。」

「我把你留在最后动手,就是好让我的窈娘安息,你得受折磨,你若是太舒服地死了,窈娘会不安心的。」

皮肉分裂的细微声音在空中响起,血腥气逐渐浓重,到最后地上只剩下一摊脏污的肉。

爹爹甩了甩手指上的血,趔趄了两步,笑声畅快,笑着笑着却哭了。

他扶着栏杆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最后呕出了一口血。

原来爹爹也是恶心剥皮这件事情的,原来报仇到后来,爹爹也不快乐。

是啊,他报仇了,可在意的人却早就没有了,如何会快乐呢。

20

那盏最明亮的灯笼被挂在娘亲的牌位前。

爹爹一夜之间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将全部的精力用来教我为君之道。

爹爹用了四年的时间清理了朝堂上残余的旧帝党羽和贪官污吏,封我为帝姬,禅位于我。

他如同那日一样,蹲在我跟前,双手放在我的肩上:「你要做一个好女帝,要让你娘亲一辈子都在宗庙里放着,受他们这些人的跪拜和香火,知道吗?」

「好。」我应道。

他想像小时候一样来摸我的头,最后却垂了下去:「爹爹对不起你,爹爹不要你原谅爹爹,爹爹不是一个好爹爹,爹爹这辈子只能顾你娘亲一个人,顾不到你,下辈子,爹爹当牛做马还你。」

我想和他说爹爹我爱你和娘亲,我从来都没怪过你。

可我没说出口。

后来许多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这一天我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为什么呢?

21

爹爹回了以前的府邸,在娘亲的祠堂里住下了。

他不怎么和我见面,我去看他,他也极少见我。

直到某一天,他吐血不止,昏倒在了府里,我才知道他日日服用五石散。

我骑马跑去看他,他倒在祠堂的地上,衣袍敞开,浑身热得泛红。

他抱着娘亲的牌位躺在地上,流着泪小心翼翼地亲吻牌位上的名字。

太医说了,他没多少日子能活了。

他朝我招手,似是还不清醒,他问我:「你知道窈娘吗?」

我心里泛出苦涩。

他又接着说,自言自语,疯疯癫癫,又哭又笑:「她救了我,我给王员外的儿子抄书,抄错了字,犯了忌讳,王员外的儿子带着小厮打我,是窈娘拦住了他们,还用她的帕子给我包扎了伤口。我问她是谁,她说她是来王员外府里卖唱的,希望我这样的清白书生不要嫌弃她这种人的帕子。」

他低喃着,双目失神,「窈娘是哪种人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救了我,我要将她的帕子还给她。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一身的伤,要悬梁自尽。她流落风尘,被父母卖进青楼,她是个比我还苦的苦命人。她救了我一次,我也想救她一次。」

「她给了我她所有的积蓄,要我为她赎身,赎了身,她就是我的人了,契书上写着我能买卖她,可我怎么会买卖她呢?」

「她无路可去,只能与我在一起,我与她相敬如宾。」

「她不许我再去抄书了,她说她将自己所剩的所有积蓄都给我,问我能不能考个状元回来,她给我做妾做婢女都好。」

「她问得忐忑,我想的却是,什么妾什么婢女,窈娘供我科考,为我洗手作羹汤,还为我生了女儿,我自然要她做我的妻,我光明正大的妻,我唯一的妻,她是我裴钰落魄时的糟糠妻,我自然要好好对她,绝不能辜负她。她怎可做妾,我又怎会有妾呢……」

这些陈年往事,爹爹从未同我说过。

我只记得五岁那年公主瞧上了爹爹,问爹爹:「你当真从来都没有嫌弃过窈娘是个娼妓吗?」

爹爹怒不可遏,被公主缠得忍无可忍,骂了脏话:「嫌弃?我为何要嫌弃一个在我最落魄时嫁给我的恩人,贞洁算个什么东西,这个词就不该存在!这是狗屁!窈娘没得选,是这世道的错,不是她的错,她又有什么错!她最大的错就是身为女子,被父母十个铜板卖进了青楼!窈娘的心比你们所有人都干净,比这世上所有装模作样的畜生都要来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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