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放的曼陀罗

临从赵村出发前,师父说烟没了,去买包烟吧。
我们又来到了村头小卖部。
老板正在刻着木雕,小孩儿的小脚丫刻得栩栩如生。
他看我们来了,热情地打着招呼。
师父说你这手艺不错,又要有力气又要灵巧,不容易。
老板说祖传的手艺,是个爱好,好多年了丢不下。
师父说,你用这木头好呀,现在都看不到了。二十年前,北荒山才有。
老板的手抖了一下,看着师父。
师父吐了口烟,接着说:「以后晚上出门,戴着表。九点就早点回家吧,别让家人担心。」
老板嗫嚅地说:「嗯。没戴表的习惯,确实经常估错时间。」
师父抽了几口烟,就带着我离开了小卖部。
我看见老板的脸上,已经有薄薄一层汗了。
18.
此案,对于邱心畅究竟算不算凶手、应不应当负刑事责任引起了巨大的争议。
一种认为邱心畅有预谋接近被害人,诱使被害人跳楼,说明她有行为能力,应当承担刑事责任。
一种认为所有证据都不能证明邱心畅是有预谋的,是被害人选择邱心畅提供服务的。
这时,司法鉴定结果出来了:邱心畅确实有应激性精神障碍,即反应性精神病。
她因甜甜死亡现场有两株曼陀罗,得了应激性精神障碍。
她每次拜祭姐姐时,又因为坟边的曼陀罗花刺激而发病,陷入认知障碍。
结论是:邱心畅不用承担刑事责任。
虽然为了侦破这个案件,刑警队上下一个多月不眠不休不能归家,但是听到这个司法鉴定结果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我也非常高兴。
儿时希望能帮女孩报仇,现在也算是以另一种形式实现目的了吧。
师父破天荒说请大家撸串去。
酒喝多了,江队说:「我去给你请功。」
师父沉声说:「如果当年我抓了那三个人,你倒是可以给我请功。让受害人为自己复仇,我还有什么功劳呢?」
江队叹了口气说:「二十年了,你说枉死一家还在那里,你不配接受任何荣誉。可是现在案子真相大白,你又要退休了,总还是够格立功吧?」
师父苦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了两个字:「真相?」

过了半个月,师父就荣退了。
退休仪式上,厅里和局里都给了师父极高的评价。
但是师父声音微颤地说:「作为一个人,我内心无愧。」
「但是作为一名人民警察,作为执法者,我却不能说问心无愧。」
我问江队:「案子已经破了,师父还在为当年没有及时抓住罪犯而愧疚吗?希望他能放下心结,好好享受退休生活。」
江队看了我一眼,说你知道那时候让你去买烟时,你师父说了什么吗?
我其实一直好奇,但是不方便问。
江队:「你师父问我,如果受害人是凶手,凶手是曾经的受害人,你会怎么执法?抓还是不抓?」
「我说法律就在那里,同情不能代替法律,执法者也无权选择。」
「他说,执法者无权选择,但是作为人,要选择啊。」
我听了,不明所以。
隐隐感觉虽然案件真相大白,但师父们很畅快却又不甚畅快。
怎么也想不到,我以为的案件真相,仅仅是我以为的。
警方以为的结案,也仅仅是警方以为的。
19.
实习期满要回学校了,师父送我《福尔摩斯探案集》作为临别礼物。
他翻到一页,指着福尔摩斯说的话:「曾有一两次,我深悟到,我抓到罪犯而造成的坏处比犯罪本身还要严重。我现在已经懂得了慎重,法律和良心相比,我更愿意欺骗法律。」 
他说年轻气盛时曾对此句非常不以为然,以为只要是案件,就会被破获,凶手就会被惩罚。
执法者怎么能欺骗法律呢?
几年后,我考了 H 法大的博士研究生。
听说著名的舒畅教授要开关于罪与罚的伦理价值讲座,这也是我非常感兴趣的课题,于是早早去了。
没想到比我早到的人更多,我只占了中排位置。
教授还没来,我在翻看她写的书。
书中抨击刑法对于人贩子拐卖妇女儿童的处罚过于宽软。
一个被拐卖的人口背后,经常意味着一个家族失去了人生的欢乐,被拐的妇女儿童终生都过着悲惨的生活,像铁链女,笼关女,地洞女……
毁掉这么多人人生的人贩子,却只需判几年,处罚甚至比财产犯罪还轻。
这是对弱者极不公平的,也不是文明社会应该容忍的。
如此鲜明的立场、严厉谴责的态度,在学者中并不多见。
我非常赞同她的观点。
想到今天终于有机会见到教授真人,内心异常激动。

舒畅教授一登上讲台,我心就咯噔一下,总觉得很面熟。
她的目光巡看了一下课室,掠过我没做停留。
我松了口气,心想是认错人了吧。
忽然,她又回看过来。
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落在我的脸上。
片刻,冲我会心一笑。
我顿时如毛骨悚然。
是她?
难怪当初我们提审她,她那么淡定从容。
我还奇怪一个妓女竟然如此大气,回答问题滴水不漏。
原来她比我们更透彻地研究了法律。

整堂讲座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雷鸣般的掌声也没使我清醒过来。
直到舒教授走过来,轻轻说:「小吴,又见面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一切太让我震惊了。
她说:「我请你喝杯咖啡吧。」
我木偶般跟着她去了咖啡店。
她把手机扣放在桌面上,手机壳是一个大大完整的「正」字,看起来特别刺眼。
她说你喜欢听故事吗?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记着,这只是个故事。
20.
西南偏僻小乡村里,一对夫妇养了个漂亮的女儿。
别人都说养女儿没用,但是老来得女的夫妻俩无论多穷苦,都把女儿当宝贝一样养着。
女儿很争气,考上了大学。
但是大二勤工俭学时失踪了。
涉世不深的她被人贩子卖到了另一个山村,给一个老汉当老婆。
她屡次逃跑,村支书带领全村人把她逮到,扒了衣服,绑在村口大树上三天三夜,然后让老汉把奄奄一息的她关到地窖里。
村子里前前后后好多拐卖来的女孩,从此她不敢再反抗。
全村人无不对村支书感恩戴德。
直到她生了两个孩子,才被从地窖里放了出来。
她说自己一生只能这样了,希望女儿能好命,所以给女儿取名心舒和心畅。
老汉年纪大了,早早去世了。
日子有些苦,但有妈的孩子都是幸福的。
她还记得妈妈和姐姐最喜欢教她唱:两个小娃娃呀,正在打电话呀,喂喂喂,你在哪里呀?我在幼儿园。
由于早年遭遇,疾病缠身,母亲最终还是在大女儿十五岁小女儿六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别人都不肯帮姐姐抚养妹妹,只有一个孤儿愿意,于是大女儿就嫁给了他。
好在婚后二人还是幸福的,还有了自己的女儿。
无论生活多苦,姐姐一直努力供妹妹读书。
她希望妹妹有和她不一样的人生,还希望她能找到外公外婆,那是母亲至死都思念的人。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那妹妹怎么换的身份?」我问。
「姐姐去世时,妹妹已经高三了。」
「她知道自己必须读好书才有可能实现姐姐的愿望。」
「她一边在一家洗脚城打工,一边读书。」
「洗脚城的老板娘红姐非常好,她听说了妹妹的遭遇,就用收养名义,帮妹妹换了身份。」
「那为什么伪装成妓女?」我又问。
她优雅地喝了口咖啡,回道:「当妹妹知道那三个人,能干出那种侮辱尸体的事儿,就知道他们骨子里必是变态好色的。」
「所以妓女最容易接近他们。」
「有了洗脚城的经历,演这个行当,没有十分也有九分像吧。」
「用曼陀罗助兴,是当地那个行业的潜规则。」
「那些去妹妹住的地方的男人,都是去取曼陀罗酒的。」
「妹妹酿酒,那可是一绝啊。」她笑了笑。

我忍不住又问:「无论是作为学生还是作为老师,妹妹只有暑假才能回村,难道这么多年没有人怀疑你的身份吗?」
「一个妓女,能够每年在姐姐的忌日回乡祭拜,你以为他们还会要求更多吗?」
「你看姐姐多好啊。」
「她连死都选择了最好的时间。」
「八月啊,不仅不影响读书和工作,还是曼陀罗花和种子功效最强的时候,早一个月不行,晚一个月也不行。」
我愣了半晌,又问:「妹妹找到外公外婆了吗?」
「找到了,女儿丢失后的三年内,他们悲伤过度,先后离世了。」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脸上却是隐忍又克制的悲伤。
「知道老支书自杀了吗?」我的疑问确实太多了。
她平静答道:「听说了。妹妹找到外公外婆后,亲自去向老支书表示了感谢。」
「老支书说不能怪他,那时的社会就是认为买媳妇是正常的。」
「妹妹说没怪他,还感谢他。」
「如果不是当时他的雷霆手段,就不会有她们姐妹俩。」
「妹妹祝福并坚信他的孙女,有一天也会遇上像他一样的好人。」
「他像看魔鬼一样看着妹妹。」
「多可笑啊,明明魔鬼不是妹妹啊。」
「听说不久后,老支书就自杀了。」
「是师父告诉妹妹的吗?」
她笑了笑没回答。
我指着她手机壳上的正字:「所以,老支书加上赵云峰,正字,还是五笔,没有少,对吗?」
「赵云峰从不是五人之一。」
回忆起当时讯问她时,她那个加重音的「一」,我不禁又一次汗毛倒竖:「那么第五个人是谁?」
她却温和地笑了笑,说:「这,只是个故事。」 
我确信一定存在第五个死者,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
离开咖啡馆后,我就给师父打了电话。
响铃很长时间师父才接听。
电话的背景音里隐约却清晰地传来:「红姐,两位贵宾结账。」
我忽然想起师父说的那句话:作为执法者,你不能选择;但是作为人,你必须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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