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为何啊。
「墨柏棋艺不精,所以不爱下棋,」我对荣王说,「他那日能坐得住,你让了他不少吧。」
「是,甚至还能让他悔几步棋,」荣王干脆地说,「否则他就会发现你不在。」
我的语气越发疏离:「荣王,你这样怕是不厚道。」
「且宽心,你且宽心,」荣王不知是在说服我还是在说服他自己,「只是让你们在京城留久一些,无他。」
「是吗?留这有什么好的,被监视着罢了,」我问荣王,「这话你也会同圣上说吗?」
「没必要。」
「我从前还以为你不爱掺和到这些琐事上来,」我顿了顿,直白地问,「是有把柄被拿捏住了吗?」
荣王摇头:「我能有什么把柄?左不过素日好玩些,不至于闯下什么祸端。」
「你知道圣上为何想要贤王留下吗?」
荣王避而不答:「揣测上意不好。」
「荣王,万一出事呢?对于你们皇族,我并不信兄友弟恭这四个字。」
「贤王没有被杀的理由,他不舞兵弄权,又如何落罪。」
「荣王,你信吗?」
「你冷静些,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墨柏出事。」
我直言不讳:「可圣上不喜欢他,这也不算秘密了。」
荣王重述:「可也没有取他性命的理由。」
「那你为何还是把我的祖父母接过来了,明知道这是个软刀子,随时架在我们脖子上,却仍然把刀柄递给了宫中那位。」
荣王移开视线,目光飘忽着,就是不看我,「王妃,留下吧,很快会过去的。」
「多久?」
荣王敛下眼帘,思忖片刻,「在你还能忍受的时候。」
「这里让我窒息,每一刻都如此。」
「有那位柳才人伴身侧,」荣王说,「你和墨柏都不必太过惊惧。」
「柳才人……」我喃喃念道,「和她长得相似还真是我的孽了。」
荣王后来低声说了一句话,只是我分神得厉害,听不太清。
我转身回府前,同荣王道:「我日后如果出什么事,你尽量看着点墨柏,不要让他太狼狈,关心则乱,是真的会出大岔子的。」
「小心台阶。」
「你有在听吗?」
荣王:「我明白。」
裴墨柏回来后,听闻我想要在京中过上元灯节,惊讶地问:「我们是不走了吗?」
「冷,这天太冷了,」我握了握手心,掩饰住紧张,「一路劳顿也是折腾人。」
「是这个理。」裴墨柏坐下来,伸手捂住我冷冰冰的十指,帮它取暖。
「我是不是太善变了?」
「遂你心意就好,能让你开怀的就是顶好的事了。」
我眼眶有些发热,然而还是低下头去,迅速藏好这一丝异样。
年后宫中按例赏赐金银绸缎,宫人来送东西时总会与王府里接待的小丫头攀谈上几句话。
我不经意间听到裴墨竹废了那位柳才人,听说只是说错了两句话,就足以让裴墨竹把她从「心尖」上揪下来。
我想,他既已憎厌那位才人,那么见到貌似者应也是会厌屋及乌的吧。
我寻思时喜欢四处张望,一回头就看见裴墨柏就坐在不远处,俊目微阖,表情平静,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不曾。
没几日宫里就来传旨。那时裴墨柏正帮我用花汁给指甲染上朱色,在听到裴墨竹要贤王夫妇一同去冬狩时,他只抬了抬眼皮,扫一眼太监后,道:「不去。」
「贤王殿下,这是圣上口谕。」太监重重道。
裴墨柏依旧道:「不……」
我先他一步说出口:「你去回禀圣上,我们去。」
裴墨柏沉默着染完剩下的指甲,便松开手,凝着脸色看我。
「你有话要说是吗?」
裴墨柏缓缓道:「你为何要答应?」
「圣上口谕啊,口谕也是圣旨,莫非还要因这小事抗旨不成?」
「小事吗?」裴墨柏幽幽地问。
「去到猎场,上个马拉个弓的事,还不算小吗?」
「你明知道我不愿让你见我皇兄。」
「可我更不愿你抗旨。」
裴墨柏:「区区冬狩,抗旨又如何?」
「口谕之下,哪有区区小事?」
裴墨柏的眼眸在一瞬间泛出红丝,看得让人心中一颤,他开口时,声音毫无生气:「你想留在京城,真的只是因为天冷吗?」
我的脸色这时一定难看得很,「贤王,这话何意啊?」
裴墨柏凝望着我说:「荔儿,你倒是先答我啊。」
我知道裴墨柏今日的古怪是多日忧虑积压而来,只是质问之下,愠恼不可避免地侵占了心头,「贤王是疑我想攀上宫中那位吗?」
裴墨柏怔滞片刻,无力地坐下,头微微垂着。
「我冲动了。」裴墨柏抬起头,用恳求的语气道,「我此后不再说这些浑话,你别往心里去,好吗?荔儿,我不是有意的。」
裴墨柏如梦初醒般,「我只是夜里睡不好,脾气才坏了些,刚才是一派胡言。」
「我今日忘不掉。」我狠狠地瞪他一眼,转身回了房。
裴墨柏想进来,我却不让他进。
不全是愠意作祟,我还有些心虚。我的确瞒了他许多事,只是那些事要交代起来谈何容易?说是曾经大梦一场吗?
裴墨柏在门外站了许久,后来我非要说外头有影子我是睡不着的,他才肯去书房。
这是我同裴墨柏第一次分房睡。
第二日起来,天知道我往眼下抹了多少脂粉才遮得住那片乌青。
隔了一夜,我和裴墨柏反倒更僵了些,在去猎场的路上各怀心事,总之都默默不语。
围场内不见銮驾。
我瞄着裴墨柏松了一口气。
我下意识伸手拍了拍裴墨柏的肩膀。
裴墨柏回头看我,抬手上我的手背,嘴角微微旋出一个弧度。
就在这时,我忽然察觉到一阵凉意从旁处涌来。
张望之际,看见荣王正拉弓对着我和裴墨柏,平静道:「在府里黏腻得还不够吗?」
荣王的姿态很利落,看起来有几分动了真格的模样。
我把手从裴墨柏的手心里抽出来,对荣王道:「我怎觉得是你得了好弓,才要没事找事呢。」
裴墨柏低声道:「荔儿,不得无礼。」
我噤声,静静看着荣王继续用力绷紧弯弓,最后却放了空箭,生生废了一把好弓。
裴墨柏被荣王带走之后,我进了旁边的帐子里。
后来帐子里进来裴墨竹时,我是丝毫都不意外,规规矩矩地跪下。
「你是要自己抬头还是要朕去掐着你抬?」他的声音听着有些死气沉沉。
我抬起头,不露痕迹地打量裴墨竹。
他比我上次见到时更显病态,面上毫无血色,连眼神都似枯井,这样一来,那张俊美的皮囊挂在他身上就更显阴冷。
我曾伴他两年,没有一朝是见到有过这副模样的,简直是判若两人。
裴墨竹依旧喜欢凝视我的脸庞,并不多言。
「这张脸已然长成这样了,即便碍着皇上的眼也是无办法的。」我往他厌恶柳才人这件事上引导。
裴墨竹慢慢漾出一个不掺假意的笑容:「碍眼吗?朕倒是很喜欢你的模样,若不是已经扣着你,朕倒想继续忍着柳才人了。」
我淡淡道:「那我刮花它,包了头上山当姑子。」
裴墨竹的目光骤然变得冷冽:「你敢?」
「皇上圣明,难道连展示气节的机会都不肯留给臣妇吗?」
果然和裴墨竹交流起来时,破罐子破摔永远是最轻松的沟通方式。
裴墨竹是不会有怜悯之情的,但是如若表现得可怜些,他会敛一敛周身的威慑气息,好让人对他感恩戴德。
所以在我双眼通红时,裴墨竹的眼神便不那么可怕了。他甚至笑了笑:「你总是很怕朕。」
「难道不是因为皇上居心叵测吗?」
裴墨竹道:「你也想死吗?」
「只怕我今日退了一步,日后比死还难受。」
裴墨竹大笑,握着桌角的手却挣出了青筋,白皙中的青紫脉络很是显眼。
「但若朕非要迎你进宫呢,你又能如何?」
还是那个时不时就发疯的裴墨竹。
「那臣妇只能用最极端的法子了。」
裴墨竹的脸色慢慢凝固住。
敛回笑意后,裴墨竹忽然问:「你手上的伤好了吗?」
「能用力。」
裴墨竹道:「拿上弓箭,再上马。」
「臣妇不会。」
「你祖父不是教过你吗?」
「如今会了。」
裴墨竹轻笑了笑,懒得追究那所谓的欺君之罪。
祖父是教过我,但前世里我装着不会,让裴墨竹教了我一把,否则我就不会以笨手笨脚的缘由射了他一箭。
围场地阔遮蔽又多,就在出神的时候,连裴墨竹也不见了。
但我要去找他,否则他随时给裴墨柏上几箭都将无人知。
本来想着要费些功夫去寻裴墨竹,但没料到他入得并不深,而且还无心狩猎,所以也谈不上速度。
他停驻着,专注地看树上的寥寥枯叶。
我猜他会打下来。
后来果真打下来了。
无聊。
对了,他背对着我。
似是鬼迷心窍,又似是清醒过头,我竟扬箭拉弓对着他的后背。
我大概真的疯了。从前裴墨竹说我同他一样,骨子里狠得很,我还不信。
即使已隔世,我的恨意也依旧浓烈,它一浪一浪地扑过来,足以淹没所有理智。
我看见了自己指甲上的红寇丹,鲜艳如血,恍惚间还以为箭头处已经染上了裴墨竹的血。
前世裴墨竹问我对他有无感情,我说我时刻都想杀了他,这算有感情吗?
记得裴墨竹笑得很开心,道没有恨何来的爱?
去你的,我只想跟你一块死。
箭在弦上,离弦而去。
我透过箭影看到了一个飞驰而过的身影——
贤王裴墨柏。
我的箭只射落到他的马匹上,马受了伤,发了疯一样把裴墨柏甩到地上。
那只马蹄还踩到了他的左手。
几行眼泪不可抑制地落下来,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木木地扔掉东西,下马去奔向裴墨柏,最后几乎和荣王同时到达他身边。
裴墨柏的眼神有些涣散,嘴角渗出血丝,脆弱不已,然而仍挣扎着张口:「荔儿,我不该激你的……」
荣王话里带着满满的不忿:「不就为着一个兔子吗?你们拼到这个地步,至于吗?」
兔子,为着一个兔子?裴墨竹你信吗?
我仰头看向裴墨竹。他依旧好端端坐于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睨视着我们。
裴墨竹的嘴边挂着淡得微不可察的笑容。
我忽然也觉得很好笑。
无论何时,我都在他的股掌之中。
然而裴墨竹依旧懒得计较。他凝视我良久,在眼尾泛起红迹的那一刻策马转身。
在回王府的途中,裴墨柏的左臂依旧流血不止,温热的液体把我的手心弄湿了一次又一次。
裴墨柏偎着我时,特别安静,连气息都弱不可闻。
我轻声问他:「墨柏,你能说话吗?不说话我心慌。」
「我却是……安心得很,」裴墨柏说,「若我不冲出去,才真是要心慌了。」
「明白。」
裴墨柏没有再回应我,他彻底昏死了过去。
荣王将大半个太医院都请来王府医治,然而情况并不乐观,内伤可治,但左臂几乎是废了。
我日夜都在照顾裴墨柏,终日昏昏沉沉,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是一概不知。唯一清醒的时候,就是传信给荣王,问一句我祖父母是否还安好。
荣王没有回信。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喊打喊杀了,除了静待就是只能静待。
好在裴墨柏如今清醒的时间长了许多,能陪着我说话,还会开口缠着我让我多笑些。
我再见荣王时,是他在夜幕深沉时突然出现在王府,身着黑衣袍,我险些没有察觉到他的出现。
待我看清他之后,便盯着人家的金丝袖子道:「这龙绣得真漂亮。」
「很漂亮吗?」荣王捻起袖子打量,「天子都是都是用这个的。」
荣王的语气很轻,却有如惊雷顿响。
「对了,」荣王把袖子放下来,轻描淡写道,「你的祖父母昨日就已经启程回南方,等九弟能动身时,你们便走吧。」
「墨礼,」我唤他名字,「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荣王的嘴角慢慢扬起戏谑的笑容:「你知道吗?我做了多少阴私事,手上染了多少血,才能得到裴墨竹的信任啊。」
我怔了怔,「取到信任之后呢?」
「然后他死在我手上了,」荣王的笑容变得很空,「如今我的兄弟,唯墨柏一人了。」
我身子有些不稳,踉跄了两步。
荣王一把扶住我后,慢慢松开手,眸色深暗,「阿荔,这位置我从前不是非坐不可,但今时是。」
阿荔,阿荔……
两世里,只有荣王会这样唤我——
「阿荔,我去狱中看九弟了,他还好,你放宽心。」
「阿荔,过几日会有宫宴,你若不想去同那些命妇见面,觉得尴尬,就装病吧。」
「阿荔,别做傻事,否则九弟生不如死。」
「阿荔,九弟走了。」
「阿荔,如果能重来一次,我必定用尽全力来救下你。」
番外
我是裴墨礼,皇子中排名第八。七哥把人清理得差不多后,就登了基。我对那个位置本无意,也就随他去。
可是我如今不这样想了。当九弟和阿荔相继自尽后,我竟开始想若我才是皇帝,会不会少流一些血。
我并不是一个光风霁月的人,我只是心中有愧。
夜宴时,我也在假山附近,我喝着酒时,听到有人在黑暗中旋旎。
我能听得出男人的声音来自七哥。至于那女子……或许我听清了她的身份,或许没有,我最终不敢确认。后来我离开时,瞥见了一抹裙摆。
再后来,我在裕华殿中看见了那式裙子。
整晚我都不敢看她一眼。
两封圣旨下来时,我都是旁观者,偏偏心凉无比。
若我在假山时拦下,七哥会不会顾忌几分?清醒上几分?
我也说不准。
墨柏撕圣旨的时候我拦不住,被下狱的时候更是拦不住。
我能做的仅剩下每日以闲人的身份进宫,然后偷偷与阿荔见面,安抚她,照拂她。
其实她作为宠妃本也不需要我照拂,是我要她搭理我罢了,否则心里不好过。
我亲眼目睹着阿荔从墙上一跃而下的身影,这彻底撕裂了我心底的伤口。
上天有眼,让我能再重活一次。
再次回到夜宴那日,我就在宫门候着,等到阿荔进来,我会把她打晕,让她踏不进宫。
好在阿荔没来,墨柏说她崴着脚了。
可我没想到,该来的事始终避不开。
今世的墨竹不似我一样记得所有事,他只记得他的俪妃。
墨竹以为俪妃是太虚幻境中的人。
他记得阿荔的面貌,能用丹青一笔笔地描下来,可是他只记得这是俪妃,却忘了这是他从贤王手上夺来的荔儿。
墨竹像失了魂一样。
他开始沉溺在酒液中,后来我引他服丹药,这样他就能在短暂的麻痹中见到俪妃。
只有我知道俪妃就是阿荔。
可是墨竹是没有前世记忆的,我便好下手了。
我找来一个姓柳的舞娘,她同阿荔长得很像,于是我把她推向了墨竹。
墨竹原先是很宠她的,直至柳才人在御书房看见墨竹描下的丹青后,说了一句陛下这是在画臣妾吗?
柳才人就这样废了。
我一点点地加大丹药的剂量,墨竹便越发迷恋于流连虚妄之境的滋味。
可墨竹还是见到了阿荔。
我只能劝墨竹,再像也不是俪妃,得来也是索然无味。
可墨竹不听,他定要阿荔永远留在京中。
我只能扣来阿荔的祖父母,逼迫她留下,哪怕她厌我憎我,否则我无法继续稳住墨竹。
墨竹逐渐病入膏肓,行事更加无状。
可我没想到连阿荔的蓄意谋杀都没能让他下杀心,我的七哥何时仁慈至此?
我先是问他,为何不处置贤王妃?
墨竹说,她实在太像俪妃了。
是吗?既然你对俪妃执念还是这么深,那我只能下手了。
弑君不是什么稀罕事。
谁弑的谁就来坐皇位。
我坐上了。
阿荔,走吧,走远些,万一我也同七哥一样自私,你就走不掉了。备案号:YXA1gyGjNEacPvONYElHgXx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