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痛苦的挠乱了头发,再也不强装镇定,嚎了一声伏在桌面上小声的啜泣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哭出来。
哪怕是那日楚辞亲了我,说了那样的话,我也未曾如此伤心过,可如今……我只觉得在命运面前深深的无力感如黑色浪潮将我埋没,想要抓狂却被无形的蚕丝紧裹着,不得喘息,不存庆幸。
他似乎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然后很快的收回了手。
「别怕,我会护着你。」
这句话清淡如风,很快便消弭在空气里。
为人所不知是,其价值千金万金,是背负了一位少年毕生信念的重量。
从茶楼出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薄日堪堪挂在天际,地上的浅雪闪耀着细碎的金色,一脚踩上去,便是轻微的咯吱声响。
街上行人也是三三两两的寂寥,我和卫凌一言不发的走着,只觉得气氛压抑沉重。
「小婉儿,我们好像忘记买烟花了。」
他用微凉的手指扣住我的手腕,缓下了我一直前进的脚步。
我侧过头看他,冲着他愣愣的点头。
我们循着夕阳走了一会才找到一家烟花铺子。
进了铺子,我兴致不高,站在一旁看着卫凌围着各类烟花团团转。
他很快挑选完了烟花,待付了钱,便又踏上归家的路。
我闷头走在前面,却未曾听见身后靴子碾压细雪的声音。
正疑惑着,就听他在我身后唤我,嗓音清清冷冷的,但不冻人,如同瓦片上覆盖的白雪,正被阳光消融,我听他唤我:「小婉儿。」
转过身去,就见他手持烟花站在漫天雪花中笑望我。
烟花在他手里闪着金橙色的星星点点,暮色缱绻灰暗中,雪光与火光的映照使得他看起来比往日温柔可亲许多。
他眸子里含着淡淡笑意,向我走来。
「给。」
我呆呆的接过那支烟花,看它在我的手里肆意的绽放。
许是掌心的温度太过灼热,我看了一眼卫凌,又望进那绚丽的烟花,僵硬冰冷的心中温暖些许,于是脸上便露出一个微笑来。
烟花不一会就燃尽了,我丢掉手中黑漆漆木杆子,正对着卫凌轻轻咳了咳。
「要不要再放一支?」他问我。
我摇摇头,低声对他说了句「谢谢」,然后很慢很慢的张开手臂抱住了他。
卫凌比我高不少,我甚至连他的肩头都够不到。
嗅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脸颊摩擦着他的衣裳,我喟叹一声,又一次真心道谢:「谢谢你啊,阿凌。」
我听见头顶的呼吸乱了节奏,他的身子好像在发颤。
只是一瞬,我便放开他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归家的路上他离的我更远了些,我试着跟卫凌搭几句话,他却只是「嗯啊哦」的,好像是……害羞了。
推开江家的大门,我冲着沉默不语的他挥了挥手:「阿凌,我们明日再见。」
他风中颔首,对我扯出一个高冷的笑来。
爹娘他们已经用过膳了,见我晚归,也没说什么,只是江庭慕贱兮兮的说我女大不中留,不长出息。
我幽幽瞪他一眼,也没搭理他,此刻我满心满眼的还是楚霄那张脸,心中有事积压,就没心情与他打闹了。
草草几口吃完曦月热好的饭菜,我便回到了房中。
去打开妆奁,里头静静的躺着许多样式的发簪。
单手拨弄着,我挑出其中一支珠簪来。
抚摸着冰凉的簪身,我又想起楚霄他送我簪子时脸上真诚的神态,仿佛,这珠簪真的是离别之礼一般。
可如今知道了真相,再看这支簪子,我只觉得别扭难受。
那么……就把它埋了吧,埋在庭中的梅花树下,埋进它的泥土里。
这样不着调的想,我倒在了床上,只是木木的睁着眼睛,将自己蜷缩在床脚的阴影中。
曦月来敲过我的门,她在外面温言细语的唤我,说,小姐你是不是不开心啊,今日怎么这么早就睡了,要不要我进来陪你说说话呀。
她跟着我长大,总是最体贴我,也是最懂我心思的。
我闷声答:「我只是在外面呆久了,被风雪吹的有些乏,没什么不高兴的,曦月你放心便是。」
曦月应一声,低声宽慰我几句后走开了。
也不知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身上搭着一条薄被,窗外黑压压的,安静到我似乎都能听见风卷起雪花拍打窗棂的沙沙声。
缓了一会神,我竟是没有再半分倦意了,想着一时半会是睡不下了,便整了整身上皱巴巴的衣裳下了床,随手拿起妆台上那支珠簪,就在夜里出了门。
乘着小雪,一路摸黑走到了庭院里,见那一树红艳的轮廓盖着层轻白沉默的立在黑夜里,如夜半蓄势待发的妖魅,我停了下来。
梅香清幽,泥土坚实,我试着用手挖了几下,也不见效果,索性将那支珠簪一寸寸插进了土里,最后用脚把土踩实,我这才安心。
回房的路上,我总是感觉到不安,望一眼身后空阔无尽的黑暗,空无一物,反而更紧张了些。
将脚步放的轻缓,我推开房门。
「吱呀」声虽不大,可在这静谧的夜里足以惊动房内站立的人。
那人回过头来,昏暗的烛光里,他下颚的线条冷硬而又精致,是熟悉到令我心惊的弧度。
一道惊叫差点破喉而出。
我紧紧捂着嘴,一时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变得缓慢。
他每每见了我,眼里总是噙着笑意的。
他朝我走来,我腿脚无力的顺着门板滑落。
他握住我单薄冰凉的肩头,温暖从他的手上丝丝传递。
「夜里寒凉,婉儿怎么穿得如此轻薄?」
楚霄轻叹一口气,语气熟稔无奈的仿佛我是一个调皮懵懂的孩子,而他是高高在上的大人。
毫无设防的,我才张口要问些什么,他便覆上了一张帕子在我口鼻。
异香入鼻,意识逐渐沉迷中只感觉他轻轻把我抱了起来。
那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再一次的睁眼便是世界天翻地覆的改变。
「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本是立在窗前盯着某一处出神的,此刻听我质问,便伸手合上了窗转过身来,对上我的含着怒意的眼神,便慢慢眨了眨眼,抬手摸了摸鼻子,动作间颇有几分微妙之感。
「我来,是救你的。」
他一边说话,一边走来往我腰身下塞了个软枕。
药效还残留几分,脑袋里还有点昏沉沉的,我一时琢磨不过他话里的深意,便保持着沉默。
我身处阁楼之上,也是方才我初醒,隐约见窗外寥廓,才得以判断的。
楚霄把我迷晕,把我带到阁楼上是要做什么?我本来以为他要把我带离青州的。
最令我没想到的,是我醒的这样快,估摸着也就过了一个时辰左右。
不知道爹娘他们有没有发现我被他绑来了这里?
他见我不应声,皱着眉一副苦思的样子,便呵呵笑着向我抛来一道明黄。
那颜色我曾经见过,爹爹受封赏的时候,大太监手里展开的便是它,傲慢尖声宣读圣旨里,我们一群人呼啦啦跪满院子。
我被这颜色刺痛眼睛,心中只觉惶恐,颤抖着展开这道烫手的圣旨,视线恰恰落在了最后一句。
「江太保是为谋逆之贼党羽,天地可诛,现携家畏罪潜逃于青州,即捕之,斩立决,钦旨。」
扎手一般,我将那道圣旨远远的扔了开来,想尖叫哭泣,却发现自己惊恐的手脚冰凉,连攥紧拳头都觉得费力。
陛下……陛下不是最信任我爹爹了吗?怎会下这样的圣旨?怎么会?
楚霄轻而易举的把仿佛失了魂魄的我从塌上拎起来,他半是推搡半是怀拥着我走向窗前。
我推开他,扶着窗边扬起头来恶狠狠的望进他淡漠的眼睛。
「为什么?」
楚霄唇角浮起笑意来,眼睛却仍是冰冷的一片,他垂怜谁一般的摇头:「我问过你的,若是……若是你当初答应我,便不会有今天了。」
他一边慈悲的低眉叹气,一边伸出只手推开我身后紧闭的窗。
夜风凄厉呼号,席卷去我身上残余的温暖,我打着寒颤,他悠悠抬手点点窗外,又对我说了一句话。
「婉儿,你醒的也算及时,不然再晚一会你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就连他们的灰烬也会被风雪带走。」
我僵硬的转身看向窗外,霎时间,心脏停跳,寒冰淬骨。
苍茫夜色里,雪势渐大。而就在这漫天玉蝶飘摇纷落中,江宅火光冲天。
即使是立在这里,我也几乎能感到熏烟呛鼻,焰火扑面。
这痛感来的真切明晰,我再也顾不得什么,跌跌撞撞奔跑下楼。
一路上磕绊着,我迎着路人或是惊诧或是可怜的目光,衣衫单薄神情恍惚的来到了江宅前。
它马上快被烧尽了,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的,只隐约看到熟悉的焦黑墙壁孤零零的立着。
里面的人呢?
爹爹,娘亲,哥哥呢?
呆愣了一瞬,我便发了疯似的想往火里冲去,许是跑得太猛,脚下不稳,也或许是太过悲痛震惊,脚下软绵,我便狠狠摔了一跤,用手捏碎地上的雪,我想站起来继续跑,却悲哀的发现自己此刻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仿佛这一场大火焚烧的不止是这个家,还有我的灵魂。
眼前的宅子火势渐弱,我急急看去,想搜寻些什么,却又刚一触及便快速移开眼去,我怕……我怕极了,我好怕在灰烬中看到他们。
单薄的衣衫此被寒雪浸的透彻,此时我浑身上下哪都疼哪都冷,但心里更冷更疼,身体上也就不算什么了。
费力的用手扣着地上脏污的雪,一步一步,我在地上拖着千斤重的身子缓慢的爬动着。
不知爬了多久,当我觉得膝盖作痛,脸上冰凉的时候,有人把我扶了起来。
他头一次对我展露极尽温柔,往日的眉宇间的邪气戾气此刻也都化作了流水般的怜惜。
楚霄拿他干净的袖子轻柔仔细的擦我的脸,他的袖子也很快被污泥混杂的残雪所污染,他不甚在意的甩开袖子,用不大的力气把我禁锢在怀里。
我想推开他,却推不动。
他摸了摸我散乱的头发,把我圈的牢牢的。
我看着他,眼睛里一丝光都没有,从他眼瞳倒影里看见自己此生最狼狈,雪泥眼泪糊满面的样子。
他不知从哪掏出一支珠簪来,还是带着泥土,我很眼熟的那支。
楚霄用那支珠簪给我绾发,动作娴熟,仿佛已经默默练了成千上百次一样。
他满意的揉揉我的脑袋,我却觉得这珠簪像沉甸甸的枷锁一样,要压断我脖子。
他在我耳边轻言:「今夜之后,世上再无江家。」
「小婉儿,你没有家了。」
「不过你还有我。」
他低下头,温柔的吻了吻我冰冷的脸庞
要是我也在那宅子里多好啊。
醒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
为什么只我单单独活?
眼泪无知无觉的顺着眼角滑落,渗入墨色鬓角。
楚霄用他温热的指腹抹去我脸上那道水渍,俯下身来与我说话。
「婉儿,我们已经耽搁了好几天了,再不加快行程,我们就赶不上新年了。」
那晚昏死在楚霄怀里后,再醒来便是在行驶的马车上了,然我不吃不喝,精神萎靡,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实在受不了马车的颠簸,他这便停了马车找了个客栈歇息几天。
听到这句话,我终于有了反应,木木的转了转眼珠看向了他。
「你千里迢迢来灭我家门,就是为了接我去过年吗?」
「我们终于可以一起守岁了。」
楚霄笑了,脸上带着一种得偿所愿的满足。
「火是你放的,是吗?」
我哑着嗓子,吐出来的声音暗哑难听。
「已经够了,我给了你几个月的时间在青州生活,没有去打扰你,不是吗?」
「圣旨也是你求的,是吗?」
「其实我是想再过几天再带你回去的,可是我看到你抱住了他,你笑着向他招手,你亲切的对他说话,我就……」
他依旧自说自话,面对我近乎哀求的话语不做应答。
我终于忍受不住了,费力的半撑起身子来,死死的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楚霄顺着我的力道,听话的垂落下头来,就这样,两个面庞几乎要贴在一起。
「楚霄,我问你,到底是不是!?」
他嘴角勾着笑意,眸里温和湿润,我抬眼,颇为平静而深刻的用眼神描摹他的样子,接着,他却缓缓的伸出手来覆盖上我的眼睛。
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他嗓音平淡:「是。」
明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答案真正被揭开的这一刻,到底是血淋淋的。
从他的指缝里,有光影透过刺痛我的双目。
于是我眨眨眼,却又是泪水滑出,沾湿他的指间。
「爹爹他,待你不薄,他还是你的师傅……为什么?」
楚霄收回手掌来,用手背拭去我的眼泪。
他又把我扶起来,往我腰身下塞了个软枕。
我只一声不吭的看他。
他把手攥成拳,放在嘴便轻轻咳了一声,随即饶有趣味的盯着我,笑言:「你以为江家多么干净吗?」
「什么意思?」
我半张了嘴,心脏在一瞬间跳动变得缓慢。
「师傅其实是父皇手里的一把刀,他做父皇手里的刀,父皇给他至高的名誉和权利,父皇看谁不顺眼了,便叫师傅去参他诬他,置之于死地才罢手,这么多年来,师傅也不是没有冤枉过好人,所以,婉儿你还不明白吗?」
我无力的摇了摇头,皇帝与爹爹是旧年好友,在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他们就是了,在登上帝位后,是陛下把空有满腹才华无处施展的爹爹一路提拔了上来,怎么会有楚霄说的这么不堪?
「你们搬离了皇城,那便失去了父皇的庇护,是枚弃子,于是那些被你爹爹拉下泥潭的人就有仇报仇有怨抱怨喽。」
「那你来……是作何身份?」
我垂下眼睑,浑身都紧绷起来。
「既是为了保护你们,也是为了报仇。」
「还记得曹远吗?他虽纨绔了些,可到底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却在你爹爹那一道道奏折之下断送了性命。」
曹远?镇远将军之子,楚霄的小表弟,我记得儿时他总是拖着鼻涕跟在我们身后喊我们慢点跑的。
可这一世……他仍活得好好的啊,甚至我们走的时候他有来送行。
许是看出了我的疑惑,他呵笑一声:「哦对,我说的是上辈子的事。」
楚霄顿了一下,继而淡声道:「他仅仅是因为疼爱他的姑姑是皇后,他就活该被江太保冤死。」
他所说的,我一句话也听不懂。
我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偏过头去。
一室沉寂里,他忽然握住了我冰冷的手,声音都小小的,带了几分温和:「只有世上没了江家,仇家才会放过你们,你应该懂我的。」
我并不抽开被他触及的手,却是反手将他的手攥紧。
提到江家,心脏便是一抽一抽的疼痛,于是我又睁开眼来,定定的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不知道你说的话几分真假,可我知道,江家最大的仇家,是你。」
楚霄愣住了,后又咧开鲜红的唇瓣,露出点小虎牙,真心的笑了。
「我不怪你,会有一天的,你终会知道这一切的。」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来,端来桌上的白粥,端到我眼皮子底下。
我垂着眼,也不接过来。
楚霄在床前蹲下来,抬眼看我,宛若平常般调侃我:「吃了罢,若是你先饿死了,那和他们便真的是阴阳两隔了。」
「什么?你的意思是……他们还活着?」
我不禁紧紧的抓着被子,声音都颤了起来。
「那是自然,他们还活着。」
到达皇都洛安的时候,我才知道圣旨上那所谓的「谋逆之贼」是谁。
是镇远将军,曹博。
而最令人们惊奇的,是楚霄大义灭亲。
那夜镇远将军起兵造反,叛军一路浩浩荡荡畅通无阻的打进了皇宫,却在大殿前被突然涌进的禁卫军围了个严实。
随着叛军们的家眷一个个被押出来,一声声冰冷兵戈撞地的声音也接连不断传来。
手下的人都降了,那镇远将军也自然不战而败了,他被牢牢的压住,捆住手脚,却用血红的眼睛狠狠的瞪殿中那个泰然自若的人。
那个人缓缓蹲下身来,擦去了他脸上的血污,声音轻柔,化作叹息。
「舅舅,你要记住,是你亲手葬送了曹家整整七十二口人。」
曹博的脸贴在冰冷的瓷砖上,闻言扭曲了脸,嘶吼了一声,向他唾了一口:「楚霄,枉我疼你这些年!是你!是你把消息泄露的!」
那人姿态轻松的站起身来,走到一袭黄袍子身边,垂下了头,几缕墨发遮挡他的眼睛。
「父皇,现已大局已定,您可以安心了。」
这时乌云遮蔽明月,苍穹暗沉,无一丝光线,无一点星子,只望一眼,便让人觉得压抑。
他们就是这样传的,传来传去,最津津乐道的,无非是九皇子狠厉却又明智的做派。
刚开始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也是大吃一惊。
毕竟……谋逆这种事,差不多是要灭族的,而皇后是镇远将军的姐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作为皇后之子,究竟在想什么?
我向青荷打听这件事的时候,她冷冷瞥了我一眼,勾了勾唇角。
「劳烦姜晚姑娘操心,镇远将军这一大家子只是被暂时羁押进牢,尚候陛下决断,而皇后娘娘,依旧是皇后娘娘。」
听她唤我姜晚,我倒是没反应过来,半晌才是露出一抹苦笑来。
是了,自从江家被灭的那一刻,我就不再是江婉婉了。
现在我被他安排入府,顶了个舞姬的名头,唤姜晚。
正欲张口说些什么,门就被推开了。
他解下身上的披风,又走过来很是亲昵的曲起微凉的手指蹭了一下我的鼻头。
我敛着眸,不躲不避。
楚霄坐到我身边,听他冲我身边沉默站立的青荷声音冷淡的道了一句:「退下罢。」
青荷退下后,他向我抛出一件什么。
我接过来看清楚后,手都微微颤抖起来,却是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笑容。
是我亲手给爹爹他们绣的锦囊。
它没有被大火焚烧,是不是代表,他们真的还活着?
「牢里不便传信,我只能捎带点小玩意。」
牢里?他们原来在牢里。
我眨了眨酸涩的眼,点了点头:「够了,这样我就信了。」
「那就好。」
他笑了,显然是松了一口气。
「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他们?」
楚霄突然凑过来一张如玉的面孔,他离的我极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垂下的一缕发丝若有若无的擦过我的脸颊,抬眼望进他暗沉的眼眸,看他伸手点了点自己艳红的唇。
「小婉儿亲我一口,我就带你去。」
这无赖的句话无端的耳熟,一瞬间里,我又回到了好几个月前,那时他每每来府里,手里总提着我最爱吃的芙蓉糕,却是长臂伸直在头顶上,看着急得团团转的我笑容肆意灿烂。
「小婉儿说句好听的,我就给你。」
这是奇怪啊,明明才过了几个月,可如今回想起来,像是隔世的记忆。
许是看我沉默太久,他像是意料之中似的哼笑一声,要退坐回去。
一刹那间,我却是揽住了他的脖子,闭着眼睛主动迎了上去,也不知道亲到了哪里。
我好像亲到了他的唇角,软软凉凉的,两瓣唇一触即分,我放开他,也不敢睁开眼。
听楚霄「啧」了一声,独属于他的低沉的音色在耳边响起:「你还真是豁的出去,要知道这样,我就提个更过分的要求了。」
很是愤愤的睁开眼睛,恰见他暗着眸子舔了舔嘴角,随即又换上温柔的笑,整个人的气场都软了下来。
「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等过完除夕夜,我就带你去,一定会的。」
他怎么如此在乎过年?
好多次了,楚霄总是有意无意提到过年,甚是向往憧憬。
像是急于说些什么摆脱此刻微妙尴尬的气氛,我张了张嘴,开合了好几次才吐出一句:「你……你到底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过年?」
「这是我们约好的,那时要过年了,我却要出征了,你来送我,泪眼汪汪拉着我的手说明年一定陪我过个热热闹闹的年。」
他眸里闪着光点,定是想起了当时的场景,连声音都染上几分湿润。
这又是上辈子的事,我抿紧了嘴,手指都蜷缩起来。
他语调缓慢平静,又道:「你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吗?后来……我们再也没有明年,待我一朝归来,你就要成为皇后了。」
楚霄欺身上前,安慰似的揉了揉我的脑袋。
「不过,我们以后还会有好多岁可以过。」
他笑容满面,我却在心里打了个寒颤。
这夜,我又坠入了梦境。
梦的色彩是火红色的,那烈焰般的颜色舔舐着大地,一望无际轰轰烈烈的烧尽了我整个视野。
温度炙烤着我的脸,我害怕而恐慌,又有雪花自我头顶飘落,一个声音轻轻响在我耳畔:「他们死了,他们死在了那场火里。」
「你不应该独活于世。」
这个声音越来越大,直至搅乱我的脑海。
混沌与迷蒙中,我睁开了眼,睫上还沾着湿润,就这样呆呆的望进了黑夜里。
他们真的还活着吗?
那个锦囊真的能证明什么吗?
这样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如理不清的线头塞进我的心里,我有些麻木的摸向了自己的脖颈。
那里有一条,浅浅的疤痕。
「你不敢死的,你还要等,你必须得等。」
楚霄那日的话此刻又如鬼魂般窜进我的耳里,激得我浑身一颤。
我得等,盼他哪日大发慈悲领我去看他们,活人也好死人也罢,总会有结果的。
刚被他安置下来的那段时间,我总是惶惶不安的,夜里又频频做这样可怖的梦,闹了几天不见他来,终是有一天我忍受不住,摔烂了房间里所有的东西,把所有侍女都赶了出去。
我要见他。
那日楚霄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推开门恰见我用鲜血淋漓的手抓着一片碎瓷抵着脖子。
他在门口站定,歪了歪头,似乎在疑惑的的行为。
我红着眼恶狠狠的瞪他,浑身凌乱,几近癫狂。
「楚霄,你带我去见他们!若他们真的没有死,那你带我去见他们啊!」
他淡然的踏着一地碎瓷向我走来。
「你不应该这样的,婉儿,我本以为你会很聪明的。」
我一点点加深了手中的力道,待感到刺痛后,才缓缓在他这句话中缓过神来。
楚霄已经离的我很近了,他将那张如沾染鲜血的嘴唇上上下下开合几次,我的耳畔就响起了一句话。
「你不敢死的,你还要等,你必须得等。」
我打了个寒颤,接着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顺走了我手里红红白白的瓷片。
「你不知道他们是否活着,可我知道,所以你必须得讨好我,乖顺于我,即使有一丝的希望,也是值得的,这样浅显的道理,非要我来告诉你吗?」
他垂着头,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悲哀,还带着一种,大人看犯错的小孩才有的宠溺夹杂着无奈的情绪。
楚霄将他的手掌与我染血的手掌所贴合,又溜进我的指缝与我十指相扣,于是他那白净的手也染上一道道斑驳血痕。
他的手,沾上了我的血。
两只带血的手紧紧纠缠在一起,猩红的血自它们相合之处无声滴落。
迎着我惊恐的眼神,他却什么都没说,只带着温和的笑,用温热的指腹蹭了蹭我的手背。
明明是柔化成水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却觉得自己像是什么都被看穿了一样,既难受又酸涩的感觉一点点在心尖蔓延。
我突然有些害怕他了,对着这张熟悉而陌生的少年脸庞,身体觉得一阵阵的发冷。
也是那日之后,我不再整日整日的闹了,我变得麻木,变得乖顺,像个任他把玩的木偶娃娃。
所以今日亲了他,我并没什么多大感触,甚至若是他提出更过分的要求,我也会答应,因为,我只有这具皮囊了,连心都没有了,这样一个空荡荡的皮囊除了讨他欢心没有丝毫用处。
毋庸置疑的是,楚霄真的说到做到,那日他答应我让我相信他们还活着,这不今天就带来了锦囊,所以,他说他们还活着,他们就一定还活着。
闭上眼睛四周便又燃起火海,我发着抖,这样来安慰自己。
你一定要忍下去,哪怕恨意滔天身心俱疲,也要忍到见到爹爹、娘亲、哥哥、曦月的那一天。
黑暗里,我又颤抖着手将那只锦囊攥在掌心,贴近了脸颊,想寻求一丝安慰。
一股子淡淡道血腥味就突然这样飘入了我的鼻子。
心中一震,我起身点灯,在昏黄的烛光也拆开了锦囊。
是一块布条。
上头隐隐约约有着两个颜色暗沉发红的字,像是用血书写的。
我努力睁大眼睛,仔细辨认,终于认清了那两个字——楚辞。
这是何意?
若是他们还活着,那这两个字极有可能是爹爹他们传来的讯息,可他们如今在楚霄手里,明面上都已经是死人了,又关楚辞何事?
难道这件事里又牵扯到楚辞?
我强压下「砰砰」跳动的心脏,敏锐的觉得在这幽深无人的夜里,有什么东西悄悄了发芽。
他已经宿在我这好几晚了。
前几日我乖顺的表现似乎真的取悦了楚霄,亦或是他在我身上发现了什么好玩的地方,他频频来找我,却什么也不做,只是呆支着下巴,眼色暗沉的看我。
有时天色晚了,楚霄便在这留宿。我也不赶人,只要他不主动找我说话,我就全拿他当空气,连一个多余眼神也不施舍给他。
他睡在榻上,我睡在床上。
这晚,我换上寝衣,走出屏风突然对他开口说话了:「我听说,你要我作妾?」
很惊讶我会主动与他说话似的,楚霄高高的挑了一下眉,随即缓慢而平静的眨了一下浓密的睫。
他摇头,小声哼笑起来:「小婉儿莫要被那些闲人所扰,我不要你作妾。」
是,他们都说府里那个姜氏,身份低贱,舞姬的出身却从未见她出来舞过半曲,还被九皇子宝贝一般金屋藏娇,近日夜夜流连其房中,就是个转世的狐狸精!将来也定是个手段极好的宠妾!
这些谣言本传不进我的耳朵,可今日有件关于我的事闹大了,这便沸沸扬扬的抑制不住的传播开来。
而听他这样讲了,我也没放心,只觉得他有什么话没说完,便垂着眼睑,静静地立着。
果不其然,他又沉吟着开口。
「江婉婉是楚霄的妻子,她只能做我的结发妻子,无论这辈子还是上辈子,她只能是我的。」
「江婉婉」这熟悉的三字一入耳,心头便涌出一股苦涩来促使我红了眼眶,他后面说的什么我也无心去顾及了。
许是因为,好久没人叫过我江婉婉了罢。
我压抑着自己的异样,把尖尖的指甲陷进肉里,才有些清醒的挖苦道:「江婉婉已经随着家人死在那场火里了,所以,你与死人结发?你可真是好雅兴哦。」
没有理会我阴阳怪气的讽刺,楚霄又摆出了那副我最讨厌的,神明一般宽容慈悲的态度。
他揉了揉我的头顶,叹息一声。
「你怎么还生气呀?我已经打肿了那人的嘴,最起码保证他十天半个月是吐不出半个浑圆字儿来,婉儿乖,咱不理那些浑话。」
什么浑话我倒是不在意,反而觉得他后来说的都是些实话。
今日楚霄的好友来找他,说是听说你最近新收了个美人,从不示人,不如也让我看看是何等尤物,再教她舞上一曲,让我乐呵一下?
后来似乎起了争执,那人指着楚霄鼻子骂:「区区一个舞姬,你就是不舍得给我看罢了,你什么好东西都留给自己,只考虑自己利益,从不顾及别人,就连自己舅舅都不放过,怪不得他们说你是阴毒小人!你枉为人也!」
再后来如何,我便不知了,现下知道楚霄对他动了手,也并没有多惊讶。
无力的抬起眼皮对上他那双亮闪闪的笑眼,我觉得有些悲哀。
他明明知道我对他放的那场火怀恨在心,还是执着的要娶我,他是真不怕哪天我恨极了半夜拿刀戳他心口。
其实,这几天与他共眠的夜里也不是没有想过,可最终都是理智战胜了情感,只能咬着牙看着他那平日里璀璨张扬的脸在夜的衬托下乖巧沉静的入睡。
我面色不改地问他:「你如何娶我?唐唐九皇子娶一个舞姬作正妻,而且这个舞姬与那死去的江家小姐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你该如何向你父皇解释?」
楚霄听言缓缓勾出一个笑容来,他盯着我的目光如空山里的寒月般明澈。
「你想知道点什么,直接问我就好啦,不用拐弯抹角的套我话。」
呼吸一滞,我也想让自己笑出来,结果却只能涩涩的摆出苦笑。
「他都知道。」
……
空廖的大殿里,唯有冰冷华贵的器物流转月的光华,黒沉干净的瓷砖上倒映着殿中二人沉默的身影,很难想像在不久前它还沾满着温热的血液。
「你想要什么?」
随着沉稳而略带沧桑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楚霄向那袭明黄色的袍子跪了下去。
他跪的笔直,声音也铿锵有力。
「儿臣,只求一人。」
是长久的沉默过后,那袭黄袍子忽然动了。
伸出大掌拍了拍九皇子的肩膀,楚帝举头遥望墨色天幕上挂着的霜轮,突然就觉得这一切很难理解。
他的九皇子,变了,变得像个讳莫如深的大人,即使自己是他的父皇,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以前他纵然是顽劣的,可到底是天真的孩子心性,可在几个月前,他眼睁睁看着这个少年一点点的变得冷漠阴鸷,看他在军营中叱咤风云,看他熟练的用毒辣手段降伏对自己不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