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过且过八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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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道,是我顶了亲姐姐的恩宠,抢来了这个一国皇后的尊荣。

可她们不知,我的亲姐姐,是被我双手奉上的她最爱吃的荔枝,毒死在了阖宫团圆的中秋。

我想要的,向来我要自己争取。

(已完结)

鹅毛大雪裹着枯黄的柳叶落进院中时,我在冷宫已经待了三个年头了。

绢儿捡了枯枝败叶烧热水,送来的饭菜总是凉的,每次都得热过一遍才能入口。我是想不到绢儿能如此忠心的,在观月国如此,随我来雪漠国和亲亦是如此。

我也是想不到雪漠国的新帝左琮能如此痴心的。大婚之日见我并不是他求娶的那一位,当即便将我打入了冷宫。

大婚那天,也是个相似的秋末雪天,他只是微挑起盖头的一角,我沿着玉如意的柄便看见了帝王眼中的惊愕与嫌恶。

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云罗公主是吗?那真正的戚玉锦莫不是死了?需得她妹妹替她来给孤当皇后?一锦一罗,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货色!」

左琮眼角有未愈的伤疤,骂人的时候十分狰狞丑陋。所以我倒是很想找面镜子上前,让他先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

我当然不敢,只能噤声下跪认罪,然后乖乖搬去冷宫。新皇后穿着嫁衣入冷宫,大概五国之内是前无古人头一遭了。

说不清情绪里恐惧伤感与无措哪个更多些,当时雪夜的青石路上,我心底是生了几丝怜悯的。

也仅仅是几丝罢了。观月国帝都距离此寒山城千里,送信路上必要花些时日,所以他并不知晓,他方才说的气话,其实是真相。

我顶着「玉锦公主」的头衔来和亲替嫁,是因为真正的戚玉锦当真死了。

估计会是在我启程后一个半月左右,她死的时候该是七窍流血的模样,大好的年华便死不瞑目。

这事儿我本该和左琮一样并不知晓。只因戚玉锦是我下毒杀的。

我的亲姐姐,被我双手奉上的她最爱吃的荔枝,毒死在了阖宫团圆的中秋。

我离宫那会儿,人人都道,是我顶了亲姐姐的恩宠,抢来了这个一国皇后的尊荣。

说起戚玉锦,正如左琮所言「一锦一罗」,便是我姐妹二人一生的写照。

她永远是父皇母妃捧在手心的那个,是阖宫最耀眼的小公主。即便不得已和亲,也是坐拥北境的左琮的心头好。

而我就不一样了。生来便不及戚玉锦好看,记事起便只有看着母妃抱她的份,渐渐连奶娘也不爱多碰我。

父皇最宠母妃,便也盛宠戚玉锦,连带着母妃对我的那份冷淡也加了几分。

更遑论惯会见人下菜碟的皇子、公主和奴才们了。

很小的时候我就拉着绢儿讲:「你瞧,你是布绢,我是罗衣,独她锦绣非常,所以咱俩才该是亲姐妹。」

她忙不迭摆手,说我是千金之躯,不该与她一个奴才相提并论。

再后来过了几年,有洒扫的奴才甚至敢在我寝殿前碎嘴,说我性子太孤僻了些,怪道不招人喜欢。我心说我这般孤僻,还不是这起子宫中人闹的,什么人刚生下来就不一样呢。

若我与戚玉锦一样受万人宠爱长大,我能比她性子还好些。这般想的那年我快十一岁,关起门来我对绢儿愤愤道:「若母妃膝下只我一人,情势当会不同罢。」

绢儿向来老实没心眼,只是傻愣愣点点头,「若没有玉锦公主,云罗公主的处境是会好很多的。」

随口附和完她才发觉说错了,忙道并非故意说戚玉锦不是或说我现前不好。她补了许多话,唯独没提到点子上。

并非谁好谁不好,只是父皇与母妃一贯的偏宠罢了。人与人之间,最没道理可讲的,就是偏心。

原本以戚玉锦的恩宠,无论如何会在这皇城里帝妃身侧和乐终老的,嫁一个她能够自己选的喜欢的驸马,诞下的子孙必然也非富即贵。

可惜三年前,尚是雪漠国大皇子的左琮随使团前来商榷停战事宜,后花园里偏撞上了非要学民间女子扎秋千的戚玉锦。

我当时并不在场,后来听嚼舌根的宫女说,戚玉锦还邀请左琮一同玩乐,亲自推他荡秋千。后来荡太高给人推了出去,栽在花丛里甚至被枝杈划破了脸。

可左琮不仅未恼,看戚玉锦花容失色的样子还痴痴笑了。之后他便特意向人打听,知道了她是胥妃娘娘膝下的玉锦公主。

那会儿雪漠国兵强马壮,有鲸吞整个北境之心,打得我们观月国节节败退。眼看都快打到帝都明月城的边上了,父皇这才急忙遣送了降书议和。

不仅要送地送金银,还要送一位公主以结秦晋之好。于是左琮如何都指名要戚玉锦前往和亲。

父皇母妃如何割舍得了,以选良辰吉日为由拖到了转年入夏。左琮都登基做了雪漠国的新帝,发文来说再不嫁公主便兵戎相见,这才不得不定了和亲一事。

那时节江南岸的荔枝刚刚好,只是年年送进宫的珍品并不多,分到我手上的最多也只七八颗。哪怕在戚玉锦说她最爱吃荔枝时,我也小声附和了一句,永远是得不到她那一大白瓷盆的。

有时她赐给她的大宫女霜珑的,都要比分给我的多几颗,去年最为严重,比我多了堪堪五颗。

而霜珑还仗势欺人,正好送了五颗给绢儿,阴阳怪气道:「你家主子都未必能给你这么多罢。」

绢儿知我爱吃,傻傻地捧回来全部给我,恼羞成怒,我一把扫到了地上。可愣了半晌,我又去挨个捡了起来。

捡起来也不洗不擦,剥了皮沾着指尖的尘土一起往嘴里送。绢儿当时便哭了,我问她哭什么,她支支吾吾半天,只是反问我道:「那公主笑什么?」

我才知绢儿原是被我这模样吓哭的。

可这一年,送进母妃宫里的荔枝,全部都出现在了我的寝殿里。我一颗一颗剥着吃,当饭吃也吃不完。

父皇也亲自来看我,除了太子只带了我一个公主去弄雪阁避暑。

窗外洒进来的月光柔柔的,他那样慈眉善目的表情以前从未给予过我。

半晌,我听他缓缓笑道:「小云罗是何时出落得这般亭亭的?在父皇印象里,你还是静静站在桌边临书的模样,现在已比书案高出大半人去了。」

鼻尖一酸,我忙背过身去,仍旧只看窗外树梢上的月亮。

何时。我在你身边眼前一天天长大,你若问我何时,我当真不知如何回答。

戚玉锦寝殿里有块丈高的青玉屏,每年中秋夜,父皇母妃都会为她量身高后刻在那块屏上,我想父皇从不会好奇玉锦是何时长大的。

「云罗向来喜静话少,唯恐给父皇母妃添了烦忧。若能省心些,倒也是云罗的福分。」再转身,我带着往常怯生生的笑容,向父皇乖巧地行了一礼。

那是他第一次夸我好。从小到大,即便我读书、习礼、女工都做得比戚玉锦好,也从来换不来一句夸赞的。

那时候气不过,有一日我故意将凤凰绣成青雀交了上去,却只是被母妃随手放在了一旁。我哭着跑回寝殿,才知道比起被责骂,我更怕无论怎么做他们都表现得无关痛痒。

可我与他们嫡亲骨肉,竟果真就事事无关痛痒。

于是那晚在弄雪阁中,我抬眸问了父皇一个无论如何也不会像是「云罗公主」敢问的问题:「父皇,若我为姐姐替名和亲,可也是好的?」

听到我愿主动替戚玉锦和亲后,我捕捉到了父皇眼中一闪而过的欣喜。只一瞬便也够了,之后那些冠冕堂皇说舍不得我的话,一个字都不能再教我热泪盈眶了。

其实都不必我问,他们这些日子待我这样好,必是有所图的。放眼当下,也不过就是戚玉锦和亲这一桩麻烦事。

于是我和亲的前一天只见了一个人,我的亲姐姐戚玉锦。

她啊,是那种一眼便能看穿的女子。是这明月城里满月的华光一样的人,万千宠爱滋养着长大,眼底一丁点暗影也没有。

我邀她来我寝殿了,她小时候缺玩伴倒时常来,后来见我反应总淡淡的,便也不常来了。她沿着圆桌坐下,咬着唇不敢看我,视线锁在荔枝果盘上。

我亲手为她剥了一颗,她缓慢接过,犹豫再三问我:「听闻,你是自愿的?」

「是,」我轻轻答道,看她慢慢喂进嘴里后又为她剥了一颗,「姐姐不必自责,能为父皇、母妃与姐姐分忧,也是云罗该做的。」

她第二颗便吃得快了些,如玉的芙蓉面上一双翦水秋瞳蓄满了眼泪,我见犹怜,「你一向是宫里最乖巧的小妹妹,我当真舍不得你。」

大抵只有戚玉锦嘴里的这句「舍不得」是真心的了。我一时五味杂陈,剥荔枝的手一顿,可终究还是递了过去,不由分说塞进她嘴里。

我想我当时听到了自己习惯性的假笑声,「我也舍不得姐姐的,只是姐姐向来怕冷,若真去了最北边的雪漠国,我反倒更舍不得了。姐姐莫要担心。」

她见我又剥了一颗荔枝给她,忙招呼我也吃。我注视着她,那张肤如凝脂的脸上带着的,是这冰凉深宫根本不该有的纯真神情。

我轻声道:「我并不爱吃的,也不知怎的母妃赏我这许多。刚好姐姐最爱吃,来了便多吃些。」

「是吗?」戚玉锦吃下荔枝,睁大了眼睛,里边倒映着背光而坐黑漆漆的我,像一团无血无肉的暗影,「怎会有人不爱吃荔枝呢?也罢了,免得你到了雪漠国想吃也没得吃了。」

她长叹一声,是在很认真地为我着想。

是啊,怎么会有人不爱吃荔枝。怎么会有人听不见别人就站在她身旁讲的话。

我漏了那么多的破绽,她一样都未察觉到。默念着「戚玉锦,你该当是蠢死的了」,我将最后一颗荔枝放进了她手心里。

一共五颗,当年你的奴才怎么给我的奴才的,我如今便也如何还你。

是寻来毒蛇虫鼠蚁的药,融了水泡在荔枝里。也只能是我去要,那群御药房的奴才才能信竟有公主寝殿闹这些。我特意问过的,若人误食了该当如何。

一个奴才掐起一小包,说不足这些分量倒也罢,若足了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的,最后得七窍流血而死。

戚玉锦在那天夜里开始止不住的腹痛,天亮时分我被带去问话时,透过珠帘我看到了她那张脸已然煞白无血色。不愧是戚玉锦,这副模样也是美人面。

太医说无力回天,最多拖一个半月。

是霜珑告发的,说前一日只在我殿里多吃了几颗荔枝。

我登时便跪下磕头,沉声道:「若父皇母妃有疑,便将云罗关押起来审理罢。只不过若误了和亲大事,致使雪漠国起兵再犯,云罗便罪该万死了。」

我没想到母妃会发了疯一样扑过来掐住我肩头。我抬头,对上她哭红了的眼,「那可是你亲姐姐!你再恨我与你父皇偏宠也不该下这个杀手!」

尽收了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嫌恶与痛恨,出乎意料的我很想笑。

我不想再遮掩,转而看向那一国之君:「父皇,您待如何决断?」

一家之前先是一国,我看到他握紧的拳头举起又落,最终颓然放开,说让我抓紧乘轿辇出宫,莫要误了吉时。

母妃从身旁宫女头上抽出来一支雀钗戴在我头上,原本按旧制,该是她早早准备好的一支凤钗才是。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望你不得好死!」

和亲千里外,这是我听见我的母妃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北风卷地,白草尽折。我哭不出来,曾经太多的夜里我因为他们的偏心而哭湿了枕褥。

我只在想一件事儿,原来他们也知道自己偏宠。原来也知道我会记恨。

可因我只是区区一个无权无势受冷待的公主,便懒得照顾我那些委屈。连难得的敷衍也是为了戚玉锦的明媚人生。

坐在轿辇里,我轻轻整了整鲜红嫁衣。我想倘若车外随行的绢儿看到我的模样又该吓哭了。

因为一想到他们因我害死戚玉锦而余生痛苦,我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得好死吗?如若伤害善良无辜的人便不得好死,那么不得好死的又何止我一人呢。

哪怕那时我并不明白,原来真有本该善终的人,会自己向十方地狱里跳。纵不得好死,也不退不悔。

那一路上我心里忐忑,与绢儿分析说,纵便知我不是戚玉锦,我以玉锦公主的身份嫁去他雪漠国做皇后,代表两国修好,左琮应当轻易也不能要我性命。父皇当时也该是如此考量,才让我替戚玉锦去和亲。

绢儿安慰我,说确是此理,兴许左琮还会善待我。帝王向来薄情,哪有那么多分明爱恨。

雪花鹅毛似的飘落,漠北的秋末已然和明月城的隆冬一般冷了。我紧了紧大氅,掀起一角车帘,瞥向绢儿道:「你究竟是胆子大还是胆子小呢?你明知道戚玉锦是我害死的,你怎的不怕我呢?」

车窗外绢儿侧过头看我,我被她眼中的怜悯撼动,「只有绢儿知道公主有多可怜。哪怕杀了人,公主仍旧很可怜不是吗?」

若非她补了一句如今要来这荒凉北境和亲很可怜,我该惊于她能看穿我的心了。是很可怜,害对了人才是洗雪前耻,但我又不能杀父弑母。

我突然认真思考起这桩事。也许并非是不想杀害亲生父母,只是觉得比起守卫松散的蠢人戚玉锦,一国之君与后宫之妃太难下手罢了。

之后我便被打入了冷宫。

再之后便传来了消息,考虑到我此时身份特殊,观月国传信说是「云罗公主」病逝了。

兴许于父皇母妃而言确是如此,那个安静怯懦的云罗,早死在了亲手毒死姐姐的夜里。

那也是我第二次见到左琮,磅礴大雪里他只站在门口,问我死掉的云罗公主是否就是戚玉锦。

他穿着一身火红的大氅,站在雪地里像一丛高扬起的焰火。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点了点头道:「我离宫时她便卧病在床了,怕耽误了和亲,这才临时换了我来。」

「戚云罗,你可知孤宁可接到一具戚玉锦的尸体,也不想看到你来。」

原来这种话从一个陌生人嘴里说出来,也很刺耳。

我伏下身行礼,冷宫的地砖冰凉渗骨,我竭力把「滚」说得好听一些:「冷宫寒凉,皇上若无他事便快离去罢。若着了寒气伤了龙体,臣妾便万死难辞其咎了。」

许是从没有冷宫的妃子会反过来赶皇帝走,他看了我好几眼才一拂衣袖转身离去。

一去便是三年再未见过。

原本我以为我会就此老死冷宫时,总管大太监李昕来传旨,说左琮放我回皇后所居的朝晖宫。从此统管后宫诸事,好好做他的皇后。

我将身上最贵重的一对镶金玉镯的一只塞给了李昕,向他打听发生了什么。

他不动声色收下,小声向我透露,说是我父皇又送了一位公主来给左琮做妃子。昨晚才送到左琮的枕边,今早就有了放我回宫的旨意。

来的是戚静姝,算起来她母妃还是我母妃的亲妹妹。我离宫时她不过十二三岁,稀薄印象里是个眉尾上挑看着很机敏的美人胚子。

我又将另一只塞给李昕,他明白我的用意,又补了几句:「姝妃娘娘也从观月国而来,方到便说记挂皇后娘娘。皇上也是想着二位娘娘原本便是姐妹,如此也能一起做个伴。」

记挂的该不是我,应是我这皇后之位了。左琮也非是让我们作伴,他的后宫妃嫔不多,出身特殊些的只我与戚静姝两人,他是想让我们互相制衡罢了。

踏进朝晖宫时正是傍晚,我站在最高的台阶上,回眸刚好看见最后一抹绮霞从朱红宫墙上落下去。有陌生的宫女內监乌泱泱跪了一院,齐声说着「恭迎皇后娘娘回宫」。

回宫吗?我曾觉得我在明月宫里住的那个小院子是我的家,如今寒山城里住了三年的冷宫似乎也有些像家。再就只剩这朝晖宫,可我一夜未曾宿过,这里一张熟悉的面孔也没有。

其实也并无不同。

仿佛我在观月国便有什么亲近的人一样。

正这么想着,倒见着一张见过的脸从宫门外出现。戚静姝向我施施然行礼,三年未见,美得越发凌厉了,「嫔妾拜见皇后姐姐。」

绢儿为我倒了杯热茶,见我仍站在大殿外,便端着茶盘走了出来。我握住绢儿的腕子,顺手将茶盘推向戚静姝,「妹妹快喝茶。」

我与她最后一次在明月城相见时,她跟随她母妃前来,那会儿的我笨拙地想讨好所有人,抢着宫女的活递茶给她。

她那时的表情和此时如出一辙,都是惊异的深处藏着鄙薄,「姐姐如今贵为皇后,岂能为妹妹递茶。」

戚静姝顺势上前来挽我踏入殿内,小宫女正准备点灯。一片幽暗里,她凑近我直言不讳:「姐姐,静姝瞧着你仍旧是老样子。可那么乖巧娴静的一个小公主,是怎么下手杀自己亲姐姐的呢?」

我呼吸一滞,震惊抬眸。我很不喜欢与人对视,因为太多人看我时,眼里不是轻蔑便是冷漠。可难得的是,戚静姝眼里大多是抓住我把柄的得意。

我的手在阔袖下不自觉攥紧,我只问道:「你告诉皇上了?」

她眼里的得意立即消去大半,向后靠在椅背上,趁喝茶调整语气,「是说了,可皇上朝政繁忙,哪多心管这些后宫闲事。」

左琮知道了戚玉锦是我杀的,可他非但没来要我的命,反倒将我从冷宫放了出来。我松了拳,伸出手去剥桌上的橘子。

「是我母妃告诉你的这件事?」冰凉的果肉入口,我莫名想起那一大盘荔枝。于是分了几瓣给她。

戚静姝眸光闪动,反问我:「若非知情人所讲,此事谁又敢信呢?」

我不再注视她,视线飘向门边的一盏八角宫灯,薄纱罩里暖黄的烛火劈啪作响,「你可知我是怎么要了戚玉锦命的?」

戚静姝显然并不知晓,瞪圆的眼里故作淡然傲慢,实则底里布满疑惑与惶恐。她和当时的戚玉锦一样,想也不想地吃下了我给她的橘子。

「就像你现在这样,」我转过头,又凝视起她,这一回我迎光而坐,终于看见了她眸子里倒映着的我,原是一张文秀的脸上带着怯生的笑,像一棵谁都能砍断的老树,「一点儿都不怕我在吃食里藏毒药。」

她当时便扑倒在地狂呕起来,再不顾一宫主妃的端庄与颜面。失态半晌她才意识到什么,忙扶着宫婢站起身,她想责备我耍她:「姐姐你——」

「这是什么地方?」我截断她的话,徐徐喝一口茶。

她憋红了脸不说话,绢儿替她回道:「雪漠国,寒山城,皇后宫。」

我微微抬头,瞥了戚静姝一眼,「明月城里,我是你姐姐不错。可这里,本宫是皇后。天色已晚,本宫要歇下了,姝妃便回宫去罢。」

我一挥衣袖,惯会看人眼色的內监忙上前要为戚静姝引路。

不必去看,我自知她从此看我的眼神里,已不会再有轻鄙。也许带着惊慌,甚至带着厌恶,但她只能将身子伏得低低的向我行礼:「是,皇后娘娘。」

朔风呼啸,夜色吞噬戚静姝一行的人影。这是我头一次兴致盎然地看人的背影,想象暗里蹿出一头野兽,一口咬掉人的脑袋。

大股的血从脖颈上的断口处喷涌而出,将整个朝晖宫的院子都染成猩红色……

戚静姝走后,绢儿兴高采烈为我斟茶,言说同样断线风筝似的离家千里,谁也再别踩着谁了。她为我布菜,又叹说终于不用再热残羹剩饭了。

绢儿高兴极了,我极少在她脸上见到那样生动的神情。但我却并没有多想笑,仿佛心里有个无底洞,扔再多东西进去,也不觉填补了什么。

她为我整理床褥时甚至哼起了一首观月国的小调,我这才好奇问她:「绢儿,你从八岁起便入宫跟在我身边,本是哪里人?」

「回公主,我是打江南邀月城来的,那边冬天开腊梅花,可好了呢。」

我凝望着她打理褥子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过了身子。面朝摆满琳琅玉器的楠木架,我看到了自己头戴凤冠的影子。

「绢儿,那本宫是哪里人呢?」

「公主自是帝都明月城的公主了……」

不知何时阴起的天,簌簌落下夜雪,那是我头一回挂着虚浮的假笑冲绢儿说话,「错了,本宫是北境雪漠国的皇后。」

她被我盯着,脸上天真的笑意一丝丝褪去。她那神情,很像看我笑着捡地上的荔枝吃时的模样,通红着眼就要哭出来。

绢儿最后和戚静姝一样,身子伏到最低,颤着嗓音向我行礼:「皇后娘娘,请就寝。」

「这么早便要就寝?」

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倏尔从远处传来。我转过身,看到大殿外一抹焰火似的身影,正踏着一地碎琼阔步向我而来。

是左琮。

是三年未见,竟然还瞎了只眼睛的左琮。

难得看清他正脸,狭长的眉眼瘦削的面骨,挺立的鼻梁下是一张唇瓣偏厚的嘴。算得上冷眉冷眼的好看,可惜戴着只眼罩便都无用了。

绢儿斟茶给左琮,他一边饮一边问我:「你是怎么弄死戚玉锦的?」

我等他咽下一口茶后气定神闲地答道:「回皇上,臣妾是在吃食里下了毒弄死的亲姐姐。」

他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冷笑着嘲讽,「你杀人的手段实在不高明。」

「好在被杀的人够蠢,」我心里蓦地腾起几分火气,想不明白一国之君怎的说话总是如此刻薄,「皇上倒是过虑了。」

左琮突然靠近我,桌上的烛火在他独留的眼中映出芝麻粒大的光点,「听姝妃说,戚玉锦死的时候七窍流血,消瘦得只剩一层皮包着白骨,还念过你的名字呢——」

他一手钳起我下巴,逼我直视他,故意哑着声音装作快断气似的唤我:「云罗。」

「不得不说,皇上这死人嗓学得真像,」我回视他,忍不住笑出了声,「她从不爱叫我的名字,谁都不大记得我的名字。父皇母妃真是残忍,明知她活不了,还要她生不如死地拖半个月,下葬的时候都没个美人的模样了。」

风雪拍打窗棂。漠北的风声很响,穿过朝晖宫背靠着的小山,连檐角数十个宫铃齐动的声音都能盖过去。

便是在这样的浩荡风雪声里,左琮蓦地前倾了身子,吻住了我的唇。胡茬刺人,陌生的气息将我整个裹挟。

阖宫奴才回避,左琮抱起我走向锦榻,绢儿忙将珠帘解落。

他力气远比我大,我下意识的那点反抗被他轻易制住。疼痛袭遍全身时他稍停歇,伏在我耳边调笑:「云罗,你的眉毛要打成死结了。」

我闭上眼,疼得宁可一死,索性口出狂言:「那我真想把这死结打在喉咙口,免得吐出来!」

未曾想到他不打不骂,竟喘着粗气笑了,「那孤倒要看看你今晚究竟会不会吐出来……」

一夜如梦荒诞。

还是左琮去上朝了之后绢儿才来和我讲,说看我身上好几处又青又紫的,连嘴唇上被咬破的口子都还沁着血丝。

我舔了舔伤口,有几分神情恍惚。不知怎的,虽然绢儿在一旁带着哭腔说怕是左琮因为戚玉锦的事在折磨我,但我却并不觉得害怕。

因为比起明月宫,这里只有左琮一个人敢折磨我不是吗?而且非是不痛不痒,我让他恨到想将我扯碎了咽下去。

真是有趣儿。我又奇怪地笑了,这一回绢儿没哭,只是慌忙地避开,借着传膳之由不敢多看。

除开国事繁忙的日子,他每夜都宿在我这里。

我不爱同他讲话,也只在他冷嘲热讽到我实在忍不住时反驳几句,于是他掐住我腕子的手会更用几分力,第二天必然一圈紫青。

不得已,我命奴才给我特制了一对宽边的金镯遮掩,是夜便被左琮一把撸下扔在地上。叮叮当当,撞到桌边才停下。

「你瞧,」他把我的手腕拽到我眼前,笑得像我看过的某本杂书里咧着嘴的小鬼,「你姐姐死的时候,浑身便是这样紫青紫青的。你难道没梦到过她向你索命吗?」

实在无语。

我夜里觉很浅,从来都是刚梦到什么便会惊醒。尤其漠北夜风声响,我未曾做过一个囫囵的梦,于是无奈道:「皇上,您若就想看臣妾吓哭一场,便下道旨意,臣妾哭给您看便是了。」

他的笑声停止了,可是嘴角却咧得更高了些。更像那书里小鬼的画像了。

很突然的,左琮扯掉了自己的眼罩。常年不见光,眼罩下一片较其他地方白嫩许多,原本是眼睛的地方一道丑陋的伤疤,他故意伸手挑起上眼皮,我俩离得很近,我一眼便看到眼皮下空洞的眼窝。

薄薄皮肤下血脉纵横,像沁着血的幽暗阴湿的一方泥沼。我注视着,有几分出神。

他问我在想什么,不得说谎。

我难得觉得自己有几分残忍,我伸出食指,几乎要戳进他空洞的眼窝。

他并不避闪,听我缓慢地说道:「臣妾在想,若臣妾找根削尖的树枝从这里戳进去,会不会和串糖葫芦一样,串过皇上的脑袋。」

他坐起身,笑得前仰后合。我因此注意到他脸上与耳旁被眼罩的系带勒出的印子,这让我想起五国的史书里,好几个因相貌身体有缺便被不予考虑立储的皇子。

不知他眼珠子几时被剜掉的。三年前他尚未被立为太子,而那时雪漠国的老皇帝重病在床命悬一线,垂帘听政的老皇后虽是他生母,但也应当更属意小儿子左琨。

左琮后来能坐上皇位,该当是扩张北境几年的战功换来的罢。

「你又在想什么?」他又伏下身来,如往常一样凝视着我,想要将我看穿。

我活动着疼痛的手腕,回答道:「皇上也该这样吓吓姝妃,她哭起来可比臣妾赏心悦目多了。」

他低下头,微热的唇紧贴着我耳畔,喉头滚动,「你又在骂孤滚了……」

风雪猛地拍响窗棂时,我心底某处仿佛也剧烈地响动了一下。这人好懂我。

不知怎的,我突然记起明月城除夕夜漫山头炸起的烟花。小院被映得如同白昼,连上元节的月亮都被夺了光辉。

我曾对着绢儿说,如果人的命也能和这烟花似的就好了。一瞬灿烂,然后挫骨扬灰。

绢儿吓得来捂我的嘴,说万一被有心的听去告诉父皇与母妃,我会被责罚的。我笑着扯开她的手,我说他们才不会责罚我。

所以有些突兀的,我头一次主动环抱住左琮宽阔的肩背,「皇上,能命人在后山上放几盏灯吗?挂得高高的,和月亮一样高。」

他简短地回了句「好」,带着从未有过的几分温柔。

我蓦地就有些反胃。为什么所有的和善,都得我讨好着才能得到。

这都是为什么呢。

戚静姝忍不住来找我的时候,左琮命人为我挂在梢头的灯,大大小小已有上百个了。若要全数点亮,每日都需十来个宫人在天黑前两个时辰上山,还得彻夜守着,以免风过大了吹掉后砸碎灯罩,起火烧了山。

即便是正月里四处红火,我的朝晖宫仍旧是最热闹瞩目的一处。

戚静姝说起今年四月初选秀的事,我方知她此行的用意是争不到宠便想提前拉拢我。我端详了她一会儿,不过几个月,她眉眼间的那份凌厉劲儿便锐减了。

「你不会真听信了明月宫里那起子人的话,以为来到这里就能轻轻松松捡个皇后做了罢?不会罢?」我已是忍住浓烈的嘲讽发问,亏得我早前还忌惮她。

「我又如何选,不来漠北便要嫁那个死过一任夫人的劳什子镇西将军,听闻他夫人好像还是被他打死的,换作是你,你当如何?」戚静姝在我面前哭哭啼啼起来,何尝有上一次来时的嚣张气焰。

靠嫁女儿以安内外,活该被敌军打到帝都的城门口。

「若换作是本宫,也会来这漠北试试运气,」我端起热茶徐徐饮之,水汽氤氲,后山上的灯已开始接连亮起,「若勾引不到帝王,也只能和还算血亲的皇后打好交道。但后宫这种吃人不吐骨的地方,要想表忠心,少说也要承诺若育有皇子便送予皇后抚养长大,以期将来若立储君,能待皇后如生身母亲。」

戚静姝盯着我,已不知该作何言语。她眼中是有着明显的不可置信与失望无助的。

我觉得十分可笑,便忍不住笑了一声,「你从没真心拿本宫当过亲姐姐,凭什么妄图本宫拿你当亲妹妹照拂?」

我转头看她,在想是不是和戚玉锦一样,只要养尊处优惯了人就会变蠢,「醒醒罢,你现在寒山城。内里没有你母妃父皇疼宠,外边没有朝臣外戚相护,这里你只认得本宫。」

「当然了,」我命人将临山的窗前的屏风取开,满山的灯火将整个朝晖宫辉映得如同夏里的白昼,我望着那星星点点的光,在想象山火蔓延后将一切烧成灰烬的样子,「你也可以去见见旁的人。」

沉默久久。

「何必再见谁,那些代价焉知嫔妾能否承担得起,」戚静姝起身,眼底最后一丝傲慢熄灭,她在我面前跪地行大礼,「从此便仰仗皇后娘娘庇护了。」

「咚」的一声,我内心不免感叹,这额头触地的声音真脆。

终究是我最先有了身孕。大太监李昕亲自挑了最会伺候孕妇的嬷嬷和宫女来,一边道喜一边说,他前后侍奉过三位帝王,还未见过如此专宠的。

说来确是如此,左琮的后宫,自我之下没有贵妃,算戚静姝在内妃位也只有三人,再往下一只手也能数得清,而他登基四年了,我怀的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我调笑道:「莫不是皇上厌恶女子?」

李昕看了我一眼,虽然说着「娘娘说笑了」,面上竟带着几分认真的意味。

这引发我的好奇,我接着又道:「莫不是皇上也曾给哪位妃嫔看了他眼睛,吓哭了人家,所以他便不爱来后宫了?」

「皇上给娘娘看过那只眼睛?」李昕颇有些震惊地看向我,旋即又笑开,「也不曾有此事。新帝登基诸事繁忙,才耽搁了这几年罢了。」

这说辞他知我不会信,我也知再怎么问他也不会讲实话,便不再多言。倒是有位曾伺候过已故肖太后的若盈姑姑肯与我讲些旧事。

她说起先帝要立储的那段日子,左琮的眼睛已很不好了,原本以肖国公为首,满朝文武是属意于左琨。

结果那阵子刚巧春猎,左琮带着左琨进了深山,再出来的时候左琨被野兽咬得血肉模糊,最后截了两条腿和一只胳膊才勉强留下性命。唇齿也伤得很重,连话都讲不清楚了。

那会儿皇后肖氏垂帘,肖氏一族外戚权倾朝野,又不可能拥立其他嫔妃膝下的皇子,实在无法,最终只得选了左琮继位。

「满朝文武对新帝独眼皆为不满,全凭肖氏一族的权势和新帝在军中的威望罢了,」若盈姑姑说着,转头帮我整了整小腹上的衣衫,「好在如今娘娘有了身孕,能寄希望于后人了。」

我眨巴眼睛,摆出了我曾在明月宫里的那副木讷笑容。我对她说,我在这寒山城无亲无故,帝王又喜恶难测,只能靠他们多照顾了。

我还说,偏巧要选秀了,我又有了身孕,届时莺莺燕燕入了宫,真怕我这朝晖宫再留不住皇帝。

若盈姑姑笑着,是那种早看惯了宫妃的患得患失的眼神,「娘娘,这后宫之中,从来都是母凭子贵。您是皇后,若育有皇子,将来必能立为太子,贤德公正不惹皇上厌烦足矣。」

我乖巧点点头,做足了好好听话的模样。是夜绢儿陪我看窗外的月色灯山,很久未提过明月宫的她对我说起了一桩旧事。

「若盈姑姑说得真是对极了,母凭子贵才是对妃嫔而言最重要的。若非那年所有人都在说胥妃娘娘第二胎怀的必是位小皇子,娘娘何须受这么多年委屈。」

我震惊地看向她,绢儿只望着山上的灯火,并未发觉我的异常。她自顾自在回忆过往的一些事情。

是一些足以全盘否定我在明月宫里十几载努力的旧事,让我明白原来并非是因为我毒杀了戚玉锦母妃才想让我死的。我一早就该死了,在我打碎了她的皇太后梦的那一刻。

观月国正宫皇后无所出,当今的太子其实是一个贵妃所生的。我只知当年母妃生我时伤了根本从此不能再生育,并不知原来还曾有这么一出。

她是隆恩在身的宠妃,娘家也是当朝一品大员,找了许多有名的神医都说是皇子无疑,一切越有可能,她便期待越重。因此发现我只是个平平之姿的女儿时,失望才会那样深。

后宫从来都是母凭子贵。我让她的权势荣华霎时走到了尽头,所以她纵恨不起来我,也不会再给我应有的爱。

但凡可以,她或会将我扔给任何一个人。

「绢儿你说,他们究竟是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还是因为这宫墙深深才变了的?」

究竟为何个个一张无瑕的倾国倾城貌,内里却都是是蛇蝎的噬人噬骨心。

绢儿正想回答我的时候,左琮来了。

左琮问我,寝殿内整夜通明,可能睡得好?我说我并不怕亮,若他怕亮光,便将山水画屏挡在一侧。

因我有了身孕,他便静静睡在我身旁,轻轻环抱着我。我抬眸,只看得见他的喉结。

其实我有很多好奇的事想问他,可打心底并不相信他。也并不想万一得到了真心话,我反倒无言以对。

心事重重入眠,那晚做了我人生里的第一场噩梦。我梦见的应当是左琨,因为没见过他,所以梦里是一张模糊的极像左琮的脸。

我梦见他坠马误入了一个幽深的泥潭。极暗的紫红色藤条满布,他一脚踩进去会冒出黑红色的泥水来。远远看像左琮瞎了的那只眼窝。

他陷在了里边,我一会儿似是旁观者在看他挣扎,一会儿又似是我自己站在那泥潭里挣扎。很一会儿,一旁的丛草突然翕动,一只野兽猛地扑了上来。

那野兽只顾着撕咬左琨。我旁观着,有几分想跑,又有几分想救人。正当我踟蹰时,那野兽忽然扭头看向我,竟是张人面脸。

是临行那日,母妃撕心裂肺扑向我时的脸。

「云罗……云罗!」

我被左琮叫醒时,额上已冒了一层冷汗。

山灯辉映,映着那张脸上几分奚落的笑意。

他问我:「你不是从没什么怕的吗?梦到了什么吓成这样?可是你姐姐来找你索命了?」

「我梦到了我母妃,应是她想来找我索命。」我还算如实地回答,被褥下我的手极轻地攥住了左琮亵衣的衣角。

许多年后我偶尔会想起这一幕,如若我攥住的是他的手,或攥住他衣角的动作再明显一些,会否有什么不同。

可当时,左琮只是如常轻蔑地一笑,他对我说:「有时候真想知道若你能体验一下戚玉锦的人生该当如何。至少若戚玉锦杀了戚云罗,她的父皇与母妃必不会想要她偿命。」

无论是否出于调侃,都令我想张口咬断他的脖子。我彻底松开了手,收回来覆在我的小腹上。

从那之后,我再未主动碰过左琮一次。哪怕绢儿告诉我说,选秀入宫的一位宁嫔,是肖氏一族目下最出挑的小姐,将来定是与我要有好一场龙争虎斗的,要我无论如何想办法留住帝王心。

都这么多年了,我一面感叹一面又惊奇,为何绢儿永远都能保住那份天真的傻气。人心人情要留不难,可这么深的宫墙里,哪还有「人」呢。

全都是梦里那只人面兽罢了。

所以打第一眼见宁嫔,我就知道,这困兽的牢笼里,无非又多了极为凶猛的一只罢了。

初见宁嫔时,是新人入宫的大典,左琮也在。

她搭话最是与众不同:「小时候只顾着叫皇上『表哥』,这几年在府上聊起皇后娘娘也会私下妄言一句『表嫂』,如今竟是要姐妹相称了。」

肖宁的眉眼和左琮有些相似,是狭长的,像一只刁蛮的小狐狸,性子里粗犷的部分与我曾想象过的雪漠人一样。

左琮替她向我讨饶:「这丫头在国公府被人宠坏了,口无遮拦的,皇后莫见怪。」

我凝视着左琮眼里的笑意,摇摇头,只顾笑着。

原还以为左琮和我一样,在这宫墙深处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原来还是有些姐姐妹妹的,因非关夺嫡,便相处得很好。

左琮离去后,肖宁一直拉着我讲他们小时候的事情。诸如一起爬过哪个宫楼,打碎了先帝的什么宝贝,在哪栽了株沙柳,又合伙作弄过某个兄弟姐妹。

「那琨王爷呢?你们关系也很好吗?」我冷不丁问,便也捉到了她眼中来不及藏的惊恐与憎恶,「本宫往年都在冷宫过,今年回来了,除夕宴却不曾见他,你可知他近况如何?」

「如旧罢了,小时候还常一起玩耍,大些后父亲便不准我再与兄弟厮混了,这几年一直待在府中,偶尔进宫见见皇上表哥。」她滴水不漏地回答,转而聊起我怀胎的事,从此再未提及过左琨。

按若盈姑姑的话来讲,左琨小左琮五岁,兄弟自幼和睦友爱,纵便现今残废了也不该是阖宫讳莫如深的一个名字。

除非,左琮和我一样,亲手害了自己的嫡亲手足。

有治国治才名正言顺的大太子,只因伤了仪容便要被无甚才名的弟弟抢了储君之位,凡有些血性都不可容忍。

想到他会是和我一类的人,我心底藏着的一面鼓又擂了起来。

是兴奋和雀跃,是惊叹于这世间还有和我一样可怜又卑劣的人。以及那么点很新鲜的心动。

人群散去,我于正抽芽的老柳前静立,问绢儿,她有没有对什么人真心的好过。

「进宫前待父母,进宫后待主子。」如是他人,我会觉着虚伪,可绢儿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木讷,实在,跟着谁便一心一意为谁好。

我便又问她:「那你自己呢?只顾待别人好,不想别人也待你好?你怕不怕别人恩将仇报?」

绢儿很认真地想了想,才回我:「也会想,也会怕。可我这身份,也没得强求。」

初夏的风静静的,夜里我终于能睡得安稳几分了,又因怀孕开始了痛苦的孕吐。有些意外的是,纵便新人入宫,左琮也只是很偶尔的会去宁嫔宫里,但绝大部分日子都会在我宫中守着。

甚至在书阁多加了几排书架,处理完朝臣的公务便来朝晖宫批阅奏折,按李昕调侃的话便是:「等娘娘诞下小皇子或小公主,皇上再回御书房,那案上都得落巴掌厚的灰了。」

有时看他伏案批注的认真模样我会有几分恍惚,暖黄的光将他原本分明的棱角柔化,侧过的脸刚好露出好着的那只眼睛,我猜想他少年时该当就是这个安静模样。

他们究竟是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还是因为这宫墙深深才变了的?

我倏尔想到自己曾问过绢儿的这个问题,只是未及细思,便被左琮突然问道:「云罗,你对孤扩张北境有何看法?」

见我满面的茫然,他又补充了一句:「听闻你们观月国的公主自幼读史书文章,想听听你如何看待。不必慌张,想什么便说什么。」

虽是和亲之名,可我向来对和亲之事嗤之以鼻。还有什么红颜祸水,本就是男人们争抢的天下,或胜或败便拉女人来代罪,实在厚颜无耻。

所以我并不怕讲了什么让左琮又想起兵攻打观月国,便直言道:「雪漠国虽幅员辽阔,可地处漠北,不宜耕作。农事向来是雪漠国的短处,若能占领土地肥沃些的观月国边境十六城,确是大大有益的。也不必再往南了,一来深入腹地长久易生变,二来距离遥远损耗的兵力也过大了。」

我说这话时,仍旧低头绣着给小娃娃穿的一件小肚兜,觉察到殿中太过安静时才抬头去看左琮。

一回眸,便对上他眼里前所未有的熠熠光彩。

「云罗。」他唤了一声我的名字。

过了半晌,他笑了一下,我以为他会讲什么,张口却又是句:「云罗……」

左琮看着我笑了一会儿,才又低头专注于手中的奏章。明明只是叫了两声我的名字,可不知怎的,我仿佛听见了千言万语。皆藏匿于他被烛光拉长的影子里。

晚风寂寂,我头一次觉得屋外的檐铃那么响,后山的灯海那般明亮。

以及他的笑容,那样清晰俊俏。

中秋过后,我的身子越发沉重了,肚子浑圆隆起,看过的太医都说是怀了双胎。我在左琮怀里痛苦地皱眉,曾经看过明月宫的妃子生育,一个就够往鬼门关走一遭了,两个该当如何受罪。

于是我对左琮说,若是难产,便要了我的命,然后把肚皮剖开把孩子取出来,他自养孩子去,我也舒服些。

一旁的绢儿吓得惊呼了一声,左琮作势便捂我的嘴,「等你生养后好了,孤一定治你今日失言之罪。」

孩子是足月生的,

那天下着极盛的雪,一人粗的松柏都被风雪压折悬在山腰上。疼痛蔓延过全身,我挣扎间透过画屏看见了几张模糊而熟悉的脸。

肖宁已晋升了宁妃,她目不斜视吃着茶,只有戚静姝一个劲儿探头向我这里看。其他的妃嫔各自坐着,有的觑着皇上,有的局促不安。

那天折腾到了深夜,果然是双胎,第一个是个小公主,第二个被若盈姑姑抱到我眼前,我只听她说了句「恭喜娘娘,诞下龙凤胎」后,便彻底昏厥了过去。

那是我有印象的第二场梦。梦里是我很小的时候,父皇与母妃牵着我的手,将我扶上榴花台,我穿着比榴花还要鲜艳的彩裙跳舞,他们夸我是这明月宫里最美最好的小公主。

天旋地转间,又梦到了我穿着嫁衣踏进朝晖宫,左琮与我行雪漠国至高的帝后之礼,对我十分敬重,他说给我听的第一句话是:「皇后有礼了。」

醒来已是天翻地覆。

左琮守在我榻边,忙问我身子如何。我只觉疼痛乏力,想来五马分尸也不过这般。我说想看看孩子,左琮一顿,我看到他逆着光微低下头。

若盈姑姑抱着小公主先走来给我瞧,还是李昕代为传话:「快命奶娘将小皇子从蕙若宫抱来给皇后娘娘看看。」

心下一顿,我正轻抚小女儿脸颊的手停在半空,我转头去看左琮,他的头更低了些。

「皇后辛苦,为孤诞下长子与长女。孤为小皇子取名『晏』。」

左琮的声音很轻,那是我头一次见他气焰全无。他将我的手拉过去包在手里,我才发觉他两只手的手心都沁满了冷汗,「小公主取名『清河』。」

「河清海晏,」我挣扎半坐起身,他知我想看他的眼睛,便故意侧过头,留给我那遮着眼罩的半张冰冷的脸,「所以将我连脸都没看清的刚出生的小儿子,就这么送给了宁妃?」

蕙若宫的主事娘娘,正是肖宁。

「皇后……」他终于肯转过来看我,那眉头蹙成了死结,我在等他一个解释,可他只是接着说了句「不得无礼」。

我瞬间便汗毛耸立,想来我是气极了,便倾下身子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我想咬下一块肉来,可终究没有力气。

他没有推开我,任凭我发了疯一样,口中含着血,脸上挂着泪。他脸上写着的容忍和怜悯,几乎将我最后的尊严踩碎。

阿晏被抱来时,大殿里一片死寂。看到孩子熟睡了面孔,我忽然就想到了梦里被野兽撕咬成血人的左琨。他顶着一张和左琮相似的脸,一双明亮的眼睛倒映着天光和云影。

我嚎啕大哭,吓醒了阿晏,他在襁褓里也跟着我哭了起来。左琮命人将阿晏抱回蕙若宫去,我忍下十万分想将孩子抢来的念头,死死瞪向左琮。

「他才刚出生,皇上也太残忍了。」

纵知生于这深深宫墙里,将来免不得为权为势一场腥风血雨,可这般小便让他如同一枚棋子在别人膝下将养,实在残忍。明明自己的生母就在一墙之隔的宫殿里。

更何况若等我醒来商量,难保我不会出于理解妥协。可他高高在上,根本不曾理会我的感受。

左琮回视我,眼里的容忍已褪去了几分,「后宫是孤的后宫,纵让其他妃子养在身侧,孤还能保全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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