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这哪里是陈钰,分明是散财童子。
她们问我,「夫人呢?他送你什么了?」
我缓缓低下头,盯住自己的肚子,若有所思。
看我一脸不悦,玫姨娘突然问道,「不会是……没送吧?」
我心里更堵了,茶一口接一口地灌。
玫姨娘拦住我,「想不开也不能这么灌啊,又不是酒,这玩意喝多了,除了撑死你,没别的作用。」
我烦躁地揉乱了头发,发现四个人无比同情地看着我。
姜姨娘说,「哪个女人像你一样,天天跟隔壁主母干架,还隔着墙扔石头……」
「满脑子都是生孩子,一点情调都不懂。」兰姨娘不屑道。
玫姨娘挑起我的衣袖,抖了抖,「哪一年的料子,京城都不兴了。放在人堆里,跟泥牛入海似的。得换。」
于是,玫姨娘为我量体裁衣,弄出一件鹅黄色束腰长裙。
「腰真细。」玫姨娘一巴掌拍在我的腰上,「扭一扭。」
我:「?」
她看我愣着,端起架势,在我面前像个成了精的水蛇,摆了摆,「就这样,懂不懂?」
我也学着她,像个水蛇,扭了扭。
兰姨娘点评道,「身段放软,别像个僵脖子大鹅似的探着脑袋。」
我会跳舞,可放在平常,活学活用,实在太难了。
第八百次,被兰姨娘喊停。
她一脸无望,「你同手同脚的样子跟我那半身不遂的继母一模一样。」
天色擦黑,敦姨娘端了一盅静心熬制的药膳,说让我给陈钰进补。
一天的训练成果,终于有了展示的机会,她们四个人摩拳擦掌,将我按在镜子前,狠狠打扮一番。
「你别灰心,扭进去,声音放软,撒娇会吧?」
当然会,我乃隐卫卫花儿,成绩优异,没道理栽在陈钰头上。
我郑重点头,端过敦姨娘的药膳,带着父老乡亲的期望,独自踏进了陈钰的小院。
在门口站定,捏起嗓子道:「夫君,可歇下了?」
好一会儿,屋里才传来窸窣的声响,门被打开,陈钰只着中衣,一脸淡定地站在门里,「有事?」
我清了清嗓子,「人家……人家炖了一盅汤,特地送过来给你……」
陈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眉头越皱越紧,「你属夹子的?把嗓子放开说话。」
我说,「请你喝汤。」
陈钰这才让出一条缝,让我进屋去。
陈钰的屋子我还是第一次来,屋内干净整洁,装饰典雅,跟他本人一样,简洁得可怕。
我将汤放在桌子上,扭动着腰肢,转过来,「现在喝吗?」
陈钰目光落在我的腰上,眯了眯眼,「哪来的衣服?」
我转了转,喜不自禁,「好看吗?」
他说,「你一路,就这么招摇走过来的?」
我眨眨眼,「不走过来,还爬过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眉头拧得更紧,「你别扭了,坐下。」
这跟智囊团说得不一样啊。
陈钰现在一脸嫌弃的模样,很明显,没哄到点子上。
是我扭得不好看?
我不信邪,围着陈钰转了一圈,屋中烛火被我的香风拽得摇曳不已,「相爷,继续咱们之前的话题,孩子能不能给我嘛?」
陈钰额头青筋跳了跳,咬着牙,「我叫你坐下!」
我殷勤地端起汤,「要不您先喝一口,消消气?」
陈钰垂眸,看着我揭开的药膳,一只老雄鸭安安静静泡在汤里……
寂静。
很久之后。
「进补?」他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像是被点燃了怒火,突然靠近我,「你觉得,我需要补?」
我哪里知道,敦姨娘心灵手巧,给陈钰炖了只老雄鸭过来……
一时间,我语无伦次,「这……这不是我……我……」
他冷笑一声,端过去,一口喝下去,「过来。」
我心中警铃大作,「不。」
他笑了笑,「你过来,我送你一个孩子。」
「白莲那个?」
他笑而不语。
下一刻,他突然出手,迅疾如影,我本能反应,一掌劈开他的手腕,飞速向门口跑去。
突然,腰穴像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茶碗应声而碎。
我从腰麻到脚,惨叫一声,就要对着门框撞过去,腹部多出一条胳膊,将我回拉,撞在一个人怀里。
碰!大门在我眼前,应声而关。
「原来你会功夫啊……」陈钰贴在我后背上,语气温凉,不紧不慢。
我寒毛倒束,倒打一耙,「你也会啊……真巧。」
「是挺巧。」陈钰语气轻轻,我却听出了漫不经心的敷衍。
两声微妙的声响,腰间的布料骤然松开。
「裙子太紧,替你松松。」陈钰对他的行为做出了解释。
我沉下脸,揪着腰上的布料一捆,「我不管,就要紧着!」
陈钰跟我掰扯,「别臭美,松手。」
见我实在顽抗,陈钰道,「我知道你腰细就行了,你还想叫谁知道?」
「老娘要让全天下——哎!别扛我!你干甚么!」
「庸俗!」陈钰一把扛起我,往里面走。
我嚷嚷道,「老娘是土鳖!老娘的腰天下最细——唔唔——」
「所以后来,用上没?」敦姨娘一脸好奇。
我软在小榻上,无精打采地掀开眼皮,「你说那只老雄鸭?没吃,只喝完汤,就跟中邪了似的。」
敦姨娘两眼晶亮,一副神棍骗钱的模样,跟欧阳大夫如出一辙,「夫人,这是宫廷秘方,精华全在汤里!」
我翻了个身,深吸一口气,招呼敦姨娘,「来来,这里揉揉,哎……腰酸腿疼……」
这一天,陈钰破天荒提了二两上好的糕点来看我。
我蔫耷耷地窝在小榻上,看着他走进来,到我身前,俯身,「还没好?」
我僵着一张脸,「你怎么不提两斤鸡蛋过来?」
陈钰笑了,「这不,怕讽刺你。」
不会下蛋的鸡。
我气炸了,抬脚去踹,光溜溜的脚就被陈钰揣在了手里,他还用指尖在脚底漫不经心地划了划。
「夫人,再好好养养。」他将糕点放在旁边,「都说吃啥补啥。」
我睁眼,「补啥?你说补啥?」
他将我的腿塞回被子下,「此糕点有个别称,美——人——腰。」
这货绝对在报老公鸭之仇!
我躺在床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陈钰不声不响地坐在旁边,端着碗茶,慢悠悠喝着。
我气若游丝,「你等我咽气呢?」
「倒不至于。」他放下茶碗,颇为认真道,「就想问问,你是谁派来的?」
我捂着额头,哼唧道,「本夫人太虚了,不适合回答这个问题。」
「我原也没用多少力。」陈钰道。
大过年的,真晦气……
我翻了个身,不想理他。
陈钰沉默了好一会儿,「夫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
「公主要嫁进来。」
我突然翻身,拿俩眼珠子瞅着他,「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陈钰脸色平静。
「我去死一死,给公主腾地儿。」
陈钰神色不变,拍了拍我的腰,「我来是想问你,背后的主子,肯不肯帮你。」
我警惕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钰微笑着,「区区在下不才,想保夫人一命。可我实在不是什么勤快人,若有人保,我乐得省些力气。」
他话说一半,眼神微微下移,落在抱着他大腿的我身上,挑挑眉。
我讪笑,「不该省的力气别瞎省。」
我担心他听不明白,又补了一句,「好好伺候公主,啊,拖家带口的,府里几个姐妹,可全指望你了。」
陈钰低下头,一阵长久的沉默后,缓缓伸手,将我的五指一根一根从他腿上掰开,「没想到,我也有瞎眼的时候。」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上火了,冒了几个痘。
连夜联系上王公公,老王说,任务不变。
我得在扶音的锐眼下,瞒天过海,弄个孩子出来。
得知此事的次日,我照旧起来去白莲门前打逛,盼着她在公主入府前生下孩子,否则小命难保。
玫姨娘住在隔壁,大清早推开窗扇,打了个哈欠,睁开眼睛看到我,突然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后退几步,目露惊惧,「你……你脸上怎么长了个马蜂窝!」
兰姨娘闻声从窗边探出头来,嗷一声,晕了过去。
姜姨娘从身后架住我的胳膊,向外头拖,「夫人,你快走吧!别把白莲花儿吓早产!」
后来,我对着镜子前一脸痘的自己,陷入了沉默。
真好,毁容了。
随着公主入府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我的焦虑与日俱增,如何在扶音和太后两座大山的夹缝中,求生存谋发展,是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我终日在屋里的小榻上躺着,闭门不出。
昔日插科打诨的快乐一去不复返,现在她们打麻将,宁愿叫敦姨娘,都不叫我。
我失宠了。
某天深夜,有人敲响了我的房门。
我将帕子盖在脸上,闷闷道:「睡了。」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整个府里,敢目无旁人的,除了陈钰,找不到第二个。
我把被子拉到头顶,一言不发。
好一会儿,有人掀开,淡淡道,「你这么躺着,我差点请人吃席。」
温暖的空气中,我们四目相对,有一种莫名的情愫在淡淡升腾,如此炽热的,难以把持地涨满胸腔,直到达到巅峰,同时开口。
「怎么搞的?」
「滚。」
「啊……疼疼疼……」
「那我轻点。」
过了一会儿,陈钰叹了一声,「夫人,轻点捅不破。」
「那好吧,我忍忍,你快一点啊……」
陈钰嗯了一声,手上一个用劲儿。
扑哧一声,痘破了一个。
他将针放回火上烤了烤,对我说,「拿开手,下一个。」
我忍着痛,闭着眼,哼唧道,「什么时候能好?」
「等结痂。」
我感动地看着他,「你不嫌弃我,真是太好了。」
当啷。
陈钰扔掉了针,连被我拿来擦脸的帕子都扔进火盆里,净了三遍手后,才抬起头来,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心平气和地微笑道,「没什么,夸你好看。」
陈钰擦干了手,淡淡道,「我知道。」
我重新将帕子盖在脸上,平躺下,「相爷,娶公主其实挺好的。」
「嗯。」
我掀开帕子一角,偷偷看他,正巧,他也在看我。
我慌乱地移开眼,「孩子一生下来,我就走。」
「你大概是走不掉的。」陈钰语气温和平缓,「扶音府中有过不少男人,你可曾听说她有孕?」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他的脸上,突然有个奇怪且大胆的想法冒出来,「她……生不出来?」
「也许。」陈钰不动如山,「我猜,你是太后派来的。」
我腾地坐起身子,「妙啊。」
陈钰冷下脸,「你缺心眼儿?这种情况下,你该极力否认。」
见我像块木头似的一言不发,陈钰额头青筋跳了跳,「你当知道,你生下孩子,不过是为扶音铺路。去母留子,用我说得再清楚点吗?」
我吓得脸都白了,太后一向疼爱扶音,她生不出来,便找人替她生,到时候,孩子有了,夫君也有了,扶音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陈钰站起身,向我走过来,「我一年里,一直晾着你,为的是什么,你能明白吗?」
我惊得说不出话。
陈钰却不打算饶过我,他坐在床边,将我拖到他身边,「你以为,听人读孙子兵法,背唐诗,看人纳鞋底很有趣?」
他冷笑一声,「都是你给我找的麻烦。」
他吹灭了蜡烛,黑暗中,响起他窸窣脱衣服的动静。
「凤宁晚,我忍了一年,如果不是你那天撞上来,我能继续忍下去。」他掀开被子,进来,「既然开始了,就烦请夫人放在心上,放过你?想什么呢?」
「等等!黑灯瞎火的,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惊叫道。
陈钰冷笑,「不许点灯!」
「你嫌我丑?」我轻声问道,「我丑成这样你还下得去口?」
「凑合过吧,也不能合离。」
黑暗中,我问道,「万一我有了呢?」
「有了就生。」
「那……那扶音……」
「交给我。」
好半晌。
「嘿嘿。」
陈钰道,「你笑什么?」
「头一次喜欢人,我高兴。」
陈钰:「……」
我摸黑戳了戳陈钰,「我说我喜欢你,你听出来了吗?」
陈钰没好气道,「真巧,我也喜欢我自己。」
扶音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进了府。
我收拾整齐,挂上面纱,领着一众小妾对扶音表示了热烈欢迎。
她一身宫装,华贵又隆重,裙摆被四个宫女提着,顶上还有人给撑伞。
往正厅门口一站,眼风一一扫过,不屑地笑了笑,「本公主知道,自己风评不佳,三书六礼什么的,也不计较了。咱们简单走个过场,往后,我为主,你们为仆,记好自己的位置。」
身旁的嬷嬷恭恭敬敬掀开一个册子,清清嗓,开始唱:「府中,正房夫人一位……」
扶音挑起纤纤玉指,对着我一指,「你,把正房夫人的位子让给我。」
我点头哈腰,「是是是!」
扶音惊诧地扬扬眉,红唇一挑,示意嬷嬷继续。
「小妾季美兰……」
兰姨娘丧着脸,匍匐在地,「贱妾拜见公主。」
「有什么特长?」
兰姨娘蔫耷耷地低着头,「我……会背唐诗……三百首。」
扶音一脸冷漠,「下一位。」
「小妾姜成阿。」
姜姨娘抱着琵琶,款款行礼。
扶音眯起眼,「你会弹琵琶?」
姜姨娘微笑,轻轻拨弄,好家伙,如果说我的音乐是送人走的,这会姜姨娘的音乐,就是用来跟阎王叫板的。
扶音额头青筋暴跳,对嬷嬷说,「给她把琵琶砸了。」
「好勒。」姜姨娘眼疾手快,琵琶甩飞出去,装在石头上砸个稀烂。
「小妾白芙玫。」
玫姨娘极为热情地从包袱里掏出六双鞋底,像个商贩似的一一分发,「请各位笑纳,贱妾别的不会,纳鞋底的功夫一流。」
嬷嬷对着手里的鞋底愣了一下,走神道,「公主,这鞋底,纳得真不错。」
扶音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来,「下一个。」
「噢,小妾迟以敦。」
敦姨娘挪动着发福的身体,慢悠悠道,「贱妾会吃饭,会做饭。」
扶音冷笑几声,「陈钰脑子坏了,纳你们进府?一个个歪瓜裂枣的,也不照镜子打量打量自己?罢了,下一个。」
嬷嬷悄悄觑了扶音一眼,「府中,有孕小妾一位……」
扶音眼皮一掀,「药死。」
我扑通跪下,「公主!那可是相爷唯一的孩子!以……以……以后,都不一定再有……」
我抬起眼,悄悄打量着扶音,只见她皱起眉头,「什么叫以后都没有了?」
我心一横,为保孩子,只能对不起陈钰了。
「啪嗒。」
袖子掉出一包壮阳散。
我慌乱用袖子盖住,只听扶音冷笑一声,「藏什么呢?叫我也看看。」
嬷嬷踢开我,抢过去,直到我确定扶音看到了「壮阳散」三个大字,方直起身子,高声道:「没孩子的报数!」
「一。」
「二。」
「三。」
「四。」
四位小妾中气十足,很给面子,尤其兰姨娘,平日里哭丧着脸,这会格外像个怨妇。
扶音吓得手一抖,壮阳散掉在了地上,她由惊愕,迷惑,再到怀疑,难以置信,渐渐变为愤怒。
我瑟瑟发抖,在她盛怒的目光里,喏喏吐出一个字,「五……」
陈钰不行,扶音知道后,气疯了。
她像一头红了眼的牛,杀去了书房。
直到看不见她的背影,我才瘫坐在地,浑身冒着冷汗,四个小妾脸色煞白,围着我,「夫人,这一关过了,往后呢!」
我突然跳起来,「快!给我把白莲捆上马车!送她出去避避风头!」
「相爷呢!公主去找相爷了!」
我抹了把汗,「别管了别管了,不行就不行吧,反正是为了保他孩子。」
四个人手忙脚乱,抬着嗷嗷大叫的白莲上了马车。
白莲红着眼,「凤宁晚!我跟你势不两立!」
我挽起袖子,扬起手。
「啪!」姜姨娘早就一巴掌掴在她脸上,凶神恶煞道:「老娘珍藏多年的琵琶都可以说砸就砸,现在让你避避风头委屈你了?谁对不起你?你要跟谁势不两立!不想让扶音把你肚子刨开,就闭嘴!」
白莲花儿脸上盯着硕大的巴掌印儿,吓蒙了,眼眶很快就红了,「我……我要见相爷……」
我心里酸溜溜的,差点忘了,白莲花儿怀了陈钰的孩子,打了她,只怕陈钰知道了,要怪我。
玫姨娘拿起抹布往她嘴里一塞,退出车厢,挥手,「走!」
目送马车渐渐远去,我叹了口气,堵得难受。
一开始,是为了自己完成任务,保住孩子,后来则是心生怜悯,一个生命,没道理剥夺他活下来的权利。
而今我忽然意识到,那是陈钰的血脉至亲,也许在陈钰心里,白莲和孩子更重要一些,否则,他不会叫我看准时机,送白莲出府。
我回身,对着几位姨娘说,「如今府里水深火热,你们想走随时能走。」
一阵长长的静默之后,姜姨娘率先道,「老娘还没为琵琶报仇,老娘不走。」
玫姨娘笑了笑,「妾身收了相爷和夫人不少东西,可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兰姨娘迟疑了一下,默默低下头去,「夫人……我唐诗也背完了,我……我想走……」
意料之中,我点点头,「好,缺盘缠就跟我说。」
兰姨娘红了眼,「妾身谢过夫人。」
敦姨娘眨了眨眼,老老实实道,「夫人,之前相爷答应过我,如果有一天我想走了,随时可以。我……我想去长风楼学厨艺。」
长风楼的姑娘是第一绝,那么它的美食,便是第二绝。
我点点头,「也好。」
五个姨娘,一下走了三个,夜里,我和剩下的俩坐在院子里,百无聊赖。
「现在人一少,麻将都凑不齐。」玫姨娘无精打采的。
姜姨娘阴沉着脸,「两个小叛徒!说跑就跑!」
我抬头瞅瞅天色,已经入夜,「今夜,是公主和相爷圆房的日子吧。」
话落,四周一静。
姜姨娘嗅了嗅,转头对玫姨娘道,「你闻到醋味了吗?」
玫姨娘拉着脸,「不光闻到了,还看到了,真是好大一坛醋。」
我烦躁地揉了揉头发,腾地站起来,撸起袖子。
她们两个瞪大了眼,「你干吗去?」
「干架!」
俩人一脸兴奋。
「我早就看那老虔婆不顺眼了,你瞅她今天来是干啥呢,挨个点名,不知道的以为报菜谱呢!」
「那个给公主提裙子的也欠打,对着我翻了好几个白眼儿!」
我慢条斯理地挽好袖子,拾起石头端在手里,「谁说我要找公主干架?」
「那你找谁?」
「隔壁。上次你们不是没打赢?我替你们找场子去。」
姜姨娘缩了缩身子,「有杀气。」
玫姨娘早就跑到屋门口了,揉着太阳穴,「哎哟,妾身偶感风寒,就不陪夫人了。」
我去了西院,端着石头,慢悠悠走了几个来回,突然抡圆了胳膊,朝着隔壁砸过去。
后半夜儿,我和张夫人在后门打起来。
吵架声惊醒了两家的大人。
一边是张大人披着袍子,匆匆赶来。
张夫人领口松散,见到自己夫君,眼眶一红,扑进张大人怀里,「她欺负人。」
我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头发乱成一团,「上次你打我家姨娘,我还没骂你呢!」
张大人将自己的夫人护在身后,语气和蔼道,「夫人——额,不,凤姨娘莫恼,在下替夫人给您赔礼道歉了。」
张夫人掐腰大笑,「凤宁晚,你有本事,也找你夫君出来啊!」
我憋着气,红着眼,「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有夫君护着,谁还跟你打!」
我下一刻就要冲上去,谁知衣领被人一拉,有人就将我抱住。
「张夫人所言极是,我的夫人,自然由我护着。」
乍一听陈钰说话,我鼻头一酸,一边往前挣,一边喊,「我自己就能打你,你给我出来!」
「宁晚——」
「陈钰你放开!谁都别拦我!」
「宁晚——」
陈钰突然将我转过来,压在怀里,手伏在我的头顶,摸了摸,「宁晚,我在。」
「没人能欺负你。」
「你乖乖的,交给我。」
我突然就停了,不说话了,头埋在他肩头,把自己的脸挡住。
张大人在我背后道,「陈相爷,夫人们平日里多有误会,您看,夜深人静的,就别争执了,改日,在下一定登门拜访。」
「张大人客气。」
张夫人还在嘀嘀咕咕的,小声抱怨什么。张大人温声细语地哄着,吱呀一声,张府的小门关了。
我和陈钰站在巷子里。
我还埋在他怀里,一言不发。
很久,他突然笑了笑,「这么不放心我?」
我用他肩头的衣裳擦了擦眼泪,偏过头去,盯住了一块大石头。
他拍拍我的背,「夫人,我穿得比张大人还周正。」说完,低头在我耳边缓缓道,「从昨晚到现在,我衣服还没宽过呢。」
我问:「你不圆房,干什么去了?」
「托你的福,挨了公主一顿臭骂,她刚刚消气,叫我滚。」
我突然发现,原来我凤宁晚,不是什么委屈都能忍,什么苦都可以吃。
比如亲眼看着陈钰圆房,比如大义凛然地为他保别的女人的孩子,比如朝夕相处的姐妹突然离我而去,比如跟别的女人吵架,她有人护,我却没有。
积压了一整天的委屈在这一刻突然爆发,我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
陈钰捂着我的嘴,低声道,「祖宗,你别号这么大声,小心把狼招来。」
我气得打他,「你会不会说话!我都哭了!我都哭了!」
陈钰被我逗笑了,看着我哭,
我不懂,为什么我每号一声,他就低下头去捂住嘴。
最后,我泪眼模糊地瞪着他,一抽一抽的,「陈钰,你,你是不是,有,有毛病?」
陈钰轻咳一声,语气温凉,「你是不是存着把我闹出来的心思?」
我肿着眼睛,抽噎着,「是,是,就,就是让你从,从床上爬起来,收,收拾烂摊子……」
陈钰掏出帕子,摁在我脸上,「果然是太后培养的隐卫,聪明绝顶,算无遗策。」
「你,你讽刺我,我,我听出来了。」
「夫人,这不是讽刺。」
「那,那是什么?」
「调戏。」
陈钰的脾气算得上寡淡,从前不与我亲近,如今牵着往小院走,除了先前的几句话,便一言不发。
我在后面,时不时啜泣几声,停不下来。
我也不说话了,气不顺,一开口像个脑子坏了的结巴。
说起来,陈钰喜欢我这件事就离谱。
论姿色,我确属上乘;论武力,我打不过陈钰。若太后真要我刺杀陈钰,恐怕药来不及洒进杯子就被发现了。
他到底喜欢我什么?
不,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
「白莲的孩子怎么办?」
「她自己养。」
我明明不想问这个。
「他也是你的孩子。」
陈钰停住脚,「不是。」
我走了神,贴脸撞上去。
陈钰回过身,平静道,「忘记告诉你了,那不是我的孩子。」
我和他四目相对,轻轻问道,「你,忘,记?」
陈钰没说话。
我下一刻突然像炸了锅似的,「这么大的事!你忘记!」
陈钰抱住我,企图制止我的挣扎。
我疯了似的锤他,「你是不是为了娶我,不想认账了?」
陈钰冷着脸,扳住我的脖子,「宁晚,白莲的爹,是我的恩人。」
「哈!」我气得冷笑一声,「什么鬼桥段!她爹救了你,你以身相许!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我怒吼着,又重复一遍。
陈钰捂住我的嘴,冷笑一声,「你来当细作,我不杀你,你以身相许才叫合情合理。」
我被他堵着嘴,只能用两只眼表达我的愤怒。
陈钰站在门里,拉了我一下,「别跟我闹,进来!」
以前老王就说我,发脾气的时候像头倔驴,现在扒着门框,陈钰干脆抱着我,砰地踢上门。
我被扔在了床榻上,看着陈钰动手解腰带。
我皱眉,「你干什么?」
「睡觉。」
「谁允许你住在我这里的!」
他有自己的小院,也有书房,一年到头换着睡。在姨娘那里住,也是给人家布置了活,自己悠哉悠哉去里屋躺着。
哪有像我这样的,不光睡,还连带着把我当玩物,一番折腾,完事后,还抱在怀里。
陈钰卸了玉冠,端着蜡烛凑到我脸上,细细端详,「不错,消了不少。今夜点着灯吧。」
我刚平息的怒火又拱起来,「陈钰!你欺人太甚!」
他一言不发,抽去我发间的金簪子,手指滑进发丝,松了松,「架也打了,气也出了,该不该睡觉?」
我赌气,盘腿坐里头,「白莲肚子里真不是你的孩子?那你当初干吗承认?」
陈钰褪了我的外衣,轻轻一推,看我躺下了,自己也顺势压下来,「为了堵你的嘴。」
我顿时睁大了眼,「那孩子是谁的?」
陈钰已经翻身躺平了,淡淡道,「许是京城某家大人的,不认账罢了。」
我若有所思,陈钰已经闭上了眼。
「哎!」我突然从他怀里翻坐起身,撑着胳膊,「会不会是苏大人的?」
陈钰闭着眼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极为敷衍道,「也许。」
我戳了戳他,「你记不记得,上次宫宴,苏大人主动跟白莲搭话来着?」
陈钰依旧闭着眼。
「嗯。」
我滔滔不绝,「没点交情怎么可能自来熟?他夫人气得很,差点往你门前泼脏水。」
「没错。」
我拍手,「有问题对吧!一定有!」
陈钰睁开眼,神情慵懒,「夫人,你还睡不睡?」
我神采奕奕,「不睡不睡,你找人查一查吧!」
「不查。」
「就查一下!来嘛来嘛!我好奇!我难受!」
陈钰突然翻身,将我压住,「夫人,我精力有限,不爱管陈芝麻烂谷子的闲事。你既然不困,我们来做点有趣的事儿……」
「不,我想——」
「不,你不想。」陈钰压住我的嘴唇,「我这辈子,从没想过有一天,娶了个聒噪的夫人。但是目前来讲,感觉不错。」
「第二天还要上朝,我希望速战速决。」
我忐忑地问道:「太快了会不会……不太好啊?」
「这取决于你,什么时候困了,什么时候算。」
随后一个时辰,陈钰悠哉地端着茶碗,坐在床边,看着我扎马步。
我苦着脸,「相爷,还要多久?」
陈钰不紧不慢地问道,「困了吗?」
我说,「有点……」
「继续。」
一开春,陈钰就忙得不见人,但是到了晚上,照旧宿在我房里。
有时候我压不住心里的闲话,便跟他叨叨,他对我极有耐心,躺着,闭着眼,附和几句。实在嫌我吵,便拎我起来扎马步,美其名曰,锻炼身体。
与此同时,扶音也没放过对我的磋磨。她当了主母,我成了凤姨娘,日日晨昏定省,看着她在我面前摆谱。
我这人一向心大,有时候晚上累坏了,第二天变成块榆木疙瘩,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有一天,扶音气不顺,没头没脑地朝我泼来一杯热茶,晚上脱衣裳的时候,才被陈钰瞧见,烫红了一片。
他当即冷了脸,按着我,不顾我鬼哭狼嚎,抹了烫伤膏。
「你们做隐卫的一点脾气都没有?凤宁晚,你还有没有脑子?」
我像个鼓风机,玩命儿吹着伤口,眼泪汪汪,「我想躲来着,腿酸,没挪动……」
陈钰突然沉默了。
「练了许久,应该可以了。」
「什么可以了?」
「生孩子。」
他一把将我推倒,三下五除二剥了我的衣裳。
我挑着手腕,「哎……疼……疼……」
「那就支棱着,别碰我。」
「慢点,这样不舒服。」
「啧,麻烦。」
黑暗中,我嗷得一声。
「又怎么了?」陈钰恼道。
「你压我头发了。」
当啷!
金钗跌落床榻。
「别扔我的首饰!贵着呢!」
陈钰将我拦回去,「你捡它做什么?留着把你脑袋扎漏了?你有几两脑子够流?」
我想反驳他,恰逢他手游到我的腰窝,痒得很。
结果,黑暗中,我先是嘿嘿笑了两声,接着道:「你怎么骂人呢?」
寂静。
「宁晚。」
「嗯?」
「别让我觉得娶了个傻子,成吗?」
一夜无眠。
我的夫君又行了,只是有点暴躁。
天明的时候,我开始往床下逃,被他一掌敲晕,不省人事。
转过年来开春,府中人丁稀薄。
姜姨娘的院子没了琵琶声,玫姨娘的衣料架子上生了尘。敦姨娘和兰姨娘的小屋一锁就是一个月,再也无人收拾。
我想,也就这样过下去了。
等我生了孩子,就回宫复命。
扶音嫌弃陈钰,也不待见我,在府里作够了,就回公主府作。
这一日,难得好天气,我吃饱了,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突然下人来禀,有人要见我。
我很是奇怪,自从当上姨娘,便甚少有人登门造访。我晃晃悠悠来到前堂,明媚的春光里,两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儿,对我招招手。
是敦姨娘和兰姨娘。
敦姨娘又胖了,穿着蓝底白纹的衣裳,笑起来两个酒窝。
兰姨娘身上多了一分娴静端庄,青色衣裙,打一把油纸伞,耳边还挽了朵花。
她们俩一见到我,就亲亲热热凑过来。我突然鼻子发酸,就像两个外出的孩子,突然长大了,知道回来看我了。
闲话之后,她俩才拉着我,屏退了所有人,悄悄道,「扶音公主,其实有个心上人在外头。」
我说,「何止一个,她有一堆心上人在外头。」
兰姨娘摇摇头,「我出府后,去了城南的书斋,那里的老板心善,留我在那儿看看铺子。那日我本欲收摊歇息,就听有人说起此事。」
她凑近我,「听说,当年公主为了那个男人,不惜自毁身体,叛离皇家。后来,宫里拿男人的命要挟,她才安安稳稳把公主做下去。」
「都说她祸乱宫闱,饥不择食,其实,是跟人怄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