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出自专栏《花千醉:不过一场朱砂泪》

我是皇帝的替身。

我不仅要替他挨刺杀、挨下毒,还得替他和嫔妃们睡觉。

因为皇帝他,不行。

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抖着声音说:「臣……也不行。」

1.

我与当今皇帝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这总让我想入非非,疑心我是先帝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可惜我的确出身于普通农户,隔壁替我娘接生的王大娘可以作证。

我八岁那年家乡发大水,我与家人走散,为了逃难辗转来到京城,被影卫长一眼看中,带回宫里做了皇家影卫。

我觉得做影卫的日子很好,有吃还有俸禄,我从前想都不敢想。

但我的同僚们不这么认为,他们说是我命好。

一开始我不理解,大家不都是一样的吗?

直到我看见有许多人躺在担架上,身子盖着白布,被人陆陆续续地抬出去。

彼时我因训练受伤趴在垫子上休养,看见这样的场景便问一旁的十三:「他们也受伤了吗?为什么要盖白布?」

十三瞥了我一眼,只是淡淡地说:「死了当然要盖白布。」

我惊得坐了起来,一下子牵扯到后背的伤口,我一时也顾不得疼:「怎……怎么还会死呢?」

他这才转过头凝视我,一字一句道:「十七,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么好的命。」

后来我才知道,成为皇家影卫之前,首先得经历一道残酷的选拔。

二十个人为一组,一组只能有一人存活下来。

而存活下来的人,也不过是走向死亡的开始。

我在十五岁那年,终于完成了所有训练,成为一个合格的影卫。

那天正是薄暮时分,残阳斜照在训练场的武器架上,拉出细长的剪影。

我的师父影卫长向我走来,我心情很好地对他扬起了笑容,却在看到他身后那人的面孔时僵在了嘴角。

师父将她押到我面前,伸腿踢在了她的膝上,她一下子就跪在我面前,惊恐地望着我。

2.

「王……大娘?」

王大娘嘴里塞着布,她说不出话,也不敢动,只是一边哭一边摇头,好像在祈求我放过她。

「十七,通过这次考验,你就彻底出师了。」师父在武器架旁走了一圈,随手拎起一把刀,颠了颠后递到我面前。

我没接,强装镇定地问:「这是何意?」

「明知故问。」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我,将刀往前递了几分,「你与她,只能活一个,自己选吧。」

我知道,如果我选了让她活,那么我们俩都活不了。

于是我接过他手中的刀,毫不犹豫地刺穿王大娘的心脏。

她的血齐整的洒在地上,浸没了她身前的影。王大娘瞪大了眼睛缓缓倒下,身躯盖住了那滩血,像是盖住了我的过往。

「她死了,就没有人知道你的过去了。」师父拍了拍我的肩,「明日一早,随我去见陛下。」

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我杀的这个人,而是因为师父的话。

再也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那我的家人是不是也无法知道了呢?

我仰起头,望着天边最后一丝亮光。

残阳如血。

3.

师父说,皇帝是这个世间最尊贵的人,也是我要效忠的唯一的主子。

在我的印象里,皇帝应该是不怒自威、深不可测的,起码跺一跺脚就能让天地抖三抖。

但眼前这位……

「哎呀,让朕看看。」他用一根手指挑起我的脸,用调戏良家妇女的语气道,「原来世间真的会有如此相似的人!」

他后退一步,手指摩挲着下巴,上下打量我:「啧啧,真像,就是这眉毛细了点,身量矮了点。」他转头问影卫长,「他叫什么,多大了?」

「回陛下,」我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答,「臣名为十七,今年十五岁。」

「才十五啊,还太小了。」皇帝「啧」了一声,「朕都十八了,你以后多吃些,才能赶上朕。」

自那天起,我便每天与皇帝待在一处,学习着他的行为习惯,模仿着他的一举一动。

我很疑惑为什么我不像其他影卫们一样负责皇帝的安危,或者被派出去执行任务。师父告诉我:「你不同,你只做陛下的影子。」

我这才明白,同僚们所说的不同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能我注定要吃这碗饭,我学习得飞快,模仿得也惟妙惟肖,只是皇帝不会武,所以师父叮嘱我,做影子的时候我也不能动武。

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毕竟做影子可比从前严苛的训练轻松得多。

除了一件事。一件对我来说难以启齿的事。

4.

……侍寝。

对此我大为不解,我搓了搓手指,小心翼翼地问皇帝:「陛下,这这……侍寝的事臣……臣也要学吗?」

「要!」皇帝斩钉截铁地道。

于是我蹲在宫殿顶上,十分犹豫要不要扒开瓦片偷看……不对,是学习。

我其实对看别人睡觉无甚兴趣,但为了我的职业操守,还是不情不愿地挪开了一片瓦,底下的声音便清晰地传了出来。

「陛下,妾替您更衣吧?」

「不必。」

「可是天色已晚……」

「听说爱妃琵琶一绝,不知朕能否一饱耳福?」

然后我就在房顶上吹了一夜冷风,听了满脑子的嘈嘈切切。

我寻思应该是皇帝不喜这位妃子,于是在皇帝招幸下一位嫔妃时,我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务必完成学习任务。

这次我终于没有吹一夜冷风,因为下雨了。

而皇帝与某位不知名嫔妃正在你来我往地下棋,下到一半突然有滴雨正好滴在了妃子的脖颈里,她捂着衣领打了个颤,顺势蹭到皇帝怀里,娇滴滴道:「陛下,屋子好像漏雨了,妾被淋湿了,好冷呀~」

我一听,赶紧把瓦盖上,生怕她多淋两滴雨会直接一病不起。

但这样一来,我就看不到里头的场景了。我略一思索,便伏下身子,耳朵紧紧地贴在砖瓦上,活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蛤蟆。

我听了许久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就在我犹豫要不要继续听的时候,屁股上突然挨了一脚,我毫无防备,整个人栽了个跟头便直直地趴在那里。

我不敢出声,也没管被踹痛的屁股,拔出匕首就刺了过去。

刺到半空看到那张与我相同的脸,杀气就这样戛然而止。

我赶紧收起武器,有些心虚:「陛下,怎么是您啊?」

我看他想笑又忍得辛苦的样子,非常体贴地说:「想笑就笑吧。」

然后他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我赶紧跳过去捂住他的嘴巴:「您小点声,被别人听见不太好。」

「放……放肆。」他捏住我的手腕往下拉,嘴里还笑个不停,「你都不知道……你刚才那样子,好像一只癞蛤蟆,哈哈哈哈……」

啊对,我像癞蛤蟆,我像你,所以你等于癞蛤蟆。

我内心腹诽了一番,虚情假意地劝道:「陛下快下去吧,雨下大了小心着凉。」

征得他的同意后,我单手环过他的腰,非常帅气地施展轻功飞了下去,然后不太帅气地扭到了脚。

5.

从那天起,皇帝再也没有让我学习他是怎么与嫔妃睡觉的,但我隐约明白了,皇帝他好像有点不行。

果不其然,没两天他就找到我,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十七啊,你为朕上刀山下油锅,风里来雨里去的,着实辛苦了。」

我连忙表忠心:「不辛苦不辛苦,为陛下分忧是臣的荣幸!」

他点点头:「卿劳苦功高,理当赏赐。」

「谢陛下赏!」我生怕他反悔,赶紧答应。

「嗯……」他假装思考了一会儿,「那以后招幸嫔妃的事儿,就由你替朕去吧!」

我愣怔了老半晌才反应过来:「这这这……这不好吧。」

他用手撑着额头,表情沉痛:「不瞒卿说,朕实有难言之隐。」

我十分惶恐,「扑通」一声直挺挺跪下,抖着声音说:「臣……臣也有!」

然后他就用一种很奇妙的表情看着我,「你也……?」

「对!没错!」我非常用力地点头。

他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朕有脚气,每每脱了鞋,那味儿熏得满屋都是,为了不传染给朕的爱妃们,不得已只能让卿替朕去了。」

他又叹了口气,「没想到连卿也……」

我:?

不,我没有。

6.

卯时天还未亮,我就已经洗漱完毕,看着宫女们手脚麻利地给我换龙袍、束发、着冠,心里默默叹口气。

皇帝最近越来越懒了,从前只是让我去应付他的嫔妃们,现在居然让我替他上朝!

天知道那些大臣们在叽里咕噜些什么,朝会时间还又臭又长,每每坐在龙椅上,就像长了痔疮一样让人坐不住。

「陛下,臣有事启奏。」

正当我神游天外时,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奏。」

「巡防营统领一职尚在空缺,不利于京城治安,望陛下早日敲定人选。」

我兴致缺缺,例行敷衍道:「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一个瘦小的身影出列,我认出他是吏部郎中,「臣以为,杜参将之子剿匪有功,可堪大任。」

「臣复议。」

「臣复议!」

我看着陆陆续续出列的人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作为影卫,虽然我不懂朝政,但朝堂上的局势我是十分清楚的。

这杜参将是怀王的人,举荐他的儿子做巡防营统领,无异于将京城布防交于他人之手。

我心内百转千回,面上却不显,只是学着皇帝的样子,懒散地挥了挥手:「此事容后再议。」

我心里揣着事儿,一路脚步飞快,挥退了下人就冲进了乾清宫。

刚一进去就看见皇帝正伏案书写,他只着一身玄色常服,衣服垂坠而下,更衬他腰身挺拔。

听见我进来,他问:「这么急,出恭啊?」

我向他说了朝上发生的事,他头也未抬,继续问我:「卿觉得该不该同意呢?」

「当然不该!」我笃定,「那杜参将是怀王的人,如果同意了,京城的巡防就落入了怀王之手。」

「嗯。」他点点头,招呼我过去:「来看看朕这幅字写得如何?」

我内心着急,却还是耐着性子过去,装模作样地品鉴了一会儿,闭着眼睛吹:「陛下这字笔走龙蛇、矫若惊龙,实乃大家之作!」

他笑眯眯地看我胡说八道,然后对我说:「你应该同意的。」

7.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不解地问:「为什么?」

他满不在意地摆手:「别人想要,就给他咯。」

我看着他吊儿郎当的样子,顿时理解了什么叫「皇帝不急太监急」。

许是感觉到我急,他安抚地拍了拍我:「读过书吗?」

「小时候没读过,来宫里后师父教过我一些。」

「朕教你。」他蘸了蘸墨,端端正正地写下两个字,与之前囫囵书写的不同,这两个字当真是苍劲有力,有龙蟠凤翥之势。

我不由自主地念了出来:「赵澈。」末了反应过来,连忙跪下,「臣直呼陛下名讳,还望陛下恕罪。」

他随意一笑:「无妨,人生在世,应当牢记自己姓甚名谁。」他看向我,眼眸极亮,「十七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我看着他的眼睛,明亮又清澈,很配他的名字。

而我的名字如同我的过往,是永不能提的禁忌,所以我只能回答:「臣已经忘了。」

8.

我觉得赵澈这个傻皇帝真是傻人有傻福,前些日子京城的武器库发了一场大火,幸而近日阴雨连绵,未烧着隔壁的军火库。而那杜参将的儿子——新任的巡防营统领,正在烟花柳巷喝得醉生梦死。

接着清点辎重时,在库中发现许多未载入册的重型武器,兵部尚书当即吓得三魂不见七魄,连忙派人去查,这一查就牵连了众多官员,最后的苗头竟隐隐指向怀王。

太后得知后勃然大怒,命人严刑拷问,谁知还未审问,人就死在了牢里。虽没有实质证据,怀王却也因此被禁足于府上。

这事儿闹得轰轰烈烈,却与我和赵澈没什么关系。

太后楚氏外戚一党把持朝政多年,我作为闲散皇帝的替身,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千方百计地敷衍赵澈的妃子们,时间一长,我竟也修成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高尚情操。

这让我十分怀念从前被刺杀的日子,起码我不用给刺客画眉。

好在赵澈终于良心发现,让我替他去三日后的秋狩。我很高兴,但出于礼貌还是问他为何不自己去,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朕不忍杀生。」

懂了,射不中。

9.

于是我带着大批人马喜滋滋地出发了,顺便捎上了我最近「宠爱」的苏美人。

实在不能怪我色欲熏心,这苏美人当真是盘儿亮条儿顺,说话中听极了。

我在猎场上大显神威,苏美人被我帅气的身姿折服,娇喊道:「陛下真厉害~」

中场歇息时,苏美人便端着吃食,一口一口喂我,闪着春波的眼睛里饱含崇拜:「妾还没见过老虎呢,陛下可否猎一只回来给妾看看?」

此时我着实能理解昏君们的心情,也着实不理解赵澈不近女色的行为。

我摸了一把苏美人柔若无骨的手,豪气冲天道:「等着,朕去给你猎!」

然而皇家猎场内围是没有老虎这种猛兽的,我招呼着侍卫们,翻身上马朝猎场外围骑去。

我兴冲冲找了半个时辰,结果连根虎毛都没瞧见。我意兴阑珊地准备回返,却在回头的一瞬间避开了那支直取我面门的利箭。

「保护陛下!」侍卫们迅速将我围在中间。

这时四周蓦地涌出大批人,皆身着黑衣头蒙面巾,一副标准的刺客打扮。

饱经风霜的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只当这是寻常的刺杀。可等到他们交手,我才发现不对劲!

这些刺客个个武功高强,足以以一当十。我眼神一凛,当即驾马向外冲去。

还没跑出十米远,就被赶来的三名刺客削断了马腿,我顿时栽倒在地,连忙翻身躲过当空一刀。

我牢记不能动武的叮嘱,只得左闪右避,很快负了伤,渐渐有些气力难支。

就在我快绝望的时候,一批玄衣人从天而降,个个戴着面具,与蒙面人厮杀起来。

其中一人扶起地上的我,沉声说:「跟我走。」

我眼神一亮:「十三?」

他没答话,只是提起我施展轻功向林间深处跃去。

我抽空回头一望,身后的五名黑衣人依然穷追不舍,我们东躲西藏,还是被逼上了死角。

十三抽出佩刀,对我道:「我会拖住他们,陛下尽量往西跑。」

我拼着仅剩的力气往西跑,却还是被黑衣人给抓住,就在他提刀砍向我时,从身后飞出一把刀,带着凌厉的杀气贯穿他的后背。

我看着十三浑身浴血站在远处,忍不住咧嘴朝他笑,他摘下面具,也对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笑,那笑却在瞬间僵在嘴角,因为西南方又涌来几名黑衣人,而我们再也没有力气抵抗。

他拽着我的胳膊,将我往外拉,直到跑到将才的悬崖边。

他停下来,问我:「你相信我吗?」

我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打断,只问我信还是不信。

我重重点头,他抱住我,往悬崖深处坠去。坠落的那一刻,我看见升起的信号弹,在空中绽出绚丽的颜色。

十三死死地搂住我,垫在我的身下,直到落地,我听到了血肉破碎的声音。

我看着他残破的身体,再也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我不是陛下,你何必如此……」

血从他嘴里不断涌出,胸膛在剧烈起伏,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模糊的音节。

我俯下身去,用耳朵贴住他的唇,听到他说:「我……知道,但……我的……任务……是……保护……你。」

我记得十三的武功一直是所有影卫中最好的,从前我总说很羡慕他,我说我一辈子都达不到他的高度。

他是怎么说的呢?

我想起,他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很难形容的悲凉:「看来你是真的不懂。」

如今我终于懂了,他这样的人,从一开始就注定要死去。

10.

我在悬崖底下等了两天两夜,等到十三的尸体有些发臭了,才终于将人等来。

隐约看见为首的人戴着影卫的面具,正飞速向我奔来。

我感觉到有人托起我的身体,轻抚我的面颊,而后紧紧地抱住我。

在昏迷前,我听到有个声音贴着我的耳边说:「祝小玉,别睡!」

我很想捂住他的嘴巴,让他不要乱喊,可我实在没有力气了。

……

我在密室里休养了十天,这十天我陆陆续续听了许多消息,我这才知道,那天在狩猎场,刺杀我的人是怀王。

不怪我糊涂,主要是刺杀我的人太多,实在难以分清谁是谁。

怀王早就有谋反之心,碍于时机未到才隐忍不发。

此次被囚禁,让他决意破釜沉舟,只要赵澈被刺杀而死,他就能控制皇宫,挟持太后,让楚氏外戚拥立他登基为帝。

怀王见刺客放出信号弹,当即率领人马控制京城,攻占皇宫。

就在他打入慈宁宫时,赵澈带着御林军及时出现,给他来了个黄雀在后,怀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你怎么……」

还未说完就被他的心腹一刀抹了脖子,原来那杜参将的儿子竟是赵澈的人。

这场宫变,以雷霆之势终结,史书工笔之上,最讳莫如深的莫过于怀王死前指着赵澈所说的那句「乱臣贼子」。

而我与十三在其中的作用,不过是皇家秘闻里微不足道的一缕鸿毛,也是皇权斗争中最无足轻重的牺牲品。

11.

我再次见到赵澈,是在二十天后。

密室的门缓缓打开,他带着刺眼的光向我走来,我看见他一向清澈如山间灵泉的眼眸中透着灼人的温度。

他握着我的手,脸上是难以抑制的兴奋,「十七,你做得很好,朕很开心。」

其实我很不开心,这样的赵澈让我感觉陌生,但我只是垂下眼皮,一副恭谨温顺的模样:「恭喜陛下。」

他笑吟吟地看着我:「这次多亏了你,十七,可有想要的赏赐?」

我扯了扯嘴角:「只要陛下别让我替你招幸嫔妃就行。」

他哈哈大笑,摸了摸我的头:「不会,只要朕能做到的,随你提!」

我看着他的面容在灯火下暗影纷呈,与我那般相似,却又大不相同。

我旋即脱口而出:「我想回家。」

他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可笑意分明未达眼底,「十七,你要离开我?」

他没有说「朕」,他的手依然放在我的头上,指尖在微微颤抖,我却捕捉到一丝一闪而过的杀意,极淡,也极清晰。

我一时有些后悔,但他最终只是放下了手,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朕知道了。」

12.

那天的事我与赵澈心照不宣,谁也没提。只是从那天起,他鲜少露面,一应事务皆由我替他出面。

我越来越像他,也越来越不像自己,这层面具戴得久了,总让我有点分不清自己是谁。

那个冬天赵澈从宫外带回了一个女子,对她极尽宠爱。

她不喜绫罗珠宝,他便为她搜集奇珍异玩。碍于出身无法封为皇后,他便一举封她为阮贵妃,赐椒房恩宠。

我见过这个阮贵妃,当真生得极美,虽没有苏美人那般明艳动人,却胜在行止楚楚,一颦一笑若春兰葳蕤。

我见过赵澈与她在一起时的样子,我明白也许他从前并不是不近女色,只是没遇见他喜欢的人。

他几乎不让我接触阮贵妃,所有事情都是亲力亲为,我终于得以从他的影子下走出来,却又只能藏身于暗处。

其实不做他的影子,我应该感到高兴,可我也说不上来,我究竟为什么无法高兴。

可能因为赵澈特地叮嘱我的那句:「你记得,无论何时都要保护好阮贵妃。」

他顿了顿,「还有,不要碰她。」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皓月落进他的眼里,是我触碰不到的温柔。

但凡事总有意外,赵澈暗中出宫的那天,阮贵妃正好来寻他。

因不能暴露他出宫的事,我权衡之下,只能再次扮作赵澈的样子,替他接见阮贵妃。

桌上摆着如意山药糕和青梅玉蕊羹。

我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笑道:「朕午食还未消化,无甚胃口,恐要辜负爱妃的心意。」

阮贵妃眼眶含泪,柔声道:「妾做了可久呢,陛下就尝一口好不好。」说完手指捏着我的衣袖,轻轻摇了摇。

我无奈,只得避开赵澈过敏的山药糕,尝了一口玉蕊羹。阮贵妃终于破涕而笑,央着我陪她去御花园赏梅。

结果在御花园遇到了许久未见的苏美人,这苏美人不知为何憔悴了许多,原本饱满的双颊已凹陷下去,显出隐隐的病态。

她看见我怔了一怔,而后走到我面前盈盈下拜,起身时手中已攥着一根银簪,簪头发黑,正迅速向阮贵妃扎去。

其实在她出手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察觉了,然而电光火石之间,我却在犹豫要不要使用武功,甚至于要不要躲避。

可最终,我没有使用武功,也没有躲避。

因为赵澈是我的主子,为他和他心爱的人而死是影子的宿命。

13.

再次醒来,我发现自己并不在密室,也不在乾清宫。

「幸而只是伤到手臂,若是扎中了心口,当真是神仙难救了。」

听见这声音,我蓦地清醒过来,连忙起身行礼:「母后……」

太后没有像往常一样扶起我,只是坐在那啜了口茶,「别装了,我知道你不是澈儿。」

我心神大震,仍强装镇定道:「母后别跟儿臣开玩笑……」

「开没开玩笑,你自己心里清楚。」她拍了拍手掌,「将人带过来。」

两名侍卫将师父押在我面前,我不由想起他押着王大娘跪在我面前的那天,残阳如血的光景。

我不禁对命运生出了一丝荒谬感。

「说说,是谁让你杀了你徒儿的父母。」

师父看着太后凌厉逼人的眼神,忍不住闭了闭眼,半晌后颓唐道:「是……陛下。」

其实我对父母的印象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我甚至已经记不起他们的眉眼。

但他的回答还是灼伤了我的耳朵,我听到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崩塌。

我勉强稳住身形,后退了一步,屈膝跪下:「臣自知死罪,但有一问请太后解惑,您如何得知我不是陛下?」

太后勾起了唇角,笑容似潜伏的毒蛇:「你很聪明,懂得避开山药糕,却不知那玉蕊羹里同样加了山药。」

原来那弱柳扶风的阮贵妃居然是太后的探子,可叹赵澈一把深情终究是错付于人。

我闭上了眼,认命地伏罪叩首。

太后起身朝我走来,在我身前立住:「哀家今日不是为了兴师问罪。」她伸手扶起我,眼中得精光一闪,「你叫十七对吧?」

「哀家需要你做一件事。」

14.

我还是如往常一样,陪伴赵澈左右,我看着他与阮贵妃琴瑟和鸣的样子,觉得他有点可怜。

太后和阮贵妃,与他最亲近的两个人,竟没有一人是真心爱他。

太后命我找机会支走赵澈身边的影卫,没有影卫的保护,赵澈便彻底孤立无援。

而最近我才意识到,也许赵澈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与世无争。

一个能豢养死士和影子的君王,绝不会是一只无害的病猫。

我大概知道太后想要做什么,可我不懂,皇家的亲情当真如此淡薄吗?

为了争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兄弟可以相杀,亲母子也可以反目成仇。

15.

立春那日,赵澈再次出宫,临走时他叫我出来,与我饮了一壶酒。

他也没说话,只是小口小口浅酌,眉宇间似乎藏着欲语还休的心事。

待最后一口饮尽,他突然问我:「十七,你……有没有什么要与朕说的?」

我看着他微蹙得眉头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背影渐渐消失在冰雪消融的春天。

……

元宵那日,太后邀请赵澈与阮贵妃前往慈宁宫小聚。

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慈宁宫却显得有些冷清。

赵澈端起酒杯恭祝太后凤体康健,他将酒杯置于唇边,突然轻笑一声:「儿臣盼母后万年,可母后好像盼着儿臣早死。」

太后一脸泰然自若:「皇帝可是喝醉了,怎的说起胡话来了?」

赵澈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既然母后不想见到儿臣,儿臣就先告退了。」

就在他转身之时,原本空旷的慈宁宫瞬间出现了一大批皇宫禁卫,将他困在其中。

「母后这是何意?」赵澈面不改色,笑吟吟地看着太后。

太后漫不经心地拨了拨护甲,「你,不是皇帝。」她用护甲指着被人簇拥着走出来的我,「他才是。」

赵澈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只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母后,您当真是糊涂了,一个出身低贱的女子,怎么可能是真皇帝呢?」

太后瞳孔骤然一缩,猛地看向我。

我摊了摊手,一副「你居然不知道」的神情。

太后狠狠瞪了我一眼,而后冷笑一声:「赵澈,你弑父夺位,人人得而诛之。」

「给哀家拿下他!」

话音未落,赵澈身形一动,抽出面前禁卫的刀,反手便砍杀起来。

那有备而来的禁卫军们在他诡谲的刀法下,竟如砍瓜切菜般不堪一击。

他一脚踹飞一人,施施然道:「该轮到我了。」

此时四面八方涌出许多身披轻甲的死士,身形如鬼魅般迅速收割战场。

太后见大势已去,拽过一旁早已呆若木鸡的阮贵妃,厉声道:「别轻举妄动,否则哀家杀了她!」

赵澈随手捡起一把长剑,倏地一掷,那剑竟直直没入阮贵妃的身体。

他从怀中抽出帕子,慢悠悠地擦了擦手,「母后可真是狠心呐,自己人说杀就杀。」

太后绝望地倒在地上,喃喃道:「你……你知道了。」

赵澈一步一步走过去,眼中的狂热似要毁灭天地万物。

他俯视着太后,一字一句道:「母后,你杀了我的母亲,你的宫女,看在你将我养大的份上我可以不追究。」

顿了顿,「但你不该与旁人私通,生下孽种,妄图取代朕。」

「你!你对浩儿做了什么!」她扑过去死死地抓住赵澈的衣角,再也没有太后的尊贵,「求求你,放过我的浩儿。」

赵澈将衣袍抽出,神情淡淡:「行啊,你与郑浩只能活一个,自己选吧。」

太后颓然倒下,拿起地上的刀颤颤巍巍地架在脖子上。

半晌后,只听「铛」的一声,铁刀落地,而她终究没有勇气面对死亡。

16.

赵澈登基后的第八年,太后被囚于慈宁宫,终身不得出。

楚氏外戚一党被迅速清洗,赵澈终于在这一年彻底收回了皇权,得以做一个真正的君主。

而我作为他的影子,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我被打入天牢后,便再也没有任何关于师父和影卫的消息。

我不敢往深处想,可午夜梦回,我总能忆起那些在慈宁宫出现的死士。

个个神情肃杀,拎着大刀,刀尖淌血。

赵澈不信任影卫,不信任师父,也不信任我。

所以他暗地里培养了自己的死士。

我在天牢的二十天里,赵澈没有来看过我,我想我的生命应该就此终结。

这样也好,或许在黄泉路上,我还能再见我的家人一面。

可惜天不遂人愿,这天我正躺在潮湿的草垫上,牢房的门锁突然被人打开。

我懒懒地睁开一只眼。

17.

看到来者的面孔,我吃了一惊:「师父?」

他点点头,说要救我出去。

我摇了摇头,说我不走。

不是我矜持,主要是绝食好几天,饿得走不动。

他有些着急,扛起我就跑。

倒挺像戏文里拐带良家妇女的恶霸。

恶霸扛着我,醇熟地避开守卫。

一番飞檐走壁,将我带到了……冷宫。

我纳闷:「咋的你有相好在这啊?」

话音刚落,一伙身着劲衣的大汉将我围住。

说实话,他们不戴面具我还真不太习惯。

但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我高兴地说:「你们没死啊?」

影卫们:……

师父说,幸好我将影卫们支走了,否则宫变那日大家都活不了。

还说他们合伙开了家镖局,大家隐姓埋名,走走停停。

我咧嘴笑了出来,做着重获新生的美梦。

下一秒,美梦就被打碎了。

「朕倒不知你们新店开业,否则定是要送上一份贺礼的」。

赵澈嘴角噙笑,气定神闲站在门口。

四周已布满人手,手持弓箭,蓄势待发。

他看也不看其他人,独独盯着我:「十七,过来。」

我大义凛然:「要杀便杀!」

师父一脚踹在我的屁股上,直直将我踹出了院门。

「师父!」

我撑着身子起来,被赵澈钳住双手。

他将我拖远了几步,朗声道:「罪奴私逃,其罪当诛。」

万箭齐发之后,尸身血海,满地斑驳。

只剩一个身影还立在其中。

18.

赵澈手握利刃,走到师父面前,「戚驰,我等你很久了。」

师父最终还是死于赵澈的刀下。

在我心里,师父是天底下功夫最好的人,可赵澈,远比师父的功夫还要好。

我想我终其一生,都没有办法杀了他。

其实此刻我很想哭,但多年的训练让我本能的冷静下来。

我忍了又忍,才从喉间挤出声音:「你会武。」

他说:「是。」

轻柔地抚摸我的脸,他循循善诱道:「十七,想哭吗,哭出来就好了。」

我咬紧牙,瞪着他。

他的手突然捏住我的双颊,将我拖拽过去。

「不要妄想逃走。」

我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可我不想再做你的影子了。」

笑意消失,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我。

「你没得选。」

19.

赵澈将我带回了皇宫。

一路上没有看到任何嫔妃,各宫殿门口冷冷清清。

我问他为什么不见其他人。

他告诉我,那些嫔妃都是各方势力送来的。

不是探子就是别有所图。

赵澈说他从来不相信任何人,他只相信我。

我突然笑出声来。

若不是看过他哄骗阮贵妃的样子,兴许我就信了。

他将我带到乾清宫。

里间的榻上铺着女子的衣裙,旁边放着华贵的头面。

他亲手给我换衣服,给我梳发。

篦子从头一梳到尾,像极了白首不分离。

他挽起我的头发,将发钗簪在我的发间。

又端来一盆水,浸湿了帕子,细细地擦拭我的眉眼。

我看着我被修饰过的眉显露出原本的样子,又细又长,与他不像。

他伸出手一寸一寸摩挲我的脸:「十七,你是我的。」

「只能是我的。」

他的模样专注又深情,仿佛手中是一件艺术品。

我想,赵澈的本质应当是极度自恋的。

我问他:「你想让我入你的后宫吗?」

他笑了笑,眼底带着偏执的疯狂。

「宝贝怎么能让别人看呢,自然该好好珍藏。」

他翻手在我身上点了几处穴,我僵硬的身体蓦地软倒了下去。

他将我抱起,走入密室,密室的床上不知何时悬挂了一根粗长的锁链。

直到赵澈将锁链扣在我的脚踝上,我终于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恐惧爬满了我的背,我听见我惊恐的声音,「赵澈!你疯了吗!」

他将我抱进怀里,一下一下轻抚我的背,「祝小玉,影子和本体是密不可分的。」

我看着我们的影子交叠重合。

赵澈指着地上的影子对我说:「这样才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作者:陈猫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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