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易散

是沈铎。

马车外的沈铎像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一般,朝我的方向看去,我们四目相对。

沈铎冷然的目光盯在我脸上,那双眼眸黑沉沉的,像是幽深的古井,探究的目光就跟那晚一般。

我瞬间清醒过来,沈铎从来都不是沈琅的人,他是沈安的人。

沈铎先前对我的种种试探不是因为他觉得我对沈安不忠,他是想知道我是否真的站在了沈琅那边。

不是我不够谨慎,而是千算万算,也没有料到沈铎竟是沈安的人。

现在新君已经上位,即便我有翻天的本事,恐怕也是回天乏术了。

重来一次却还是没能改变结局,造化弄人。

终于,我被带到了章华殿,不出所料,看到了沈安。

沈安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距离有些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撩开衣袍跪下,「微臣参见陛下。」

章华殿一片静寂,沈安不说话,我缓缓抬起头,撞上沈安正冷冷注视着我的目光。

沈安是我见过这世间最阴晴不定的人了,想猜透他的心思难于登天。

沈安的声音冷淡而低沉,「现在怕了?」

许是有了上辈子的经验,我比我想象中要平静许多,「要杀要剐,全在陛下一念之间。」

他漠然盯着我问:「你当初跟沈琅出卖我,算计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我平视前方,语调平静,「微臣当日就跟陛下说过,各为其主,失败了不过就是脖子上挨一刀的事情罢了。」

沈安冷笑一声,站起身缓缓走向我,「你可以不惜命,但不知道李府上下上百号人的命,你是不是也能这么硬气不管不顾?」

「你跟了朕,朕保李府上下所有人的平安,他们还会跟以前一样,尽享荣华富贵。」

「你可以不为自己着想,但是你的母亲跟你那些年幼的妹妹们呢?你也可以不管不顾吗?」他掐住我的下巴。

我闭上眼,母亲跟妹妹们的脸在我眼前一一闪过。

沈安再一次擒住了我的死穴,他短短三言两语,仿佛一块沉重的巨石,积压在我的喉咙,让我喘不过气来。

「为了老情人的儿子能够登上皇位,李丞相致全家的性命于不顾,让你女扮男装当朕的伴读,也不怕事情败露了,你的脑袋还能不能被安然挂在你的脖子上。」

我脸色惨白,耳畔一个接一个的字砸得我脑袋嗡嗡作响,我咬牙问他,「陛下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松开掐住我下巴的手,「三年前你落水,是朕把你救上来的。」

看见我眼中的错愕,他满意极了,「是朕替你换的衣裳。」

我冷笑挑眉,「陛下倒是能忍,居然没有将我供出去,欺君的罪名,够抄我家满门了。」

「我早就该想到的,哪儿会有男子长得如你这般漂亮?」

他嗤笑了一声,眯了眯眼睛,「你知道我那个时候……」

他一口一个我,都不称呼自己为朕了。

不知道怎么的,我竟然在一瞬间想通了,为什么我要牺牲自己来保全全家的性命?

我为什么要委身于沈安这个卑鄙小人身下?

「一朝天子一朝臣,成王败寇,我父亲将我送到陛下身边时,就已经早有觉悟,李家上下的命那个时候就已经没了。」

沈安明显一愣,目光牢牢锁定在我面孔,意图探究我几分真假,几分做戏,他漆黑的眼眸爆发着恐怖的威慑力。

他噙着冷笑问:「我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李大人是这么大义凛然的君子?当真是我看走眼了?」

我别开脸,自知不是他的对手。

「陛下要杀要剐请随意,黄泉路上我们全家还能做个伴。」

他重新掐住我的下巴,逼迫我抬头看他。

我被他钳制得不能动弹,他俯下身含住我的唇瓣,舌尖传来阵阵刺痛,他咬得极重,像是要将我的舌头咬下来一般。

唇齿间蔓延着血腥味,沈安深邃的瞳孔中反映出我瞪大双眼挣扎的样子,他冷眼看着我徒劳地挣扎。

我的挣扎渐渐停止,他终于松开了我,帮我擦去唇角的污秽。

「疼吗?当我知道你跟沈琅算计我,想让我死无葬身之地的时候,我比你现在疼上千倍。」

「我平日里待你不薄,你为什么想要置我于死地?」

「你以为到现在位置没人发现你的身份是因为你足够聪明极擅隐藏吗?」

他大拇指指腹摩挲在我的眉骨。

「是因为我一直在帮你,你身边的那些朝中大臣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傻。」

「你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聪明,没有我,顶着这么漂亮的一张脸,你早就被别人吃干抹净了。」

他说完,便将我一推,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我。

我浑身被冷汗浸湿,跌坐在地上,颤抖着闭上眼。

「朕倒要看看,李大人能硬气到何时。」

「顺德!」沈安看着我,突然一笑,不紧不慢地吩咐他的贴身侍卫顺德,「把人给我带上来。」

我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抬眼看向大殿门口。

我眼前的视线略有些模糊不清,我眯了眯眼,试图让视线能清晰些,看着被侍卫架到殿内的女子,我甚至变得更加恍惚。

我的贴身丫鬟思雨被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架到殿内,思雨满脸惊恐地看着我,喊道:「公子!」

沈安啧了声,他嫌弃地看了眼思雨,转头望向我,「你的下人倒是忠心,临到头了还管你叫公子。」

沈安冷淡的眼神幽幽地扫过我因气愤而扭曲的脸。

他眼底神色晦暗,目光紧盯着我不放,一寸寸打量我的神态,冷冷吐字。

「朕知道她是你的贴身丫鬟,既然你找死,朕就先让她下地府给你探探路。」

思雨跪在地上狼狈求饶,求我救她,「小姐,您救救我,我不想死!」

她眼底满是惊恐,思雨自小伺候我,我与她感情深厚。

我女扮男装这些年,她跟我一同担惊受怕,这么些年,都是她陪在我身边,我做不到不顾她的生死。

「朕第一个杀了她,第二个就杀了你的乳母,第三个就是李府的管家。」

「你心地善良,跟李府的下人们感情深厚,你猜朕何时能够杀到你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父亲?」

我的心已经沉入深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沈安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等我崩溃,然后接受他的条件。

如果是别人我还能赌一把,赌他做不出草菅人命的事情,可是站在我面前说这话的是沈安,我赌不了。

沈安已经拿捏了我的命脉。

我十指冰冷,像是刚从寒潭中捞出来一般,胸腔钝痛而麻木。

不甘心又如何,我没有选择,只能认命,我握拳仰头,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

「陛下,求您饶恕臣的罪过,放过臣的家人,一切罪责由臣一人承担。」

「臣等候陛下发落,绝不反抗。」

沈安偏过脸,嗤笑道:「任凭朕处置?」

我轻声笑道:「任凭陛下处置,只求陛下饶恕臣的家人。」

沈安挥了挥手,吩咐道:「把她带下去,好生看管。」

思雨被侍卫带了下去,她的声音越来越远,我呼吸都窒了窒,我抬眼盯着沈安。

沈安盯着我看了良久,久到我都以为他打算放过我了,下一瞬,我被他拦腰抱起,扔到了我上辈子躺了无数次的床榻上。

沈安整个人顺势压在我身上,像是猛兽擒住猎物一般。

指尖划过我白皙的脸,他喘着气说:「你要是早点儿这么听话,就不会受到这么多的苦头了。」

我偏开头想躲,沈安不高兴地掐住我的下巴,让我看着他,见我不能动弹,这才满意。

「朕劝你还是听话一点儿,你只有将朕哄好了,李家人才能有好日子过,你不想想自己,也得想想你的家人。」

沈安一低头,咬住我的嘴唇,又凶又没有章法地亲吻。

不,这算不上亲吻,这是惩罚,他在惩罚我出卖他,惩罚我不知天高地厚。

「李大人知道该怎么在床上哄男人吗?」

我气得想要踢他,沈安顶开我的两条腿,压迫感极强。

「哄男人就得在床上哄,李大人在男人堆里混了这么久,不会连这点儿事情都不知道吧?」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见他神态笃定地说着这些字字都能刺激到我神经的话。

我为了不像上辈子一样落入他的手里,做了这么多的事情。

甚至不惜和沈琅联手,就为了置他于死地,末了,还是落入他的鼓掌中。

「娇娇。」

又是这个称呼,我上辈子听了无数遍的称呼,我浑身不受控制地战栗,恐惧从灵魂深处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

我睁大了眼睛,猛地用力挣扎,我挣扎着大叫:「我不是你的娇娇!沈安,你放开我!」

沈安狠狠镇压了我徒劳的反抗,掐着我的脖子。

他轻声说:「李长宁,你给我记住了,你这辈子只能是我沈安的娇娇。」

接下来的一切都如同一场暴行,让我此生难忘。

我被囚禁在章华殿,跟上辈子的情况如出一辙。

沈安给我送了一只鸟,关在漆银的鸟笼里。

据说这鸟是贡品,白羽如雪,尤其是那尾巴,煞是漂亮。

章华殿里伺候的宫人说这鸟是沈安为了讨我的欢心特意送给我的。

呵,他们懂什么?

沈安送我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是为了讨我的欢心?

他是想让我记住,我就跟这只鸟一样,都是被他锁在笼子里的玩物罢了。

我用手指轻轻弹了弹鸟笼子,因为我的动作,那鸟使劲扑腾了起来,样子十分不安。

我打开鸟笼,鸟赶忙从笼子里钻了出来。

我身旁的宫女一愣,忙道:「贵人,这鸟是陛下赏的,要是飞走了,就不好跟陛下交代了。」

我不言语,果然那鸟飞出去没几步后就又自己飞回来了。

那鸟重新飞回鸟笼里,歪着头看我,转动小小的圆眼珠,发出几声清脆鸟鸣。

 这鸟沈安上辈子就送过我,他边都逗弄鸟边问:「你知道朕送你这鸟是什么意思吗?」

我当时夜夜都被他折腾,白日里困顿不堪,这么名贵的一只鸟摆在我面前,也没心思赏玩。

沈安也不在乎我兴致高不高,自顾自地说:「这鸟是经过珍禽坊悉心调教的,就算是死也会死在宫里,不可能从宫里飞出去。」

我当时被气得不轻,掀翻了鸟笼,「失了灵性的鸟,注定活不长久,还不如现在就死了。」

沈安垂眸看着我,眼尾狭长,嘴角勾勒着冷峻的笑。

他说:「这鸟能活多久全看朕的意思,就算是死了,也要死在宫里。」

他抬起我的脸端详片刻,漫不经心抛下几句话。

「娇娇,你今儿死了,明儿李府上下都要给你陪葬,朕连只蚂蚁都会送下去给你陪葬,你说话做事之前,最好掂量掂量。」

他暗指我就跟这鸟一样永远都飞不出他的掌心,上辈子是这样,这辈子居然也是如此,就连这鸟都跟上辈子一样。

我将手伸到笼子里,掐住鸟的喉咙,鸟的挣扎渐渐停止,成了半死不活的状态,我满意的松开手。

宫女的惊讶声也停了,她为难地看着我,「这鸟可是陛下亲自赏给贵人的……」

我一派不放在心上的云淡风轻,「我吃的用的哪个不是他亲自赏的,一只失了灵性的破鸟而已,我看着心烦。」

「所以你就把鸟弄成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

沈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心口跳了跳,懒得回头看他,沉默不语。

他看了眼笼子里还在轻微挣扎的鸟,「你还不如给它个痛快。」

他的语气温柔,带着点儿无奈。

「陛下不也没给我个痛快吗?」

沈安慢慢偏过头,眼珠子黑沉沉的,讥讽地看着我,「你想要个痛快?」

我跪了下去,梗着脖子道:「陛下仁慈,连只鸟受苦都尚且不忍心看,何苦留着我这等罪人日日碍陛下的眼。」

「碍眼?」沈安脸上浮现出几分笑。

「李长宁,消停了几天,你又开始了是吗?」

我冷冷眯眼,「陛下日日对着差点儿害死您的这张脸,不恶心吗?」

我嘴角挂着温婉的笑意,不知有多虚情假意,暗藏刀锋。

沈安的声音压在耳边,笑意听着都是冰凉的。

他说:「怎么会恶心呢?朕喜欢还来不及呢。」

我颤抖着咬住下唇,「陛下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呢?」

「放过你?」沈安的眼神一变,一股汹涌的怒气瞬间涌上他的眉眼,他的表情闪过一丝狰狞。

「朕对你不够好吗?你想要朕的命,朕也原谅你了,朕只想好好对你,你为什么总是想着要离开朕?」

我的目光紧紧地看着紧闭的宫门,语气冷淡带着凄凉,「那微臣谢陛下隆恩。」

「你到现在还一口一个微臣。」

「陛下没有罢免我的官职,也没有给我后宫嫔妃的位份,我自是得称臣。」我的回答不卑不亢。

他低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娇娇想当朕的嫔妃?」

我胸口一紧,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当他的嫔妃?

沈安意味深长注视我,「多大点儿事情,也值得你跟朕闹气,朕原以为你是誓死都不愿意给朕当妃嫔的。」

我还跪在地上,脊背一下子僵硬,半点儿动弹不得,心里涌上一股不安。

下午封妃的旨就传到了章华殿,我上辈子并没有被封为妃,我至死都没有任何位份,没有封号,为什么这一世反倒被封为了妃。

众人都对被娇藏在章华殿的我倍感好奇,可惜没人能进来看我,包括太后。

能够进出章华殿的,就只有那些被沈安精心挑选过的宫人,章华殿的宫门只有沈安来时才会被打开。

如若有人知道被娇藏在章华殿的美人是礼部郎中李长宁,不知道会在朝中激起多大的风浪。

日子一点一点过去,这些日子我好像恍惚做了一场梦。

我预想中在劫难逃,东窗事发的狂风骤雨,结束得如此之外,快得猝不及防。

这几日应该就是沈琅上书求沈安放过我的日子,可是沈安迟迟没有动作。

想着这些,我不耐烦喝了一口茶水,一股恶心涌上胸口,我愣在原地。

我被太医诊断出喜脉,沈安的愉悦溢于言表。

我还处在震惊中,沈安黑压压的身影笼罩在我上方,透散出无所遁形的压迫感。

他居高临下俯视我头顶,「你不会以为每早让你饮下的避子汤是真的吧?」

我一哆嗦,他弯腰,手指轻柔地将我耳边的碎发挽到耳后。

「娇娇,有的时候你真的很好骗,我这么喜欢你,怎么可能还会舍得让你饮下对身体有害的避子汤呢?」

我惊愕住,半晌梗着脖子,喃喃道:「我怎么能生下你的孩子呢?」

「你别怕,」他凝视着我的脸。

「我知道你做惯了男子,还没有准备好生下我的孩子,等孩子一生下来,我就封他为太子,我答应你。」

他难得这么温柔,但在我眼里,他就是一匹恶狼,他居然还想让我生下这个孩子,还要封他做太子。

这一刻的恐惧,我甚至忘了眨眼,忘了呼吸。

「我是李长宁,李家的大公子,我怎么能生下陛下的孩子?」

沈安嘴角仍然是一丝笑容,「李家的大公子已经奔赴边境,下个月就会在边境身亡,你是李家二小姐李云舒。」

我眼皮一跳,李云舒是我还未成为李长宁之前用的名字,他竟连这些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沈安的脸近在咫尺,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眼。

殿内昏黄的光线照在他的侧脸上,平日里深沉狡诈的眼眸现在被无限柔情所取代。

他将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好了,过不了几日,李长宁就会死在边境,我会变成李家的二小姐在这深宫里当他的妃嫔。

我的想法,我的意愿对于沈安来说都不重要。

深宫里的日子过得极慢,我依旧是沈安的掌中雀。

一个怀了他孩子的掌中雀。

我有了身孕后,沈安怕我想不开,不止一次威胁我,日日在我耳边念叨。

「嫔妃自戕是大罪,会被问罪母家。」

或许这就是他封我为妃的另一个理由吧,我母家一族的性命更为强烈地捆绑在我身上。

我日日都被困在章华殿,算算日子,沈琅该上书了。

今天就是上辈子沈安掐着我的脖子问我关于沈琅的日子。

我坐在池塘边逗弄着鲤鱼,等他怒气冲冲地来找我。

结果没等来沈安,倒是等来了以为意想不到的人。

听到脚步声,我抬眼望去,依稀可见前方似乎站了个人。

男人逐渐走近,我看请来人是谁时,不由微微一怔。

我没想到沈铎竟能踏足被围的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的章华殿。

看来皇宫还没有被沈安完全掌控在手中。

沈铎挑眉望向我,冷声讥笑,「本王是该喊您声李大人还是该喊您声娘娘?」

我逗弄着池塘里的鲤鱼,指尖划过水面,漫不经心地抛洒鱼食。

「王爷,李长宁几日前已经死在了边境,这消息还是您的部下带给陛下的。」

沈铎笑了声,「娘娘的本事够大,连这种足够株连九族的罪责都能逃脱。」

我反复咀嚼这几个字,随手将手中的鱼食尽数撒进池里。

「真要论本事,我的本事哪儿有王爷的本事大呢?明面上站在沈琅那边,暗地里却是陛下的一条狗。」

沈铎眼神深不见底,瞳仁漆黑幽冷,他故作赞叹,「娘娘的嘴皮子功夫比您的父亲要厉害许多。」

我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

「王爷听说过一句话吗?飞鸟尽,鸟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沈铎微挑眉梢,嘴角轻轻扯了两下,半笑不笑。

「本王是一介粗人,比不得娘娘读书多,娘娘不妨直言。」

直言?难道我刚那话还不够直吗?

「平时章华殿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王爷今日前来找我,有何赐教?」

我现在只求沈铎能够认出沈安并不是一位好侍奉的君主,沈安对沈铎能多几分疑心,沈安疑心深重到连先帝都无法匹及。

一位疑心深重的君主可做不到让臣子们为他忠心耿耿。

尤其是弑父得来的帝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沈安能靠刀剑堵住天下人的口,却堵不住天下人的心。

沈铎如果要是一个没有野心的人,他就不会搅入京城的浑水中。

他将勃勃的野心隐藏在他玩世不恭的外表下。

「有人托我给娘娘带句话。」他凝目注视我,眉目之间是一种刻到骨子的冷。

「他说就算是委屈也请娘娘不要动轻生的念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是沈琅。

我摸着肚子,抬头望了眼蔚蓝的天,慢悠悠道:「这么好的天,托王爷给我带话的人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钦天监算了一卦,说我肚子里是皇子,陛下说只要我肚子里孩子一出生就封为太子。」

沈铎边听边挑眉,我从容不迫。

「陛下这人我比王爷更清楚,他绝不会容许身边有一头沉睡的狼。」

「王爷从牵住陛下手的那一刻起就被判了死刑,横竖都是一死,不妨放手一搏。」

「比起淮南王,我觉得摄政王的位置才是真正属于王爷的。」

沈铎眉目一片阴鸷。

「你披着男人的皮,瞒天过海的闯荡官场也就罢了,现在成了李云舒还想着做个名正言顺的太后,垂帘听政?」

我亮明底牌,「我只有两个要求,第一保我家人平安。」

他低着眼眸,等我下文。

「第二,放我离开京城。」

他愕然了下,面上笼罩了一层寒霜,归于平寂。

「娘娘竟能舍得宫中的荣华富贵。」

我笑得很勉强,半晌哑着嗓子说了句,「宫里的荣华富贵哪儿有自由来得珍贵。」

沈铎略作沉吟,颔首道:「娘娘想去见见沈琅吗?」

我喉头酸涩,「不中用的人见了也没用。」

我不想看见沈琅,不想看见沈琅半死不活的样子,这一辈子他的结局照样是会被沈安的一道圣旨逼得活活饿死。

沈琅死了,死得悄无声息,如果不是沈铎托人给带了消息,我都不会知道。

沈安为了能坐稳皇位,弑父杀兄都能做出。

就算我生下的是个儿子,被他扶持为了太子,我也只能继续熬。

可是皇宫里的时间过得格外慢。

沈安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生活我算是过够了,与其每日过得胆战心惊不如就拿我肚子里的孩子一搏。

我要坐到谁也不能凌驾于我之上的位置,我要做南楚名正言顺的太后。

我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沈安在前朝对沈铎的权力做出颇多限制。

我夜夜祈祷,祈祷沈安能做得更绝一点儿,只有这样沈铎才会牵住我的手。

我在宫里待得烦闷,钦天监说天象指引我应去温泉行宫生产。

沈安居然破天荒地愿意让我去温泉行宫休养待产。

到了行宫我就比在宫里自由多了。

我在行宫后山散步消食,当我目光触及不远处的亭台时,不由停下了脚步。

我眼尖,一眼就瞧见了角落处坐了一个熟悉的黑色身影,沈铎见到我后站起身向我微微颔首,我走进亭子里。

「娘娘请坐。」他虚手一请。

待我坐下后,微笑问道:「娘娘在行宫待得可好?」

我抚摸着肚子,淡淡道:「还好,只是快到日子了,不管在哪里都会有些难受。」

沈铎淡淡喝着茶,「本王怕娘娘在宫里呆的闷,特意嘱咐钦天监想个让娘娘舒心的法子。」

原来我能出宫全靠沈铎,就连钦天监都是沈铎的人。

「那我还得多谢王爷了。」

沈铎却只是静静喝茶,眼皮都没撩一下。

接着淡淡地说:「毕竟娘娘肚子里可是我要扶持的下一位君主,母亲舒心,孩子才能舒心。」

我直直地看着他,沈铎又笑道:「娘娘说的话可还算数?」

我点头,「王爷想好了?」

沈铎静静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要是再想不好,陛下就该对我赶尽杀绝了。」

我的脑中闪过混乱的画面,沈安将我牢牢锁在身下,俊美的面孔阴沉而狰狞,我被迫起起伏伏,灵魂被抛上高处又狠狠坠落。

终于,熬了两辈子,我终于要熬出头了。

我抿了口茶,等他继续说,这么大的事情,他总该提点儿要求。

「如若成功,新君年幼,不能没有母亲,后宫也不能没有主人,娘娘还得留在这宫中,坐在太后的宝座上。」

我攥着茶杯,不由自主收紧,掌心只觉坚硬无比,几乎要将杯子捏碎了。

「娘娘穿着太后的衣冠也定美艳无比,」

沈铎微挑着眉,抿了抿唇,「真是可惜了,娘娘穿着官袍的样子更让人挪不开眼来着。」

他说这话的语气要多可惜有多可惜。

我打趣道:「王爷就不怕到时候我得了势,跟王爷作对?」

沈铎深沉的眼眸直勾勾盯着我,「朝堂之争多了,对百姓无益,娘娘心怀天下,绝不会拿天下冒险。」

我顺利诞下皇子,沈安给他取名沈清,刚满百天就被加封了太子。

我变得比以往温顺了许多,沈安觉得是因为有了沈清后,我们之间的关系果然缓和了许多。

我虽然依旧被锁在章华殿,但是渐渐地我也可以在宫里到处走走。

沈铎安排的人源源不断地给我送来各种消息。

我刚回章华殿就被沈安握住手腕,他目光扫过我全身,他淡淡道:「今日早朝有人提出让朕封你为皇后。」

我眉眼一跳,抬起头看着沈安说:「臣妾无福消受皇后之位。」

「你是太子的母亲,本身就该是皇后,可是你知道是谁提出要封你为皇后的吗?」

我乖巧地回答不知道。

「是沈铎。」他在我耳畔闷笑。

沈安的眼眸森寒,阴鸷,我一时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

他一点点抬我下巴,直到脖颈抻平一条弧线,我仰视他,退无可退。

他握住我发抖的手,强迫我五指覆盖他的心脏。

「明日封后的旨意就会送到章华殿。」他语气平和,声音磁性诱人,挑起我耳边的一缕发丝,抚向耳后。

「你就是朕的皇后了,可以跟朕生死同衾。」

我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听着他的话,我险些跌坐在地上,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唇边笑意敛去。

我当了皇后,所有的计划都在一步步执行着。

窗外淅淅沥沥的水声,泛着虚无缥缈的薄雾。

身后传来沈安的咳嗽声,他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我转头看向他,他艰难撑起身子,「你马上就要得到你想要的了。」

我舔了舔干裂的唇,这些日子衣不解带地照顾沈安,我也被累倒了。

我眯起眼睛,轻声道:「陛下在说什么?臣妾听不懂。」

他凝眸不语。

他的瞳孔无波无澜,「朕知道你一直在给我下毒,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

他危险眯了眯眼,语气有些无奈,「我以为我的娇娇舍不得算计我,就算是恨我,也不愿意让我死。」

我咬紧牙关,不给他任何回答。

他眼眸荡漾着旋涡,蓄着阴狠。

「也对,你一直郁郁寡欢,我以为我们之间有了沈清,你对我就会少几分恨意,多少会顾念着孩子。」

他的话,一字字钻入我耳中,原来他都知道。

「你这么聪明,如若是个男子,定能位列宰相,权倾朝野。」他的嗓音喑哑战栗。

「造化弄人,你居然是个女子,命还不好,偏偏被我这种人看上。你马上就要得到你想要的了。」

我微微叹了口气。

「我想要得到的从来就没有得到过。」

「我想像男子一样建功立业,可是拜陛下所赐,李长宁已经死了,我是李云舒,以后会是南楚的太后。」

他对我招了招手,我走近他,他抚摸我的脸。

「娇娇,我在章华殿的罗汉榻下藏了张圣旨,我将徐州大军的兵权留给你,沈铎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他收敛唇角的笑意,浮现一抹狠戾。

「只要沈铎想,就能将你们孤儿寡母尽数吞没,徐州大军能成为你的护身符。」

我胸腔闷沉,他的话直击我的肺腑。

他声音沙哑,眼神疲惫,「我就要死了,能死在你手里也是一种享受。」

他闭上眼,喃喃道:「原是我对不住你。」

我的眼角沁出一点儿泪,看着沈安起伏的胸口逐渐归于平静。

我终于痛哭出声。

我可算是熬到头了。

万事归于尘土,在宫女太监的哀哀痛哭中,沈安驾崩,圣驾归天。

沈安就只有沈清一个儿子,沈清继位。

皇帝年幼,我作为太后垂帘听政,沈铎成了摄政王。

我因沈安驾崩哀伤过度,染上重疾,去了温泉行宫疗养。

在温泉行宫我看到了沈铎给我准备的礼物。

我没想到沈琅竟然还活着。

他的脸看着憔悴苍白,已经是强弩之末。

他才不过三十岁,鬓边就有了白发,早已不是意气风发,风光无限的前太子了。

他朝我恭敬行礼,「参见太后。」

湿冷的空气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我叹了口气,「没想到你还活着。」

沈琅微笑着反问,「依娘娘看,我还能活多久呢?」

要是有人跟我说沈铎是为了顾及叔侄之情才保下沈琅的命,我是打死都不会信的。

沈琅是沈铎手里的王牌,一旦沈安对沈铎鸟尽弓藏的时候,沈铎就会拿出这张王牌。

他会指正沈安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扶持沈琅上位。

只是在他使用这张王牌之前,我先找上了他。

黄口小儿总比一个曾经权倾朝野的前太子更好控制。

沈铎将沈琅交给我,将他手里的王牌交给我,这是他在展示对我这个盟友的诚意。

沈琅眸中早已沉寂如灰,他内里也已经死透了。

不管是现在死还是明天死,于他而言都不会有太多的意义。

他的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是我昔日的盟友。

我曾经也将我所有的筹码都加注在他身上,孤注一掷。

「新帝年幼,有些事情只有我进了棺材,才算完。」

他的语气似乎是有点儿不甘,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我微微一笑,语中带了凄凉之意,「您倒是想得通透。」

沈琅轻叹一口气,握着瓷杯的手轻轻敲击,似是在沉思着什么。

「我知道沈安都对你做了什么,如若是我坐上皇位,我也会对你做出同样的事情。」

我举杯浅浅抿一口暖茶,「那么你也会落得跟沈安一样的下场。」

沈琅不置可否,苍白的指尖停住,笑着说。

「李长宁才华出众,超出同期不知多少,如若李长宁还在,必定能官至宰相,实现心中抱负。」

我打断他的话,「天底下最不缺的便是有才之士。」

他毫不在意我的打断,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只可惜李长宁已经死了,娘娘是李云舒。」

「是南楚至高无上的太后,娘娘让天下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为了娘娘的野心,娘娘都能付出什么。」

我说:「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现在娘娘是君,我是臣,君臣一场,总得有个善始善终。」

他抬手抚摸茶杯的姿态格外风雅,沉默半晌,抬头是嘴角竟似有笑意。

「沈铎将我这条命交到了娘娘手里,我希望娘娘不要顾念旧情,心慈手软。」

他在求死。

我直视他的眼睛,我想看出些什么,哪怕是对死亡的畏惧,可是什么也没有。

沈琅真的在求死。

他微笑起身,我看着他微笑不语却又如释重负。

我能够从那双眼里望见昔日的李长宁,才情横溢,满腔抱负的李长宁。

只可惜我现在是李云舒。

当天夜里温泉行宫走水,传承多年的温泉行宫付诸一炬,在熊熊大火中化为灰烬。

沈琅这次是真的没了。

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葬身火海,没得干干净净。

沈铎赶到行宫来接我回宫。

他深沉的眸光定定落在我脸上,停留片刻,不掀波澜缓缓移开。

男人的嘴角缓慢绽开一抹浅薄的笑,声音平淡,「娘娘果真没有辜负臣的诚意。」.

沈清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很快,又很勤奋,将来定会是个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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