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相爱但互相折磨的关系真的存在吗?

她很恐惧,无意识揪紧了我的衣服。

我安抚了两句,她才如梦初醒似的松开。

我让一旁的路人替我们报警叫救护车。

然后去查看吴虞的情况,她卡得很紧,我试着想把驾驶座的靠背平放下来,腾出空间让吴虞抽出腿,但座椅调节按钮出了问题,只能先替她清理插进伤口里的玻璃碎片,等待救援。

她平时很怕痛的一个人,那个时候倒是一声不吭。

一直盯着我骨折的手臂,说她没事,真的没事。

可后来进医院见到罗池,她却红着眼睛喊痛。

那个时候我就明白,我在她心里,可能不如罗池值得信任。

赵伊低声说,「但我知道,你先扶我出来,是想把椅背放下来给她腾出空间,对吗。」

我没有回答。

晚上,我在手机上看到一则推送,跳海自尽有多痛苦?

有人在评论区分享了自己的亲身经历,中间会后悔,会挣扎,但是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很绝望,那种想要呼吸却把海水吸进肺里的感觉,呼吸道火辣辣的疼……

我没有看完。

那天之后我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睡不着的时候,做饭,打扫卫生,把每一件衣服熨烫平整。

妈早起看到一大桌子菜,很惊讶。

她尝了一口,眼睛微红,」像是阿虞做出来的味道。」

我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熟悉的味道充盈在唇齿间,心口却涌现一股悲切的情绪,仿佛触发了深埋脑海中的记忆。

在此之前,我从未下过厨。

为什么却能做出和她相似的口味?

我突然发觉,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吴虞曾做过的。

这其中的每一件,都是她失眠时的习惯。

3

几天后,中介告诉我,房子有客户相中了,问我什么时候可以签合同。

我回到了之前的别墅。

没有了她的东西,室内显得空荡荡的。

幼稚夸张的壁画没有了,沙发上的玩偶抱枕没有了,阳台上她养的绿植被搬走了。

包括我们旅游时拍的那张婚纱照。

只剩下冰冷简洁的家居。

我呆立着,突然很想找出她生活过的痕迹。

可是一丝一毫都没有。

我不死心地翻找着每一处,可每一处都没有。

那只熊呢?

我仓惶地奔向院子的角落,可那只熊也早就不见了。

可能被清洁工当做垃圾收走了。

她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也被我弄丢了。

我回到家,将她过去给我买的衣服找出来,大大小小地铺在床上,然后躺在上面。

我没有刻意酝酿睡意,却很快睡了过去。

隐隐感觉耳畔有一道很柔的呼吸,小猫一样若有若无,这一觉,前所未有的冗长。

门开了,有脚步声。

我蓦然惊醒,大步走出房间,走下楼。

看到人的那一刻,心口一顿。

来的只是中介。

他身后带着看房的客户,看见我有些惊讶,笑道,「陆先生也在啊,正好,你们互相认识一下。」

我捂住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对不起,房子我不能卖。」

我去找了罗池。

询问他吴虞生前最后的住所。

他凝眸看了我一会儿,微笑,「那个房子我已经买下来了,你不要想了。」

我一窒。

他站起身,踱步到我面前,「我知道你想找她的遗物,想知道她最后的那段日子是怎么过得,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抬头望着他,「其实我很嫉妒你。」

「嫉妒她的事情, 你永远比我还要清楚。」

「嫉妒她受伤遇到状况,第一个想到的是你不是我。」

「明明在你出现之前,她依赖的只有我。」

罗池慢慢笑开了,「陆时予,那是因为你不配。」

4

我又回到了别墅。

可自从那天过后,我再也感受不到她的气息了。

我开始记起很多事情。

我妈不满赵伊,也害怕我再和赵伊这样的女孩子在一起,所以极力撮合我和吴虞。

那天,我和朋友喝了点酒,回到家,她突然进了我的房子。

像只被雨淋湿的兔子一样,红着眼睛,明明什么都不懂,还敢来解我扣子。

那一刻我在想。

你看,爸妈希望她和我在一起,她就真的来了。

那天晚上,她应该很害怕,一直在发抖,后来,又一直在哭。

后来我跟她求婚。

她的表情很复杂,惊诧,犹豫,怀疑。

唯独不见喜悦。

所以我以为,她并不想嫁给我。

所以我说出了那句让我每每回忆起来,懊悔到浑身发痛的话。

没有想到,一语成谶。

第二天,我去到书房,想整理一些重要的东西出来,却在架子角落看到一本厚实的画册。

我翻开,吴虞来之前,我的童年其实很孤独,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躺着画画。

她来之后,我把画册当成了日记。

记录的都是和她有关的东西。

大学翻到这本画册,随手又记了两笔。

我合上画册,正准备放回去,忽然在背面瞥到一处新鲜的字迹:对不起啊。

是吴虞的笔迹。

我的手忽然有些颤抖。

她看到了?

她是不是因为看到这本日记才自杀的?

我从小被要求要做一个合乎标准的人。

所以明明觉得自己被家人领养的女孩夺走了关心和爱。明明讨厌她,明明不想她出现,却还要扮演成一个好哥哥的样子,照顾她,保护她。

我的父母不允许我有脾气,也不允许我有私心,小时候我只是弄坏了一个玩具,他们都会向我投来失望的目光。

后来我遇到了赵伊,我在她身上找到了共通点。

她有个重男轻女的母亲,弟弟血癌,没钱治病,她就自愿被一个有妇之夫包养,找那个男人要钱给妈妈,让她给弟弟治病。

一次她给家人打完电话被我看到,挂断的瞬间面露嫌恶,轻轻说了一句还不如死了好。

她转头看见了我,惊愕却又不知道如何解释的样子。

后来她的弟弟真的死了,她解脱了,也和那个男人分了手。

学校却起了流言,她和那个年龄不小的男人出入酒店的照片传的到处都是。

她解释说是叔叔,没有人相信。

她这样名声不好的女生,稍和男人靠近,就会传出绯闻。

这次我是绯闻的男主角。

我妈愤然指责我的那一刻,我突然很厌倦。

很厌倦很厌倦。

她说她宁愿我和吴虞在一起,我笑了,「你们喜欢,你们自己娶回家就是了。」

我妈打了我一巴掌。

吴虞跟在我身后,想说话,又不敢说。

「我爸妈离得那么远,他们怎么会知道我和赵伊的事情?」我低头冷冷看她,「你是不是只会用我爸妈逼我?」

吴虞慌忙解释不是她。

也确实不是她。

学校里一个和我妈相熟的教授罢了。

但是我没有和吴虞道歉,我那个时候……很不想看到她。

她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男人,医科大的罗池。

我没见她对哪个异性这么感兴趣过。

每天中午和他一起在食堂吃饭,欢欢喜喜地拎着一大袋零食去见他,甚至还会在逛购物网站的时候问我,你们男生一般用什么牌子的剃须刀?

我瞟向她,问她为什么问这个。

她支支吾吾的说,帮室友问的。

可事实上,我看见她把剃须刀连同一袋水果一起送给了罗池,还对着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让他精致一点。

那一刻,那种惊怒,连我自己都意外。

或许我那些日子里对她的不接纳,违背心意照顾她的不情不愿,早就被她一点点磨掉了。

从她因为那只死了的猫,哭着抱住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发现我并没有那么厌烦她。

她是我在这个家里唯一可以喘息的地方。

但是她不知道我的嘴硬,不知道一个幼稚的小男孩能有多口是心非。

她一直到死前,都以为我讨厌她。

她一直到死前,都以为我爱的是赵伊。

她写下那四个字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所有被刻意隐藏起来的痛意,所有被刻意回避的,那些我伤害和辜负她的细节,她独自忍受癌症带来的疼楚和死亡将至的恐惧,铺天盖地的朝我身体里涌来。

我跪在地上,捧着那本日记,像个孩子一样蜷缩着痛哭起来。

4

我终于还是去了那片海,我一直不敢来。

我怕想起她死时的模样。

我站在海岸边,腥咸的海风吹拂过我的脸,蔚蓝的海浪阵阵荡漾,让我有种恶心的晕眩感。

自从六岁的时候被海浪卷走,差点溺毙,我就患上了晕海症。

而吴虞恰恰死在了海里。

海浪舔舐着我的脚面,像是指引我走向更深的归处。

一步。

两步。

她死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我在朋友圈发的烟花照片。

我只是觉得,那些绮丽的烟火类似于她想看的极光。

可我没有想到,赵伊给我点了赞。

那之后在她心里,就成了我和赵伊之间的浪漫。

海平面离我越来越近时,一通电话惊醒了我。

待我回过神来,海水已经淹没至了我的腰身。

我拿起手机,是我妈。

我接起电话,为避免她听到风声和海浪声,捂住话筒,「怎么了?」

我妈的声音带着乏意,「我睡觉的时候贝壳忽然掉在地上,把我惊醒了,突然就想打个电话给你。你什么时候到家?晚上想吃什么?」

贝壳?

我一顿。

是啊,她还有她最爱的家人需要我照顾。

「你那边是什么声音?你在海边吗?」我妈疑惑的问。

「没有。」我的声音有些嘶哑,「我马上回去。」

5

几天后。

我接到一通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犹豫,「哥,是我。」

「有件事我可能需要告诉你。」

「我们之前在小酒馆,可能遇到嫂子了,她当时瘦得好厉害,我没敢认。」

「我们几个喝多了,忽然开始聊起你。」

「11 那小子把你在英国跟他说的醉话给抖出来了。他说你跟嫂子在一起什么累了,厌烦了之类的话,嫂子听完好像很难过,很快就走了。」

「后来我听到嫂子的死讯,心里特别难受,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告诉你那天的事。」

挂完电话,我垂下眼睛。

原来这就是她决定离开的原因。

她永远不会再知道,我那次回国,是来跟她求婚的。

我的确是厌烦了。

我厌烦了一直站在他们背后吃没有边际的醋,厌烦了我们的貌合神离,厌烦了彼此消耗。

我想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我,愿不愿意和我去英国办婚礼。

可她把所有东西都搬走了,然后跟我提了分手。

我一直觉得,她是喜欢罗池的。

她和罗池的友谊维持了十年之久。

如果没有和我的关系,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父母,他们恐怕早就在一起了。

所以她跟我提分手那一刻,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她离开我是为了跟罗池在一起。

我到了这一刻才明白,她对我积累了多少失望。

那一次赵伊感冒,我给她披了外套。

我不是没有看到吴虞眼里的黯然,可我刻意忽略了。

因为前一晚我在体育场遇到了她和罗池,罗池在进场上进了球,她兴奋地欢呼。

那一刻,我很嫉妒。

我的手由于神经损伤再也不能打篮球了,她竟然跑去看别人打。

她腿软扶住我的胳膊,我甚至嘲讽了她。

为了让我妥协,她小时候就经常装病装不舒服。

可我应该知道的,自从那次拿自尽骗过我后,她再也没敢拿身体的事情开玩笑,甚至真的生病了,也不敢告诉我。

在我照顾赵伊的时候,她一个人躲起来忍受癌症带来的疼痛。

罗池说的对。

我的确不配。

我连和她一起死,都没有资格。

她应该是恨我的。

所以在留下来的遗言里,她考虑到了所有人,唯独没有一句关于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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