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月侍候我穿好了衣裳,她便搀扶着我出了门。
我想要去看看娘亲,昨夜我的胡言乱语还不知会使她多想些什么呢。
踏出门口,穿过回廊,将要接近我娘亲的小院子的时候,我僵住了身形。
那是……楚辞吗?
那个身板直立,跪在庭院里的人。
身边的人扯了扯我的袖子,低声为我解惑:「太子他自把你送回来后,和老爷在书房谈了一会,出来后便一直跪着了。」
我木着脸走进院子,没有看楚辞一眼,他似乎瞥了我一眼,在我马上踏进屋子的那一刻喊了我一声。
「婉婉。」
他的声音里沙哑而透着虚弱,似是跪了一夜的缘故。
我缓下脚步,没转身,静静的立着。
「是我醉酒失态了,太子殿下恕罪。」
听他呵笑一声,继而低落了声音:「我本不该与你说这么多的,是我不好,反而刺激你想起了更多……平乐什么的,都是上辈子的事,把这些都忘了吧,婉婉。」
他似乎很希望我忘却前尘,我也是这么希望的。
可惜我做不到,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但前世一直耿耿于怀在心里,明明清楚的知道要远离上辈子的人和事,可当他们靠近我时,我还偏偏沉沦其中。
进了屋,发现爹爹娘亲一应都在,他们见我来了,先是惊喜,后又把我拉过来,仔仔细细围着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小婉儿,你醒啦,可是想起了什么?昨夜你一直哭喊着平乐,真真是吓到娘亲了……」
娘亲抚摸着我的脸颊,声音轻柔,眼圈泛红。
我安抚性的蹭蹭她温暖的手掌,温言道:「没有,只是眼前闪过几个零碎的画面,那几句话,也是酒后胡话罢了,娘亲,爹爹,你们不必担心婉婉。」
闻言,他们皆是送了一口气,拉着我坐了下来。
其实,我欺骗了他们。
我确实,确实,想起来了更多。
只是这些记忆如火般灼热,我谁都不想说,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的咀嚼,一遍流泪一遍吞咽。
梦中,我坐于红绫罗帐内,披着红盖头,两只脚无聊的荡啊荡的。
冷风吹进,门扉轻响,我迷迷糊糊反应过来,连忙把已经撩起来的盖头扯回脸上,又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乖巧坐着。
通过盖头下的缝隙,我看到了自己的赤足。
呀,忘了套上喜鞋。
门口的人似乎看见了我这一连串笨拙的动作,哼笑了一声,却并没有着急走过来。
我看着他的黑靴子在火炉前停留了一段时间,耐心待寒气去了,才带着一身浓厚的酒气与残留的凉意靠近我。
这位太子殿下颇为郑重的挑了我的盖头,今日的他与往日在江府听学时严肃认真的表情不同,眼尾泛着桃红,眸里亮晶晶的含着笑意。
「小丫头,困了就睡吧,不必又给自己再盖上盖头,给自己嫁第二回。」
我羞红了脸,又愤愤反驳他:「你还敢调侃我,我娘亲说新婚之夜的盖头就该由夫君来掀的,是你来的太晚了,我乏了歇一会罢了,这不怨我,都怨你,都怨你。」
楚辞听了爽朗笑开了,又是满面无奈与宠溺的捏了捏的我鼻尖:「是是是,我错了,今日的婉婉这么美,是我不识抬举让她独守空房了。」
啊,这个楚辞话里话里话外净是揶揄我!
我哼一声,把床铺拍的怦怦响:「那来吧夫君,婉婉伺候您歇息!」
他坐在了我的身边,我看着软软的床铺陷下去一点,抬手就要给他脱衣服。
「婉婉婉婉……等等,我知你不是真心喜欢我,往后日子还长,你不必这样。」
我奇怪的瞪他一眼,嘟囔道:「什么什么呀,我只是给你脱个衣服而已,更何况我娘亲给我压箱底的小人图我还没来得及看,也不知道如何那样侍候你。「
他的耳尖泛红,轻咳一声为自己辩解:「嗯,我的意思是,我现在也对你没兴趣,我们的感情慢慢培养慢慢来吧。」
说着,楚辞把我不知不觉变得冰凉的脚窝在了他怀里,我心中痒痒的,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以前在江府,只有哥哥给我这样暖过脚,虽然他嘴贱的说我脚臭吧,但也很温暖,不过,在我及笄后就再也没有了……
漫漫长夜,我与楚辞相拥而眠。
转瞬间却又是儿童嬉笑扑粉蝶,我在花丛中追着喊那个小孩:「平乐,莫要摔倒了,小心点。」
他转过头来,对我露出一个明晃晃的笑容,继续蹦哒着远去。
这幕美好很快破碎,画面似被鲜血浸染,再一愣神间,我眼前摆着一副黑黝黝的小小的棺椁。
那是平乐的棺椁。
转瞬间,我心疼的厉害,几要站不稳,眼前忽明忽暗,只能扶着棺椁大口喘息。
缓了一会,我颤悠悠的从袖里摸出把锋利的剪刀,直直对准了自己苍白瘦弱手腕。
有人过来扶住我的身子,温柔而充满力量的从我手中夺走那把剪子,他的声音也颤,比我的手还颤:「婉婉,你还有我。」
梦里我目眦欲裂,扯着来人的衣领,想要怒吼出声,却是声音低弱暗哑:「他们都死了!死了……我怎敢依赖于你?」
「你是不是恨我?」
「你是不是早就恨我?」
当楚辞的声音从我耳边消散的时候,我便醒了过来,只是一醒来,便看到了曦月。
爹娘看我坐下后便眼神发直,拍了拍我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出来,面对他们关心的眼神,我正刚要开口抚慰,外边便传来了曦月惊慌的叫声:「太子殿下晕倒了!」
我愣住了,一下站起身来却不知该如何。
「婉婉刚进来,这太子殿下便晕倒了,可真是时候。」
虽听爹爹冷言如此,他却还是几步跨过门口,指挥着人去照顾他。
楚辞现下正躺在床上,脸色有些不好看,紧闭着眼,黑睫长长在眼窝落下阴影,平平为他添几分脆弱之感。
此刻,连他那形状好看的嘴唇也变得像干瘪的花瓣。
众人方才忙忙忙活活的侍候太子,直到此刻安定了下来,爹爹才看到一直亦步亦趋跟着他的我。
「可是担心他?」
我没应声。
「那就是小婉儿有什么事想问爹爹。」
我点点头。
爹爹了然的沉吟一声,引我到桌前坐下。
「他是来请罪的,为了上辈子的事。」
还没待我问个所以然,爹爹便自顾自的打开了话匣子,看向我的眼神目光悠长而深邃,好像透过我穿进了另一个时空。
「上辈子……他曾把我们一家发配到东荒之地,那个地方,一年到头太阳都是灰蒙蒙的,风沙漫天的舞,哎呦你可不知道,你娘到了那不到半个月那张风韵犹存的脸就变得粗糙又黯淡的了,你哥也是,风刮得跟个土蛋一样。」
「为什么?我们到底犯了什么罪?」
到底是什么罪让我们一家……不,除了我,远离皇都,去那贫瘠的东荒?
爹爹放松的语气并没有使得我觉得他讲述的是一件小事,反正,我隐隐觉得这是上辈子我与楚辞决裂的关键。
「被奸诈小人陷害,加之君王欲治……罪名什么的,不重要。」
君王欲治……所以,那时候楚辞已经登基了吗?
想必我现在的脸色比此刻卧床的楚辞好不了多少,爹爹又开口,打断沉思的我:「左右是重活一世,今生我们还有大好的日子去过,上辈子我和你娘他们还在一起,也没吃太大的苦,已经放下啦,只是仍不想去见这太子罢了,他却是倔,我说不必,即便是他不来请罪也无妨,赶他走,他却执意跪着,跪了一夜呢……」
边说,爹爹边摇头叹息,边用手掌捋顺着胡子,看样子,他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又是幸得一世,变得多情慈祥对楚辞没了怨恨。
他走后,我独愣在房里,现下,爹爹他们虽有记忆,可经过这段时间似乎已经释然许多,倒是我这个没有记忆的人只因为几个梦反对楚辞多了几分爱恨。
醒着,我还是无法忘却他那闪亮亮的眸子,无法忘却他手心的温度,更无法忘却平乐的棺椁。
庸人自扰,可笑之至。
正欲转身离开,我忽闻几句细碎的呢喃。
「婉……婉,不要,别……求……求你了。」
轻轻几步来到他身前,见他小幅度的摇着头,急得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我默默盯了一会,听他只一遍遍重复这句话,直到眼角湿润,手指颤抖的无意识的抓着被子。
在你的梦里,我怎么了吗?
手不自觉的靠近他,内心深处竟然想摸摸他的脸,给予他温暖。
偏偏是此刻,他醒了过来。
楚辞那双通红的眼,正与我对上。
我心里一跳,抿着唇,僵硬的蜷缩了顿在半空中的手指,却是还来不及说什么便被他一把扯进了怀里。
他大力的抱我,几要把我揉进他的血肉。
「婉婉……婉婉……你不能死……你是恨我的,说过要看着我死去才甘心的……婉婉……你死了我怎么办啊……」
楚辞在我耳边说着胡话。
就当是胡话吧,这些令人心颤的句子背后的故事,我不想深究了。
我难得的顺从,轻轻抚摸他的脊背,像哄一个梦魇的孩子。
那日楚辞好半晌才缓过神来,他放开我,甚至都不敢看我一眼,没说一句话,就那样神情恍惚的踉跄着逃走。
之后,一切都变得风平浪静了。
可谓是懒散度日,无人打搅,悠闲惬意。
九皇子楚霄不再频频来碰壁了,只听哥哥提过几句,他最近忙着军中的事务,不知道要有什么动作,而楚辞,也将这太子之位坐的稳当,朝中无人不信服他,他们一个个的,倒是混的风生水起。
我也变得不甚在意他们怎样怎样了,许是因着这段时间里也未曾做过前世的梦了,我心中那点微妙的不甘与执念也在悄悄逝去,关于那些不该被记起的记忆,我也在慢慢在释然,我寻思着,之前应该是与他们二人接触,才致使我梦入前尘。
我也很享受这段时光,像暖日里的冬溪被融化,那些阴暗冰冷的什么都在一点点的消融,爹爹和娘亲已经满是憧憬的在饭桌上笑谈以后要在宅院里养什么小崽子了,哥哥也会因为一块蜜汁猪肉跟我大打出手了,而曦月手巧,开始每天不带重样的给我编着漂亮的发。
他们都不再小心翼翼的待我了,更不再拿那深沉又忧伤的眼神瞧我了。
每个人的脸上都流淌着笑容,偶然间对视一眼,满满都是来之不易的幸福感。
爹爹提前派人去过我们要将要到的地方,青州。
他支使那人去看沿街花柳的俏嫩颜色,去闻街坊邻居的油盐酱醋,去听风声雨声马蹄声,消息一封封传递过来,在我和哥哥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最后终于选定了一处住宅,且已经打理好了一切,就等我们去住了。
… …
「去吧,小婉儿,这可是你最后一次进宫了,也是你最后一次见那些皇城里的贵人了。」
就在方才,爹爹接下了明日进宫参宴的帖子。
此次宫宴,原因无他——辞别。
陛下接了我爹爹那辞官的折子后,可是憋了好久好久也没吭声,就在我以为他要扣住我爹爹的时候,他却允了,并下旨给予我江家不少的赏赐。
这不,送来了帖子,要给我爹爹办送别之宴。
我爹爹这个江太保做的可是颇有威望,也是深受皇帝器重的,不然不可能把他最疼爱的一双皇子给我爹爹教。
所以,陛下这么快放人我是万万没想到的。
「是那太子殿下,那日他走后隔天上朝就为我们说话,站那嘚吧嘚吧半天当着百官的面说的让他父皇下不来台,也就勉强准了……其实爹爹这么快被批准,还是多亏了他。」
江庭慕给我解释的时候,正翘着二郎腿,磕着瓜子,只是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表情有些复杂。
提到他,我心底也是有些涩然。
未知前世我们如何的纠缠不休,可今生他的态度与举动,好像都在表明他的忏悔。
前生,终究是蒙就了灰尘,正被人一点一点遗忘的一生了啊。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这辈子我、楚霄、楚辞都能好好的活,哪怕是各不相干,天各一方的一生。
于是,本就犹豫不决的我听了爹爹的劝便同意了。
去吧,去看看,最后再远远的看一眼那在记忆深处曾与我笑闹过有着深深羁绊的两个少年。
有人往我濡湿的手心里塞什么,硬硬的,好像是纸笺。
五指悄然合拢,我将那它藏进袖里,侧身看去,是那个小宫女。
她方才打翻了酒壶,好巧不巧将酒全都倾落在我的裙上。
便眼睁睁看着我的衣裙被晕染的颜色愈发深沉,鼻尖也嗅到了清香的酒气。
我沉了沉心,在她低声不住的慌乱请罪声中摇摇头。
举目环顾四周,爹爹正立着与皇帝对饮,娘亲温婉的笑,与皇后絮叨些什么,哥哥则百无聊赖的托着腮盯着台上弹奏的白衣琴师发呆。
琴声悠扬铿锵,穿过云层拨开月影。
皎皎银波照人间,恰落在我心里,澄明澄明的。
我终于将视线转到我的正对面。
楚辞措不及防,与我撞了满眼。
他似乎抖了下唇,随即很快的瞥开了眼。
我也沉默的低下头,将纸笺在掌心抚平。
是绛色洒金的花笺。
墨夜,白月,素衣,轻妆。在今晚的宴席上,众人都是团团的淡雅,唯独我手里这明艳的大红与碎金让我心中一跳。
瞬间,仿佛万物都失了颜色,眼中只剩一抹红,这红,是女儿婚嫁用的那种红。
我按下心中莫名的悸动,心中默念其上内容:「婉儿,经此一别,不知何日能相见,有一离别之礼相送,盼收。」
我抚摸着那苍劲而狂傲潇洒的墨色笔画,缓缓叹出一口气。
是小九啊。
怪不得今夜席上没见着他,原来是搁这等我呢。
我本不想与他再有什么牵连的,我知这小宫女是他安排的,估计跟着去了也是一并去见他,可——这衣裙湿哒哒的贴在腿上实在是难受。
只是不知,楚霄从哪给我搞一处地方和衣裙供我更换?
当那个小宫女很有眼色的将我半架起来时,我跟着起身了。
与她走之前,我先一步跟娘亲说了一声。
娘亲蹙着秀气的眉,看了一眼在我身后低着头看起来很愧疚的小宫女,摆了摆手。
「记的来时我多拿了件披风,先去披上罢,夜风寒冷受了凉也不好。」
我转了身子,还没迈出半步,就被一道稳重而带着雍容贵气的女声给吆喝住了:「婉婉,让她带你去坤仪宫,我正有一套成衣还未穿过,去换上罢。」
是那皇后娘娘,我转过头,面对她满面的和善笑容点点头,在娘亲的道谢声中离去。
看样子,楚霄跟她母后是商量好的。
半路我试着改道想去拿披风,却被旁边的小宫女有力的钳住了胳膊,我无奈,只得一路跟着小宫女来到那座华贵大气的坤仪宫,抬头望去,便见那大大的匾额流转着凉凉的月光。
送我到这后那小宫女便悄无声息的退下去了,我踏进去,并未见里头有任一侍女立着。
「小婉儿来啦。」
突然响起的的声音使我心底一惊,下一瞬楚霄就眯着笑眼出现在我面前。
我支吾着应,垂下头看他玄色暗纹的衣摆,看他脚下冰冷滑腻的瓷砖。
「莫气,若不是这样,你怕是不会见我。」
听不出来什么情绪,只觉得他语气轻松又随意。
「不是要给我礼物吗?那便给罢。」
给了,我们便可以两清了。
楚霄指了指一面高大的绣就朵朵牡丹花艳放的屏风。
「先换掉你这一身。」
我抿了下唇,敷衍道:「你先给我。」
他向我走近一步,脚步声在空荡的宫殿中回档。
我很快的退后一步。
他便又向我靠近一步,弯了唇角,嗤的笑出声来。
楚霄低下头睨我,带着高高在上的威严之气,我呆愣的回望,只因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笑容是微微的,并未如往常大笑般露出他的小虎牙,眸子黑沉如一汪泉水,却是无起波澜,眉目间也无一丝笑意,而透着隐隐的冷肃。
是了,这才是他该有的样子,电光火石间,我面对他这幅冷淡的样子,反正觉得熟悉,似乎……他一直便这样对我,已经好多年好多年了。
「婉儿,别为难我,我不知如何穿女儿家的衣裳,更不会解。」
我在他这句别有深意的话中回神,狠瞪了他一眼逃也似的进了屏风。
是一件华贵的月华裙,裙间褶子由玄色渐变至朱红,纹样简单精致,看起来倒是高雅鲜丽。
我匆忙换上,生怕楚霄冒出个脑袋。
走出,见他老老实实站在原地,我这才放心。
「婉儿穿着真好看,所以……你喜欢它吗?」
他这样问,声音放的缓慢轻柔,眼神在我身上转了几圈,带着得偿所愿的满足。
我这才发觉这件衣裙穿起来不松不垮,意外的贴身,仿佛就是为我裁量一般。
「喜欢。」
我确实喜欢,便这样答了。
「那便好,那便好。」楚霄点点头,随即不知从哪摸出来一支簪子,塞进了我手里。
「喏,我们的,离别之礼。」
「不过吃个席的工夫,小婉儿从哪搞来的裙裳,怪好看的。」
回府的路上,江庭慕歪着脑袋看了我半天,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不想搭理他,扭着身子靠在娘亲身上。
马车赶的有些颠簸,娘亲只当我颠的难受,冲着喋喋不休的江庭慕啧了一声:「闭嘴,别吵着你妹妹了。」
他那边忿忿闭了嘴,车厢一时间安静下来,我的心思便活络起来。
那支簪子,是支光华绚丽的珠簪,也是我平日所喜爱的款式,于是我并未有疑,便收下了。
收了簪子道了谢之后,他先一步伸长手臂抱了抱我。
我只够到他肩膀,便嗅到了他身上那清冽好闻的气息。
还没待我挣脱恼怒,他便放开了我。
「婉儿,我娶你好不好?」
楚霄又一次问我,只是这次,我隐约听出了他的悲哀与决绝。
可是,这次我转身便走,并未与他再讲一句话。
出了宫殿,夜幕里有草丛响动,一个人影鬼鬼祟祟躬着腰跑走。
果然这样。
自那日楚辞离开之后,我便一直疑心有人跟着我,没想到,这次还真叫我瞧见了。
是楚辞的人吧,我闭上眼睛依赖在娘亲温暖的怀抱里,在心底暗暗叹息。
回了江府,我怕这晚又做什么前世纷扰的梦,便拉了娘亲陪我睡,我不知这管不管事,反正有了娘亲陪着我,我只觉得安心。
夜色已经极重极深,窗外已是万籁俱寂,我依偎着娘亲,就着那点困意很快便睡着了。
「小婉儿!醒醒,快醒醒!」
不知何时,混沌迷茫之中,一声声急切的呼唤传入我耳,把正陷于痛苦挣扎中的我拉了出来。
泪眼婆娑里,身心俱是沉甸甸的我望着娘亲那张熟悉又陌生的的脸,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呜呜呜呜……娘亲……娘亲你怎么回来了?在东荒过得苦了你们了,婉婉好想你们,我每日在这深宫活的好是艰难……是,是楚辞下旨让你们回来了吗?」
一连串的话吐出口,我尚未意识到我说了什么,便见我娘亲很快的红了眼圈,泪珠摇摇欲坠。
「小婉儿,小婉儿乖,娘亲一直在你身边,别怕……」
她将我揽在怀里,颤抖的一遍又一遍抚摸我的发顶。
我缓了好大一会才回神。
梦到了什么?我竟一概不知了。
我只知我刚刚无意识的几句话给了我娘亲很大的悲伤。
「娘亲,没事的,这次我梦到了什么一睁眼便全忘了,就算是这几句话我也是无意识说出口的,婉婉并没有想起什么。」
就算是这样说,娘亲的眼泪还是掉。
她第一次跟我提及上辈子:「我的小婉儿啊,自小被我们江家娇惯出来的小婉儿啊,独自一人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待了这么多年……她那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呢?娘亲在东荒过得不苦,只是想我的孩子……」
娘亲似乎被我那一席话激到了,抱着我眼泪掉了半宿,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心底话。
晨光熹微时分,我困的眼皮打架,泪痕干涸在脸上,在我将要合眼的时候,娘亲突然喃喃道:「你爹爹呀,其实根本就没有放下,他说他放下啦,放下啦,其实他在装呢,前世那么多事情,哪能轻易放下,好几回我见他半夜惊醒偷偷抹泪,他怕你我担心,为了让我们更早的放下,他便先佯装自己放下了……他是,我也是。」
酸涩从我心尖如浪潮般席卷而来,我在娘亲怀里顺从的合上眼,像是睡着了。
什么时候真正睡着的,我也不知,只是再次醒来,不见娘亲的踪影,我下了床,先去找了哥哥。
「你说什么?马上就到年关了,前几天你不是还嚷着在皇都热闹热闹过完年再走吗?」
江庭慕敲敲我的脑袋,一脸奇怪。
「不了,你快收拾收拾东西,明天,不,今天我们就走。」
我头发杂乱,眼下青黑,说话幽幽切切的。
之前我真当他们都放下了,原来是为了让我宽心……还是早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好,多一天有多一天的变数。
「好,我去找爹爹他们商量商量。」
江庭慕终究是深深看我一眼,正经回复道。
爹爹说,他还有些政务没有交代完毕,娘亲说,她还有一些下人还没有打点好去处。
于是,我们明后天怕是走不了了,最快,也要等上七八日。
在这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七八日里,我见到了楚辞。
「他说,要让我去拿鸟?」
我看着直挺挺立在我面前的人惊叫,声音都险些变了调。
就他这样,黑衣耀目,匕首傍身,我以为是来杀我的,还好还好。
就方才,我在后花园搬把躺椅打盹,昏昏欲睡时,这个人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蹦出来,给我遮挡了大半暖暖的阳光不说,还面容严肃的对我说:「太子殿下请您去东宫,拿鸟。」
「不去,你给送过来不好吗?」
他什么也没说,将腰间的匕首亮了亮。
今日,晴,阳光甚好,本是心情颇好的我阴着一张脸去了东宫。
我算是被迫偷溜出来的,估计在这的时间也不会太久,不然府里的人就该发现了。
一路随他进了东宫,老远就看见楚辞站在庭院里,有些落寞与清雅的身影,手里提着个鸟笼子。
我慢慢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笼子。
鸟儿长了些许,也活泼了不少,两只灵动的眼睛转来转去,看见我似乎很激动,叽叽喳喳的,只是它身上的羽毛长的稀稀拉拉的,许是刚好了病的原因。
「谢谢啊,养它这段日子。」
我低声道谢,呆立了一会,也没听楚辞要讲什么话,于是转了脚步,打算离开。
「它叫平乐。」
我的心脏狠狠一颤,随即抬了眼皮盯着他此刻平淡的神情。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
只是平乐那时候总是跟我说要养一只叫平乐的小鸟儿,飞出皇宫替他去看遍天下。
楚辞忽然顿住不说了,看我几眼摇了摇头继续道:「只是平安快乐的意思,又恰巧这小鸟愿听这一声罢了。」
我不说话了,提着鸟笼就走。
刚迈出几步,我又退回去,微仰着脸看着他的眼睛开口:「楚辞,这些日子总是时时有人盯我,是你的人吧。」
「是,毕竟你马上要走了。」他坦荡的对上我的眼睛,勾着唇温柔的笑了笑,只是脸色一如那天他躺在床上般的苍白。
我怔了片刻,咂咂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话都说尽了,我终于要走的时候,那个送,不,劫持我来的人又急急忙忙进来了。
「殿下,那个什么青荷来送药了。」
青荷好像是那天弄脏我衣裙的小宫女,我瞄到过她的宫牌。
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藏起来,可能是楚辞怕被她看到我只身在东宫,传出去对我不好罢。
我躲了起来,听见他们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殿下,皇后娘娘吩咐的,她不放心您,得让奴婢看见您喝净了才好呢。」
「知道了。」
又是行礼告别,衣料摩擦的声音,听见不一会没动静了,我也便出来了。
楚辞正看着桌上那点只剩黑焦药渣的碗底发呆。
我几步走过去,不知怎么想的,径直端起碗来嗅了嗅。
「这药还是一如既往的……苦。」
最后一个字我吐的极慢,伴随着一阵瓷碗破碎的声音,只因我才端起碗来嗅,他便劈手夺过狠摔在了地上。
「婉婉,你做什么!?」
他不是丧心病狂的以为我要舔那点药渣吧?
以前在江府的时候,他也每日都要喝上这么一大碗苦药的,有次我和楚霄好奇,尝了一口,结果我们俩苦到舌根只觉得嘴里发麻,苦到满地找水喝,最后,我俩掉着苦泪给楚辞鼓掌。
我想回瞪他,却发现楚辞浑身发抖,眼睛睁得大大的,让我足以看清里面的怒气与恐惧。
「楚辞,这药,不会有毒吧?」我眨了眨眼睛,半开玩笑似是问他。
他却僵住,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是浓稠的悲伤,他拉着我的胳膊退到没有碎瓷片的地方,又烫手般很快放开,嗓音沙哑的半真半假的应道:「是啊,有毒,只能我喝。」
几天前的宴会上便是,楚辞的状态很不好,憔悴不堪,眼神迷离,只一杯杯喝着闷酒,如今过了几日,已经更严重了,他的眉目间不见往日的正气阳光与俊朗,皆是病态与厌世杂糅的叛逆之感。
我不忍再看,移开眼睛,不受控制似的噼里啪啦说出一堆早已藏在心底的话:「楚辞……你根本就没有走出来,这只鸟儿的名字也罢,那日的梦中呓语也罢,你一直沉溺在那虚无缥缈的前世里,你一遍遍劝我忘记上辈子,其实,你也知道我根本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实际上,你是在劝自己忘记……走出来吧。」
楚辞忽然逼近我,一连几步,我还什么反应都来不及就被他推到墙角。
我慌忙垂下眼睑来躲避他炽热灼人的眼神。
楚辞一再靠近,我无力的拿手掌推他,却撼动不了他,惊惧的张开嘴却发不出半个音节,直到我几乎感受到他的脸颊滚烫的温度,他才堪堪停下。
「江婉婉,你不要自作聪明,为什么要这么劝我,为什么这么说呢,我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放过你,这辈子靠着那点残存的记忆苟活于世,再也不对不起谁,你凭什么……凭什么让我放下,放下了,你让我怎么活啊?」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像一头暴虐的,被人不小心戳中了伤口的小兽,把你牢牢圈着,残忍的撕开自己血淋淋的伤口给你看。
往日温柔有礼,威严稳重的他似乎都是一个虚假的外壳,这才是……那个真正的,那个内心阴暗无助即将要崩溃的他。
不知是害怕还是怎的,我簌簌的落下眼泪来,止不住的流,刹那间已是满面的泪水。
没人再开口说话,只有风声呜咽,草声萧遥,静到我听见彼此跳动的心跳,静到我以为这个世界只有我和他在默默对峙。
他喘了几口气,眸子暗沉,忽然低下头缩短了我们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
眼前一黑,轰鸣声自远而近响彻入我的世界。
楚辞亲了亲我咸湿的唇瓣,随即又将唇贴近了我的耳朵:「江婉婉,别再靠近我了,我真的很不想再一次毁掉你啊。」
恹恹的。
我赖在娘亲怀里,鬓发凌乱,神情恍惚。
那日深一脚浅一脚从东宫跑出来,回府后直到离开,我便一直是这样呆呆傻傻的状态了,像是被吓到了。
楚辞那个疯狂的阴暗的样子一直深深烙在我心里,翻翻覆覆,挥之不去。
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使他们平添烦忧,我想着,再过一段时间,到了青州,我就能把这件事给忘了,再慢慢的,一点一滴把那皇城里的所有人和物全都忘干净。
忘记,是我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不过好在爹爹他们忙着去青州前的最后事宜,没怎么注意到我。
倒是曦月因着天天伺候我发现了什么,旁敲侧击几番,明确我确实没再想起关于前世的任何,就算是摸不着头脑也没再说什么。
此刻来回摇晃的车厢里,伴随着哒哒马蹄声,娘亲温暖的手指一下一下的在我的发丝里穿插,她柔柔的声音响在我耳畔,使我心神安定。
「小婉儿可是累了?」
我懒懒的「嗯」了一声。
「再行上几个时辰就到了,快啦快啦。」
听得出来,娘亲的声音里透露出她的兴奋与期许。
我们要到青州了。
那个,我将要与家人生活一辈子的,无忧无虑的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 …
待落稳了脚根,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愈近年关,天气愈发的寒冷,我们一家舒舒服服窝在宅子里,即使再不问世事,我们也发现了一件事——街坊邻居们是不怎么敢与我们一家说话的。
对我们,不是躲躲闪闪,就是冷漠待之。
我们后知后觉,挨家挨户的提着礼物去拜访,却没人肯收下,都是晃着脑袋摆着手,嘴里说着客气话,一副很惊惧的样子。
有几乎人家算是勉强收下了,却也是只嘴里道着谢,丝毫没有想把我们请进屋深交的意思。
许是他们老早就见有人东街西街蹿的找宅子,自然也知道我们住的这个大宅子被什么人购置了,如今见了我们这些「贵人」,更是不敢多看我们一眼的。
我们江家,就这么莫名被孤立了。
郁闷至极,实在是郁闷至极。
不过好在尚有所安慰的是,当我扣响卫家那扇红面金漆的大门时,它缓缓开启在我眼前,随即,露出一张婉柔清丽的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