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完结)
「小婉儿,你放心。爹爹……爹爹这次绝对不把你送进宫了,就将你养在府里,快乐无忧,护你一辈子也好。」
这日我一睁眼,便见我那平日里威严稳重的父亲大人蹲在我床头眼神热切的瞅我。
不过,还没待我害臊,他便颤抖着手抚上我的额头,随之,一颗泪珠也结结实实的砸了下来。
我刚刚从睡梦中清醒,脑子里混混沌沌的,此刻见这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江太保在闺女前哭了,还像是说胡话一样絮絮叨叨的跟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更是吓得缩在被窝里不敢动。
他似乎没感受到我的惊奇与窘迫,又长出一口气,揩去眼角的残泪,对着我兀自叹道:「你我皆是重活一生,也不知那个混小子有没有记忆,希望他能好自为之,这辈子可千万别来沾染我们家小婉儿啦。」
这,爹爹说的都是什么和什么?
我张了张嘴,有万千疑问涌出,最终还是低下头去,劝爹爹到外面去,待我梳洗完毕会去见他。
曦月也奇怪,今晨给我梳妆的时候,一脸呆滞。我问她什么,她总是愣愣的,甚至,就刚才,她手脚娴熟的给我挽了个妇人的发髻。
发饰华美而成熟高贵,是我经常在我娘亲结识的皇都贵夫人圈子里经常见的样式。
可我今年才及笄,一未出阁的少女,更论不上梳这妇人的发髻了。
思衬着望向铜镜,里头的自己有一双灵动的乌黑眼睛,肤凝脂,唇若桃,甚至一笑起来,眸子微眯着,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显得天真又可爱。
「曦月,你是不是觉得你家小姐老了啊,我才一十五岁,干嘛给我梳这么老气的发髻?」
我有些不满,不自觉的嘟着嘴问她。
「是……是是,我们小姐今年才十五岁,还有大好的年华,是曦月错了。」
她嘴上一边说着,一边慌忙拆开发髻,期间扯断了我好几根头发,我疼的蹙眉,但看见她在我背后悄悄落泪,我噤了声。
曦月是我的贴身侍女,比我大上两岁,与我自小长起来,天天见,也算是长姐一般亲厚。
可今日看她,我怎会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直到见了我的爹爹,娘亲,大哥,那种感觉也没散去,反而积压在胸腔,愈发明显沉重了,其中还掺杂着几丝哀伤,我无暇去顾及自己没由来的情绪,看着对面哭成一片的三人傻了眼。
这是……怎么了吗?
接着,他们一个个对我诉说着自己的记忆,记忆里的我或决绝,或沉稳,或为情所伤,或痛苦不堪。
反正,断没有我如今傻里傻气稚气未脱的的影子。
他们说,我上辈子嫁给了太子,还当上了皇后,生了一位小皇子。
他们说,我上辈子在深宫里,郁郁寡欢。在帝王侧,如履薄冰。
总而言之,我们重生了,而他们有上辈子的记忆,而……我没有。
有人拽我衣角。
我转过身去,在沉沉雾霭里看到了一个矮矮的小人儿。
是个精雕玉琢的小男孩,仰着小脸,眨着大大的眼睛看我,天真无邪的样子使我的心都要化掉。
明明我也是个半大的孩子,可我见了他心里便止不住的泛滥出母爱来。
蹲下身来,抚上他的小脸,声音轻柔道:「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儿?你的娘亲呢?」
他被逗得咯咯笑了起来,小脸红扑扑的,忽然伸出小短胳膊圈住了我的脖子,他眷恋的蹭着我的脸颊,我听见他说:「我的娘亲,叫江婉婉,她唤我平乐。」
我瞬间被吓到了。
待我紧抓着被子喘匀了气才反应过来,那是在梦里。
我江婉婉,在梦里被一个小孩认娘了。
琢磨了半天,还是觉得应当跟爹爹他们说一下,可当我在用膳时与他们说时,他们的动作齐齐顿住了。
大哥江庭慕此前一直在不住的给我夹菜,像个老父亲一样,自那天后的半个月里,他便这样对我了,处处让着我,照顾我,望着我的眼神里还不经意间流露出心疼与自责,好虽好,可我连个拌嘴的人都没有了,真是无趣。
真真是怀念以前他常与我斗的鸡飞狗跳的生活呀。
他此刻却敛着眸子,放了下筷子。
爹爹和娘亲也是脸色不好。
半晌,娘亲小心翼翼的问我:「你说,他叫平乐?」
「是,娘亲,这平乐到底是我什么人啊?」
「一个梦罢了,不要再提了。」
爹爹沉着嗓音,这样说。
而娘亲也欲言又止的,终究是没道出个所以然来。
其实……我不笨,也能猜出来。
这平乐,应是我上辈子的孩子。
那个,他们口中的「小皇子」,只是后来这位小皇子怎么了,他们并未与我说,想来,定不是什么好结局,怕我伤心,便缄口。
其实,我确实是丝毫记忆都不剩,于上辈子而言,是没有感觉的,真是他们担心过了头,多想了。
这样的想法,在我见到九皇子的时候便烟消云散了。
原来只要一点点刺激,我就会有所感觉的。
他在遥遥的对面,看见我,骨节分明的手狠攥着酒杯,面色倒是平淡如常,只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追着我。
这夜宫宴,江太保携全家赴宴。
台上衣着赤裸妖媚的舞姬翩翩,月儿照在她们细白如瓷的腰肢上,百般无聊的我一抬头,穿过层层叠叠的人影,便恰对上了九皇子这道说不清道不明的炽热眼神。
他不知道盯了我多久了。
我本来想冲他笑笑,摆摆手,可——胸闷,极其的胸闷,莫大的酸楚在我心房蔓延开来,我几要落下泪来,顾不得是在酒色翻涌的宫宴上,匆匆跟爹爹说了一声便跑出去透气了。
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到了一个湖边,我在旁边的小亭子里喘了口气,望着粼粼湖面神游了起来。
原来小九,也与我上辈子有如此深的纠葛吗?
太子殿下与九皇子同出我爹爹门下,往日里我们仨是经常在府里一起玩的,可自打半个月前有了那档子事,我也便已经有半个月不见他们了,连他们二人差人送来的小玩具,小点心之类的,我也不收了。
只因我的家人告诉我,你上辈子的恶果皆因这二人所结,幸得一世,切不可重蹈覆辙!
「小婉儿你怎么最近不待见我了,可是我犯了什么错,惹你恼了?这也就罢了,连师傅近日也是对我和太子横眉竖眼的,怪叫人郁闷的。」
亲昵带点调侃,这清朗的声音响在我背后,我莫名的浑身一颤,转身就看见了九皇子慢悠悠的迈着步子含笑朝我走来。
啊?总不能说是因为你上辈子跟我有仇吧?
我抿着唇,愣愣的看他扶上栏杆的手,看他的清雅白袍,看他耳畔垂落的墨发,看他深沉的双眼。
总觉得……今日的他好违和啊,九皇子楚霄不应该是这般温和俊雅的样子,可他该是什么样的,我也说不清。
楚霄见我沉默,走上前来摸了摸我的发顶。
「婉儿,今年及笄了啊。」
「是……」
「那我娶你好不好?」
他话语认真迫切,几分真情流露。
我瞪大了眼睛,摇着头将他的手甩开。
打打闹闹好几年里,他可从没说过今晚这般荒唐的话,可现在又这样突然,难不成小九也有「前世」的记忆?
真的有点好奇,我上辈子跟了那个闷葫芦太子就够怪的了,竟然还会和他扯上关系。
现下楚霄被甩开手,仍然是笑眯眯的,可他明明是笑的,我却觉得有些怕,从那个笑里瞧出了一种势在必得与狠戾。
他又很快弯了腰,指着我鼻子笑得跟猪一样。
「小婉儿啊小婉儿,你不会当真了吧?逗你一逗还真痴心妄想着嫁给我,就你这个小悍妇,小矮子,谁能看上你谁是猪啊。」
我看着眼前大笑的楚霄,才渐渐找回一丝熟悉感。
啊……果然,这才对,这才是那个欠揍的,张扬爱笑的,常常惹我闹怒的小九。
心中放松的同时,我走上前去给了他一个他最喜欢的大耳刮子。
闹完了,笑完了,我与他这半个月里形成的隔阂不知不觉中消融了。
楚霄被我闹的低低的喘气,我俩靠着亭柱,对望了一眼,又心照不宣的挂上笑容。
「真好。」
鹅卵石路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夜风轻吹,蝉虫鸣叫,我和楚霄并肩走着,他低着头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
「什么真好?」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样静好的场景,我已经有好久好久,久到一辈子也没有经历过了。」
他又突然变得沧桑,暗哑的声音里带着湿润。
我不说话,暗暗握住了他的手。
这个小九,半个月不见怎么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
才触及到楚霄温暖的手不到一刻,便听到前路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爹娘刚嘱咐了我不能与他走太近,若是被人看到传出去……
我有些慌神,想甩开手来却发现他将我的手攥的紧紧的,生怕我跑了一样。
「小九!放手啊放手啊!来人了!」我仰着脸急急冲他低吼,却看到了他那那张怀冰的脸,以及……隐隐上扬的嘴角。
「啊……原来是太子殿下啊,不知殿下何故至此?真是白白叨唠了别人的兴致。」
他语调沉稳,边说还边用温热的指腹摩挲我的手心。
太……太子殿下?!
我战战兢兢的抬眼去看,却见这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太子殿下微微蹙着好看的眉,目光直射我和楚霄那纠缠在一起的两只手。
仿佛是错觉般,再次看他,目光便是淡淡的移到了楚霄身上了。
太子披笼着乳白色的月光向我们走来,那有些看不真切的面孔也逐渐清晰。
他也是绽着笑,桃色唇瓣恰到好处的微咧,如玉的容貌,可双眸偏是冰冷一片的温度。
「走。」
太子过来扯我的胳膊,竟是一点也不理会旁边自己的亲弟弟楚霄。
意外的,楚霄放了手。
「你该清楚,她本该就是我的人,谁也夺不走。」
夜风凄厉呼啸,我听小九这样一句话,忽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这样稀里糊涂的一句话使我头脑惛胀,直到随着太子走回热闹的宴席我才堪堪回神。
太子在我前头站定,我来不及止步,撞上了他坚硬的后背。
揉着鼻尖,我见太子微微俯下身子,放大的俊脸上挂着无奈的笑,他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
「快回去吧,莫要让师傅他们担心了,就这一会子功夫就跟别人跑了,真是让人不省心。」
啊……头一次听太子殿下说如此多的话呢。
我点点头,回了宴席面对着急寻我的娘亲扯了个慌。
只说是迷路了,遇见一个好心的侍卫把我送回来的。
对于今晚遇到九皇子,太子一事是半点没提。
回府疲累至极,匆忙洗漱一番又是入梦。
梦,一男子身披金甲跨白驹于千万雄兵之首,面容坚毅成熟,眼神似有喋血之光。
他说:「等我回来。」
梦,另一男子身着龙纹黄袍掌帝玺于朝堂数臣之上,帝王之霸气压顶,不怒自威无人敢言。
他说:「婉婉敢当。」
酣畅一梦毕,我茫然的睁开眼,却不见窗外日光。
是夜色浓浓时,披上外衣,我到桌前点燃了蜡烛,取出笔墨纸砚,想要写点什么。
梦中的那两个男子……怕不是上辈子的小九和太子殿下吧?
其实我并不想知道上辈子的如何如何,一点也不想做这些光怪陆离的梦,我只知道现在我不想失去楚霄这个让我高兴的开心果,不想失去那个总是在一旁默默笑着看我们嬉戏打闹的太子殿下。
上辈子于我这个毫无记忆的人而言,不过镜中水月。
那时的我心里尚且抱有侥幸,以为逃避,就可以蒙着眼再混过一辈子,殊不知……在故事刚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把两次梦境细细记录下来,我揉了揉手腕,来回翻阅几遍,反正愈发精神了。
梦中人容音犹在,于是我便埋头作画,尽力把画中场景描摹出来。
不知画了多久,蜡泪滴落间晨光熹微,我活动活动僵硬的腿脚,起身将那些字啊画啊锁在了一个小匣子里。
那两幅画,我并未完全画尽——他们的脸,皆是空白。
曦月来唤我用早膳的时候我刚睡下半个时辰,半宿未眠,我闭着眼睛困都连哼都哼不出来。
不过好在曦月现在对我也是老奶奶看孙女般的慈祥,唤了我几声见我不应,无奈的捏了捏我肥嫩的脸颊便离开了。
再醒来时,我哥正在我床边若有所思的看我。
啊?这,这成何体统……我也是个大闺女了,一个个的成天蹲在我床边看我我也会害羞的。
大眼瞪小眼中,我讷讷开口:「好哥哥,您有什么事儿啊?」
「爹爹准备辞官了,离开皇都,择一处秀美风景,购置一套大宅子,养几只小狗小鸭,这辈子就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小婉儿,你说这样可好?」
「什么?」
我一下子吓得「垂死病中惊坐起」,双目发直的看向悠哉悠哉寻了把软凳揣着一杯暖茶在我面前坐下的江庭慕。
他也定定的回望我,看我的反应。
「啊?这……那……陛下向来是器重爹爹的,怎会放人?更何况爹爹现下还教导着九皇子和太子殿下……」
我裹在被子里窝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方才听他那样说心中竟然不觉得快乐,反正感觉甚是微妙与不可置信,就像,这边还有什么缘分没有了结,牵着我,拌着我,使我不能离开半步一样。
「呵,这两位最近可是能耐上天了,自然轮不到他们的师傅江太保来管教他们了,何况只要爹爹再装装病,陛下会放人的。」
他抿一下茶,舔舔嘴唇似乎准备大说一场。
「就这太子殿下啊,最近在朝堂中混得可是个如鱼得水,谈论起政道来那可真是侃侃而谈,做事也是锋芒尽显处处压人一头,逼得别人不敢摇头说不。朝中大臣直呼他尚未登基便有九五至尊的风范,可谓天定的太子,啊……真是好笑。」
我听愣了,却是怎么也不能在江亭慕阴阳怪气的语气里想象出太子殿下锐利而又咄咄逼人的样子,只因他在我面前总是笑颜,宽厚温和的样子。
「那……九皇子呢?」
又呷一口茶,江亭慕将狭长的眼睛微眯,撇着嘴,一副很是轻蔑的样子。
「他?比他的好哥哥太子殿下更张扬,好歹人家太子殿下还假惺惺的在脸面上充个好人,只在言语上刺你,他就不一样了,只不过挂了个副将的名号,却每天都往练兵场跑,各种雷霆犀利的手段令众将折服,不服的都直接被他打趴了,还未出征过一次,军中就已经都称他为小霸王了。」
嗯,我淡定的点点头,这还是比较符合楚霄平时的形象的。
「这俩人最近真是疯了一般像只耀武扬威的公孔雀四处开屏……旁人不晓得,我们还不知道吗?上辈子一个做了一世的皇帝,一个做了好多年的将军,自然是会装模作样一些的……哼。」
满足的吧唧一下嘴,江庭慕正色道:「小婉儿,也正是因为他们最近的蠢蠢欲动,我们才要尽快搬走的,不然……说不定你又要被他们扯住,落得上辈子那样的下场了……」
江庭慕走后,曦月伺候我穿好了衣裳后我们走出了门,微风和煦里,忽见我的头顶上方点点阴影,原是一只信鸽盘旋待落,见状,我便匆忙找了个借口说是忘带披风了,觉得有些冷,曦月嗔怪我一句,转身走了。
而我,神色复杂的伸手接落这只信鸽,伸手解下绑在它脚上的属于小九的信封……
「见字如晤面,小九问婉儿安。」
开头的第一句是这样的,我点点头,攥着那张精致的花笺胡乱应和道:「好好,我好你也好。」
「自觉昨夜尚未尽兴,心中颇为怅然,故邀婉儿香茗楼一叙,此次再无闲人打搅。」
所谓闲人是指太子吧。
我那迟钝的大脑恍然惊醒一件事——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如此恶劣了?
昨夜好像也是这样,他们都不搭理对方的,楚霄更是出言不逊……
明明才不久前太子还替他说话,温润劝言:「小九嘴拙,不会说话,婉婉不要生气了。」
哥哥今早的话犹在耳畔,再结合这半个月里我也或多或少听过他们几嘴关于上辈子的感慨,我逐渐有了个猜想。
犹记,谁提过一句:「不知这辈子他们兄弟二人是否也会决裂。」
那么,既然爹爹,娘亲,哥哥,曦月,都有前世的记忆,为什么九皇子和太子殿下就不可以有呢?
正是因为半个月前「重生」了,有了前世的记忆,所以才会如此仇恶对方,所以才会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在各自大放异彩。
我垂下了眼睑,把花笺藏进袖子,静静听着身后传来的一串脚步声,随即恰时转过身接过了曦月拿来的披风。
寅时,我紧着时辰赴了小九的约。
出门的时候,我好说歹说才不让曦月跟着,她若是见了小九,指定一口鲜血吐他头上,跳到他身上掐死他。
「他把我们害的好惨。」
曦月说这句话时,清秀白皙的脸上仍残余惊惧,眸底是浓重的,化不开的怨恨。
不知为何,我来见楚霄,总有一种做了亏心事的感觉。
见到小九的时候,他在二楼正闲倚横栏,闭目养神。
他将墨发松垮挽着,衣衫也起了褶子,修长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随意在桌上敲着,听见动静,缓缓睁开一双淡漠无神的眸子,见了我,却是有了光彩,笑开了。
「婉儿来啦。」
我不给他好脸色,移开了视线闷声问他:「楚霄,你到底记不记得我们的前世?」
他问:「何出此言?」
我答:「我梦到过,知道我们前世的存在。」
「好吧,我确实是记得的。」
出乎意料的,他坦荡承认了。
楚霄收起了散漫的笑容,直起身子来敲了一下桌子,清脆的响声吸引我看去。
我与他默默对视,一时竟然无语凝噎,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样子,婉儿你定当没有记忆,而江太保他们却是有的,你说是吧?」
「是,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若有记忆,第一件事就是逃,逃的远远的,让我和太子连个头发丝都摸不到。而师傅……每次见到我,脸色差到要把我大卸八块活吞了一样。」
他的语气平静,甚至带点调侃。
这会子说话的工夫,楚霄已经手脚麻利的沏好了茶,随即将一盏热茶推至我身前,袅袅腾空的茶香里,朦胧了他的眉目。
不知何时我紧张的把手与裙摆搅到了一起,我暗自呼出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境,开口:「我们一家是要离开了,今天来,我也是跟你道别的,既然你有前世的记忆也知我们前世的恩怨,那我也不必多作解释,我们这辈子不可能再继续来往了……」
他突然隔着桌子去捉我的手腕,声音不大却满是决绝与狠厉:「你不能走,你答应过我的!」
他力气大的很,挣脱不开我便放弃了,气急败坏的转而问他:「我应过你什么?什么时候应的?」
「上辈子你答应了我的……」
他低声喃喃自语,说着说着又笑出声来,像是在宽慰自己,继续道:「算了算了,小婉儿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说什么呢,不过没关系,我记得就好。」
那天我被他偏激的语言吓到,也没能好好道别,真是没想到,我们此生最后一次的见面终究是不欢而散。
是的,我打算往后余生与他再也不复相见,虽没有前世的记忆,可我信我的家人,他们说起太子和九皇子时脸上痛恨的表情假不了,我信,前世他们一定遭受了苦难。
爹爹他们一直没具体跟我说过前世的如何,可为了不重蹈覆辙,而今唯一的办法就是逃的远远的,即使要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即使要远离那个在我现存的记忆里还是活泼开朗的九皇子,细心温柔的太子。
计划既已打算好了,娘亲最近便忙着收拾家当,哥哥则跑上跑下的与他结识的好友道别,他辗转于一席席的饯别酒中,我没什么好姐妹,但也没闲着,拉着曦月满城里蹿,争取大大小小的地方都去一遍。
我们去过深巷里的酒肆听说书,去过繁华道上的颇负盛名的大酒楼,去过香气扑鼻的老牌胭脂铺,我也曾想大胆一回女扮男装与曦月去怜娇楼看看,不过,这次向来对我百依百顺的曦月拉住了我。
「小姐,这就算了吧。」听着里头传来的阵阵媚笑,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苍白,抖着嘴唇说出这句话,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一眼楼前穿着裸露急哄哄揽客的女子们。
我连忙点点头,抓起她的手来,却是冰凉凉的。
不去问,是因为我知道,她的反应肯定与前世某段惨痛的经历有关。
劝曦月回去休息后,我一个人在街上瞎溜达,去店铺排队买了点曦月最喜欢吃的酥油饼后刚准备打道回府,就在油腻腻的地上看到了一只在地上扑棱着翅膀的小玩意。
之所以说小玩意,是因为它实在是脏兮兮的看不出来是个啥了。
犹豫了一下,我从袖里抖落出手帕来蹲下身去,小心翼翼的,捏起了它。
是个鸟儿,不知道什么品种,不过,还是活的。
它闭着眼,看起来奄奄一息,自被我拿起来后就老老实实的蜷缩在我的掌心,也不动弹了。
我被吓了一跳,生怕它死在我手上,急急忙忙的想要救它却不知从何下手。
正急得我要急的跳脚准备托着它狂奔回府的时候,我听到了在这个地方最不可能出现的声音。
「是婉婉吗?」
说起来,我这还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正儿八经第一次见太子殿下。
我爹爹就早已不待见他们了,他们也懂事的不再往江府跑了,就连好久之前的那次匆忙见面也是那晚他从楚霄手里接过我的那一次。
他身边跟着两个随从打扮的人,正好奇的伸长了脖子瞅我。
啊,我懂,他们一定好奇自己深居简出的主子什么时候认识了一位俊俏的小公子。
我不自觉的摸摸在出门前故意抹黑了一度的脸以及粘在嘴上的小胡子,也是十分好奇太子殿下是怎么认出我的。
虽说我不该与他深交,可现在鸟命要紧,于是我挺了挺胸脯,却是弱弱回应他:「殿下好眼力,是婉婉。」
今儿个他许是出宫办事,穿的比往日简朴许多,只一件单色绀紫圆领袍子,便再无任何配饰,青丝束得整齐,一如他的性格般严谨,然而他身姿挺立如松,通身的气势即便再收敛掩饰也会让人一看就知道最差也是个贵公子。
此刻他与我隔着几步远,展露的笑容清浅温柔,听我应答,无奈的遥遥头叹了口气。
「婉婉,我没这么多规矩,在这儿唤我楚辞便好。」
「楚辞,你救救它。」
虽说楚辞也不会什么医术,可我莫名的就想依赖于他,求助于他。于是我几步小跑过去,大胆的举着那只半死不活的鸟儿到他面前。
他的视线转移到了那只鸟儿的身上,只见他蹙了蹙眉,又望了望我,估摸着是被我热忱的眼神打动了,终于点头:「好,我尽力。」
他把它交给自己身边的随从,又嘱咐了几句话,那俩随从便一脸古怪的走了。
「你说了什么?」
「唔……我说,治不好它的鸟命我要你们的狗命。」
他的嘴角流动着轻松的笑,并没有半分认真的样子,我知这是楚辞的玩笑,也是噗嗤一笑,放下了心。
楚辞走近一步拍了拍我的肩,笑道:「婉婉放心了,那可以跟我走了吧?」
「我?跟你?」
「对,我救了你的鸟儿你陪我吃顿饭就好啦,很划算的,而且……我有许多许多话要跟你说。」
到底是什么话呢?
我是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直到他语气严肃的对坐在酒楼里有些惴惴不安的我说了一句话——「婉婉,你应该知道的,我有上一辈子的记忆。」
虽然,但是,之前我是有怀疑过,可你怎么这么快就主动像我坦白了?不怕我直接撂筷子走人吗?
我埋着头,把话说的飞快:「嗯,不过没关系,我们马上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你们以后的如何再与我无半分干系了。」
楚辞明显的愣了一下,微微恍神里他有些失落的垂下了眼睑,那见了我之后便一直扬着的嘴角也落了下去,随即,他却又抬起一双清明的眼来与我对视,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好,好,如此甚好,你这辈子可不能再让我们毁了,婉婉是该有一个幸福安稳的人生。」
他的洒脱与真诚倒令我大吃一惊。
本来……我以为上辈子我和他之间的羁绊至深,他定不会轻易放我走。
我以为他会,会像楚霄一样对我死缠烂打,这段时间里,楚霄又常在面前晃悠,无论他的口气是软是硬,我都没有再搭理过他,下定决心要与他绝交。
此刻我心中感动,对他的看法也好了几分。
似乎……这位太子殿下这辈子诚心悔过了?
我们静坐着,看着对方谁也不说话,我先一步端起酒杯,冲他一扬,很是豪气的喝净了。
他看着我的举动挑起了眉头,接着也是慢悠悠的端起了酒杯。
不知不觉间天已近黄昏,暖黄的光照在他身上投落一片,光影交叠间,使得他看起来像个满腹愁绪的老者。
气氛融洽间几杯辣酒下肚,我变得有些飘飘忽忽的,楚辞那道紫色的身影在我面前晃晃的,他的笑柔柔的,比酒还醉人。
我的嘴也不受控制,哗啦啦把一肚子的话倒给了他。
「楚辞,我梦见我们的孩子了,嗯,我的意思是,上辈子的,孩子。」
我摇着脑袋,有些口齿不清。
他听了,长长久久的没有说话,我以为他没有听清,又要大着舌头说一次的时候,他开口了。
「婉婉是说……平乐吗?」
「嗯,楚辞,你能与我说说他的事吗?明明我还未嫁人,却知道自己曾有个孩子,这很奇妙呢。」
「平乐啊,他年纪不大,却是个很聪慧做事很沉稳的小孩,才多大的小人儿啊却从没闹脾气哭过一声,嗯……这点随我。」
「平乐有时呢也会很顽皮的把宫人要送给主子的点心给偷吃了,看别人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才跳出来拍拍自己的小胸脯说有我给你担着呢,啊对,这点随你。」
「平乐他有从娘胎里落下的病,不能做一些激烈运动,所以,他总是天真的趴在我的膝头看着窗外一角蓝天说想要变成一只鸟儿,飞越高高的宫墙,想去哪去哪。」
「平乐很懂事很乖巧,即便是生病了也是强忍着怕你担心不让你知道,喝再多的苦药也不怕,那段日子里发生了许多事,你总是抑郁寡欢的,所以,他唯一怕的,就是你不开心。」
他的语调缓缓,掺杂着浓厚的悲伤追忆情绪。
我觉得脸上湿湿的,凉凉的,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满脸的眼泪。
原来,即使没有前世的记忆,我听起这些来也是有感觉,也是会痛心的。
可这么好的孩子,最后是怎么死的呢?
这么想,我便这么问他了。
他顿了好大一会,似乎在缓冲什么,终究还是深深看我一眼,攥紧了拳头声音暗沉的回答了我:「病死的……在你怀里。」
在我怀里病死的?
这给予我很大的心理震撼,巨大的悲伤笼罩了我,一刹那间,不知是我臆想还是什么,我的眼前闪过一副画面——在寒夜里,我披头散发身着单薄,似乎是跪在什么人面前,满脸的泪痕,嘴里不停说着什么,怀里还抱着个小孩子,指尖都用力到发白。
那人在我面前蹲下,抚摸我的脸颊,亲吻我的发顶,把我和那个小孩子一起圈在怀里,眼眶猩红,泪珠欲落。
画面消散之际,我隐隐约约听清楚了我一直念叨的那句话。
「楚辞,你救救他。」
那天怎么回的府,我已经忘却了。
醒来时,头隐隐作痛,床边蹲着个曦月,眼巴巴的看我。
啊,那明天该换我娘亲蹲了。
犹记我失去意识之前是与楚辞一起喝酒来着,于是我问她:「太子殿下呢?」
曦月半张了张嘴却又闭上,继而坐到床沿,低声道:「他……昨天搀着你回了江府,说是你醉了,那时小姐你是颇为狼狈的,双目无神发丝凌乱,还一直说醉话……」
「我,我说什么了?」
「你说……楚辞,求你救救平乐,救救平乐。」
曦月说这句话时,深埋着头,不敢抬眼看我,我却还是看到了她坠落的泪珠。
她低声呜咽道:「昨夜夫人见你闭着眼睛流泪,还一声声的唤平乐,也是心疼的你不得了,肝肠寸断一宿没合眼……所以,小姐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
我有些茫然,散着头发扎进了她的怀里,甚至连自己的声音都觉得陌生:「好曦月,你别哭。就算你们不告诉我平乐是谁我也是知道的,我,我就是好奇而已,就问了问楚辞,我以后再也不问关于前世的事情了,就过好这一辈子,其它再也不管了。」
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我那颗跳动的心猛然一滞,随即有更大的苦涩铺天盖地的拥挤进去。
是莫大的不甘。
我也在她的怀里流泪,看着自己的眼泪一团团晕开,更加心痛难忍。
为什么?明明我才是那个没有记忆的人,我该是没心没肺的活好这一辈子才是,可为什么我总是执着于追寻前世的种种?
表面上说着不在意可当前世一次次被提及的时候,心还是忍不住的去追寻,就像该逃的逃不掉,该来的总会来。
曦月侍候我穿好了衣裳,她便搀扶着我出了门。
我想要去看看娘亲,昨夜我的胡言乱语还不知会使她多想些什么呢。
踏出门口,穿过回廊,将要接近我娘亲的小院子的时候,我僵住了身形。
那是……楚辞吗?
那个身板直立,跪在庭院里的人。
身边的人扯了扯我的袖子,低声为我解惑:「太子他自把你送回来后,和老爷在书房谈了一会,出来后便一直跪着了。」
我木着脸走进院子,没有看楚辞一眼,他似乎瞥了我一眼,在我马上踏进屋子的那一刻喊了我一声。
「婉婉。」
他的声音里沙哑而透着虚弱,似是跪了一夜的缘故。
我缓下脚步,没转身,静静的立着。
「是我醉酒失态了,太子殿下恕罪。」
听他呵笑一声,继而低落了声音:「我本不该与你说这么多的,是我不好,反而刺激你想起了更多……平乐什么的,都是上辈子的事,把这些都忘了吧,婉婉。」
他似乎很希望我忘却前尘,我也是这么希望的。
可惜我做不到,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但前世一直耿耿于怀在心里,明明清楚的知道要远离上辈子的人和事,可当他们靠近我时,我还偏偏沉沦其中。
进了屋,发现爹爹娘亲一应都在,他们见我来了,先是惊喜,后又把我拉过来,仔仔细细围着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小婉儿,你醒啦,可是想起了什么?昨夜你一直哭喊着平乐,真真是吓到娘亲了……」
娘亲抚摸着我的脸颊,声音轻柔,眼圈泛红。
我安抚性的蹭蹭她温暖的手掌,温言道:「没有,只是眼前闪过几个零碎的画面,那几句话,也是酒后胡话罢了,娘亲,爹爹,你们不必担心婉婉。」
闻言,他们皆是送了一口气,拉着我坐了下来。
其实,我欺骗了他们。
我确实,确实,想起来了更多。
只是这些记忆如火般灼热,我谁都不想说,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的咀嚼,一遍流泪一遍吞咽。
梦中,我坐于红绫罗帐内,披着红盖头,两只脚无聊的荡啊荡的。
冷风吹进,门扉轻响,我迷迷糊糊反应过来,连忙把已经撩起来的盖头扯回脸上,又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乖巧坐着。
通过盖头下的缝隙,我看到了自己的赤足。
呀,忘了套上喜鞋。
门口的人似乎看见了我这一连串笨拙的动作,哼笑了一声,却并没有着急走过来。
我看着他的黑靴子在火炉前停留了一段时间,耐心待寒气去了,才带着一身浓厚的酒气与残留的凉意靠近我。
这位太子殿下颇为郑重的挑了我的盖头,今日的他与往日在江府听学时严肃认真的表情不同,眼尾泛着桃红,眸里亮晶晶的含着笑意。
「小丫头,困了就睡吧,不必又给自己再盖上盖头,给自己嫁第二回。」
我羞红了脸,又愤愤反驳他:「你还敢调侃我,我娘亲说新婚之夜的盖头就该由夫君来掀的,是你来的太晚了,我乏了歇一会罢了,这不怨我,都怨你,都怨你。」
楚辞听了爽朗笑开了,又是满面无奈与宠溺的捏了捏的我鼻尖:「是是是,我错了,今日的婉婉这么美,是我不识抬举让她独守空房了。」
啊,这个楚辞话里话里话外净是揶揄我!
我哼一声,把床铺拍的怦怦响:「那来吧夫君,婉婉伺候您歇息!」
他坐在了我的身边,我看着软软的床铺陷下去一点,抬手就要给他脱衣服。
「婉婉婉婉……等等,我知你不是真心喜欢我,往后日子还长,你不必这样。」
我奇怪的瞪他一眼,嘟囔道:「什么什么呀,我只是给你脱个衣服而已,更何况我娘亲给我压箱底的小人图我还没来得及看,也不知道如何那样侍候你。「
他的耳尖泛红,轻咳一声为自己辩解:「嗯,我的意思是,我现在也对你没兴趣,我们的感情慢慢培养慢慢来吧。」
说着,楚辞把我不知不觉变得冰凉的脚窝在了他怀里,我心中痒痒的,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以前在江府,只有哥哥给我这样暖过脚,虽然他嘴贱的说我脚臭吧,但也很温暖,不过,在我及笄后就再也没有了……
漫漫长夜,我与楚辞相拥而眠。
转瞬间却又是儿童嬉笑扑粉蝶,我在花丛中追着喊那个小孩:「平乐,莫要摔倒了,小心点。」
他转过头来,对我露出一个明晃晃的笑容,继续蹦哒着远去。
这幕美好很快破碎,画面似被鲜血浸染,再一愣神间,我眼前摆着一副黑黝黝的小小的棺椁。
那是平乐的棺椁。
转瞬间,我心疼的厉害,几要站不稳,眼前忽明忽暗,只能扶着棺椁大口喘息。
缓了一会,我颤悠悠的从袖里摸出把锋利的剪刀,直直对准了自己苍白瘦弱手腕。
有人过来扶住我的身子,温柔而充满力量的从我手中夺走那把剪子,他的声音也颤,比我的手还颤:「婉婉,你还有我。」
梦里我目眦欲裂,扯着来人的衣领,想要怒吼出声,却是声音低弱暗哑:「他们都死了!死了……我怎敢依赖于你?」
「你是不是恨我?」
「你是不是早就恨我?」
当楚辞的声音从我耳边消散的时候,我便醒了过来,只是一醒来,便看到了曦月。
爹娘看我坐下后便眼神发直,拍了拍我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出来,面对他们关心的眼神,我正刚要开口抚慰,外边便传来了曦月惊慌的叫声:「太子殿下晕倒了!」
我愣住了,一下站起身来却不知该如何。
「婉婉刚进来,这太子殿下便晕倒了,可真是时候。」
虽听爹爹冷言如此,他却还是几步跨过门口,指挥着人去照顾他。
楚辞现下正躺在床上,脸色有些不好看,紧闭着眼,黑睫长长在眼窝落下阴影,平平为他添几分脆弱之感。
此刻,连他那形状好看的嘴唇也变得像干瘪的花瓣。
众人方才忙忙忙活活的侍候太子,直到此刻安定了下来,爹爹才看到一直亦步亦趋跟着他的我。
「可是担心他?」
我没应声。
「那就是小婉儿有什么事想问爹爹。」
我点点头。
爹爹了然的沉吟一声,引我到桌前坐下。
「他是来请罪的,为了上辈子的事。」
还没待我问个所以然,爹爹便自顾自的打开了话匣子,看向我的眼神目光悠长而深邃,好像透过我穿进了另一个时空。
「上辈子……他曾把我们一家发配到东荒之地,那个地方,一年到头太阳都是灰蒙蒙的,风沙漫天的舞,哎呦你可不知道,你娘到了那不到半个月那张风韵犹存的脸就变得粗糙又黯淡的了,你哥也是,风刮得跟个土蛋一样。」
「为什么?我们到底犯了什么罪?」
到底是什么罪让我们一家……不,除了我,远离皇都,去那贫瘠的东荒?
爹爹放松的语气并没有使得我觉得他讲述的是一件小事,反正,我隐隐觉得这是上辈子我与楚辞决裂的关键。
「被奸诈小人陷害,加之君王欲治……罪名什么的,不重要。」
君王欲治……所以,那时候楚辞已经登基了吗?
想必我现在的脸色比此刻卧床的楚辞好不了多少,爹爹又开口,打断沉思的我:「左右是重活一世,今生我们还有大好的日子去过,上辈子我和你娘他们还在一起,也没吃太大的苦,已经放下啦,只是仍不想去见这太子罢了,他却是倔,我说不必,即便是他不来请罪也无妨,赶他走,他却执意跪着,跪了一夜呢……」
边说,爹爹边摇头叹息,边用手掌捋顺着胡子,看样子,他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又是幸得一世,变得多情慈祥对楚辞没了怨恨。
他走后,我独愣在房里,现下,爹爹他们虽有记忆,可经过这段时间似乎已经释然许多,倒是我这个没有记忆的人只因为几个梦反对楚辞多了几分爱恨。
醒着,我还是无法忘却他那闪亮亮的眸子,无法忘却他手心的温度,更无法忘却平乐的棺椁。
庸人自扰,可笑之至。
正欲转身离开,我忽闻几句细碎的呢喃。
「婉……婉,不要,别……求……求你了。」
轻轻几步来到他身前,见他小幅度的摇着头,急得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我默默盯了一会,听他只一遍遍重复这句话,直到眼角湿润,手指颤抖的无意识的抓着被子。
在你的梦里,我怎么了吗?
手不自觉的靠近他,内心深处竟然想摸摸他的脸,给予他温暖。
偏偏是此刻,他醒了过来。
楚辞那双通红的眼,正与我对上。
我心里一跳,抿着唇,僵硬的蜷缩了顿在半空中的手指,却是还来不及说什么便被他一把扯进了怀里。
他大力的抱我,几要把我揉进他的血肉。
「婉婉……婉婉……你不能死……你是恨我的,说过要看着我死去才甘心的……婉婉……你死了我怎么办啊……」
楚辞在我耳边说着胡话。
就当是胡话吧,这些令人心颤的句子背后的故事,我不想深究了。
我难得的顺从,轻轻抚摸他的脊背,像哄一个梦魇的孩子。
那日楚辞好半晌才缓过神来,他放开我,甚至都不敢看我一眼,没说一句话,就那样神情恍惚的踉跄着逃走。
之后,一切都变得风平浪静了。
可谓是懒散度日,无人打搅,悠闲惬意。
九皇子楚霄不再频频来碰壁了,只听哥哥提过几句,他最近忙着军中的事务,不知道要有什么动作,而楚辞,也将这太子之位坐的稳当,朝中无人不信服他,他们一个个的,倒是混的风生水起。
我也变得不甚在意他们怎样怎样了,许是因着这段时间里也未曾做过前世的梦了,我心中那点微妙的不甘与执念也在悄悄逝去,关于那些不该被记起的记忆,我也在慢慢在释然,我寻思着,之前应该是与他们二人接触,才致使我梦入前尘。
我也很享受这段时光,像暖日里的冬溪被融化,那些阴暗冰冷的什么都在一点点的消融,爹爹和娘亲已经满是憧憬的在饭桌上笑谈以后要在宅院里养什么小崽子了,哥哥也会因为一块蜜汁猪肉跟我大打出手了,而曦月手巧,开始每天不带重样的给我编着漂亮的发。
他们都不再小心翼翼的待我了,更不再拿那深沉又忧伤的眼神瞧我了。
每个人的脸上都流淌着笑容,偶然间对视一眼,满满都是来之不易的幸福感。
爹爹提前派人去过我们要将要到的地方,青州。
他支使那人去看沿街花柳的俏嫩颜色,去闻街坊邻居的油盐酱醋,去听风声雨声马蹄声,消息一封封传递过来,在我和哥哥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最后终于选定了一处住宅,且已经打理好了一切,就等我们去住了。
… …
「去吧,小婉儿,这可是你最后一次进宫了,也是你最后一次见那些皇城里的贵人了。」
就在方才,爹爹接下了明日进宫参宴的帖子。
此次宫宴,原因无他——辞别。
陛下接了我爹爹那辞官的折子后,可是憋了好久好久也没吭声,就在我以为他要扣住我爹爹的时候,他却允了,并下旨给予我江家不少的赏赐。
这不,送来了帖子,要给我爹爹办送别之宴。
我爹爹这个江太保做的可是颇有威望,也是深受皇帝器重的,不然不可能把他最疼爱的一双皇子给我爹爹教。
所以,陛下这么快放人我是万万没想到的。
「是那太子殿下,那日他走后隔天上朝就为我们说话,站那嘚吧嘚吧半天当着百官的面说的让他父皇下不来台,也就勉强准了……其实爹爹这么快被批准,还是多亏了他。」
江庭慕给我解释的时候,正翘着二郎腿,磕着瓜子,只是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表情有些复杂。
提到他,我心底也是有些涩然。
未知前世我们如何的纠缠不休,可今生他的态度与举动,好像都在表明他的忏悔。
前生,终究是蒙就了灰尘,正被人一点一点遗忘的一生了啊。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这辈子我、楚霄、楚辞都能好好的活,哪怕是各不相干,天各一方的一生。
于是,本就犹豫不决的我听了爹爹的劝便同意了。
去吧,去看看,最后再远远的看一眼那在记忆深处曾与我笑闹过有着深深羁绊的两个少年。
有人往我濡湿的手心里塞什么,硬硬的,好像是纸笺。
五指悄然合拢,我将那它藏进袖里,侧身看去,是那个小宫女。
她方才打翻了酒壶,好巧不巧将酒全都倾落在我的裙上。
便眼睁睁看着我的衣裙被晕染的颜色愈发深沉,鼻尖也嗅到了清香的酒气。
我沉了沉心,在她低声不住的慌乱请罪声中摇摇头。
举目环顾四周,爹爹正立着与皇帝对饮,娘亲温婉的笑,与皇后絮叨些什么,哥哥则百无聊赖的托着腮盯着台上弹奏的白衣琴师发呆。
琴声悠扬铿锵,穿过云层拨开月影。
皎皎银波照人间,恰落在我心里,澄明澄明的。
我终于将视线转到我的正对面。
楚辞措不及防,与我撞了满眼。
他似乎抖了下唇,随即很快的瞥开了眼。
我也沉默的低下头,将纸笺在掌心抚平。
是绛色洒金的花笺。
墨夜,白月,素衣,轻妆。在今晚的宴席上,众人都是团团的淡雅,唯独我手里这明艳的大红与碎金让我心中一跳。
瞬间,仿佛万物都失了颜色,眼中只剩一抹红,这红,是女儿婚嫁用的那种红。
我按下心中莫名的悸动,心中默念其上内容:「婉儿,经此一别,不知何日能相见,有一离别之礼相送,盼收。」
我抚摸着那苍劲而狂傲潇洒的墨色笔画,缓缓叹出一口气。
是小九啊。
怪不得今夜席上没见着他,原来是搁这等我呢。
我本不想与他再有什么牵连的,我知这小宫女是他安排的,估计跟着去了也是一并去见他,可——这衣裙湿哒哒的贴在腿上实在是难受。
只是不知,楚霄从哪给我搞一处地方和衣裙供我更换?
当那个小宫女很有眼色的将我半架起来时,我跟着起身了。
与她走之前,我先一步跟娘亲说了一声。
娘亲蹙着秀气的眉,看了一眼在我身后低着头看起来很愧疚的小宫女,摆了摆手。
「记的来时我多拿了件披风,先去披上罢,夜风寒冷受了凉也不好。」
我转了身子,还没迈出半步,就被一道稳重而带着雍容贵气的女声给吆喝住了:「婉婉,让她带你去坤仪宫,我正有一套成衣还未穿过,去换上罢。」
是那皇后娘娘,我转过头,面对她满面的和善笑容点点头,在娘亲的道谢声中离去。
看样子,楚霄跟她母后是商量好的。
半路我试着改道想去拿披风,却被旁边的小宫女有力的钳住了胳膊,我无奈,只得一路跟着小宫女来到那座华贵大气的坤仪宫,抬头望去,便见那大大的匾额流转着凉凉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